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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Borderline

第一章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們班轉來了一個女孩。

她的皮膚很白,有一對清澈的眼睛,眼神有點傲慢。

她的名字是林薇瑄,個性不是頂好,也說不上為什麼,我就是沒辦法移開視線。

那一刻,我覺得我戀愛了,而且愛得很深。

我想,是一見鍾情。

雖然年紀還輕,但是我下了一個決心,就是將來一定娶她回家當老婆。

所以我當天對旁邊的阿堯胡揍一氣,讓他哭著跟導師告狀。

導師痛扁我ㄧ頓後把我位子調到薇瑄旁邊。

我得意的很,痛在身上爽在心底,我並不是愛欺負弱小的人,其實我只是想多接近未來的老婆而已。

因為想要用自由戀愛的方式娶一個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製造機會讓兩人認識。

林薇瑄這個女孩子,剛認識她的時候會覺得她挺大方,再聊下去,就發覺她不怎麼來勁。

旁側敲擊了好陣子,還問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她會彈琴,跟母親相依為命。

從她的課本上可以看到一些漂亮的塗鴉,估計也是愛畫畫的。所以我跟她聊藝術。

其實小學生哪懂些什麼呢?

她這下侃侃而談,我都傻了,聽都沒聽過,跟著胡扯,扯沒幾句就看到她一臉懷疑。

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立即撇開話題。

導師有一次給我們出個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

題目普通,我卻覺得異常難寫。

因為我瞪著白紙發了一陣子的呆,就轉過去偷看薇瑄。

不得了,那只筆動得飛快,再仔細一瞧,更不得了,她寫道:

"人生中可以沒有愛情,但是絕對不可以沒有錢。沒有愛情依然活得下去,沒有錢連生活都成了問題。

也許為了錢嫁給對方太過功利主義,但是犧牲一點點自尊,可以換來更多的快樂。

笑貧不笑娼的現實社會中有了錢就有自尊,有一大筆錢,自尊就能無限提升…"

我看得暗暗心驚,回過頭提起筆:

"我的志願,是賺很多很多的錢,讓別人臣服於我的財力之下,用這筆錢給我愛的人幸福。

如果她花錢就能爽,那賺錢給她爽就是我最重要的爽,因為她的爽就是我的爽…

我想,我的爽應該也是她的爽,因為如果沒有我她就不能爽,不能爽就會成為雙方的痛苦,

這時候就要靠更拼命地賺錢來挽回一切…"

我的文筆沒有她好,寫得沒什麼條理,更沒有邏輯。

老師看了這篇文章之後似乎是太感動了,通知我父母到學校來聊了好久。

老師後來偷偷告訴我,希望我隱藏實力寫正常的版本,我說那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聽到這句話時,眼神簡直是佩服到極點又感到自卑。造成他的自卑讓我有點於心不忍。

所以就乖乖寫一篇老實的文章交上去,大家才安心下來。

畢業前的那一年總是過得很快。

想到要離開學校,心情就飛揚起來,但是一想到要離開未來的老婆薇瑄,心底就難過。

雖然我們現在正在冷戰,可是我相信她一定會發現我對她的心意。

五月中旬是她的生日,為了給她一個驚喜,我熬了一整夜畫出我心中的她。

隔天興沖沖地帶去,祝賀她生日快樂,本來她很開心,可是當她看到那幅畫的時候臉色都變了,不但毫無血色而且還有點綠,我還想問她是不是沒吃早餐,就被她狠狠踹了一腳,痛得說不出話來。我知道我畫得沒有她好,可她也不用那麼殘忍…看來要賺錢的話,畫家這條路是不可能了。

雖然她發那麼大的火,終究在畢業的那天原諒我了。

我把小豬敲碎,買了項鏈,包在很漂亮的小盒裏送給她,

其實我的小豬只夠買包裝盒,可是哥哥的小豬肥得我買完項鏈還有剩。

打破哥哥的撲滿,拿他的錢買禮物給女孩子,我冒的是生命危險。

不過為了未來的老婆,我認了,什麼都豁出去了。

那天薇瑄笑得好燦爛,還甜甜地說了一聲:「謝謝。」

這一句謝謝叫得我人都軟了,差點掉眼淚。終於體會那些老公為什麼要辛苦的工作,幫老婆賺零用錢,做牛做馬,其實就是等著女生嬌嗲嗲的瞬間。本來想趁機問她以後要不要做我的老婆,可是她立刻跑走,跟其他同學炫耀她的項鏈,看她聊得那麼開心,我也不忍心打斷她。

畢業典禮就這麼一團亂的結束了。

老師說什麼、校長說什麼,我都沒聽清楚。

我心中只有她那聲可愛的謝謝。

到了初中,再次感到老天爺果然是眷顧我的。

她跟我分到同一班,一開始跟大家很陌生,只認識彼此,於是又坐到了一起。

學校規定是不可以戴項鏈的,她卻偷偷現了一下,我送她的項鏈就掛在脖子上。

暖暖的心情散開來,我忽然覺得她又更可愛了一些,可能是換新髮型的緣故。

薇瑄的頭髮是側分,削短了,細細的垂下來覆住臉頰。

她平時總是挺直了背脊,眼神專注地聽課,從側面看,會看到長長的睫毛一扇一扇的。

有時候她像察覺我的視線一樣忽然轉過來,我就會匆匆低頭畫重點。

次數多了還是會被發現,她會很不客氣地給我白眼,白眼歸白眼,我還是很高興,因為在我面前,她無論是生氣或者開心都會痛痛快快的表現。我不喜歡她明明不喜歡人家來煩,還要裝溫柔,那笑容就像面具一樣突兀,皮笑肉不笑,看起來很糟糕。

平靜而歡快的日子一晃就是兩年,很快到了中三。

薇瑄出落得越來越漂亮,就像一朵逐漸成長的蘭花,開始毫不起眼,最後卻迸發出迷人的香氣。

情書開始像雪片一樣飛進她的抽屜,禮物也琳琅滿目,她依舊不太搭理人,但是多少會開始打扮自己,後來打扮的功夫越來越精,人更是美得像只小惡魔,虛應付人的技巧也更高明了,她可以人前笑嘻嘻地,人走後立刻把對方批評到體無完膚。我從來沒有想過女生長大以後,外表與交際手腕可以改變得那麼迅速。原本預計要娶回家的老婆變得漂亮刁鑽,讓我又是喜悅又是擔憂。

初中三年我很努力,一方面是因為未來的老婆也很努力,我不能輸;

另一方面是,想走良好的錢途,我就必須認真學習。

薇瑄讀東直門中學,我讀的重點高中排名較後,我們就這麼錯開了人生。

第二章

高中開學第一天下起了綿綿細雨。

打起傘,走在雨中,沒有薇瑄在身邊讓我覺得寂寞。

我就像公司外派到其他國家工作,臨時出差的老公,許多公式開始交替計算:

老婆漂亮的程度跟老公心理的擔心程度呈正比,

老公會賺錢的能力又和愛錢老婆叛逃的機率成反比,

以我現在的經濟實力為未知數代入式中,理解思路會發覺,

結果不是此式不成立就是老婆絕對跑掉。

我的頭髮上全是細小的雨珠。越想越覺難過,可他媽我又不能變性去陪她學習。

ㄧ個漂亮的男孩子從我旁邊走過,眼神特挑釁地看著我。

不知怎地我總覺得眼熟。

過去的我一激動就想上前抽他一個嘴巴,

但是起碼我已經升上了高中,而且是重點高中。

我們的目標就是高考,就是重點大學。

一些知識份子的修養還是要有。我不跟他計較。

"哼。"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不屑的聲音。

我就見不得這種只在背後搧冷風的傢伙。

剛剛殘存的理智全部都見鬼去吧,我跳起來揪著他領子吼:

"你別真把自己當回事,你看什麼哼什麼勁啊?"

誰知道他手腳真俐落,那顆看起來挺小的頭猛一下撞上我的臉,

我他媽想躲都來不及。

鼻腔一下又鹹又辣又嗆,我反應這麼快,居然都沒有閃開,媽的。

這下我想把持自己形象的計畫全毀了。

本來以為這廝見到我流血會稍微有良心,就此停手,

沒想到他反手又甩我一嘴巴,得意洋洋地叫囂:

"都不敢還手你算哪根蔥。"

他清亮的眼神莫名奇妙地讓我想起薇瑄,雖然這該死的小子皮肉長得不錯,

可是比起我未來的老婆,那距離啊,還差得遠。

而且蠻橫不講理,這一嘴巴我挨得莫名奇妙,氣不打一頭出,

一下子撞進他懷裏兩個人滾倒在泥濘上扭打起來。

我贏了。雖然到最後被教官揪著列入特別控管的危險份子,

雖然流著鼻血的是我,我還是贏了。

我痛扁他一頓,拿走他的皮夾,讓他又氣又急的掉眼淚,所以最後贏的是我。

以過去的經驗來批判,開學第一天就開扁的,通常是未來的宿敵,

不是宿敵,就會成為具有革命情感的兄弟,這麼特殊的人物一定要好好記在帳上,

所以我一面擦鼻血,一面翻開他皮夾。

"季政你流氓!"

這罵法真耳熟,我懷疑地望瞭望眼前咬牙切齒的小男生,

再望一望學生證上的照片。

"阿堯?"

高一的生活,除了學習還是學習,想不到阿堯是那麼會記恨的傢伙,

從文到武,一定跟我較勁。

我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戰,免得被這小子超越過去,

不但面子上掛不住,還要受他的諷。

他這麼發了狠的扳我,說白點,還不為了小學挨揍的那件事跟我嘔。

其實這樣也好,我比較沒有時間去想薇瑄。

有些事一但多想,思緒便整天往壞的地方跑,像脫韁的野馬,拽都拽不住。

原本我是擔心她到了東直門,就忘了還有個癡情的老公等著養她。

幾個月沒她消息後,

現在我已經開始盤算著要怎麼把她從別的男人手中追回來了。

其實這些都是我自己的猜想,對於事實我沒有勇氣也沒有膽子去證實。

第一、這個我內定的老婆,我根本沒跟她告白過,我們美好的戀曲還沒開始;

第二,我距離她心目中"好老公"的標準還差得遠,我很有自知之明,

我希望在她身邊時,是讓她有面子的,而不是一個整天鬧窮的學生,

沒文憑沒房沒車沒工作沒存款的什麼都沒有,

她准看不上眼,我犯不著自取其辱,

因為被她羞辱一下,我覺得自己一定會想拿條麻繩,把自己就地解決。

男人也有尊嚴,被未來的老婆污辱實在是太悲哀了。

高二,生日前一天,我收到薇瑄寄來的信,她說她母親過世了,

這個世界上就只剩她一個了。

信裏面滿滿都是沮喪跟悲傷,她說她的理想跟她距離好遙遠,

終究是太天真的夢。

我本來要說妳的志願如果是想嫁有錢人的話那麼就由我來實現,後來想想不對。

記得她國中曾經說過,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進中央音樂學院,成為一個鋼琴家。

可因為經濟關係,不得不放棄鋼琴,接下來連畫畫都放棄掉了。

她曾是那麼熱愛藝術的一個女孩子,

只有在談到這些的時候,她才會活潑起來,眼睛煥發著青春的光芒,

除卻了這些她還能有甚麼剩下的?

死板板的表情,假惺惺的微笑,孤獨的眼睛,

對於興趣一個字不提,就怕母親傷心,

現在唯一會為她傷心的親人都走了。這麼辛苦的活著一點都不適合她,

不管她未來是不是我的老婆,我只希望她快快樂樂的。

因為她的快樂就是我的全部。

生日那天,阿堯又刻意在放學時絆了我一下,

這次我把他揍得血都吐出來,自己也渾身是傷。

我在高中拔高了很多,足足高了阿堯一個頭,現在阿堯跟我拼命,絕對是輸多贏少。

也許是過去特意放水放得太多,把他膽子都縱容了,他老是在最惡劣的時機激怒我。

他歪在牆角,唇角都是血。

我一拳又一拳地狠狠搥著,搥在他旁邊的牆壁上,搥到拳頭破了皮。

他被我嚇得傻了,愣愣地望著我。眼中有憐憫跟駭怕。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那麼鬱悶,好像有塊烙鐵緊緊壓在喉嚨。

想吼叫又吼叫不出,想哭泣卻又不知道為什麼悲傷。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薇瑄,她白皙的臉蛋上小小的雀斑。

我想起她側面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扇一扇。

我想起走在她後面的時候,她頭髮飄散的香味。

我很想念她瘦小的肩膀,掛著項鏈的漂亮頸子。

像魔法一樣忽然變得美麗的國三。

我發覺我沒有看過她哭,她再怎麼難過都不會哭的。

後來阿堯撲上來抓住我揮動的拳頭,拼命壓著我,

他抖著哭音說季政夠了你發什麼顛!

我才像條血液流盡的野狗慢慢地歪在地上,表情落寞。

阿堯的眼睛總是讓我想到薇瑄,又清澈又明亮,

雖然倔強,卻少了一份剛硬,因為薇瑄是不哭的,

她最值得傲慢的地方,便是她令人心疼的堅強。

第三章

高二那一次,我把阿堯打得狠了,回家纔後悔,怕打出亂子。

隔天他來上課我大大鬆了一口氣。阿堯蒼白得嚇人,好像走走就會軟倒在土上變條挺屍。

悶不吭聲地靠在路邊堵他,一堵到人我就把書包搶過來背在肩上,並肩去上課。

他咬著一邊青紫的唇,什麼話都沒講,不知怎地氣氛挺不好意思。

走在他旁邊才發覺這個娃娃臉個頭嬌小,還單薄得很,

一點肉都沒有,昨天那樣把他往死裏打,的確太過分了。

之後阿堯再也沒故意觸怒我,也不再刻意跟我競爭。

反而生疏有禮得有些刻意,表情冷冰冰的。

我愧疚到極點,對他特好,每天幫他背書,抄筆記,噓寒問暖,搞得同學還以為我轉了性。他媽的,對未來的老婆殷勤都沒獻得那麼急。不過他耍起脾氣的時候,又讓我想到了薇瑄。薇瑄也喜歡玩這套,也許舉凡個子小,有幾分姿色的人,都可以仗著這點恃寵而驕。我的努力還是有結果的,一天我幫阿堯扛了書包到教室,他接過的時候低著頭,臉色潮紅,吞吐了很久,才跟我道歉,順便說了一聲謝謝。我發覺不只是女孩子,連男孩子低頭道謝,也蠻可愛。

我從小有個要不得的習慣,只要是去學校,家人不在的這段期間,就非要找個人盯著。

從小六薇瑄一瞬間讓我墜入愛河,佔據全部的視野,讓我下定決心要娶她開始,一路到國三,不管明的來、暗的來,我都直盯著薇瑄。視線有個落點讓我很有安全感,看久了還頗覺心曠神怡。可是到了全部都是臭男兒的學校,找誰看去?等我發現的時候,阿堯已經淪為我用以代替薇瑄的目標了。第一他個頭小、蒼白,第二是,臉挺漂亮,第三,表情實在太豐富了。

薇瑄的信都是毫無預警的,偶爾來了一張隻字片語的卡片,偶爾又寫封長信給我。

相較於沉悶憂鬱的長信,我還比較喜歡短卡,上面通常是一個隨性的塗鴉,像詩又像劄記的小句。每次接到她的信我都很快樂,我想只有我一個人能收到她的信罷,這種獨一無二的感覺讓我心底有些飄飄然。我開始每天用拙劣的筆書寫,將自己的生活、煩惱、以及對未來的期望寫進去。我沒有薇瑄口才那麼好,跟她聊天總讓我感到自卑,因為我無法好好表達,國中的我,一但跟自己喜歡的女孩子講話,總帶著畏懼,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砸鍋。此時此刻,我們才算是真正站在對等的地位,用紙墨瞭解對方隱藏在內的心情。

看到紙上一個一個的"季政",彷佛她就在身邊笑著叫我。

"吶,季政,你知道嗎…?""季政,告訴你…"季政,最近,我有點累…"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感覺到自己是如此接近她,雖然我已經兩年多沒有見到她了,她在我心底的影子,依舊是漂亮的像小妖精的國三,穿著潔白的制服,眼神閃亮,明媚的臉仰得高高的,彷佛隨時會遠遠地奔走,讓我再也抓不到。我想知道她的頭髮長了沒有,也想看看現在的她,所以我告訴她,想跟她要張照。

她在班上也許過得很不開心,因為關於學校的事情她一個字都沒有提,我真想幫她打氣,想站在人群中舉著大大的布條,上面寫著薇瑄加油。而且,我是只幫她的,其他人想都別想。聽到我這麼說的阿堯笑得打跌,他說你啊是個傻的,人家美人胚子,後援要多少有多少,哪輪的到你巴結?

