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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感》─獻給母親

方向感

1.薑

母親的前半生,就像拿起一片澄黃的生薑放進嘴裡,既微苦辛辣又充滿厚質纖維的粗糙口感。

在遙遠的南洋小島沙巴、外公一手經營在港邊的餐廳,遇上了跑船的父親,度過了對母親來說就像在這個只有恆常夏季的土地上,第一次感受到豐盛春季、抒情的一年,腹部意外的隆起新生命,她毅然決然跟著父親一起起程出航,抵岸在這個同是靠海而臨的小島上,卻已經離家幾萬公里遠。

在全然陌生的土地上栽植生活,就像開墾沒有養份的荒土,失去了原鄉的方向感,不熟悉的空氣和不知通往何處的路名,也沒有已熟識為基礎得以互動的面孔,一出巷口就是熱鬧鼎沸的早市,轉角的攤販飄來不同文化、烹煮日常的香氣,幸虧外婆從小嚴厲鞭策的好手藝跟著自己遠渡重洋,在新生土地上添購的中華炒鍋裡持續爆香,家鄉的味覺。

父親有第三者的事實像裝滿了噩耗的包裹,伴隨著細心孵育的新生命一起送到她生命裡,幸福的味覺和信任的方向感瞬間迷航,她還必須守著像失去了屋頂遮擋風雨、只要她棄守就會崩解肢離的家,

生活變的像過季的老薑,只能煮出嗆出眼淚的粗辣,變成像背叛味覺的辛香料,讓婚姻徹底走味,她只能在第三者掠奪下,選擇躲進另一條她原本不會選擇的岔路,在沿路留下新生命駐足的腳印跟手藝的芬芳,期望和我們一家人走散的父親,繞了一圈之後還能回到她堅韌固守的地方。

印象中父親很少回家,總是在星期五深夜靠岸回家,星期天晚上就像算準了跟著晚汐的漲潮一起出航,夜晚他總是會先來我跟哥哥的房間繞尋一圈,穩厚的步伐

和被深夜的墨線拉長的身影,踩響暗夜的寂靜。

父親篤信佛教,他一回家母親的鍋裡就只充滿著菜葉和菇類、黃豆製品的儉樸清香,她時常滾起一鍋樸素、味道清甜的高湯,伴隨著舒爽幼嫩的青菜和市場口第一個轉角賣的充滿Q韌度的手工麵條一起下鍋,煮起了一碗猶如春季嫩芽一般豐盛的什錦麵,而父親也總是會盡職的把它吃光,好像在品嘗這個家他唯一還能參予的味覺。

父親像一個工匠,自以為對比著藍圖砌起一個家,用金錢當混泥土一點點堆積我們的成長,循著我們年歲的構圖,供我們搭起學業的鷹架,不需過於呵護,只依著自己的工程圖將我們依比例和度量衡草率搭起,替我們打起地基,就宣告收工。

幾年前我跟父親在阿公的葬禮上,因為他想要將另一位像刺客一般闖入我們生命的阿姨和跟我們同樹卻不同枝的另一個哥哥的名字納入族譜,就算歲月在他身上滋長了年歲,還是揮發不了他深根自私的毒性,我不甘母親再被這對毒牙所蜇,看她被這個陳年的舊傷毒液折磨的痛苦難耐,我起身為她反抗,將所有淹埋的委屈都攤在激烈的言詞裡要跟他好好對這筆帳。

葬禮過後,他終於準備在他的人生裡徹底抹去這個家的記憶,隱默進無法丈量時間的流浪裡,在也不跟隨回家的洋流,從此轉開舵盤偏開這個歸屬的航道。

自此之後,那碗只有在父親回來的時候才會上桌的什錦麵的溫婉香氣,就再也沒有在我們家的味蕾上出現,彷彿那只是一個在異鄉旅途中偶然嚐過的,陌生滋味。

2.咖哩與椰漿

母親的咖哩,充滿思鄉的南洋風情,白色綢緞般滑順的椰漿提味著濃郁辛香的咖哩,像在最完美的海線邊緣展開一片暖色鵝黃的夕陽,讓我根深蒂固的認知咖哩就該是這樣彷彿最有默契的舞伴,在口中舞踏出最合諧的味覺,

