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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二章(1)

        繼上午差點蠢到用車子撞人後,腦中有些影子一直揮之不去。走走停停,那個影子不停在我身邊穿梭,電影我也沒看,到中午後,排山倒海的嘔吐感徹底潰擊食慾。

        臆城,看來不論多久我都離不開你,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一輩子,也許明天,我就能不再做惡夢,脫離你的束縛。真有這麼容易做到嗎?

        「妳還要去嗎?」姿蘋不出聲的趴在我身上,我被她的重量降低高度,最後頭只好靠在手臂上,眼睛盯著玻璃高腳杯上滑落的水珠,搖頭。

        我不動聲的望著冰品,偷瞄連齊送的手錶,我沒打算翹課,更不想拿煩悶心情當躲課的原因。

        易展文不停用電話對我疲勞轟炸,他一下打來問姿蘋在哪,一下又問她要不要接她,過三秒又問吃飯沒,搞得我連一分鐘和姿蘋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最後乾脆後棄,一出戲院就隨便找家店坐著,很好,易展文,現在就讓你說個夠,我絕不會打斷你們的。

        果真不用兩秒,又一通電話,我看尹姿蘋也不覺得困惱,依然笑著眼睛接電話,只好安分的直視目標物。

        忽然間我又看到他,僅僅瞥見幾秒,我微笑搖搖頭,若是真的,他怎麼可能一點變都沒有,每次,每次都在人群中尋找不可能的身影。

        不見宛如林中蜂,振翅尋覓,毫無盡頭,再見又似霧裡風,像抓住了,手一攤開什麼也沒有。

        我永遠記得臆城半路回頭的身影。

        幼稚園時我才明白知道我的家庭中只有外公外婆,我從不問為何我沒有爸媽,曾經看到外婆坐在床上哭泣,外公一同坐在那發呆,不太記得是幾歲的事,我卻仍記得他們用相當鄉土的口音對話,說好好一個女兒怎麼這麼早走,留下一個孩子無依無靠的,一開始我不知道在說誰,一直到國小一年級,才漸漸明白,原來我就是那可憐的孩子。

        從有記憶以來,身邊都只有他們兩老,家中不算小康,卻能吃飽,至少回家路上想吃雞蛋糕時還掏得出錢。

        我們家住在所謂都市中的鄉下,但我還是不會說台語,外公外婆很少用台語和我說話,他們一般都說北京話,外婆說這樣上小學時才不會聽不懂老師說什麼,國小以後想才沒那麼誇張,反而沒有其他同一樣的口音招來更多沒必要的笑話,例如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用台語完整地說一句話,小二時有同學叫我先去抬便當,我卻傻傻地站在廁所門口等她,結果班上變成最晚拿的一班,當然拿到的是最爛的一種,到現在我也只能一笑置之,我真的沒有台語天賦,話說我現在讀的是外文系,選修三種其他語言,做夢都能說波蘭文,點個菜還是說不出台語,我徹底反駁入境隨俗這句話,縱使身在台語社區,仍是個台語白癡。

        「汝為台灣人,不可不知台灣事。」連橫(註一)的父親這麼說,高中時因為這句被笑了半個學期。「韓菲連台語都不會講,還知什麼台灣事。」老實說我並不覺得兩句話有關係,但年輕人就是這樣,一般不合常理的事,多人擁護或嚼起舌根時,什麼事都有可能,死的也能說成活的。

        外公外婆家在一個神奇的彎角處,普通人永遠也找不到,明明就在同一個巷內,但這房子常會被忽視,小時候有同學要來我家玩,就算給了地址,多數同學也都在社區裡繞圈圈。

        這個社區在大馬路旁的一個小巷內,先上個陡的激近垂直的坡道,上去後便是住戶區,雖然不大,但什麼地形都有,從這一號到這號,爬幾個坡都難說,車子能開到這社區才是最神奇的一件事,除了馬力超強的車外,很少人能開上來不嚇到,但近年因為重新鋪路和有稍微改建,坡道已經不能讓車子進入了,唯一能第一次就找到我家的只有劉臆城。