"你這嘴巴缺德的小娘娘腔,我他媽哪輪得到你來教訓!"

跳起來抓著他,我張開兩手鉗他那張滑嫩嫩的臉,兩頰被這麼一捏腫得高高的,他摀著臉扯開嗓門:"我這是給你忠告!女孩子一個一個現實的很,到時你帶種的別哭!"我不甘示弱地喊回去:"我可不像你,被抽一頓就眨巴著眼睛裝可憐,掉眼淚,在心底賊兮兮的算計!"

其他同學聽得好笑,見怪不怪的瞎起哄,"呦,小倆口吵架。"

"季政打老婆打得可狠著呢!"

"床頭吵床尾合,你們倆保重身體啊,幹流氓活動要短命的。"

我跟阿堯只能說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為什麼這些人總誤以為打架就代表感情好?

薇瑄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一張照片靜靜地躺在信封裏。

沉默地看完信,到了外面,空蕩蕩的走廊一個人都沒有,拿出照片,站在窗前看下面的草坪。阿堯在操場上跑步,一個學長亦步亦趨地跑在他旁邊說了些什麼,然後兩人一齊笑了起來,他的笑容格外好看,彷佛什麼煩惱都能簡單解決。

"小娘們兒似的傢伙"

我皺起眉毛咕噥,想到他聽到一定氣得大吼大叫,便好笑了起來,然後視線落在眼前捏著的照片上。

薇瑄成熟得我認不出,頭髮覆住半邊的臉,說不上是誘惑還是傲慢的微笑掛在塗了紅色的唇上,指甲很長,塗著同樣鮮豔的色彩。我茫然地盯著她削瘦的臉頰,均勻的身體,一面想著過去的她哪里去了。有什麼不太對盤,總覺得心裏的薇瑄不是這樣的,她不是這樣笑,她的眼睛也不是這樣微微瞇著,而是很有精神的。

她應該直著背脊抬頭挺胸走在校園的風中,為了夢想而行走,她的指甲也不應該留得像只野貓。一個魁梧的男子緊緊扣住她的腰,像在耀武揚威,宣示自己的所有權。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覺得突兀,這種感覺就像自以為老婆忠實的老公,有一天見到陌生的男人抱著自己的老婆,而這個男人無論各方面都讓你輸得甘願,但是你還是非常非常地震驚,因為那個女人居然對此隻字未提…

"季政,你人很好,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我不確定是哪種喜歡,估計是超過普通朋友的,你待我比誰都好…可是喜歡並不代表一切,我曾經等著,期待有一天你會跟我說你喜歡我,可是我等得太久,就失望了。我很羡慕你,你總是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為了什麼而努力,而且從不放棄,雖然每次我好奇的問你到底未來想做什麼,你總是不肯說,我想,一定有什麼很棒的理想在前方,值得你拼命去追尋。我已經離開學校,放棄學業了,放棄作夢了。我總是很簡單就放棄了一切。我跟你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又憑什麼自以為能得到你的欣賞呢?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了。現在我過得很幸福,他雖然有妻子了,可是對我很好…"

喉嚨裏發出低啞的冷笑,那男人王八蛋!狗娘養的!

有了老婆跑來搶別人老婆!

不敢表白錯失了時機,現在後悔莫及的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我的夢想…我的夢想其實很單純,就是把薇瑄娶回家,一輩子相愛到白頭,讓她永遠不難過,快快樂樂的生活。我從以前到現在都是為此而努力的,只是我不好意思告訴別人,更不好意思告訴薇瑄。可是這個夢卻很簡單就破碎了!

第四章

將薇瑄的來信遞回來,阿堯擔憂的問:"你怎麼樣?"

我悶不吭聲地整理書本,重重地把書包放在桌上。

"能怎樣,高考快到了,總不能玩小孩子的把戲,翹課去追愛吧?我瘋了我。"

被我ㄧ句話說得灰頭土臉,阿堯依然不安心:"季政,你怎麼想薇瑄?倘若她試你呢?很多刁蠻的女孩都…"

"成天女孩女孩的,真那麼瞭解女孩的心理,我怎麼也沒見你交過女朋友!"

我的話語像一隻削利的箭狠狠地射進他的要害,

他啞口無言,定定的望著我,眼神清亮,

他張開了唇想說什麼終究又沒說,肩了書包衝衝地往外走。

"阿堯、阿堯!"跳起來提了書包去追,他拔開腳步便跑起來。

我現在才發現他纖細的身體裏蘊藏的爆發力,放開腿跑沒有人能快得過,彷佛追著追著就追到了時間的盡頭。阿堯像一隻憤怒得打開翅膀的小鷹,超越了風的速度飛翔在蒼穹。他總是莫名奇妙就暴怒,莫名奇妙就軟化,情緒轉換得比氣象還難猜,我實在弄不懂他這臭脾氣到底是去哪修來的。

小時候阿堯很靜,巴掌大的臉,整齊的頭髮,眼神天真,標準的乖乖牌。

他很得老師疼愛,我們這些大人口中的"流氓胚子"對於這樣的傢伙又特不順眼,非找個機會痛整不可。所以我三天兩頭都欺負他一下,然後再對他好,等他安心下來就又找他麻煩,直到遇到薇瑄,我把注意力放在未來的老婆身上後,我就完完全全地遺忘了這小子。沒想到他會記恨到高中,搞得我高中生涯充滿突發狀況,現在兩人又忽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會跟個漂亮小男生那麼要好,連自己都料想不到。

阿堯跑累了,正眼也不瞧我,一副恨我入骨的樣子。

他默默的前邊走,我默默的後邊跟。

夕陽把我們倆個的影子拖得很長,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追出來。

我只是覺得如果遲鈍到惹毛了對方,還不做些什麼挽救,我們之間的友誼就這麼完了。

阿堯雖然翻臉不認人,本性卻很單純,只要待他好,很容易就能既往不咎。

走進隧道,聽到打火的聲音。阿堯點了一根煙慢慢地吸,單薄的胸膛深深地埋進一口氣,再像把鬱悶通通呼出一般,長長地籲出白煙。安靜地走出隧道,他手指一彈,煙頭畫了一個美麗的弧度落到地上。他死盯著躺在地上的煙頭,彷佛那是一具屍體。以他在氣頭上的狀況來判斷,還極有可能是我的屍體。我望著隧道前方的光亮,他的背影像剪紙一樣。

"我心裏煩,說話不經大腦的。"我說。

"我明白。"

抬起頭望著我,他露出笑容。

"專心高考吧──等填報志願結束再來煩。"

高三那年忙翻了,考題、書本、模擬測驗、自習,我不禁慶倖自己的家庭關係還算不錯,有些同學為了將來的事,跟家人溝通破裂甚至決裂都有。騎著單車飆進長長的林蔭大道,會覺得時光就像穿過頭髮的風,剛感覺到涼意就綿延地消失,剩下一絲落寞獨自停留。

我若無其事地在壓力大時給薇瑄寫信,其實要把愛放開很簡單,只要一個念頭,一個動作,把聯絡方式丟了,對他不理不睬,隨便去交個女朋友,這份還未開始的關係就這麼消失了,連渣滓都不會留下。可是我不想這樣做,我喜歡她喜歡了很久,我也喜歡全心喜愛著一個女孩子、為了單純的目標努力的自己。我知道這樣明快的喜歡會持續下去,不敢說持續一輩子,可是會持續得很久很久,比誰都久,我要讓她知道無論如何我是會站在她身邊的那ㄧ個。即使她變成醜八怪、變成認錢不認人的別人的老婆、變成惡毒的情婦、變成糟糕而邪惡的老太婆,我還是會繼續喜歡她,並且給她我真心的支持,我可是小學六年級就發誓了要賺大錢娶她回家的好老公,跟那些膚淺的登徒子不一樣,我最大的利器就是我的傻勁與倔強。

年老了以後重要的是留存彼此心中的回憶,你會因為這一個一個回憶越來越愛她,愛到了一個份量,就會化為生根的樹,背負在心裏再也拋不開,即使上面的樹幹被砍斷,或者樹生了病死去,樹根還是會深深植入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填報志願送出去了。

我和阿堯一起順利的上了間小有名氣的大學,家人高興得逢人便誇,還請阿堯到家裏吃了頓好的。聽幾個朋友在家裏喧鬧的聲音,我對著窗外無聲的笑起來,慢慢地籲出一口氣。未來有了確定的方向,做事也大膽起來,問了薇瑄的電話號碼,我二話不說撥了過去,響了很久,終於接通了。跟她聊了一些最近的事,順便告訴她我的好消息,她沉默了一陣子,才想起什麼似的跟我道賀。

"我想見見妳。"

我在話筒裏對著薇瑄著急的說:"好久沒聚聚了…兩三年了罷。ㄧ直很想當面看看妳,看看妳過得好不好。"

"幹麼呢你。"她淡淡地說著:"季政,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天真的孩子了,你為什麼總是不懂?其實你何必再來一通電話來提醒我我的悲哀呢?到了大學就直接快快樂樂去拍拖,不用顧忌我───我沒那麼大本事牽制你。"

聽到她輕描淡寫的語調,我感覺到轟一聲的鳴響在腦子裏面炸開,感覺什麼都被抽空了。

"薇瑄、薇瑄,妳聽我說。"

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我大聲對她說我從以前到現在都只喜歡妳一個。

"你這些話,這些話說得太遲了。"

冰冷溶化了,薇瑄在話筒的另一邊哭了出來:"你這個王八羔子,現在才來講這些又有什麼用…他回來了!"

她慌慌張張地掛了電話,話筒裏的靜寂像是黑色的井,投下了石子聽不到回音。

我覺得很難受,我從來沒有要讓她傷心的意思。

薇瑄說她已經徹底的被現實破壞掉了,而我對此毫無辦法。

我背著月光在陽臺邊發楞,才注意到阿堯。

"我不是刻意偷聽的。"

他說,黑暗裏的阿堯肌膚雪白,散著冷冷的氣息。

我直直瞪著他:"你給我滾出去。"

沒有理會心情惡劣的我,他走到陽臺自顧自地打火,

順道塞了一支在我唇上:"看看你,這叫什麼樣子!你氣餒得太早了。"

擦一聲,火花在我眼前爆開,緩緩地點燃香煙。

"沒有傷害的愛是不完整的,"

阿堯望著滿天的星子,忽然開口:"你知道嗎,季政,曾經有個人告訴我,沒有受過傷害的人,是不會喜歡煙的。吸煙是一種傷害自己的行為,心中空洞的人總是一遍一遍溫習這樣的苦澀,一遍一遍的自殘。"

慢慢將香煙撚熄,阿堯露出諷刺的笑容:

"點燃的是煙,吸的是寂寞,吐出的是惆悵。最後剩下的,就這點灰燼!"

第五章

阿堯在大學附近租了屋,騎單車就能到校,房間又大又寬,看來貴得要命。原本底子就好的他,讀起語文特輕鬆,加上那張臉得女生好感,很快就受到愛慕眼光的包圍,看得我只能羡慕。

有一次他們系花嬌滴滴的送了他一包手工餅乾,讓他當場拆了送給一群饑渴的男人。我對阿堯說人家一片真心被你丟在地上!長得溫柔漂亮,家裏又有錢,還自己貼上門,這樣的女朋友哪里找?

誰知道他忽然扳起臉,翻臉比翻書還快,硬是不領情:"我才他媽的不稀罕!"

這小子臉蛋可愛歸可愛,脾氣比誰都渾蛋!

"朋友好心給建議,媽的你腦子進水!"

我狠狠咒駡,使勁把那張欠揍的臉捏得烏青,他立刻又氣又痛暴跳如雷。

"季政你活膩歪了!"

嘿嘿一笑,我把撲過來的阿堯撂在地上:"膽子小,聲音大,重點高中教育出一個小流氓。"

"我跟你拼命!"

他狠狠扯住我的領子,一腳接一腳死命的往我身上踹,打起架來完全像個匪徒。

"唉唷、唉、殺夫啊──-"

看我不還手,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就這張嘴皮子厲害!"

我不敢再給薇瑄電話,怕惹她不快。

偶爾還是會寫信給她,卻再也沒有收到回信了。

有時我會想我的初戀就這樣結束了嗎?

