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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亞當

亞當脫下磨腳的皮靴,裸著腳,沿著白日河溯步前進。

這條河貫穿莊園,在白日奔流不息---夜幕低垂時卻枯乾。

河岸左邊種植著櫻桃樹、梨樹、各樣瓜果、以及老松。

右邊叢生著各樣花朵,紫羅蘭、三色瑾、薔薇、香草。

晨間的碎雨以及午後的烈陽,使這些花草特別光彩奪目。

他想起自己高貴的血液和衰敗的世家,雙亡的父母,鉅額的欠款。

亞當年輕,善良,而且俊美。一頭受祝福的柔順金髮,個頭削瘦。

現實的重擔並沒有落在他身上,他被安置在隔壁領主羅得的莊園裏,

集寵愛於一身,這專屬於他的宅邸被稱為伊甸。

伊甸的西邊有蘋果樹,樹旁有生鏽腐朽的雕花大門。

飾環是棕樹和幼弱的花做的,而且鑲嵌著鉑金。

羅得說過,除了接近這棵樹以外,他可以在伊甸自由行走。

亞當擁有各式各樣的綢緞、銀幣、美酒、奴僕。

睡在用沒藥、沈香、桂皮,薰過的榻,以香膏洗髮。

他儼然是伊甸的王子,所有人臣服面前,就像約瑟的夢。

像那尊羅得放在領主大廳裝飾的大理石聖像。驕傲而無暇,從未損傷。

亞當和羅得親暱來往,酣暢宴飲。他知道領主的心事,也擁有對方的關愛。

居住伊甸令他感到安心。不僅享受躲避債務的安全,無虞的衣食,

更享受上位者的專寵,隨著受疼愛而附加的權力光環。

但這並沒有維持多久。

當亞當失去了對方的垂憐,他就失去了希望和冠冕。

這一切改變,起於陣雨後的伊甸。

他從來沒想過走那麼遠的。

接近那一株領主叮囑過,千萬別靠近的蘋果樹。

當亞當從窗口看到穿越了層層樹林,遠方隱隱反爍的亮光,

那彷彿一聲聲最柔情的叫喚,撥弄他求知的衝動。

他涉水,如見秘密情人般急迫。白日河從未如此令亞當感到漫長。

朝著光線漫步,腳步逐漸紊亂,逐漸匆促。淺灰色略顯憂慮的瞳孔發亮。

仰著頭,朝著流動的四月的涼風,朝斷續的光源邁步奔跑。

他想起幼時的彌撒、詩班。想起父母下葬時,神父告訴自己的話。

「高飛的老鷹,不會被毒蛇囓咬。

死亡賞賜靈魂老鷹的雙翼,足以翱翔在一切毒蛇之上。」

神父帶亞當到告解室,吻去因痛失父母而無助的淚水,

接著將手伸入金髮男孩的褲檔裏。亞當掙扎並咬了面帶慈愛的長者。

那時他12歲。第一次嚐到血的味道,也是第一次拔足狂奔。

午間鐘聲大作,帶著暈眩與耳鳴。離開領地,亞當無標地的流亡。

所以他喜歡奔跑。從那一天起,到17歲的現在。

衣物被風灌起來張開雙翼,彷彿化為老鷹振翅高飛。

讓自己不被任何事物傷害或捕捉。

陽光落在淺灰的瞳底,他甚至能感到父母在背後扶持著自己。

感覺寬闊。感覺輕盈。

感覺陽光的重量,靈魂的重量,風與汗水。

逃離靈魂中純粹的邪惡,與不可言說的穢慾。

蘋果樹蔭隱藏了一張象牙做的椅子,用以乘涼賞園的寶座。