以至於我的味蕾完全無法接受日式咖哩那種對我來說,偏甜的走味,像是沒有算準步伐的跑者,全然錯失了攻佔我味蕾的時機。

她為我們全心投入的付出讓她重新看清人生另一個階段的標示牌,終站就是我們富足而平安的成長,而她纖柔的手藝多年來為我蒸煮炒炸了一個家和人生的方向感,教會了我識字,讓我有了閱讀、品嚐文字的方向,也讀懂了生活,會意了選擇的方向,

像最尖端稚嫩的菜葉般裸露而彆扭的年輕時期,也跟她像在大火爆香乾辣椒一樣,充滿嗆勁的爭執和無法入口的想法撞擊,讓我們頓失親密,彼此都留下了被後勁的辣味灼傷喉嚨的痛楚,秘密像為了自我保護柔軟的仁核而躇造成堅硬的殼,我跟她不再無話不談,有了一道無法復原的縐褶般的距離。

直到她漸漸年邁,對唯一還陪伴在她身邊相依為命的我,十足緊密的依賴,我開始感覺愛裡生長的寬容,茂盛成一片前所未有的面積,這多瓣的溫柔是我在迷航中唯一的光,  

唯一不變的是,她的手藝仍然很好,她秀氣的筆跡堆疊出計算不出數量的一本本手寫食譜,就像她的人生,嚐起來有食材的純粹和用各式調理方法烹煮的豐富滋味,有時有著大火快炒的暢快鍋氣和油炸的爽脆,也有蒸煮的清淡和提味的苦澀焦香,她直率的笑著說這些食譜以後都是我的嫁妝,是她留給我最貴重的傳家寶。

這塊陌生的土地,已然成為她的第二個故鄉,這個來自異鄉的草莖在這塊島嶼上紮根了一個家,在炒鍋與鍋鏟間翻煮著故鄉的感情,過年的時候我家基本團圓的人數就是單薄的三人,她還是會扣緊每個年的元素裡需要的環節,不讓我們被節慶冷落似的,準備一大桌豐盛而奢侈的年菜,讓我們能被滿足的口感圍聚,沖淡一些冷清的寂寥。

我跟她的親近無可比擬,但她卻也許不能跟我共享很多秘密,也不一定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但是她卻會很自然的記得,我愛吃的東西,需要的生活用品,擔心我有沒有錢度日,在外面,有沒有吃飯,一下起滂沱大雨,她一定會望向放置雨傘的方向,注意我是否有帶傘。

等待成了她的工作。等待我的消息,等待我何時回家。

在我努力的經營脫離家這個繭蛹之後,著落於現實中的一番新的生活,我總是回頭,望向原本啟程的起點,總是不擔心,那扇門有一天不會在為自己開啟,因為總是有,為我等門的人。

一個人站在家中的客廳,就可以聞到屬於每個家獨特的味覺,洗好衣服的太陽香味,晚飯剛過的菜香跟油煙,電視上母親總是會停留的韓劇八點檔,沙發上才剛翻閱過的報紙,大特價的傳單,地板剛拖過的清潔劑淡香,總是放在同樣位置,

也總是有一雙屬於我的室內拖鞋,茶杯和筷子,

廚房的櫃子裡,總是會備足的咖哩、椰漿跟蝦醬,似乎是她安置跟品味鄉愁的堡壘。

就是有她一手建立的這些,家於是才成立。

現在她不管到哪裡,都很依賴我幫她指路和陪伴,對電器和快速方便的生活資訊都無法得心應手的掌握,網路和電腦對她來說就只是個名詞,  

現在她關於生命的所有方向感都安放在我手裡,就像她牽著當初還搖搖欲墜不會走路的我和拿著童話書教我識出第一個字的孩提時期一樣,

我也將繼續領著她走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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