沒有開始,也沒有過程,徒然的只留下童真走後青澀的失落。

我不時會想起阿堯那夜淡淡說出的言語,他應該是希望我看得開些,不要放太多心思在薇瑄身上,畢竟每段感情到最後,不過就隨風飛逝,遁入黃土,再如何圓滿都是會被死亡拆散的。不過我真正驚訝的是他那個小腦袋瓜裏裝的心思,太少年老成,年紀輕輕就一副看破紅塵的頹喪樣,讓人家不由自主的心疼。脫卻了年少輕狂的印象,那一夜的他稍稍流露出的自我,才是他最希望隱藏起來的意識。

也許他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長大。也許我也是。

每一個在青春的尾巴的孩子都不安心,總擔憂犧牲了獲取的會不如預期美好,總害怕栽種下溫柔的種子,發芽以後,凋萎以後,收成的是枯黃腐爛的果實,害怕失去作夢的勇氣,因為到那時候,代表著曾經飛揚的心已經真正老了。

我還是想用這雙眼睛去確認薇瑄的幸福,我是關心她的,雖然這份關心可能讓她覺得有些煩,覺得有些壓力,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對她的喜歡是與日俱增的,隨著年歲的增長,日益成熟的是對感情的期待與憧憬,有人說初戀最難忘懷,我也是這麼認為,正因為初戀的不成熟,初戀的純真與稍許的遺憾,成就了初戀的美好,記憶在流年的風吹過去的時候會被擦亮,變得閃耀,所以才獨一無二,讓人難以捨棄。

東門是我們大學的主校門,附近的實是園噴水池,每週五晚間有英語角的集中活動時間,阿堯在裏面出風頭的很。我在新華書店購書後,便打定主意跑去找他。他正在跟中關村的科技人講話,中關村主要做IT產業,據阿堯所說,他認識一個電子企業的優秀幹部,姓嚴,做得有聲有色,待阿堯特好,跟親弟弟一樣疼,連阿堯住的那間套房都是對方出錢的。我那時還笑著說是不是搭上了四五十歲的乾爹,被阿堯狠搥了一頓。

"嚴先生,這我經常提起的季政同學。"阿堯說。

對方比我想像年輕得多,眼神冷酷,

閃爍著一種戒備的企圖心,面無表情的伸手跟我握了握。

"阿堯,我找你呢。"我客套完了回頭拉住阿堯。

阿堯顯得有些為難,望著嚴先生,嚴先生有風度地笑了笑:"你去罷,回頭見。"

"阿堯,我拿定主意了,我要去找薇瑄。"

聽到我這麼說,阿堯眉心揪在一起,"你還沒死心吶?非挑這時候不成?"

"我一刻都等不得了,高中三年等得快磨成針,好不容易上了大學,我越想越悶,不見見她不行,你不也答應過我,等填報志願結束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嗎?"

"我的用意是希望你以自己的前途為重!"

"什麼前途什麼努力,這些狗屁東西都是為了她一個,沒有認識她,我早就成了街頭打混的流氓了,也不會有今天!"

沉吟了一下,他有點猶豫:"行!我晚上跟嚴先生約了在燕山大酒店…結束後我整行李陪你走一趟。"

"謝謝!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開心得握著他的手道謝,阿堯受不了似的哀哀歎氣:"不像朋友倒像個冤家,就生來剋我!"

我知道這麼強硬的要求阿堯陪我,實在太過分了。

可我就是不夠膽,非要拉個人陪我去找薇瑄不可,單槍匹馬附會我想我根本沒有勇氣敲門,甚至見了她連話都說不出來。我從來沒有想到她要是不歡迎我怎麼辦,也沒有想過她是不是不方便見我,總之就是一股衝動,一股非幹不可的蠻橫!有我這麼一個拜把的也真苦了阿堯。不過不知怎的我見了嚴先生就渾身不對,他那對眼睛尖利得很,總覺得不是簡單腳色,而且好像阿堯就是他一個人的,不管跑哪去反正就是他的,頭上貼了個票子上面大剌剌寫著嚴先生。阿堯跟這樣的人做朋友有些吃虧,要是對方利用他這種替朋友著想講義氣的性子,那有得他苦了。

阿堯屋子的備份鑰匙藏在鞋墊,摸出來開了門,地上新鋪了暗色毯子。

阿堯的房間一向乾淨,他這個人原本就喜歡整整齊齊,過去還那麼愛找我打架。

打得頭髮亂七八糟,灰頭土臉,脾氣暴躁得像只惡犬───還是餓得很久要搶骨頭的。

他有本相簿珍惜的擺在音箱邊,我一直沒有機會翻開來看。

平時我來這裏就是橫了心睡舒服覺,沒想過注意什麼。

轉著遙控器,對節目厭煩了,我打開相本仔細地看起來。

第一張是夾著煙的手,骨頭的線條很好看,憂憂鬱鬱地搭在膝上。

再來的背景是學校,阿堯眉目清冷,疏離的看著鏡頭,黑細的頭髮披散在他的額頭,這張拍得真好,把他那種摸不著痕跡的恬靜都拍出來了。翻幾頁,高中經常陪著他跑步的學長,沖著鏡頭露出牙齒微笑,笑容在陽光下爽朗而精神。這張是撕破了又拼湊回來的。還有幾張我的,看著看著不禁有些好笑,這些個照片沒一個抓到正面,胡拍一氣。那時候我們處得水火不容,這些照片除了拿來做降頭我想不出其他功用。

樓下傳來關車門的聲音,我敏捷地跳起來,把相簿放到原位,一臉沒事開了電視等阿堯,左等右等不耐煩,又關了電視去開窗簾。嚴先生開車送阿堯回來,那副熱絡勁跟對我,比起來是天差地遠,我看到嚴先生阻止阿堯說話,拿出皮夾就是好幾張票子塞在阿堯口袋,拍了拍他肩膀。

第六章

對嚴先生,我第一個直覺就是他心底有鬼。

不過我現在沒勁去問阿堯,他的隱私我也不想刺探,只要不要弄出什麼萬一,跟科技人套交情也是對未來的一種投資,至少背後多個金援,將來做事也不會綁手綁腳。

可就是因為我知道阿堯也許是這麼想,心裏才會他媽的不舒服。

畢業什麼工作沒有,非要現在巴巴的去白拿人家的票子,也沒見他短缺什麼,不是貪小便宜是甚麼。薇瑄用這種功利主義的標準看人就算了,學人家女孩子家向錢看作啥。

"回來得晚了,"他歉意地將飯盒放在桌上。

"吃點罷。等等才有精神坐車。"

我本來打定主意不吃。

可是看到那盒飯挺漂亮,不吃可惜,便悶悶地提起筷子說了聲謝謝。

阿堯說了不會,笑容忽然之間就可愛了起來。

我擠了一個笑,便低下頭扒飯,一邊肚裏咒駡───

太久沒跟女孩子拍拖了,連男孩子都覺得可愛,

季政啊季政,還有沒有節操阿你。

"季政。"阿堯簡單地收了幾件衣服到行李袋,抬頭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被看得脖子一陣陣毛起來:"幹麼?"

"等回來以後,我要去學琴。"他有點緊張地笑起來:"你怎麼想?"

"怎麼想…很好啊,胡琴還是口琴?要流氓一些才夠得上你。"

我這麼一說,阿堯果然暴跳起來想給我個痛快:

"是鋼琴、鋼琴!你這賊子吐不出好話!"

"哈哈哈,你說了學琴,誰出錢?"

"嚴先生答應了要請老師教我。"

"搞IT的嚴?"

"嗯。"

看著阿堯清澈明亮的眼睛,我忽然有些氣餒,

我想告訴他對方不會平白無故對個男孩子那麼好,

必定是對你有所要求所以才會給票子又給教育。

換作其他女孩子,被這樣培訓以後,去賓館實習個把月,

愛國的革命同志九成九變成了高幹或領導的高級妓女,

吃香的喝辣的有得吃穿花用,可她們出賣的尊嚴卻永遠回不來了。

男孩子也許不用讓人這麼操心,可防人之心還是要有,

像阿堯這樣沒心沒腦的一頭沖,被吃抽抹淨了還不懂狀況。

我現在總算有些懂為人父母的心情,為孩子著想還怕傷到孩子自尊。

這夜我們搭上車,往薇瑄那走,我的心情既激動又興奮,

與她的距離越拉越近,就如同小學期盼假日結束,

週一上課偷偷欣賞她的笑容,一邊喜歡得不得了,

一邊又覺得能見到面真是高興。

阿堯一上車就累得抱著行李包睡著了,閉上的眼睛可以看到睫毛彎曲的弧度,

他高考以後就沒去理髮,前面的瀏海細細的散到臉頰。

初中的我也是這麼看著座位旁邊女孩子的睫毛,一路神魂顛倒的成長過來。

向朋友揮揮手,揉一揉眼角的淚,連青春的景象都還沒看清就已經長大,

只遺留下對過去模糊的眷戀。

她手指遊移在黑白鍵的舞蹈,輕跳活躍的樂章,白紙上面灰藍的夢繪,

整齊的學生制服,所有的影像形成一張一張的畫布懸掛在記憶的城埵,

顏色鮮明地塗滿了年少時光淡淡的憂鬱。

我所喜愛的,究竟是記憶裏那個接近透明的、笑容天真的女孩,

還是生活的過程中失去所有做夢理由的哀愁女人,

這一趟,我想用我的眼睛親自確認。

我從來沒有主動去追求過什麼,我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太消極了,

我以為我做好一切,完成所有條件,喜歡的女孩子就會自動愛上我,

用糖蜜的語調跟我說希望嫁給我。

然而現實並不是這樣的,時機一但錯過,

就像搭上完全相反路途的車越走越急,朝無法挽回的地方加速駛去,

你只能一節一節車廂的跑,孤獨地停在最後一節車廂的窗子前面,

默默注視鐵軌遠方的燈光在你指縫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最後一片漆黑。

按地址找到了薇瑄的住所,巷子邊站了幾個妖艷的女人,

眼神曖昧地盯著我們。

其中一個特別風騷的擺著腰肢走過來拉住我:"親愛的,我們來爽一把!"

阿堯啪地一下就打開她的手,惡狠狠地罵起來:"做夢!"

女人橫眉豎目地望旁邊呸了一口唾沫:"你他媽橫什麼呀!"恨恨地走了。

莫名的畏懼在心中萌芽,我忽然卻步了。

我知道,如果我就這麼走了,放棄了過去的幻影,就再也不會回來尋覓了,

看阿堯煩躁地打著火,我不由自主地要了一根煙。

他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把嘴上點燃的煙拿下來,

抖了抖多餘的灰,反手塞我嘴巴裏:"下了決心就幹吧───免得將來後悔!"

他勾起唇角朝我笑了,瀏海月光一樣流淌下來,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踏上老舊的樓梯,靠近那扇被雨漬弄得泛黃的門板,我心中泛起了一絲不知該說是心酸還是溫柔的期待,好久…好久沒有見面了。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麼,該露出什麼樣的笑容,我不知道,想見面的心情逼得我發瘋,於是我拔山涉水來尋找遺忘在她身上的過去的青澀的心。我像是劈開了束縛在自己身上的藤蔓,提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預備去見公主的王子,長久地愛了公主好多好多年,卻已經忘記她確切的模樣。

用力按下電鈴,我像個等待審判的死刑犯,直挺挺地站著。

阿堯沒上樓,頭也沒抬,窩在一樓階梯吸煙。

沒人回應,我又按了一次。

等得信心差不多消磨殆盡時,門上響起了開鎖的聲音,呀一聲朝裏面揭開了。

紅髮零散地紮在側邊,年輕女子滿是皺折的黑色洋裝下邊脫了線,

暴露出來的枯瘦手臂和赤著的腳踝很白,上面一條一條肉紅色的疤痕,

看起來完完全全像條毒蟲。

她用那雙既憔悴,又空洞的雙眸望著我,

我看得胃裏一陣一陣酸水上湧,喉嚨卡得死緊,

張開了嘴巴一個字也擠不出。

她直直瞪著前方的虛空,好像完全不認識我,

於是眼睛裏慢慢有了光,聚集而成的光線在她的眼框裏不停顫抖。

她沙啞絕望的叫著:"季政──"

門當著我的面砸上了。

我面對緊緊關閉的門動也不動,驚覺自己淚流滿面。

"我爛掉礙你什麼事、你抽什麼瘋要來看我笑話!"

女子尖利的叫喊劃破了空氣,那是發狂的,發狂的刺網之鳥,

拍動著翅膀在掙扎,我懦弱地抓住門把,我說薇瑄不要生氣我喜歡妳…

我感到要崩解、跌碎了───

我還記得那雙眼睛,熟悉的在記憶中明亮的眼睛。

薇瑄的雙眼是一盞即將熄滅的燈,激烈的在風中搖晃,

我乞求著它不要熄滅,永遠永遠不要讓光芒熄滅───

第七章

"你即刻給我滾──滾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頭!"

薇瑄尖叫著、咒詛我下地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真的下了地獄,

這是一個最徹底的惡夢,她並不如我想像中的過得幸福,她不幸透了!

隔著薄薄的門板,我默默聆聽她歇斯底里之後的啜泣,啜泣之後的哽咽,

一聲一聲,好像在鞭笞我的心臟,

我滿腦子都是把那個婊子養的王八旦了帳的瘋狂念頭。

薇瑄是我心中的公主,她一直都是,我從小發誓了我長大以後要讓她幸福,

快快樂樂的過生活,給她我所有的物質或者精神上的支持,

讓她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老婆。為此我不斷的努力,並一直朝著目標前進,

甚至來不及停一停,來不及等待她跟上腳步。

這個雜碎居然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無論是身體,還是她的心情!

我的手指不斷收緊,彷佛要陷進去門把似地。

我開始一遍一遍發了狂地碰撞老舊的門,感受到門栓在我的破壞下開始鬆動,

我用我的肩膀、我的雙腿、我的手肘、我的額頭去狠狠地攻擊,

我想敲開這阻隔在我們之間的障礙!

"薇瑄!薇瑄!告訴我他是誰!我去宰了他!我幫妳殺了他!"

我帶著哭音像小孩子大吼大叫:"妳還不明白嗎?我何苦大老遠的坐車來諷刺妳!妳哪裏知道我下了多大的決心!求妳開門讓我見一見!妳可以當面叫我滾!我知道妳總是看不起我,總是覺得我幼稚得不瞭解妳的難受,可我其實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敢安慰妳,怕一不小心惹妳討厭!妳不要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笑話,在我心中妳永遠是可愛的薇瑄,就算變成七老八十掉光了牙齒跟頭髮,我還是會認為妳可愛!妳小時說我是個臭脾氣的倔強傢伙,誰嫁給你誰倒楣,妳說的有對也有錯,我個性就是那麼頑固,可以七八年都只喜歡妳一個,又不懂風情又不會噓寒問暖,但是我發過誓了我要讓未來嫁給我的人非常非常幸福,幸福得別人都要羡慕!我真的喜歡妳,喜歡妳好久都不敢說!我一見妳就喜歡妳了!妳不要騙我說妳不知道!我想見妳想見了好久,妳現在還要殘忍的把我推開嗎?"

屋內傳來玻璃摔碎的聲音,我更拼命地想撞開門,

卻被阿堯拉住了,他臉上滿是憤怒與驚訝:

"季政你發神經了!在我看來她只是個瘋婆子,

   你現在正胡七八糟的跟她示愛兼求婚!"

暴怒的回過頭,我反手給他一個又響又重的刮子。

被打偏的側臉緩緩轉正,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用責備怨怒的眼光。

"季政你捫心自問,從小到大我有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說過對不起你的話、值得你發狠了對我!"

阿堯臉色慘白的拾起行李,頭仰得高高的,

"算是看透你了───有愛情沒人性的東西!"