極其精巧、纖細的水晶酒杯。一個精巧的銀製勺匙擺放其上。

陽光透過枝枒。產生一晃一漾搖曳的反光。

杯底剩餘了苦艾酒。

領主從不喝苦艾酒的。

亞當揀起細看,上頭雕畫著肖像,下方的圖案則是蛇身盤繞。

青年遲疑著,他發覺自己不可抑止地產生好奇與不確定。

門後隱藏的世界,杯子的主人,伊甸陌生的角落。

不安就像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的禿鷹,緊咬他的心臟。

亞當回到酒窖。取一罐粉紅香檳,擺放在象牙椅上。

那是第一天來到伊甸時,領主請亞當喝的酒。

泡沫奇異的美麗吸引了青年的視線,舌尖跳躍的味道從天國而來,

因此他對這婉約的酒種擁有獨特的眷戀。

作為友好的表示,亞當附上了一卷羊皮紙,以鵝毛筆書寫。

「致陌生的朋友,

奧古斯丁曾說:在神裏面有某種甘甜令人喜樂甚至於狂喜。

我相信這瓶香檳就是他所提的甘泉,是神賜的榮耀。」

或許對方是美麗的女爵呢。

亞當幻想著,又在緞帶上安放一朵薔薇。

並為自己的假想感到好笑。

這天亞當睡得特別沉,他夢見魔鬼在哭泣,因著無法製造鬥爭。

領地居民平安喜樂,百年宿敵的家族露出微笑握手言和。

沒有貪婪和仇恨。水晶杯盈滿酒液,盤中豐盛著美食。

基督徒與異教徒激情共處,唇舌交纏,胸膛抹了奶與蜜。

亞當從一片黑暗中驚醒。

微睜著淺灰的眼睛,亞當側耳傾聽。

那的確是哀泣。瘖啞,衰竭,肝腸寸斷。從西邊而來。

披起大衣走向迴廊,他見到提燈的老婦瑟瑟發抖。

「西邊的亡靈要把我們誘進墳墓裏去,把我們留在那裏。」

她說,並撐大皺紋底下混雜恐懼與瘋狂的眼睛。

「上帝會隨死亡一起,看顧我們的屍體,保護信徒身軀完整。

如同利斯巴看顧掃羅兒子的屍體,不容雀鳥落在他們身上。

但西邊的亡靈不一樣,亞當。你要保守身體的純潔。

盼望將來復活得榮耀的人。不要接近咒詛之地,你的身體是基督的肢體。」

亞當皺起眉頭,將這看作瘋婦的誑言:「妳是誰竟敢論斷別人呢?」

勾起唇角,他推開華門,走入流淌月光的庭園。

光線將金髮照射得朦朧而閃爍,亞當的披肩被風揚起,獵獵作響。

伊甸入夜顯得陌生。亞當驚訝於子夜的寒冷。他以為四月將會是溫暖的。

白日河乾涸了,暴露出陰鬱冗長的河床。

一切世俗的短暫慰藉不外乎如此。亞當嘆息。

群眾在生命的白日都活力充盈,但在死亡的黑夜就凋萎。

他很少在夜間行動,有很大的原因是夜夜舉辦的貴族宴會。

酒量不佳的金髮青年,往往聯歡沒多久便酣醉了,宣告陣亡。

「盼望將來復活得榮耀的人。不要接近咒詛之地。」

老婦預言般顫抖著,那樣的影像深刻地烙印在亞當眼中。

難道夜夜狂歡,豪飲奢華的紅酒,能復活得榮耀?

難道渴求自由不順服的身軀,能復活得榮耀?

流離失所,依附他人供養的無能者,竟有機會直達天堂?

...看到神、愛神,並且永遠躺臥在祂懷中,便能獲得幸福?