        劉臆城住在我家下面,為什麼這麼說,顧名思義真的是「下面」,我家一出門往下一個坡就是他家,小時常從我家乘個滑板直衝而下,一群小孩就在那一滑一爬的玩整天,受傷了不是往我家跑就是衝去他家,他奶奶每次見一個人跌傷進去,就順手拿起細竹鞭往我們身上抽,打誰不是重點,最後一定會追著臆城跑,每次大家也都是同著看戲心態,他好像也無所謂,若有人受傷照揹著人跑進去,接著準備大跑一場,他奶奶雖然手下不留情,打完後還是給我們這群小鬼上藥,運氣好的話還有水果和果凍可以吃,而奶奶的果凍中永遠都有鐵鍋的油味,但還是很好吃。

        臆城和我一樣也是隔代家庭,我比較幸運,他只有奶奶,奶奶一個人早上到市場賣粿來養活自己孫子,而我家至少還有外公的教師休金做保證,臆城家長期領救濟金,就某方面而言,整個社區也算是互相照顧,大部分三餐都是大公社,好幾個婆婆媽媽聚集某家廚房,便開始在巷弄中擺桌,以路燈作日光燈。

        在我國中以前都是這樣過的,國中後我留校自習,很少再看見街弄中雜亂的桃色塑膠布與地上的免洗碗筷,隔天一早總有人會清乾淨。和我同期的小孩也漸漸不再桌下追逐,不再拉扯別人家看門狗的耳朵,然後躲回自己家中嚇得半死,算是種癮。

          上小學前,同巷的小孩最喜歡在中午飯後相約至附近的小學,我們會爬樹摘芭樂,或是爬上小學的遊樂設施,發明一些奇怪的遊戲。

        我不會爬樹。第一次心血來潮時,不幸從上面掉下來,臉狠狠地撞上樹幹,在此之後我都是在樹下張望的那個,我永遠負責把風,在其他孩子偷摘水果時,注意果農或主人是不經過,只要稍微看到人影,就得立刻通風報信,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有一次楊桃樹的老伯居然躲在叢堆等著我們自投羅網,那次真是驚險,差點被抓個正著,他拿著竹竿邊追我們邊罵出難聽的話,我們一行人放聲尖叫胡亂逃跑,有的還直接往旁邊的水溝跳,每個小孩各有其法子,絕大部分是衝進別人家裡,躲在鐵門後面,看過最扯的是胡亂抓住路人的手,謊稱是他爸媽,我比較沒問題,畢竟我是在樹下的,逃跑時間自然多一點,臆城偶爾會跟著我跑,我的後路通常是跑回家,之後我們便發現跑回家才是最好的點子,因為回家得衝上那眩目的陡坡,不管是誰,絕不會跟著兩個小鬼衝上坡路,只會悻悻然繼續追著其他亂竄的小鬼。

        真是爽死了,每回我們都衝回家去,再躲到他家鐵門後,蹲著分贓,因為我不是特勤隊的,對摘水果一點貢獻也沒有,理所當然拿到的比要少,過一會兒再去尋其他小孩分水果,我也一樣拿的少,沒有一技之長就會到處吃虧,例如我也不太會靠剝龍眼賺錢,雖說我剝的速度並不慢,但總會偷偷被其他小孩拿走,就算我看到了也沒轍,根本打不過人家。

        「親愛的,妳男友似乎忘了我們該怎麼回去。」姿蘋站在大太陽下招計程車,一邊伸手一邊轉頭對我說,路上吵雜的車輛聲使她幾乎是對我吼的,中午烈陽照的她睜不開雙眼。

        我默默站在她後面,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她說完不到一分鐘,一輛車停到她前面,因為車身不是黃色的所以她遲疑一下,我看到車牌立刻上前去,駕駛下車後對我們行個禮,禮質彬彬的說:「韓小姐,老闆要我來接二位小姐回到學校。」我還是低著頭,直往賓士裡鑽,沒等到司機來幫我們開門,不知道是因為太陽太大還是自己心虛才低頭。

        有一次我堅持要採到芒果,芒果樹長在一戶人家的鐵皮屋頂旁,只要爬上鐵皮屋,很容易便可跳到樹上,基本上這棵樹挺高的,但對大部分小孩來說簡直輕而易舉,我還是把風的,眼看他們強而有力像猴子一樣,光著腳踩著樹皮,雙臂還著樹幹,整棵樹都在搖晃,這次的芒果特別甜,會爬樹的人都卡在分枝上開始剝芒果吃,我看的都急死了,當時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堅持,現在想想才驚覺外公曾經說過很懷念小時候芒果的滋味,大部分自己家裡所種的芒果都比較酸澀,只有進口貨某些特殊種植的芒果才會香甜。看他們在樹上吃這麼香,下意識想多帶些回去。

