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4)

我聽到這裡,真是大惑不解,呆了呆,才問:「這是緊接在新聞出錯事件之後?」

威廉點頭。

我再問:「您造訪文德森先生,與那事件有關?」

威廉又再點頭,然後說:「妳認為這裡是不是有甚麼不對?」

太不對了,我只好暴露自己在推理上的無能:「首先,文德森先生是國際新聞記者,出錯的是科學新聞,並不是一種專業。其次,您曾告訴我文德森先生退休前服務的報社,與那家出錯的報紙,根本是不同的公司,甚至不在一個州。唔,根據我記憶,也不是同一家集團的公司呀。」其他報社的一個科學新聞記者寫錯,為甚麼要找路易斯問罪?

「妳想說的,無非是他和整件事無關。」威廉目光掠開,停在窗台,「但我一見到他,開口便狂批了一通媒體記者的不是。我說新聞人員輕侮了知識的尊嚴,說新聞人員永遠不懂知識是如何艱辛地建立的。」

兩人是何等的交情,路易斯當然不甘受辱,衝他頂嘴:「科學家也沒有懂過新聞人員。在象牙塔中流兩滴汗,就以為創造出全世界了?」

威廉「哈哈」地假笑,「是嗎?你何不親自去沒有路的溪谷劈開荊棘,在遠洋航行中搖晃兼嘔吐一個月,在沙漠中與挖油田公司雇用的帶槍地頭蛇對峙,看你能在那樣『安逸舒適』的『象牙塔』中撐多久?」

路易斯退後一步,沉聲挑釁:「抱歉,就算你們掘化石掘到送命,那些所謂的『知識』,大眾不感興趣,政府也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我們新聞人所寫的東西。」

威廉點了點頭,「夠了,費事扯甚麼大眾、甚麼政府!你他媽的是想說,你也不感興趣吧?」

(忽然之間,我懂了,聽見威廉重現當日的爭吵,我理解了他隱晦的動機。而威廉接著便證實了我的揣測。)

話一出口,威廉也才明白了自己:根本他已不介意那出錯的年份數字了,他也不是被怒氣蒙蔽,將路易斯與那記者兩個不相干之人混為一談;他是在努力維持自己的憤怒,儘管憤怒沒有對象,卻能鼓動他登門來說這一句話。就說這一句,幾年來他缺乏勇氣問的一句。

他曾模擬過許多遍,要溫柔動情地問,或是漫不在乎地說笑著問。人生的定律就是,你越想得周到的事,越不會照著所想發展。

路易斯被他那句扔中,冷酷地望著他。

既已將傷口揭開,威廉再不遮掩受傷的疼:「你當然沒興趣了,你從來不曾明白我在做些甚麼,從來也不曾!」

整場爭吵,一切關於建立知識有多艱辛的抗辯,他都不僅是在捍衛科學本身,更多的是在苦澀地問:「我為你做了這麼多,為甚麼你不像我所期待那般開心?」

但威廉這樣的個性,決計不會直言這心聲。

「對,我沒有明白過。」路易斯走到書案旁,狠狠扯出了抽屜,往桌面砰地一倒,將裡面的大疊紙張摔在桌面。威廉定眼一看,那全是自己寄來的、企鵝骨骼化石發現的剪報。好幾張滑落地下,輕柔地散開,與路易斯的怒吼極不相稱。

「你寄給我這些有甚麼意義?顯示你的地位聲望越來越高,而我只是個勞碌的、庸俗的、愚昧的記者?你想啟蒙我是吧?還是想施捨我一點名流的光環?好一個偉大的科學家,你現在還來到我面前,對著我的臉,扔來那樣的羞辱?多年來你持續不斷地寄給我這些垃圾骨頭的破爛消息,我沒有明白過你的意思!從來沒有!」

緊接著是僵凝的長久對峙,兩個盛怒的人都在喘粗氣,之間的空氣卻冰凍。陽光從窗戶穿入,曬不融這凍結的空氣,只有光線中的微塵是活動的。

威廉先開了口。「如果在這世上,我只能選擇讓一個人明白我在做甚麼,而必須受全世界的忽視與誤解,我選的那個人就是你。」

路易斯也怔住了。又過了良久良久,他冷笑著說道:「哦?怎麼是我?不是梅莉爾嗎?」

威廉掉頭而去,一顆心碎在路易斯冷笑聲中,不去收拾。橫豎很久以前他已決意把心給路易斯了,要怎麼處置,要碾碎或丟棄,也是他的事。

月餘後,威廉收到路易斯的信,只有一句話:「事實上,我知道你那一句話是甚麼意思。」

威廉的回信也只一句話:「事實上,我知道你提起梅莉爾是甚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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