亞當很難說服自己去相信這樣虛無的憧憬。

他相信眼前這位端坐在象牙王座上,一面囫圇香檳,

一面發出難以想像的哀戚哭聲,臉色異常蒼白的男子也一樣。

「基督徒啊,如果你特別優秀,你是否會用謙卑遮蓋自己的才能?」

男子醉語。義大利人般濃密及肩的黑髮,陰沉潤澤的雙眼。

他的五官像是用刀刃雕琢,深刻而且唇線迷人。

「如摩西那般,當他的臉發亮時,用帕子蒙上臉。」

他仰頭灌了一口苦艾酒,喉結因為吞嚥的關係上下移動。

亞當注意到香檳的瓶子已經空了。羊皮紙被男人緊緊捏在手心。

像看怪物一樣,亞當瞪著男人的承裝祖母綠液體的水晶酒杯。

多用為配酒的苦艾酒,紳士們總是斯文地以小勺調過糖才飲用的。

像男人這般喝法,恐怕一個晚上就要去見上帝了。

「謙卑的人,在審判之日必定獲判無罪。神必然拯救。

你贊成這樣的論調嗎?陌生人。你提及榮耀。

榮耀是完美的光景,在希伯來文卻是指重量,何其沈重。

人們所住之處不是神放逐之地嗎?被重擔壓迫還能感到任何快樂嗎?」

「你醉了,先生。如同天使在巴蘭的驢內一樣,

那些話像是魔鬼悄悄地潛入你裏面,利用你來說話。」

亞當回答。並且困窘地垂下眼瞼,不願看男人憂傷的面容。

充滿了惶苦,孤獨,憤世,樹蔭間灼灼發亮的眼睛。

悲傷、憤怒、以及寂寞,易使靈魂枯槁。是最劇烈的毒藥。

亞當為這位在夜半號泣的陌生男子感到難過。

「雖然人生是苦艾之杯,但我們仍然擁有使這杯甘甜的糖。

夜裡獨自飲酒,連最香醇的佳釀也會發苦。我是被羅得收容的亞當。

宅邸有花蜜和佳餚,石榴汁釀的香酒,願意的話,讓我招待您吧。」

「羅得的新寵物。」男人放下酒瓶:「你的神情善良虔敬,卻也無知。」

亞當的臉因為羞辱潮紅了。

「魔鬼以無知蒙蔽人眼。看不見道路,便能誘引他走到岔路上。

非利士人弄瞎參孫的眼然後捆綁,便能隨心所欲地領他到任何地方。

孩子,你是不是在一無所知的時候,就被領主的施捨蒙住了雙眼呢?」

「羅得是義人。他博學、慈愛、而且充滿良知。」亞當抗辯。

男人爆出了一陣瘋狂大笑,顫抖著肩膀去抓取瓶身,倒了滿滿一杯苦艾。

因為笑得不能自己,導致酒液洋洋灑灑地散落在天鵝絨的衣擺上。

紅絨頓時因為潮濕而顯得深沈,彷彿潑撒其中的是血跡。

亞當注意到男人露齒而笑時,特別明顯的上下犬齒。

像是食肉猛獸一般...在月光與酒液的潤澤下閃閃發光。

「讓我猜猜...羅得說:我使你脫離罪孽,要給你穿上華美的衣服。

溫柔與供養,令你在飽餐一頓之後,將他當作了大好人。

在他精心給你架起來的牢籠中安分度日,把伊甸視為真正的樂土。」

甩散了瀏海,他晃了晃杯底喝剩的苦艾酒。

「要知道,在現在活著的時候當奴隸,那你就不要妄想死後能做王。

榮耀的冠冕是要加冕在得勝者髮上,而不是套在囚犯的頸項。」

男人繼續呢喃著,抬起那張憔悴的臉,

直勾勾地盯著亞當,眼底湧起一陣饑餓和發瘋的光亮。

「他們告訴你要保守雙眼免得它們動淫念,保守雙手免受賄賂,

保守舌頭免得毀謗人,保守戒律與信任。真正做到有幾人?

人們喜愛虛妄,尋找虛假,為私利偽善,這樣的鬧劇要到幾時呢?」

亞當露出猶豫的神情:「先生,我擔憂你喝得太多了。

這酒就像先知所吃入的書卷,口中甘甜,肚子卻會發苦。」

「擔憂,多麼迷人的辭。希臘文擔憂的字根是指割碎心臟。

耶和華因伯士麥人擅自窺視祂的約櫃,就擊殺他們。我不斷飲酒,

是在考慮是否吃掉你、或用什麼方法品嚐你,擅闖禁區的聖徒。」

「吃...」

「裝在這。」

黑髮男人指了指袒裸的腹肌。

襯衫扣子一個也沒扣上,精實的筋肉線條彷彿張揚著什麼。

亞當頭皮發寒地閉上了嘴,他第一次清楚地感覺到對方那句話的含意。

老婦發出的關於西方亡靈的警告,誘人進墳墓的亡靈。

他覺得雙膝有些發軟,她該告訴他蘋果樹下居住著魔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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