揚起盛氣淩人的眉毛,他推開我下了樓。

待皮鞋聲走得遠了,我才從失去理智的狀態中回過魂來。

把學校住址、手機號碼抄在一張短卡上,慢慢往門縫裏推去,

我虛弱地朝裏面開口:"薇瑄…別再折磨自己好嗎?這是我的聯絡方式,有困難隨時來找我,我盡力幫妳…"

說到一半,難受就卡在喉頭什麼話也說不出。

抹抹臉上的淚,我茫然地看著門板一動也不動。

再見了,我在心底對著那扇門,對著心中在陽光裏開懷笑著的薇瑄,

對著過去不斷努力的夢想道別,再見了,我對著年少的輕狂說再見,

憂傷於是輕輕地從心臟上吹過去,留下一道一道空洞的疤。

轉身下了梯子,睜著眼睛讓風吹乾眼淚,我遊魂似地走在黑暗的道路,

遠遠就瞧到一個陰影縮在路燈清冷的光輝下,一支接著一支吸煙。

他將風衣的領子拉得高高的,擋住頸子和一片雪白的臉,

黑色的髮絲散在夜色裏,像湖邊垂下的楊柳那樣溫柔。

我越走越近,直到見到那張熟悉的、凌亮的黑色眼睛,

一瞬也不瞬默默地凝視呼出的白煙,視線飄遊在空中摸不著邊。

他一邊的臉腫起來了。我看了後悔得要死。

"走罷。"我對阿堯說,他低下頭,把一支煙頭按碎在腳邊,頭再也沒有抬起。

摸摸他的頭髮,我充滿歉意地蹲下,被他狠狠推開。

"阿堯。"

我抓住他還在按煙的手,那隻手震動了一下放開了煙蒂。

看不清擋在瀏海下的表情,伸手想拂開他細細的頭髮,卻摸到一片溫熱的淚水。

"你這樣哭,我會難過的…"

那隻手驀地顫抖,阿堯抬起眼睛看我,臉頰掛滿眼淚,嘴巴抿緊哭得像個孩子。

我抓住他肩膀讓他靠近我懷裏,感覺眼淚慢慢地流淌在我的胸口。

一絲溫情滲透進我的心,我覺得我希望薇瑄快樂跟希望阿堯高興的心情,

份量是一樣的。

雖然之前我都毫不在乎地對待阿堯的任性,可是內心裏面,對於他這樣的舉動,

對於自己在朋友的心中佔據了強勢的地位,還是暗暗感到開心。

阿堯跟我認識的男生完全不一樣,他驕傲倔強卻又容易因為一句話軟弱,

有時暴躁有時又理性得殘忍,總是將心情赤裸裸地暴露在我面前,

即使會被笑娘娘腔也不在乎。

跟他交朋友令我很安心,因為他總是對的,

他用他那雙清澈的眼睛,輕易看透很多事情。

"陪你來找她,是希望你能徹底死心。"

阿堯低低開口:"你不是愛她,而是愛她給予你的憧憬和自我期許。旁人看得很清,你卻一直淌在那潭混水裏。過去想勸你,可我知道你一定氣得聽不下。你會諷刺我,嘲弄我,用惡毒的言語傷我,或者火起來打我,最後還笑我哭鼻子。"

他用袖子擦乾眼淚,小可憐似地瞪著我說:我常常想,待我好的人大有人在,我犯什麼賤老跟著你,老為了你無心的話難過,然後自顧自發火。你整過人以後都巴巴地跑來安慰,吃定了我沒法子,流氓得不得了,可有時候露出的真心笑容,卻讓人感到寂寞,我常想我要是真不管這個人,總有一天你一定會把自己逼到絕境的。季政…你以為我不懂得愛,是因為你不懂我的感情。

"講這什麼話呢,肉麻兮兮的。"

後面那句話聽起來像極了告白,

我不禁失笑,抱著他單薄身子的手又緊了緊。

"你啊,用那張可愛的臉蛋對男人說話,就算是柳下惠再世也招架不住。

   小心我色心一起,卯起來就在這奸了你。"

說完我帶著淫意嘿嘿笑著,往阿堯後腰上摸來摸去,

一下子挨了他一個膝蓋,正中要害。

"嗚!"我摀著胯下彎下腰痛個半死。

阿堯氣呼呼的,滿臉紅通,抬起腳往我臉上極其能事的踹:

"季政!我收回前言,你給我去死!"

"饒命啊大少爺!"

那一腳下得有夠重,我的鼻子登時流下兩行血泉,抱頭鼠竄起來。

雖然身上隱隱作痛,心情卻是輕快的。

我見到了薇瑄,終於確定了自己依舊喜歡她的感情,並讓她明白我的心思,留下聯絡電話。如果這一次,如果她願意再跟我聯絡。我會拋下一切,盡自己的全力讓她重新幸福。

我重新確定了自己是不能失去阿堯的,沒有什麼比他更為我著想的、可以當一輩子的朋友了。他一直以來都戰戰兢兢地站在我身邊,既害怕被我傷害,又努力地付出自己的關懷和勸告。他總是在最糟糕的時刻拉我ㄧ把,讓我回到現實,回復理智。

比起對薇瑄的瞭解,說不定我更瞭解阿堯一些;而對我,對季政這個人性子的琢磨,恐怕阿堯明白的比我自己都多。那兩個人與我的生命形成了牢不可破的三角,無論是薇瑄還是阿堯,我永遠永遠不會背棄。

第八章

雖說我和阿堯似乎恢復了和平,可我很快就察覺到有什麼不同以往。

首先,阿堯莫名地闊氣起來,手錶服飾皮鞋一套一套換,整個人氣質都自信了,

再來是假日不見人影,常有人在華星電影院見到他跟穿西服的男子出入,

幾次系上學生聚會他也不到,漸漸地脫離了人群。

偶爾我問起,他就輕描淡寫的"沒什麼,陪嚴先生吃頓飯。"帶過去。

學期中阿堯讓我退了宿舍跟他住,房租橫豎不用錢,我也樂得省一筆,

阿堯漆黑的頭髮垂到肩膀,益發襯得眉目冷媚,他特喜歡黑衣,特喜歡吸煙,有時夜裏還帶墨鏡瞎擺酷,每次都被我笑了個氣急敗壞,黑衣確實頂適合他,他裹在黑衫裏面顯得冷漠,愛騷擾他的男女也就卻步了。

跟他同住的日子大抵是愉快的,他會親切的叫我起床,準備早餐,兩人散步到校,他去牽學校的單車,分道揚鑣。下課本來我會早早靠在校門等他,現在卻找不到人───他被嚴先生載走了,載走那天總是很晚回家。

阿堯的生日是二月十四日,正好是西洋情人節。

想想這幾年我也沒對他來點好的,就翹了尾堂去九頭鷹帶幾道他最愛吃的湖北菜,熱騰騰擺了一桌,撥了手機,沒人接,留了言叫他早點回來想給他大大的驚喜。我充滿期待地盯著牆上的鐘,指標慢慢地過了八點、十點、十二點,我的心一吋一吋冷起來。

"見鬼了!"我拍了桌子站起,開始像只餓壞的野狗在場子走來走去,瞪著琳琅滿目的菜色,胃部絞在一起怎麼也下不了筷子。

淩晨,樓下傳來車門的開合聲,我跳起來拉開窗簾,就看到嚴先生攙扶著阿堯。

三步並做兩步沖下樓劈手把阿堯搶過來,

看他蒼白暈軟得站不直,我破口大駡:"你他媽給他下了什麼藥!"

嚴先生也沒了好氣,一把捏著我下巴險些捏碎了:"他不過多喝了幾杯,臭小子!就奇怪他怎麼老嚷著要回家,原來是藏了個眼神兇惡的莽貨!"

我撇過頭,紅著血絲瞪著他:"又怎樣,跟好朋友住不行麼?大不了我搬!"

嚴先生恨恨地冷哼了一聲:"沒什麼不行,反正我也管不著他,更管不著他交什麼浪蕩朋友尋自己開心!"

我氣得臉色鐵青:"你等著。"

將阿堯往地毯一放,我就像踏入陷阱而發狂的狼,揪住嚴先生的領子,猛然把額頭後仰,硬是朝對方的鼻樑來個彗星撞地球!嚴先生哀號了一聲,捂著長流的鼻血往後退了好幾步。高級的西服噴濺了鼻血,格外淋漓盡致,我看了哈哈大笑,一肚子怨氣豁然開朗:"你嘴巴放乾淨點!"

嚴先生的臉色一下子紅一下子白,最後森森地擠出一個笑:"你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誰!總一天叫他跪在地上給我謝罪!"

我厥著唇譏笑:"不幹阿堯的事,帶種的沖我來,我早看你不順眼!年紀也不小了,對個非親非故的年輕小夥子這麼寵,安什麼好心啊大叔?"

嚴先生哧一聲用紙巾擰去鮮血,抬起毫無情緒的冷酷雙眼:"我安什麼心,他自己明白。"

髒汙的血紙拋到我身上,嚴先生忿忿地走了。

我也沒再說什麼,咬著牙撿起紙團便碰地一聲帶上門。

隔天阿堯醒得很早,剛天亮就擺出吃午餐的陣仗在廚房轉來轉去,把昨夜的菜溫了,笑嘻嘻地等我。我睡眼惺忪地站在桌子前面以為自己還沒清醒,迷惑了好一陣子。

"早上好!快坐下。"阿堯精神特好,睜著一雙發亮的眼睛盯著我。

"你弄這什麼啊?"我吃驚地闔不攏嘴。

"這不是你特地準備的嗎?昨天錯過了不算,今天補辦生日。好,我準備好了。快說啊你。"

他坐著,樂呵呵地盯著我。

我一頭霧水地回瞪他:"什麼?"

"祝我生日快樂。"

他說著說著更是開心了起來,表情興奮得不得了:"最好加一句情人節快樂。"

"是是…少爺你最大,祝你生日快樂,祝你情人節快樂,祝你天天快樂…你吃了什麼藥啊你?"

清秀的眉目樂得彎彎的,阿堯搖搖頭:"沒什麼,心情特好罷了。"

一桌菜風捲殘雲吃了十之八九,剩下的冷藏當宵夜,我們就上課去了。

路上跟阿堯提了關於嚴先生的事情,阿堯淡淡地說不用擔心,他會去找嚴先生談。

他說話的時候雖然笑得很開心,可是眉毛間隱隱有憂慮,後來聽得臉色越來越蒼白,尤其講到嚴先生動怒,阿堯的表情簡直要發青了。也難怪他擔心,我不由分說的來個頭槌,那麼一下雖然痛快,但無論是誰挨了一記都會動真火的,嚴先生這下恐怕真恨上我了。

視線穿越了瀏海,穿越陽光編織的簾幕,

阿堯安靜地望著我:"季政,我不會讓他找上你的。"

我擺擺手:"擔心自己罷!老是吃敗仗的傢伙!"

他聽了笑起來,笑的時候露出潔淨的虎牙,笑容在陽光下特別可愛:

"我故意讓你的。誰跟你認真?"

看阿堯騎上單車遠了,我邁步向教室走去,落葉在我腳下四散逃逸。

風起了。

手機響起,我接起來,止住了腳步。

"季政,"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的喉嚨一陣緊縮,酸澀頓時彌漫了眼睛。

從遠方吹過來的風揚起了我的頭髮,天空被遮去了一角,

我彷佛聽到記憶中的鋼琴淡淡地敲響。

薇瑄。

奔跑在往車站的方向,我喃喃念著,在心裏一遍一遍不停重複她的名字。

車站,她瑟縮地站在人潮中,我一眼就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的頭髮綁起來,露出瘦得可憐的臉蛋,眼神毫無光采,我站得遠遠的,長久地凝視著她,像是要補足之前的缺憾。感覺到我的視線似地,她露出了一個虛弱的靦腆笑容。我好久沒看她笑了。看著看著我的心臟便微微地疼痛起來。

我也回她一個微笑,但其實我是想哭的。

我慢慢走近,直到佇立在她眼前。

她沉默了很久,哀傷地凝視著我的眼睛:"季政,我相信你了。"

我見到她把我給她的紙條捏在手心。

她幽幽地開口:"不要讓我失望…"

沒等她說完,我拉過她的手,把她骨瘦如柴的身子按進懷裏。

"薇瑄、薇瑄,我等了妳好久───我們都等得太久了。"

這是我第一次擁抱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的擁抱卻有幾分悲涼。

就像擁抱著渴望得到的物品,然而這樣東西卻早被其他人摔碎破壞過了。

你抱著的不過是一點點細碎的美麗的殘片,

你希望將它重新拼複起來,卻又對此沒有把握。

這樣破碎的美麗用它的不完美蠱惑你,用它的不完整刺傷你,

可是你依然不想放棄…

第九章

深夜回來,見到我們坐在客廳,阿堯驚得呆了,手搭在門把上久久沒有放開,

那雙清澈的眼睛射出迷惑、困擾,及難以置信的光芒。

"阿堯,你過來。"

我拉著他,他連鞋都忘了脫,傻傻地跟著我進了門,站在薇瑄前面。

他深邃的眼睛跟薇瑄相遇了,像兩隻寂寞的蝴蝶撞在一起。

"你倒是說說話啊。"我尷尬地催促阿堯。

阿堯穿著高領黒毛衣,披散的黑髮間可以見到白皙的耳輪,

他冷冰冰地繃著臉,近乎責備地瞪著我:

"說甚麼你都不聽,何必開口?"

冷笑了一下,他自顧自地走入房間。

我沖進去反手把他的肩頭板過來:

"阿堯你太不夠意思了───我第一次帶女人回來,你板什麼臉?難看死了。"

他像被針紮了一下猛地揮開我:"是是…天底下就你的薇瑄最好看,看得最順眼!你以為這裏是愛情旅館,誰都能來睡啊?"

"我當你哥們,才把她帶回來的…"

"季政、你有個限度!別拿什麼哥們的感情幌我!"

他揪起我的領子,氣紅了眼框。

"什麼朋友?什麼哥們?從來都我對你好,在你眼裏我又是個什麼東西…什麼都不是!大剌剌的就帶個女的回來拍拖,你他媽沒問過我怎麼想!還要我在自己家裏陪笑臉!你知不知道我剛剛是為了誰去和嚴先生道歉,去求了半天請他原諒你的魯莽?看來你可是一點兒煩惱也沒有,隔不了一天就泡起妞來了,我說大哥你還真是身強體壯!"

"媽的你吃了炸彈了,脾氣那麼拗!"

"我他媽就吃了炸彈!"

"借住一晚有必要生那麼大氣嗎?你感情未免太豐富了!"

"我感情複雜得很,也從來沒奢望你明白!"

他吼了我一句,開始抓衣服往行李袋塞。

"等等、阿堯,阿堯!沒必要弄得那麼難看…"

收東西的手慢了,我看到他漆黑的髮尾微微顫抖,

一行眼淚從眼角緩緩地緩緩地崩潰。

"唉你哭什麼勁呢?"

"你別管!"