        「好了沒?」我在樹下大喊,只希望有些小孩幫我多帶幾個。

        「快好了!」幾個小孩對我說,因為樹的高度,他們只好加大音量說話,上面不時扔下寶紅色的芒果皮和香甜的果液,等他們心滿意足後,爬最高的小孩大叫:「幫妳摘完就下去!」

        我還沒來得及說感激話,遠方貨車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黃沙滾滾以及老舊引擎如奔騰獅子躍進我們,這回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車子向我們行駛,用不著我通風報信,紛紛從樹上跳下來,當然幫我摘的人根本沒時間理我,全部都一哄而散,車子窗戶內傳來許多髒話,可想而知被抓到下場沒那麼簡單,我左右顧盼,還是被隔壁的女生拖著跑走,這次我沒回家,半路又折回芒果樹,那家主人在樹下跺腳,台語腔濃厚的說我們這群瘋小鬼,下次抓到一定給我們死好,我當時嚇死了,那種程度的威脅簡直要我的命,但芒果樹的香味依然飄到我鼻前。

        最後等到黃昏時,他們一家又開著車前去鎮上批貨,眼見屋裡燈都暗著,我快步走到鐵皮屋旁,有些人要依靠鐵皮屋,而有些人可以赤手空拳地爬上去,我擦擦拳頭,借用一旁的長竹竿爬上鐵皮屋,腳一踏上去立即發出巨大聲響,鏗鏗吭坑響遍這塊空地,走幾步又停下來,怕聲音會招來其他人,等手一抓到樹枝,心來不及準備好,身體已經直接躍上去,其實也沒多難嘛!我告訴自己。

        樹開始晃動,大概今天早上時就已經支撐不住我們眾多猴子了,中間段的好芒果都被殲滅,只剩下頂端,心臟碰碰跳著,天色灰暗,我憑感覺和摸索慢慢爬上去,前幾天有下雨,樹皮上還有濕氣,我的手液滿野生的氣味與樹木的陌生,聞一下立即讓我的眉頭皺起來。

        硬拔下第一顆後,我才驚覺一件了不得的事,我沒有容器可以裝芒果,首先我不是天生好手,根本不能單手下樹,再來突然發現自己居然爬這高,剛開始的勇氣一下都煙消雲散,我一手緊抓著芒果,一手抱著樹幹,雙腳不自覺顫抖,再也聞不到樹葉味與芒果香,只有腥鼻刺味在身邊圍繞,每當我緊張時,這股味道就會刺癢著鼻子,眺望鐵皮頂,離我還有些距離,腦中一片空白,想不出什麼有建設性的點子,天空完全暗下來,附近沒什麼人家,偶爾不遠處有車子行經的聲音,下的耳邊都是心臟劇烈跳動聲,蟲吟鳥叫都消失於耳畔,眼淚直逼眼窩。

        「妳在做什麼?」一道氣音問道,我回過神,調整硬酸的臂膀,往昏暗的樹底下瞧,一片漆黑的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吞一口口水說:「我下不去。」一說出口,聽得自己快哭了出來。

        那道黑影在樹下站一會兒,地上的樹葉沙沙作響,「妳跳的到屋頂嗎?」

        「跳不到。」我老實的說。

        「妳把手上的東西先丟掉再慢慢爬下來。」他的聲音似乎急著找點子。我看了看手中唯一的大芒果,對他說:「不可以。」我的聲音大了些,他立刻對我噓了一聲。

        「那妳丟下來給我,我先幫妳拿著,妳再下來。」他說得很快,似乎他也很急,我也很急,但腳抖得更急,只有輕輕將芒果直落下去,要是他沒接好,我的辛苦也就白費了。

        樹下一陣匆促聲簌簌,沒聽到芒果爆裂的聲音,心才暫緩一些。「現在妳往屋頂那裏爬!」

        我空出了雙手,膽子大了起來,一步步往鐵皮屋方向移動,好幾次快掉下去時我真的很懷疑一開始是怎麼爬上來的,他一直在告訴我哪裡有樹枝,要抓哪,快踩空。

        一跳上鐵皮屋,遠處車燈掃過眼前,嚇的我繃住呼吸,下面的人一見瞬間跑走。我看車上的人紛紛下車走屋內,在屋頂上走路聲音相當明顯,我無法移動半步只好蹲下來,背後又想起聲音。