他用袖子抹抹淚水,強裝堅強地朝我笑:

"沒想到也會有女人喜歡你這呆頭鵝。"

他嘴角笑得很勉強,沒幾秒就垮下來,慢慢露出了眼神的脆弱與悲傷。

他長久地注視我,直到我心虛地低下頭。

地毯傳來摩娑聲,阿堯的鞋尖踏入我視線。

見到他骨節分明的手,黑髮散亂,如雪的面容,沾著淚水的睫毛尾端,

我的心中泛起了一絲說不出來的憐惜。

手指緩緩滑過我的臉頰,阿堯的眼神像寒空裏的星子一樣發著抖,

他驀然抓著我的頭髮,把唇狠狠壓在我的眉眼,鼻樑,唇畔,臉頰,下巴,

如同暴烈的驟雨一下子壟罩了世界。

我傻著任由他胡親一氣,任由他的眼淚浸透我的唇,

體會著透過苦澀的吻傳遞而來的苦痛。

心臟跳動得要發狂,像是呼應他豁出一切的心態。

我感覺到兩人之間小心翼翼把持的友誼分界,忽然之間發出可怕的崩解聲,

像是被推倒的積木一下破壞掉了,用來劃分的邊線溢出了鮮血───

那是痛苦的、顫抖的感情,暴露了驚懼、自我懷疑、不確定、忌妒、犧牲、執著、以及迷醉。那是現在的我們無法承受的重擔,那是禁忌的,違逆一切理性的意志,像一株生根發芽的毒花,種進了心底便汲取善良的養分瘋狂生長,赤裸裸地放肆出蕾瓣,它的香味甜膩卻令人癲狂,它的顏色幻麗足以迷惑神智,無邊無際的劇毒荊棘是溫柔的胸膛,自甘墮落的下場是殘酷的結局!

阿堯熾熱的舌尖滑過我牙齦,我恢復理智猛然一推:"你發什麼浪!變態啊你!"

我大吼著,想喚回他的清醒,話才出口,我見到他的模樣就後悔了。

他倒在地上怨恨地瞪著我,那個眼神似乎在說永遠都不原諒我。

見到阿堯的眼神,我就想到高中時候爭爭吵吵的回憶,

想到他為了小學的一件事可以記仇到高中。

我想他其實是恨著薇瑄也恨著我的,在我見到薇瑄就完全遺忘他之後!

他對我莫名的執著,一遍一遍想把我從薇瑄身邊拉離。

我不知道這樣的用心,是為了過去回憶的疙瘩,

為了我們之間混亂不堪的友誼,還是為了他自己的感情!

阿堯一句話也不說,放任瀏海在眼前淩亂成一片簾幕,遮掩住眼神。

他呼吸急促,陰慘慘地笑起來,接著瘋了似地得意的越笑越大聲,

竭盡了氣力笑得淚流不止,笑得我感到恐怖而臉色發白。

"季政你夠狠!"阿堯嘶啞著聲音起身,扒了扒頭髮,斜斜地望著我:"這些年還真委屈你,跟變態一起混!反正我就是這麼個回事,以前到現在都一樣!對你發浪是我他媽走了眼犯賤!"

他用力地拉上袋口,把簡單的行李扛上肩,風也似地走出去。

"阿堯!"我在門口跟阿堯激烈拉扯起來,

薇瑄害怕得站在一邊兒不敢動:"季政,季政,他怎麼樣?"

阿堯聽了更是滿臉譏嘲:"我怎麼樣?我好極了!季政,你老婆問你了,你怎麼說?"

抓著阿堯發顫的手腕,我也急了。手足無措地看看他,又看看薇瑄。

薇瑄像是明白了什麼,瘦得像雞爪的手驀然抓住阿堯的行李:"別走,這是你的地方,要走也是我走!沒什麼事不能坐下來談,氣頭上你也許聽不進,但是人一走,那就什麼都完了!我就是最悲哀的例子!"

薇瑄的表情異常認真,她是真的希望阿堯冷靜下來。

只是時而火爆、時而老成的阿堯會作何反應,我實在沒有把握。

我還挺怕阿堯傷了薇瑄或是傷了自己。

阿堯聽了薇瑄的話安靜下來,薇瑄則眼神悲傷地阻在門邊。

"放手。"阿堯掙開我的箝制,脫了鞋子緩緩走進玄關,垂頭喪氣地坐上客廳的沙發。

我心中暗暗吃驚,發覺薇瑄對付阿堯真有一套,平常阿堯的脾氣像風、又像火,有時又乖順得像馴服的小鷹,從來沒個准的。現在竟然能在他盛怒的時候,讓他乖乖就範,我不禁對薇瑄充滿了崇敬之心。

薇瑄也拉著我坐下,然後她坐在中間,一副調停人的模樣,雖然在我們之間她顯得小鳥依人,身體瘦小得可憐,可是就心智年齡和處理事情的手段來說,她見過的世面比起我們要老練得多。

她用她鎮定的聲音開了頭,說誤會或爭吵都其來有自,

她會告訴我們她這幾年的風風雨雨,

而阿堯跟我也要好好坦承彼此的事情與過錯。

"干什麼呢?大和解啊?"阿堯冷冷地說。

薇瑄也用冷冷的腔調回答:"要不,這麼一拍兩散你就開心了麼?"

阿堯這才關上嘴巴,悶不吭聲坐定。

第十章

"母親過世後,我的生活陷入了愁雲慘霧。"

薇瑄慢慢開口:"季政,記得我說過喜歡你吧?可是我終於知道,私人感情跟生活的苦難比起來根本微不足道。我母親原本就背負著債務,即使每天拼命地打零工,債務的利息依然越滾越多。我只能找個男人,對年輕女孩感到興趣的事業有成的男人,才支持得下去。"

"早先,我對他是沒有愛的,然而他畢竟是我第一個男人。隨著日子過去,我開始喜歡他了,仗著他的寵愛自以為是起來,我沒想到他喜新厭舊得那麼快,離開學校不到一個月,他就把我丟下。我落到債權人手上,什麼都沒有,沒有學歷,沒有才能,沒有資產,沒有家,還沒有成年。我能做的只有利用女人天生的本錢,靠著兩腿把錢一點一點還清。後來,他想到又回來看看我,那時候我已經整個毀了,他卻來施捨同情,把我從火坑裏面提上來。他雖然一直跟我沒斷,可他也沒有意思要離開他的妻子,三個人就這麼耗著。"

"最後我懷孕,他一點也不想負責,拿錢砸在我臉上叫我打掉,可我沒做,

這男人雖然既自私又花心,我終究還是愛他的。

我在被他一次一次背叛、一次一次懺悔的過程中,不斷心碎、又不斷原諒,

我累了、倦了,於是我想到你,季政,只有你不會拿那種骯髒的眼神看我,

如果有你在身邊支持的話,我一定可以重新站起來,自己養活這個孩子,屬於我一個人的孩子。"  

"我也不怕你們嫌我髒───我本來就是條破鞋。我沒有期盼著什麼,也沒想肖想季政照顧我,我身邊還有一些錢,是要來養肚子裏的孩子的。我只是太寂寞了…太害怕我在那裏會整個腐化掉,你知道,在那裏只有扭曲的價值觀,跟醜陋的欲望,我不想我的孩子出生的時候就要承受這個世界的殘忍。造成你們的困擾,是我不對,我不奢望你們同情,更不希望你們為了我爭執。"

"我可以立即滾,但是再聽我說幾句,好嗎?季政常常在信裏提起你,阿堯,他是因為你的激勵才一路爬上來的,你跟他吵,他會比誰都難過的。季政從以前就很單純,既遲鈍又老逞兇鬥狠,可是他很寂寞,他一直以來都還是那個在陽光底下笑得開懷,卻又讓人感到落寞的孩子。你就不要太苛責他了。"

薇瑄露出虛幻的微笑,我對她又感激又憐惜,萬分羞愧的低下頭。

聽了薇瑄的剖白,阿堯眼中的冰冷也逐漸融化了。

"我明白。"

阿堯將臉埋入掌中,苦悶地揉著太陽穴,黑色的頭髮四散在肩頭。

"我原本…就要把季政讓給妳的,因為我知道在他心中從來只有妳一個───始終只有一個!妳明白嗎?"

他的話裏隱隱有哭音,我心中震動地坐著,感到一陣慌亂。

"我也很喜歡他啊!這實在太不公平了,我和他的相識比妳要來的早,他卻在看到妳的時候完全忘了我。我只能用孩子氣的手段來引他注意,可提起妳,他永遠寂寞得令人感傷。

我…不甘心!我刻意冷淡他,接受高年級學長的求愛,沒想到他又反過來對我好,和小時候一樣。那時我想這不就跟以前的把戲一樣嗎?讓我幸福了一陣子就又要傷害我了。可是我還是難以自拔地沉溺在虛幻的溫柔中,季政凝視著我的目光總飄忽摸不到焦點,那時候我就絕望的明白到他眼底根本沒有我,他是在找個替代!

我知道同性戀不正常,甚至你們覺得噁心,可就喜歡上了,我也管不動自己,我氣得發狂,對自己生氣,我想把自己的心臟撕碎了喂狗都比愛上季政來得好!然後在見到季政對我笑著打招呼的時候,再一次懦弱地原諒他,我只能忍耐著,怕一說出口就什麼都壞了,連朋友都玩完了,因為我知道,在他心中我的地位無足輕重!

為了逃避,我和對我有興趣的學長、朋友、陌生人睡覺卻又後悔,我想我的生命整個就是繞著季政打轉的,像個撲火的迷蝶!我他媽從不缺人愛,就賭上了青春跟著季政耗,可他滿心滿意都是薇瑄!"

"我家裏的經濟不好,英語角一些搞IT的好心介紹我去兼翻譯,就認識了嚴先生。

   季政,你的直覺很准,他原本就不要弟弟───

他只想扒光了重點大學的學生,好好玩一頓。

和這種人在一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他不像學長一個勁的吃醋,他要的不過是個順意的寵物,既然養著玩,也就沒興趣干涉我私生活。這點精神上的自由、和肉體上的束縛,正是我需要的。

你上次揍了嚴先生,雖然被報復折騰的是我,

可我還是悲哀地為你揍了他感到高興。

正因為你有時溫柔有時殘酷,我才特別感到恐懼,

薇瑄說她已經毀壞了,我想我也是,

揭露了真相你一定會毫不留情的抨擊、鄙夷我,我一想到就想死。

季政…我到現在,還是不能相信,你從未正視過我對你的感情。實在…太狡滑了!"

看著阿堯的眼淚從指縫中滴落,看著眼神寂靜而堅毅的薇瑄,

我腦中的思緒糾結成一個死結,怎麼拆也拆解不開。

我想狠狠地抱緊阿堯單薄的肩膀,想安撫薇瑄一身傷痕的背脊,

可我更想逃離這一切,這我曾經追尋又錯過時機的,無法理解的一切。

阿堯抓起桌上的火機,擦地一聲打出火花,點燃唇邊的香煙。

白煙緩緩繞上了他的睫毛與漆黑的頭髮,我想起一天夜裏他曾經告訴我,

他點燃的是煙,吸的是寂寞,吐出的是惆悵,最後剩下的…只有灰燼。

心神消殆的灰燼。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幾乎死亡,

這句話後來一直深刻地鏤在我心底,那是夢想崩散的白霧!

是一步一步邁往毀滅的慢性自殺!

心底積鬱著難受的情緒,我在想大家什麼時候都變了呢?

他們獨自成長,披荊斬棘的過程逐漸失去做夢的勇敢。我所佇立的懸崖上還吹著青色的風,他們卻已經早早落到了崖底,披著凋零的翅膀,寂寞地抬頭注視天空。

拳頭握緊再張開,一股虛無的空蕩油然而生。

低啞地開口,我說阿堯你瞞得我好久。阿堯卻涼涼地說我以為你早察覺了。

我抬起眼睛望著薇瑄,薇瑄也沒說話,垂下了長長的睫毛。

一瞬間我好像又看到了國中的她。

不管歲月怎麼輪轉,一個人的眼神是很難改變的。

我不能說薇瑄坦承了一切,我對她的愛就澆滅了。

因為我早已決定了永不放棄,這個決心深植在腦海,數年如一日。

唯一迷惑的是對阿堯的心情。

一個驟雨般劇烈的吻把關係全盤推翻了,打散一地的思緒像黑白棋子交雜混亂。

我悲哀地想著人為什麼要長大,無止盡地懷念跟阿堯鬥嘴打架的單純而歡快的高中時光。

偷眼望著薇瑄忽然在某天變得越來越漂亮,

阿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跟我牢騷發火,薇瑄偏著頭髮出的批判語調,

明明微不足道,卻可以在記憶中長久停留,成為熱暖而熟悉的光。

我想我一直以來所喜愛的、追逐的,就是對熟悉事物的安心感,

我太過膽小,太過懦弱,太過優柔寡斷。

沒有他們的支援我將什麼都沒有,只能孤身在黑暗中發寒受凍。

頭劇烈得疼起來,我並不會因為薇瑄賣了自己就鄙夷她,

阿堯搞同性戀找金援我也不會過度在意,薇瑄說得對,

這是笑貧不笑娼的世代,也許她很早很早,就看清了這一點,

可我依然隱隱地落寞。隱隱地。

第十一章

"我需要喝一杯。"

搖晃著起身,我怕見他們的眼睛,帽檐壓低、套上外套便推門走了。

外邊是無光的雨夜,我沒打傘,頭髮漸漸濕重了貼在前額。

一台黑色的高級轎車緩緩的行經側邊,湧上的水一下子潑髒了褲腳,

眼框同時模糊著熱淚與冷雨,我連咒駡的力氣都沒有了。

勉強支撐到店裏,崩潰似地坐下,

酒保憐憫地望著我,好像我是全世界最可憐的孩子。

店裏沒人,喝沒兩杯,我嗆了幾下哭起來,趴在桌上,發出野獸般的哀鳴。  

心臟在胸腔撞擊得都要碎了。

枯坐了大半夜,醉眼模糊地搖晃杯中的液體,

我朝自己映在杯中的臉苦苦地微笑。

一隻手溫柔的撘在肩上,我茫然地抬頭,見到薇瑄瘦削的臉,

她朝我說話,說什麼我聽不真切。

一旁著黑衣、眼神寂靜的阿堯付了帳,走來拉我,

把我的手臂繞上他纖細的頸項。

三人默默踩著街燈照下的金影,搖晃的閃爍一再被靴底踏碎,噴濺,再踏碎。

薇瑄跟阿堯把我夾在中間,像攜帶人犯怕我脫逃似的。

"我喜歡你。"恍惚間,耳邊傳來阿堯平淡的嗓音。

我得意地呵呵笑著,把唇蹭上阿堯白得透明的臉頰。

"我也是好喜歡你的…喜歡到心都痛了…"

大著舌頭胡言亂語,阿堯立即滿臉通紅地想把我摔開,被薇瑄阻止了:"季政他發酒瘋呢。"

"他這是耍流氓!"阿堯漲紅了臉,當著大街就恨恨咬了我的手臂一口,

森白的齒列才鬆開,就覺得手臂似乎被他咬出血來了。

"嘖嘖…我說阿堯…你兇惡的臉也好可愛…"

"季政、你他媽找死!"

"阿堯!"

話聲未落,一輛漆黑的轎車亮著遠燈朝我們直駛,刺眼的白光壟罩住視野,

身旁有人忽然撲上來護住我,我感到左側一陣劇烈得如同死亡的疼痛,便失去了知覺。

昏茫間我聞到濃烈的百合花香。

那種放在深色棺木上的、傷立而瘦骨的花朵,有著蒼白的顏色與迷醉的芬芳。

倘若死去,除了家人還會有誰為我難受呢?

不是喪禮上那種假惺惺的哀傷,而是真實的感到失去的苦痛。

我想只有阿堯。

薇瑄是不掉淚的。

眼前瞬間黑暗了,一陣劇烈的疼痛讓我發出可怕的呻吟。

再次睜眼,刺眼的街燈射進我的眼睛,我聽到阿堯一遍一遍呼喚我的名字,

來不及為他平安慶幸,我像是凍結了根植在地上。

薇瑄倒在我身上閉著眼睛,黏稠的溫熱溼透了雙腿,

現實一下子用殘酷的味道喚醒我,我卻完全始料未及。

不成聲的嚎叫起來,卻聽不進任何聲音,醫護人員拉扯的時候都渾然不覺…

過去的我無知地談著人生或者談著戀愛,我不知道這裏面會不會有我想要的。

實際上我根本沒有什麼想要。

我只要我愛的人幸福快樂,可什麼時候連命運的風都背負了悲慘的刺。

左臂斷了,直接送開刀房處理了四個小時。

只有在打麻藥的時候我才感覺安心。

我只是一遍一遍吼著薇瑄的名字,瞪大的眼睛乾澀充滿血絲,彷彿要龜裂開來,

我抓著身邊的阿堯顫抖地說你去照看她,她過去太苦,不能再讓她受傷了───

阿堯凌亂著黑髮,黑曜石般的眼珠流露出脆弱,

潤澤的唇想說什麼終究又放棄了。

他重重點頭,站原地目送我越推越遠,直到開刀房的門板阻隔掉視線。

我經常在想,阿堯那雙純淨的眼睛中到底映照了什麼?

他總是留下了一段距離,用充滿寂寞、寒冷、以及晦澀的目光眺望虛空,

漆黑的瞳孔中盡是夢想破滅的光。

意識恢復時阿堯在床邊,將臉埋在我右手里面。

眼淚順著他的臉頰燙了我滿滿一手,我虛弱的說人都沒死全你哭什麼呢?

阿堯驚了,抬起眼睛直直盯著我。"眼睛進了沙。"他悶悶地辯解。

左臂到腿部隱隱鈍痛,裹著繃帶,

這時我才發現阿堯額角也包紮了幾片紗布:"阿堯,你怎麼樣?"

他一下又露出倔強的笑容。

"我還輪不到你關心罷?你傷得比我重,先休息幾天。我已經知會校方了。"

"薇瑄哪里去了?"

阿堯目光閃爍著不敢開口。

"說啊你!"我吼著揪住他領子,他啪地一聲掙開,避得遠遠沒敢看我。

"…孩子沒了。"

"…操!"

拖著半邊發脹發疼的身子,我就要下床,

阿堯奔上來抓緊我:"季政你瘋了!她現下還在危險啊!你怎麼一點判斷也沒有?"

"你要我怎麼冷靜?"

我狠狠瞪著他,象條犯了狂犬症的惡狗:"你又理性了?只會哭的臭玻璃、賣屁股的兔子,整天發情在男人胯下搞生意!"

阿堯的面容一下子慘白得可怖,眼神空洞,抓著我肩頭的手鬆了。

他咬著牙關不吭氣,一雙眼睛挫骨揚灰地瞪著我。

我厥起唇更惡毒地笑了,把毫無生氣的他拉倒在懷里,

捏著他下巴強迫他抬起眼睛,

他和我對峙著視線,沒多久,他的眼框就不可抑制泛出了水光。

我知道自己就要傷害他了,用最無情的言語將他的心粉碎、蹂躪…

在被怒意矇蔽良知的時候傷害他人,竟然是無比快樂的!

我幾乎要為自己的惡毒感到驚恐了…

"阿堯…你這小腦袋他媽只會判斷挨操幾次!"

阿堯忽然歇斯底里地笑了,好像我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烏黑的瀏海抖動,眼淚不斷地閃現光芒破碎下來。

我記得那夜我推開他獻出的狂烈的吻,

他也崩潰似地冷笑,笑得悲慘又開懷,笑得寒氣直冒。

他在我手指的箝制下,慢慢綻開無比媚惑的笑容:

"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沒放掉你嗎?因為我知道,自己總一天會被你整壞掉,而我在期待解脫那一刻來臨!稍微走近一些,不為看得清楚,只為傷得更深更透…

沒什麼比絕望更能令我輕鬆,也沒什麼比離開你更令我絕望,

更沒什麼比一次又一次的絕望能讓我愈發輕易的失去你。

你應該得意了,做為人。"

像是被那抹漂亮的笑意燙傷,我鬆開了手,

但是阿堯的聲音沒有饒過我,他幽幽的一個字一個字烙進我腦海:

"我要永遠,可永遠這個詞語不光是你,連我自己聽了都會輕笑。

   我說的永遠,永遠是別人的主題。"

雪白的額頭靠在我額前。

我發覺不只是眼神、不只是語氣、阿堯整個肌膚都是透冷的。

那樣的寒冷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孤寂,他幾乎沒有了溫度,

我見到他閉起來的纖長的漆黑如夜晚的睫毛,我聽到一聲沉重的嘆息逸出。

"為什麼偏偏是你…"

毫無血色的唇小聲地劃出了一片落寞,然後他睜開漆黑如墨的雙眸,

那裡面什麼都沒有,空盪如同眼前的病房。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一激動,伸手將他抱住了,

我摸到阿堯背脊的骨頭,發覺他是那麼單薄,象落入了刺網的鳥…

好像一點重擔就能弄碎了他的內臟。

"對不起…阿堯,對不起…"

我茫然地道歉,感覺他在我手裡顫抖得象秋風扯下的枯葉,

可是再也沒有眼淚,再也沒有。

我寧願他受了委屈象以前一樣大哭大鬧,也不要現在這樣將爆炸的哀傷強壓。

他麻木的瞪著空洞的眼睛,用同樣平板無情的語調開口,

他說他再也不要聽見道歉,道歉是傷口已經開始發爛發疼,才抹上去的消毒水!

他耗盡最後的力氣掙開,搖搖晃晃地靠到牆邊,

當我的面撥了手機,再沒有瞧我ㄧ眼。"嚴大哥…"

他沙啞得幾乎說不出話:"是我,阿堯。"

"阿堯,干麼呢你!"我急急的喊了一聲,他作沒聽見,

套起大衣拉緊領口,強笑著繼續對手機說話,音調情不自禁的發顫:

"我…放棄了!"

驀然哽咽了起來,阿堯微微睜大了雙眼往天花板看,象是希望風將難受帶走。

淚水在他眼框底轉來轉去,流轉著光芒,他硬是忍下沒決堤。

心惶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我知道我這次又犯了錯…大大的錯誤!

這個錯誤不象過去可以輕易哄得他原諒的,因為我徹徹底底的折損了他的尊嚴,

新仇舊帳交雜著一併算,我跟他幾乎反目成了陌生!

第十二章

薇瑄睡了很久,我每次回醫院換藥,都會到病房看她。

看捲曲披散的長髮,飽受了折磨形銷骨立的五官。

薇瑄把未來的希望投注在腹中的胎動,

她很快就會發覺她的寄託遭到了命運抹殺。

我在想,我在想當薇瑄知道了自己流失了什麼,她怎麼活。

我在猜測那孩子還沒有睜開眼睛就到了孤鷹飛翔的高度,會不會恨我,

恨母親因為我而丟失了他生存的權柄?

一天清早,醫護人員通知我薇瑄醒了,讓我去接她。

踏過中庭回廊,抬頭就可以從陽光的簾幕間望見薇瑄病房的窗。

薇瑄佇立在窗邊朝外邊望,頭髮被風揚起,像洶湧的暗流,遮掩了表情。

伸出細白的手臂,窗子嘩啦一聲被她推開了。

"薇瑄!"我朝天空高喊,她卻睜著做夢的雙眼,彷佛什麼都隔絕了。

然後…然後…聲音撞進耳膜,尖銳的高音和鈍重的震動;

一隻潔白的鳥如飄揚的紙鳶從天空隕落,

優美的弧線彷佛在做一個分解的連續鏡頭,最後加速般支離破碎。

腥豔潑灑,中庭被渲染了一層血光。

那麼多的紅。

心臟劇烈跳動,雙腳───我埋沒在薇瑄斷骸中的雙腳被燙得不住打顫。

我彷佛聽到薇瑄在我耳邊一遍一遍重複她的理想跟她距離好遙遠,

終究是太天真的夢。

"季政,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天真的孩子了,為什麼你就是不懂?"

薇瑄的音調破碎,唇邊的話筒保持緘默,

我不知道眼淚是不是也這樣安靜而且疲憊地破碎在晚風裏…

消瘦的面頰笑起來,在車站洶湧的人潮中,薇瑄彷佛要被淹沒了…

"季政,我相信你了。"她幽幽地開口:"不要讓我失望…"

不要讓她失望…不要讓她失望,可她早已對世界失望!

那時我擁抱她感到她像一堆受傷了重新拼湊的破片,

我以為我算是拯救了她,可我以為的就僅僅是以為!

如今她再一次跌得粉碎───徹徹底底地跌得粉碎!

浸淫在血泊中的薇瑄用一隻眼睛譴責我,另一隻眼睛則用來輕蔑整個天空───

她解脫了!她終於在絕望戰勝她的同時用死亡戰勝了這個世界的不公!

一直以來她都是最堅強的一個,她不會以哭泣乞求命運同情,因為她不掉淚…

流血比掉淚要來得有用多!

醫謢人員跑到我身邊,一時之間竟然不敢動我。

連自己都不敢去猜測自己的表情了,一定很可怕吧?

…薇瑄死了,我竟然替她感到高興,我ㄧ定是瘋了、泯滅了天良才會這樣想。

這個世界忽然在我眼中發狂───

完整的不完整的、破滅的無法消滅的、青澀的眼淚以及倦意的笑容,

瘋狂流竄的灰雲、瘋狂飄落的黃葉、瘋狂的被風揚起的黑髮、

瘋狂的像是紅寶石砌的血漥、瘋狂地在腦中敲響的鋼琴聲,

不要再、不要再讓我聽見心臟破裂的旋律───

為什麼還不將我由夢裏拖離,也許畢業典禮要遲到了,

我還要再一次,再一次告訴她我的心情…

也許這是一個太長的夢,也許我明白卻不肯承認再也沒有也許…

所謂的也許只是虛偽的安慰劑,用來調劑無處奔逃的怨靈。

孤獨剖入胸膛,喉嚨失語,一聲淒厲的號叫回蕩在長廊,

我聽見我自己不斷地不斷地迷失方向,聲音找不到出口在中庭碰撞,

頸動脈傳來刺痛,天空的顏色在瞳中越來越稀薄,越來越遙遠,

醫護人員一邊發出安撫的低語一邊抱住了倒下的我…

溫暖的…溫暖的懷抱,雙眼失焦後膠合…

太久沒有接觸體溫…我竟然微微的心酸了。

這次,我獨自醒來。

身邊沒有阿堯,沒有薇瑄,只有縛緊的手腕提醒我噩夢的現實。

思想鈍重得無法思考,如同死屍癱躺在病床上,彷佛是一件再自然也不過的事。

如果阿堯在這裏,一定會開些令我勃然大怒的玩笑吧?

想到他微微瞇起眼睛,薄唇上揚的表情,一抹苦笑不自覺地在我唇邊漾開。

祇是我們之間已經完了───全完了。因為我的魯莽,無知,惡毒以及懦弱。

我甚至不敢想他原諒我。不敢想薇瑄原諒我。

我怎麼敢?怎麼敢!

在大學裏要孤獨是相當容易的一件事,

只要多疏離群體幾次,自然而然就會被遺忘。

行屍走肉地呼吸,吃飯,清醒,恍惚,用冷漠拼裝瞳底,

我的存在成為幽靈。

回到一個人的臥房,漆黑無光的房間連呼吸都沉重,

我閉上眼,想像薇瑄側臉長長的眼睫,

然後絕望地發覺得不到的愛情永遠沒有遺忘的一天。

我只能流著淚放手,然後長久地悔恨著───

在錯過了交叉點,衍生了悲劇的以後。

我們不能呼喊著朋友的名字,問他們:"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

"可不可以不要背叛我?"

我們只能在遇到岔路的時刻做出抉擇,而對方亦然。

在抉擇之後漸行漸遠更是一種不可逆的必然,

歲月留下的疤痕於是越拖越長,在記憶中留下不可抹滅的憂傷。

一天上課旁邊的女孩給我紙條,上面塗滿了愛情的詩意。

我抬頭毫無感情地朝她打量。

漆黑披肩的頭髮,紅得滴血的唇,黑眼圈深得彷佛眼凹的陰影,

我想只有生病的靈魂才會愛上另一個生病的靈魂───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湊近的嘴唇散發罪惡的氣息,長長的睫毛,彎彎的眉眼,我想到阿堯…

不應該想他的,我太對不起薇瑄了…我們無聲無息地接了一個倉卒的吻。

放學後我將她帶到房間,讓她像發情的雌蛛一樣擄獲我,

扒開我的襯衫,扯下褲頭拉鍊,

我們狼吞虎嚥地做了一場愛,然後再慢慢地重溫一次喘息的樂章。

重新睜開雙眼的一瞬間我把她看作了薇瑄,驚嚇地將女孩狠狠推開。

車禍受傷的那只手,傷疤交錯的那只手劇烈地抖著。

"妳走。"

"學長…我做錯什麼了嗎?學長…"

"走!別再找我了。"

"…混帳!"女孩委屈地叫起來。

忿忿穿上衣服走了,走的時候砰地一聲摔上大門,寂靜在房間裏碎了一地。

我要的不是肉體,從來不是肉體,我在渴望著誰的心,也許一個擁抱。

我迷惑著的同時成為了一個混帳,與陌生的女孩發生了關係,

卻發覺這根本不是自己要的。

這是鬧劇、一場骯髒得令我酸惡的鬧劇,我衝進浴室朝流理台乾嘔,

一絲絲的血隨著滑稠澄淨的胃液打旋。

我想阿堯和薇瑄的幻影我是永遠擺脫不開了…

眼淚模糊了鏡中的我,下巴恣意生長的青色鬍渣,過長散落的褐髮,

以及永遠像是在憂慮什麼的軟弱眉眼,一切都疏離了。

曾經有女孩子告訴我,她覺得我英俊,

只是看久了會讓人不自覺難受。

至於難受什麼她沒有說,我想,

是因為連微笑都顯得不坦率,以至於疼痛傳達到對方心中了吧。

阿堯在之後收拾了幾次行李,他通常選擇白天,錯開兩人的時間,

然而難免會有遇見的時候。期考後我回得早些,

一開門就被提著大包小包的阿堯撞個滿懷,

包包掉落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音。

我驀然抱緊他,失去了反應能力,站得筆直不肯放手,也不肯開口。

在我手中的他又瘦了些,臉蛋還是一樣好小,個頭也沒長高。

髮梢的觸感、冷雪般的肌膚、乾淨好看的眉眼,都沒有變。

我悲哀的發覺自己實在懷念他,而且一點也不想放開手,

即使我知道他的心離我離得很遠…很遠…無法碰觸,無法交結。

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有呼吸聲靜靜地在夕陽下起伏,

他一動也不動地任由我摟著。

一點點心酸的甜蜜在我心中漲裂開來,氾濫了一屋子的水光。

"季政。"

阿堯輕輕地開口,一剎那好像又回到高中那時候。

他會在陽光下笑著叫我的名字,他會生氣,他會鬧彆扭,大聲笑大聲哭。

他會對我說季政,你是個傻的…

"季政你弄痛我了。"

他的聲調裏慢慢染上了驚慌,我執拗地不肯動彈,我嫉妒嚴先生───

我憤怒阿堯提到嚴先生的每一刻,

為什麼、為什麼阿堯能這麼輕易放下我們之間的聯繫,

在爭吵過後放手一點也不回頭!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在他眼中承載的是什麼樣的情感,

能夠用冰冷的溫度囂燃,折磨他人也折損自我!