        「快點下來!」這回他的氣音更小聲,我已經將他的聲音視為救命仙丹,毫無懷疑跟著聲音走,他躲在房屋後的草叢裡對我指示。

        「會有聲音。」

        「管他的!快點!」

        我咬著下唇,快速衝到屋頂較矮處,也就是他躲的方向,後來我才發現上山容易下山難,根本沒膽跳下去。我四處張望,對他說:「我自己離開,你把芒果放著先走。」他迅速嘆了口氣,表現不耐煩,放下芒果後一溜煙不見。我斟酌著自己的活路,半躊躇著是該跳下去摔死還是等著被抓而打死,暗得要命,完全看不到爬上來的竹竿。

        「跳下來!」我回過神後他又出現,不知道拖了什麼東西,「快點,我會接住妳!」

        不知道哪來的狗膽,大概是被遠方的狗叫聲給逼急了,我直接跳了下去,一把撞上他的身體,兩人一起跌在地上,他悶哼了一聲,反倒是我尖叫出來,一叫我立刻摀住嘴,地上好幾團隔壁工地場的塑膠帆布,全都,拼湊在一塊,減低跳下來的衝擊,他坐起身摸摸腦袋,來不及適應狀況,屋內的人被我的叫聲吸引過來,一邊罵我們死潑猴一邊氣沖沖地拿傢伙,可能是竹棍或木棒之類的,我們連滾帶爬的飛奔回去。

        這是我有史以來跑最快的一次,國小運動會可能也沒那麼快,搞到噁心趕往喉間堵,我得壓著胸口繼續跑,跑到路燈下我才想到地上的芒果還沒拿,正想折回去,被劉臆城一把推著往前跑,狗叫得愈來愈激烈,我只好嚥下口水跑著。

      還沒跑進社區巷內,就有人叫著我們回來了,看來他們找我們很久,連里長也來了,眾多鄰人蜂擁而至,尋人部隊已經帶好手電筒和寫著里名的銀光帽要出尋找小孩,劉臆城放下腳步,故作輕鬆的走向他們,明明喘得要死,我根本說不出話來。

        他奶奶從人群中衝出來,一把抓住他胳膊,猛力在眾人眼前狠狠的打他,用台語罵著:「死小孩!這麼晚還跑出去!一個不見就緊張死了,你還跑出去找麻煩!」

劉臆城不停哀哀叫,掙脫奶奶的手往人群中鑽,他奶奶也不甘示弱,上前追著他打。我臉上難掩

失落,搞了半天一顆也沒帶回來,還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外婆一邊擦眼淚一邊和鄰居道謝,外公外婆從沒打過我,所以我也沒躲起來,鄰居一個個又聊天般聚一塊談喧,像沒事一般,街坊突然因為我們又熱鬧起來,還繼的那天到很晚都還有人大聲聊天。

        外婆牽著我的手要我以後不要玩到這麼野,早點回家,不然會急死人,我望著走在前面的外公,他一句話也沒說,一見到我只說人回來就好,勞煩大家費心。

        一進家門我不相信自己的鼻子,餐桌上擺著印花的瓷盤,上面放著削好的芒果,還閃著鑽石般蜜橘透亮的光澤,香味依然誘人可口,我衝向餐桌,癡癡地望著晶瑩剔透的水果,眼睛都再發亮,外公不發聲坐下來看報紙。

      「先吃水果,乖,等一下再去洗澡,怎麼全身那麼髒,不知道跑到哪裡野了。」外婆拿抹布擦了桌子,聲音中沒有責罵我的意思,從小到大他們幾乎不曾對我大小聲,外公外婆的品性非常良好,沒有粗魯的言語也沒有無理的動作。

        「外婆,這是哪裡拿來的?」我還沒動叉就先問,外公再翻了一頁的報紙,沙沙作響。

        「下面的臆城,今天下午他拿了兩顆來,原本在門口找妳,沒想到妳一直沒回來,真是嚇死我們了。」外婆邊說邊拿些芒果丁送到外公面前,外公只說都給孫女吃吧。

        外頭傳來劉臆城奶奶的聲音,我跑到窗邊,看他奶奶抓著他碎碎念,說要是下次再給我亂跑,非打斷他的腿不可,我就這樣看著他們走過我眼前,走到路燈下他忽然回頭看我,我也盯著他,直到下坡他才轉回頭,奶奶的聲音也漸漸消失。

註一:台灣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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