第十三章

"回來罷。"聽到我這麼說,阿堯漆黑的頭髮震動了一下。

他抬起烏黑的、美麗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充滿警戒,像是探測話里的真假。

"怎麼,薇瑄恨你了?"他迷惑地說。

我張開口,喉嚨緊縮得發不出聲。冷汗一粒一粒冒出額角,視野染成赤紅───

阿堯擔憂地望著我,薄薄的唇畔開闔,但我一點也聽不清。

阿堯的臉,英秀的蒼白的臉被鮮血潑灑成一場夢靨…

驀地推開阿堯,往里面沖,我被推積在門口的包裹拌了一跤。

花瓶鎗鋃一聲打碎在玄關,雙手按在鋒芒上緩緩滲出了紅,我僵著表情用異常可怕的眼神望著隨水流越發擴散的血色。

"季政!季政你怎麼樣?"

阿堯的聲音好遙遠,象一只飛在森林高處的蝴蝶…

我伸長了雙手卻捕抓不到它的影蹤…

"別走…別離開我…"

音量逐漸變小,我靠著牆跌坐在地。阿堯披散著黑髮,憐憫地望著我。

記憶中稚嫩而秀氣的臉龐,曾幾何時,隨著年月消瘦了,顯出深刻的線條。

有人說過,時間改變了一切都會變。然而在我身旁始終如一的,就是阿堯。

即使經歷了許多,他眼底的純真依舊沒有粉碎掉,祇有悲傷,越沉越重。

我冰冷的指掌在阿堯深邃的眼框、貝殼般的耳廓、墨色的睫毛間游移。

悲哀在胸膛破裂,流下了熾熱的燒烙───求救似地,我緊緊抱住眼前溫暖的軀體。

阿堯、阿堯,我在心底一遍一遍發了狂吶喊,不敢放手。

我怕一鬆,轉眼他就要逃。

粗暴的吻雨點一樣落在他頸邊,落在耳畔,阿堯閃躲著,不知所措地漲紅了臉。

阿堯的手指順著我的髮絲滑動,如同安撫一只負傷的獸,然後…然後…

"我…不會走的,季政。"他說。

手臂彷彿瀕死的天鵝,無聲地棲息在我的背脊。

我們像鎖緊發條的人偶,交纏著倒在地上。

我不知道男同志在床第之間是怎麼樣的一回事,

憑著一股衝動,一股直覺蠻著做。箝制他緊窄的腰骨後,

我調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便一口氣擠壓到底。

撕裂般地,阿堯倒噎了一口氣,垂亂的黑髮微微地震動,散落在睫毛尖上。

我兩眼通紅地凝視他每一個表情變動,

凝視那子夜一樣濃重的眼睫,白削的輪廓、以及嵌著憂鬱的瞳孔。

阿堯微弱的呻吟聽起來很痛苦,薄唇抿得鋒直,額角佈滿細碎的冷汗。

然而他還是嘗試接納,努力地支撐我的悲傷與絕望。

呢喃聲虛弱得要心碎,他說他不會丟下我,永遠永遠不會背棄我。

淚水從他眼角逬落,季政、季政,他說。

他說了我愛你。

即使你從未選擇愛我。

眷戀、索求著阿堯的體溫,他的柔情對我來說像是麻醉了一切的救贖。

我一次次地撼動他脆弱的身體,似乎折磨他就能覓得寬恕與平靜,我想痛哭一場,卻連淚也擠不出。回想薇瑄逝去的那一刻,我一點難過也沒有,還慶幸她和她的孩子一起解脫了───縱使我不知道她好不容易到達的高度,究竟地獄還是天堂!

我感到害怕,害怕我不斷追逐的愛終究是場虛假。我懷疑自己,懷疑對薇瑄的愛,更懷疑努力構造出的遠景,究竟是什麼樣的垃圾!可我絕對無法原諒這麼質疑的自己…我有什麼資格去質疑!她抱著薄弱的希望投靠我,甚至救了我一命,而我回報她什麼?

罪惡感緊緊糾纏著我,我不顧一切地抓住身邊最後一塊浮木,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會將他一起綑綁,走向燃燒著火焰的末路!什麼道德?什麼理智?這些規範在歲月中給予了我什麼,又奪走了什麼?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情,做任何事情,考慮得太多就會永遠失去,永遠挫敗!

"阿堯、阿堯…"我用哭音嘶喊著。"薇瑄死了,是自殺───"

懷中的背脊一下僵直。

阿堯不吭聲,黑髮靜靜地垂亂在肩頭,雪白的側臉如孤墳盤桓的幽靈。

"阿堯…"

"住口!"心情激憤起來,阿堯忽然抬起眼睛,清澈的眼神像刃一樣銳利。

反手一耳光把我的臉狠打得偏向一側,

阿堯掙脫開來,憤怒的眼睛美麗極了也寒冷極了。

"季政,你這個混帳!"

阿堯顫著聲大喊,淚水在那張毫無顏色的臉上晶瑩一片:

"你永遠,永遠只會在我身上尋找替代的影子嗎?

   我不是你他媽用來洩慾的工具!"

阿堯下了床撈起衣物往身上披。

凌亂的頭髮,慘白的臉龐,漆黑的衣襟,此時的他形如惡鬼!

搶過幾步擋在他面前,我哀求道:“別走。”

聽到我開口,阿堯停了腳步,漆黑的髮簾下浮出一抹冷笑:"薇瑄───”

"不要提她,"我眼前遍佈陰霾:"她的自殺是個慘劇!"

"你他媽知道就好!"阿堯終於崩潰了抑制,提高音調:"你眼底沒有我的影子,過去如此,現在如此,以後更不用想───我一輩子勝不了一個幽靈!認識多少年,我有沒有告訴你別招惹她?你怎麼待我?你叫我滾!我怎麼好意思熱臉貼冷屁股,急著自我推銷?忍了多少尖刻的諷刺,受了多少遷怒,就怕你哪裡不高興,可你態度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我都替你寒心!現下又來求我,你安什麼心?女人膩了想弄個男的?"

阿堯的淚水像星光一樣不斷碎落下來,

捏住阿堯削瘦的下巴,將蒼白的臉緩緩扳起,我蜻蜓點水地吻了他一下。

寒冷的唇,不帶一點熱情的吻,冷漠而空虛。

阿堯寂寞地笑了,薄唇揚起輕蔑的弧度,冷冷望著我被打得紅腫的臉。

我知道他氣,可我該怎麼辦呢?

啞了嗓子一句話也說不出。

披散著黑髮,站得筆挺任由我親吻的阿堯,是一把瀰漫寒光的利劍,刺得我遍體麟傷。

"嘴皮不一向挺利的?季政,給我留下的理由。

   否則我只當你腦子進水,發了神經反常!"

"我不知道!"

話裡夾著啞音,一拳砸在牆上,我的雙眸正被黑暗擄獲…

"阿堯,我沒給過你好臉色,卻一次次糾纏你,我不知道自己抽了什麼瘋!過去我告訴自己,不能失去薇瑄跟你,因為我無法割捨愛情與友情,更不能從中抉擇───我從來都沒有勇氣去冒這個險。可現在我失去了薇瑄,永遠地失去了!我只剩下你了…"

筆直的黑髮散開覆蓋了眉眼,阿堯露出了一個慘淡的微笑,

眸裡凝結著夜的寒冷與虛幻:"...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隔天我起得很晚,阿堯還是將行李帶走了,而且隻字未留。

我茫然地注視空無一人的廳房,只有幾根枕邊的頭髮提醒我昨夜的事實。

這就像是一場虛幻、荒謬的夢境,我們是命運操縱的人偶,

在舞臺上被絲線牽扯著起舞,無論再怎麼努力,都只是一步一步邁向悲劇,

最大的區別只有路途的長短、以及終幕的華麗與否。

我還年輕,可因為薇瑄的離去,讓我猝然警醒。

為何而生?  

為何而死?

我從未思考,因為過去我的思想總是繞著薇瑄打轉。

現在薇瑄走了,我終於察覺了自己的幼稚以及血淋淋的落寞。

昨夜和阿堯發生了關係,只更加證明我是無用的、利用他人同情心的廢物。

阿堯一向採取冷靜觀望的態度來面對人生,即使一再被我打亂,

他依舊會走回正確的軌道,然而我對自己毫無把握。

我迷惑著,該用什麼樣的表情與態度去面對這件事情。

兩人一直以來刻意壓抑住的界線已經破壞。

阿堯也許已經回到了嚴先生身邊,而我光是猜測就難受的要發狂---

第十四章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阿堯露出輕艷的冷笑,長長的黑髮垂下來擋住眼眉,我伸出手───

他的微笑,朦朧又破碎的微笑消散在空中。

"季政、季政!"回過神,我迷惑地注視眼前的女孩。是徐靜學姊。

烏黑的長髮,白皙的臉蛋,難怪我要錯覺了。

"明天交報告大綱,教授那裡多印幾份。"

沉默地點頭,我接過厚厚一疊文件,

陽光碎汞一樣在校園閃動,刺得我微微地瞇起了眼。

"你的手,"徐靜抓住我手腕,細細檢視傷口:"怎麼搞的?"

"沒事。"

我別開視線,一張清白而熟悉的臉從身旁掠過,

在風中拂亂的黑髮揚起來,露出了叼著菸的薄唇,我ㄧ下面色全無:

"阿堯!"

阿堯在長廊上停下了腳步,遲疑了幾秒,把菸頭擲在地上踩熄,才緩緩別過身。

夜幕一樣的眼簾閃爍著,我從裏面窺見了全然的冰冷。

"…季同學,有事嗎?"

阿堯露出極為媚惑的微笑,我身旁的徐靜霎那間漲紅了臉。  

可那樣的微笑在我眼底成了一種最驕傲的諷刺!

季同學,有事嗎?有事嗎?

季同學、季同學───這就是你的報復!

在床上說愛我,而離開房間我什麼也沒有!

彷彿過去的記憶全是虛幻,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兩人相遇了還疏遠得要用同學來相稱。

一瞬間我只想將他纖細的喉頭掐碎,讓他再也吐不出任何字眼!

"季政你瘋了!快住手,別打他啊!"

"讓開!"我ㄧ把抓起學姐的頭髮把她拽到一邊,掄起拳頭一次一次砸在阿堯身上,阿堯被逼迫得貼在牆角,腥紅從唇角溢出,可是他依然嘲笑著,瘋狂地笑著,笑聲迴盪在長長的迴廊,像古厝中不散的陰靈,只有我揍向腹部時笑聲才會停頓。

"季…同學,我這樣叫,讓你那麼難過嗎?"

"住口!住口!"

"季政,你停手!會出人命的!"徐靜尖利地喊起來,被我當做了耳邊風。

紅著眼擠喀阿堯的喉嚨,脈搏在我手中一震一震,我的心在發抖───

阿堯一口血呸在我眉間,溫度蜿蜒流淌下來。

染滿鮮血的唇張開露出染滿血絲的皓齒,像一朵最劇毒的花蕾在雪地裡開放。

"很…痛吧?季政。"

阿堯的笑容說不出的詭異,他輕輕將手放在我胸膛,

季政你也會痛嗎?他問。

我像被人狠狠毆了一拳,顫抖地放開了阿堯。

阿堯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面喘息,一面斷續地笑著,我知道那不是真心的笑,他從以前就不願表現出自己真正的感情,難受、憤怒、甚至絕望的時候,阿堯都拼命地用笑容來掩飾自己的受傷。我想也許是世界讓他失望的太多,所以他必須用這樣的方法抵抗。

我深深地注視著───注視那凌亂的墨色瀏海,雪亮如星的雙眸,還有讓我恨得牙癢的笑容。他笑得猖狂,笑得放肆,冰冷憂鬱的雙眼卻瀰漫了霧氣,從裏面我找不到得意,找不到仇恨,只有痛苦,漫長得摸不著邊的痛苦,也許一點無從琢磨的悲傷。

徐靜去叫了人來,我很快被架到了主任跟前。主任問了默默坐在一旁的阿堯。

即便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沒事,阿堯還是搖搖頭說了不要緊,朋友吵架。

"吵架是麼,"

見到我步出辦公室,徐靜學姊冷哼了一聲:"你們兩個簡直犯了病,沒一個正常。"

阿堯什麼話也沒說,掛上墨鏡一語不發地走了。

我瞪了徐靜一眼:"妳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自己明白。他可是大名人,學語文的堯怎樣一個貨色誰不知道?

   你犯不著去跟他牽扯。"

"…我認識他很久了。"

"你這交情被那些嘴巴不留情的人聽到更要不得。

   你知道大家傳什麼嗎?傳他是個賣的!男的女的,只要有錢就能玩他!

   我是關心你才勸你!"

氣力一點一點的流失,我連反駁的能力都沒有了:"別說了…"

徐靜終於軟化下來:"沒課就回家去罷,回去好好想想。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不必要的。"

流雲逐漸匯聚,早上的陽光被沉重的濕氣取代,

走在如畫的校園裏,我空洞得像夜裡徬徨的幽靈。

薇瑄和阿堯支離的面容不斷閃逝,那是我平生最愛的兩個人───

可活人跟死人能有愛嗎?

男人跟男人能有愛嗎?

遠遠見到阿堯走向校門,腳步蹣跚,我立即朝他跑了過去。

"阿堯!"

我呼喚著,他走得很慢很慢,一點也沒有回頭的意思。

"阿堯───"

阿堯揮開我要攙扶的手,厲聲道:"你滾。"

我ㄧ把抓住他的手,裸露在空氣中的手腕佈滿了交錯的傷疤,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季政你流氓!"

泥鰍一樣抽回了手,阿堯怔怔地看著我,

瘀青的唇角顯得他格外脆弱,像玻璃做的雕花,一觸就碎了。

細細回味,我一時之間也呆了。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也聽過這話的。

那時薇瑄還在讀東直門中學,我還一封一封寫信給她,阿堯跟我才上中學!

我忽然想起了我們的重逢,他尖銳得像要吃人的眼神,

蠻橫挑釁的態度,削得短短的頭髮,還有見面就賞了我一耳刮,

活脫脫是張牙舞爪的小野貓。

我們的確認識得太久,短短的人生,他就佔去了一半。

我忘記了,那時的阿堯不過是個單純得不能再單純的孩子,

偶爾想到什麼,老是直來直往地說,為了我無心的一句話,可以氣得三天都跟我冷戰。

我忘記了我曾發誓要好好對他。

忘了自己欠他的那麼多,多得我不知道該怎麼償───

從前我是不愛哭的,怎麼薇瑄離開後,就變得懦弱了呢?

阿堯靠過來,用手指掠去了我臉上縱橫的眼淚。

"季政,"阿堯幽幽地開口,他說:季政,你老像個孩子。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肯長大?"

阿堯表情異樣的溫柔,就像訓誡迷失的浪子。

"感情裏面,總要有一個清醒。

   如果兩個人不顧死活,愛得昏了、盲了,那是要毀滅的。"

"可你說了,你說愛我───"

阿堯抬起手阻止我繼續說下去:

"那是場錯誤。如果我們不早點清醒,會害了彼此。"

"我不會死心的。"

"你從以前就是個頑固的傢伙。"

阿堯將輕薄的唇湊到我耳邊,我聞到他頸髮間誘人的香氣,

一剎那我以為他要吻我了…

"下次,我可要收錢的。"

說完他恨恨地咬了我的耳廓,像毒蛇為獵物注入毒液那樣,留下一排牙印。

事實上,他那句話像一枝削尖的利刃,一刀插中心窩,鮮血橫流。

我如遭雷亟,捂著耳朵佇立在原地。

我想起薇瑄以前寫過的作文,

她說笑貧不笑娼的現實社會中有了錢就有自尊───

我那時候以為那篇文章是太過功利了,太過脫離現實。

然而她描述的卻是血淋淋的,自己的未來。

阿堯、阿堯,難道你要變得跟薇瑄一樣了麼?

你不會忘記了薇瑄最後的下場,不會的,是吧?

在那之後的每一天,阿堯就像要刻意避我一樣,極少來學校,即便有,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做一點逗留。而嚴先生派來的車子總大剌剌地停放在門口,一個重點大學的學子打扮闊氣,上下學有司機名車接送,這架子大得別人眼紅,謠言也越傳越離譜,更多的女生追求阿堯,更多的人厭惡他,一些抱著不軌思想的人則拼了命的接近他。

他依舊是冷傲得刺人,所以那些想接近他的沒一個得逞。

可我知道真正的他不是這樣的,

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溫柔的冬陽,輕輕的,煦煦的,沒一點驕氣。

他難受的時候掉下一點星碎的淚光就像鑽石那樣,輝煌而憂鬱。

他用墨鏡遮去那雙夜幕深沉的眼睛,規避別人的窺視,

長長的垂覆的髮更是他一向的保護色。

阿堯總是小心翼翼的把自己保護得很好,不讓別人有一點傷害他的機會,

不過在他心底他依舊是那個可愛的脆弱的乖孩子,

只是這樣的自己,被他深深地藏起,再不顯露。

上了大三,漸漸忙起來,忙著兼家教賺外快,準備考研究所,準備論文。

忙得幾乎沒有想起過去的餘裕。有時候想想難不成我跟阿堯就這麼錯過了嗎?

唯一有把握見到他的機會是在實是園噴水池,英語角活動阿堯每次都會參與,

可是我真的有勇氣去見他嗎?他氣已經消了吧?見了他又該說些什麼呢?

我夠成熟當他的對手嗎?

我想我一輩子都這麼躊躇的話,很多機會就這樣被蹉跎掉了吧。

想歸想,我依舊沒有膽子去找他。

偶爾我們在校園擦身而過,他還會笑著朝我點點頭,同學會驚異於他如曇花一現的漂亮微笑。這樣的笑容每一次都在我心臟刻劃下痕跡,一道一道,舊的被蓋過了又有新的。

如同嘲笑著我:你什麼時候才肯長大?

我已經過了能夠做夢的年紀了,一跌倒要爬起來也比以前要難得多,

徐靜一直很關照我,她相信我決心改過,不去和阿堯牽扯,

其實不是的,如果有機會,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還是會丟下一切、跟阿堯一起走...

第十五章  

老家寄來賀歲包裹,拆開一瞧,有幾樣要交給阿堯。  

米色圍巾,織工很細,他一定喜歡。  

想去實是園找他,又怕見面要尷尬,只得拎在身邊漫無目標的走。  

盛開的冬花落到地上遍地蒼美,風掃過去飄雪一般。  

校內我見到熟悉的人影──阿堯坐在一株枯了一半的樹下。  

臉頰瘦了些,嘴角隱約有瘀痕,叼著一根菸。  

"再抽會鬧出毛病。"我劈手拿過菸捲,丟到地上踩扁。  

阿堯瞪大了眼睛,直到我自顧自挨到他身邊坐下才回魂。  

"准你踩熄了嗎?那菸挺貴的。"  

阿堯豎起眉毛,兩頰凍得紅撲撲的,像只憤怒的公雞,  

我看了禁不住哧地一聲笑出來,頭一個反應就是去按他頭髮,  

把那一頭又細又黑的長髮弄了個胡七八糟,然後看著反應不及的他哈哈大笑───  

他比起小學一點進步也沒有,仍舊是被欺負了以後慢半拍,  

愣愣地瞪著眼,無法理解任何不按牌理出牌的舉動。  

"流氓就是流氓!一來就幹這種混帳事!"  

阿堯抬手想賞我耳括,被我一下子抓住手腕,  

他還會生氣,就讓我放了一百二十個心,嘔氣是從小嘔到大的,  

比起冷冰冰的疏離要好得太多了。  

"是是是、大少爺!對不住,給你賠禮了!"  

圍巾塞他懷裏,我開口:"老家寄來給你擺酷的。"  

"季姨織的?"  

"嗯。她疼你吶。"  

眼睛透出幾分憂鬱,阿堯打上菸捲的火,嘴角微微揚起來。  

很久沒這麼近看他了。  

學校裡驚鴻一瞥,就倉卒地擦身而過,望也不敢多望,  

彷彿忙碌地過著有目標的人生,離開對方也不要緊,一個人也不要緊,  

但真是事實嗎?  

事實是,我們掏空了心肺渾渾噩噩地活著,連笑起來都彷彿要流淚。  

"幫我跟季姨道謝。"  

"年假一起回老家罷?"  

他笑了下:"說什麼傻話呢。"  

阿堯輾著菸頭,沒火還在泥裡轉。  

老習慣,心底有事的時候,他總是不自覺地這樣搞。  

"季姨要知道我跟你幹了這等事,準發瘋的。"  

沉默降落在林間,風聲霎時強了。薄雲一陣一陣從頭頂的天空掠過去。  

阿堯的頭髮在風裏亂成一團,靜不下來似地。  

枝葉的光影凋謝了,斑駁在手背上,像是人魚的鱗。  

察覺到我赤裸的視線,他將手收進外套袖口裏,耳朵微微地紅了。  

"…你要跟那傢伙過年?"  

阿堯唔了一聲,咬了咬下唇,丟開菸頭,把墨鏡掛上:  

"我愛跟誰過就跟誰。你有徐靜。而我,有生意要做。"  

"生意。"我按住阿堯肩頭,口氣冰涼:"你倒把自己當成生意來經營了。  

去他身邊糟蹋自己有什麼意義?看看那些傷。人家怎麼在背後說你!"  

"嘴巴長他們身上我管得着麼。"  

阿堯悲慘地笑了一下:"早認命了。"  

一言不發,我安靜地看著他,像平常我們在校園遠遠相遇那樣──  

直到他動搖著退後,暴露出脆弱的神情。  

抓住他肩膀,我慢慢朝他唇角的瘀青吻下去。  

長長的、細碎的瀏海遮著阿堯的眉眼,遮著他閃動的睫毛──  

吻裏夾雜菸香,辛辣而甜美。  

我還記得舊日的情景──  

耳刮狠狠甩在我臉上,阿堯挑著眉毛說著”都不敢還手你算哪根蔥”  

神情得意而驕傲,千方百計找我碴,恨不得我死一樣。  

然而我還是發現了,發現他愛著我的秘密…  

毀滅的源頭,分歧的起始──  

所有的折磨,與憂傷,皆源自於此。  

"季政。你別忘了過去你怎麼待我!"  

阿堯緩緩地掙開箝制,頭也不回地往路上走。  

我跟在後頭,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葉片落在校園,阿堯的背影顯得很脆弱。  

我看著他潮紅的耳郭從粉紅到蒼白,看著天空從明亮到陰暗,  

看著圍巾包裹著他頸項在風裡飄盪。  

路燈一盞一盞亮了,阿堯終於停下腳步。  

"再怎麼走都擺脫不了的,"我對阿堯說。"我打算跟到底。"  

他嘆了一口氣,像是拿我沒輒。  

"去喝一杯吧。"他說。"放鬆一下。"  

拐了幾個彎,步入昏暗的地下空間,只有他的眼睛明亮。  

音樂震耳欲聾,寂寞震耳欲聾,幾杯馬丁尼下肚,我微微失了神,對阿堯流露出情人般的迷戀。  

阿堯在舞池隨著音浪恍惚,五顏六色的燈光閃在他眼底,那麼深邃,那麼美麗,  

深不見底的黑潭,見過的人都會沉迷。  

他有一張女人似的臉蛋,形狀美好的眉眼,可我猜不透他心底到底藏著什麼...  

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是徐靜學姊。  

"季政,你人在哪…怎麼吵成這副德行?"  

阿堯慢慢穿越人群朝我走來。我們相對著,眼睛對著眼睛。  

最後他拿走我忘記回應的手機。  

"我們在喝酒…"阿堯纔說了一半,我劈手奪過來就關了機。  

他立刻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怕女朋友生氣?"  

我靜靜地望著他:"難得有機會找到你,我不希望別人打擾。"  

"你不要一副可憐蟲的樣子。"  

阿堯淡淡開口:"我對你的私生活不感興趣,也不欠你什麼。"  

酒冷了,阿堯點上菸塞進唇間,瑟縮了一下肩頭。我脫下外套給他披上。  

他抓緊外套,低頭吸那種昂貴牌子的菸捲,氣氛不知怎地有些尷尬。  

心口忽然熱起來,一直一直熱到鼻腔,我在吧檯點了一杯長島冰茶,  

一飲而盡,企圖澆熄自己蒸騰的感傷。  

我們都穿著一身黑色,表情嚴謹而憂鬱,彷彿服喪。  

旁邊的人湊過來跟阿堯調情,阿堯露出牙齒笑了,  

酒吧昏暗,襯著黑頭髮、黑毛衣;阿堯時而媚惑、時而天真的笑意,  

像是從死水開出一朵蓮花,裡面藏著一千個偽裝。  

過去那個心思單純的少年,長成一株帶著毒的棘藤,散發詭譎的香!  

我想起阿堯隻身坐在樹下的模樣,想起他抖著嗓音說我恨你。  

可他的眼睛,瀰漫了不安與漆黑,彷彿隨時要哭泣。  

我再也分辨不清…他的真,他的假,他的憤慨以及歡欣,  

一切的一切,在醉眼朦朧的視野中都化做了泥。  

付了帳,我一把推開阿堯身邊的傢伙,抓著阿堯手腕就往外拖。  

"你這醉鬼講不講道理啊?"  

對方拍了桌子衝上來兜頭就是一拳,我踢開椅子,猛地跟他扭打在一起。  

我醉了。酒精在燒灼我的腸胃燒灼我的心。  

我感到胸口火辣辣的悶疼,眼睛流出了一些液體。  

周圍吆喝聲不斷,有些迷惘,有些憤慨滲進了靈魂,  

我咆嘯著不堪入耳的咒罵,抓了旁邊的酒瓶反手往對手腦門砸。  

"幹什麼幹什麼!"伴隨著破裂聲,保鑣衝過來要把我們拖開,  

我們臉跟拳頭都是血,滿地碎片。  

情況有些失控,最後兩人像鬥敗的負犬,被保鑣一隻一隻攆出去,  

狠打了一頓丟在垃圾堆邊。  

"媽的…"對方咕噥了一聲,翻過身嘔吐,再也沒動過。  

我悶聲不吭,忍著劇烈絞動的內臟。  

鐵製後門發出扎嘎聲,阿堯幽靈般靠近,  

單薄的影子壟罩在我前方也壟罩了我的心。  

他有著黑白分明的深邃眼睛,不知道那樣的瞳孔裝得下多少愛憎?  

我暗暗苦笑,看阿堯把菸頭擲在地上用皮鞋輾熄。  

"畜牲。腦子進水的二愣子。"阿堯喃喃自語,腳下恨恨地踏個不停。  

"流氓胚子。季政,你瘋了!"  

他醉了。  

很明顯醉了。  

阿堯喝醉了格外可愛。  

我低低發著笑,劇烈咳嗽,咳得像是喉頭要滲出了血。  

"那又有甚麼辦法。"  

我沙啞地回嘴:  

"喜歡的人完全不想搭理我,淨是對別人笑,一點溫柔也不留,你說我心底是不是滋味?"  

阿堯抿著嘴不說話。  

"你說!我要不要發瘋!是了,我流氓、我畜牲、我之前總是待你不好!  

可該死的畜牲還是有感情、還是會後悔!你為什麼就要避我!  

在我回頭想抓住你的時候忽然放手,那這幾年算什麼?你對我說過的又算什麼?"  

我抓住阿堯的肩膀大力搖晃他,想搖碎他臉上的冷漠,  

他沉默著,睜著一對空洞無光的雙眼,像是衰敗的木偶。  

"說些什麼吧…阿堯…阿堯!"  

絕望地搖撼,然後將他按入懷裡,

我感受到阿堯的心跳,一陣一陣,像狂亂的鼓點。  

他總是這樣。  

將所有的情緒都埋藏在心底,靈魂燃燒著熔炎,外面卻冷若冰霜。  

"記得我說過,你老像個孩子吧。"  

阿堯低低的呢喃:"不要再逼迫我了。有很多事,你不會懂也不會接受的。  

季政,我希望你過得好。一直以來都是。  

還能飛翔就不要急於墮入火焰,我並沒有甚麼值得你留戀──  

那只是一時的錯誤罷了。我心底很清楚。就當作是一場夢。  

夢總有一天會醒,你難道要讓我傷得更重?  

我已經沒有什麼能付出,沒有什麼力氣可以接受折磨了。你要我拿你怎麼辦?"  

阿堯的聲音顯露了悲傷,埋在我懷中微微發著抖。  

像失溫的落難的乳鴿。收斂了羽翼,在陰暗的溝中絕望。  

細細的雨絲從夜空降落,阿堯與我的頭髮慢慢濕重起來。

傷口作疼,心底也隱隱作疼。  

我抱緊他單薄的肩頭,彷彿沒有明天那樣,沉默地,緩慢地,閉上了雙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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