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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與魔鬼

      林毅忠臥在雪白的沐缸裡,花灑掛在高高的天邊,他全身赤裸,受著開水的洗滌。

      「這就是我?」他喃喃自語。

      水不停的灑下來,他把雙腳抱在懷裡,靜靜的思考著自己為什麼在這裡,直到一聲叫罵聲把他的思路打亂了。

      「林毅忠,快出來,洗澡洗那麼久﹗」這是一陣蒼老而有勁的聲音。

      「是了,麻麻﹗」他提高聲調說道。

      林毅忠緩緩的走出浴缸,把身體擦乾淨,然後,腦裡突然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思想︰「你是一個平凡的人﹗」

      「平凡的人?我不相信,我不承認。」他用風筒把頭髮吹乾了,穿好衣服。在轉身的同時,他看到鏡中的自己,呆了,不知不覺間,他又在自憐了。

      咒罵的聲音愈來愈大,林毅忠用梳子整理了蓬亂的頭髮,開了門,強笑道︰「洗澡要洗得乾淨點嘛﹗」事實上,他並沒有洗過澡,而是沉思了大半小時。他幾乎天天都是如此,每半星期他才真正洗澡過一次。

      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了門,不知所措的他拿起了瓊瑤的《女朋友》,臥在床上,看了起來。他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到一句話,迷惘了,停頓了︰「要承認自己的『平凡』,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但是,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試問又有幾個是不朽的天才呢﹗」

      他不再看了,也不想再看了。打開mp3機,播的是光良的〈天堂〉,他問自己︰「為何你不一死了之?」不知道,光良悲傷的歌調使他感到迷惑。不知不覺間,節奏變了,播的是梁靜茹的〈勇氣〉。他好像從中找到了答案︰「沒勇氣。」對,試問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會有勇氣去跳樓,去燒炭?

      他徘徊於平凡與不平凡之間,分裂成迴然不同的二人。

     

      天使睡在床上,想道︰「雖然只有七至十三度,但還是要上課。」緩緩地起床,到洗手間去刷牙洗臉;對著鏡子,他看到自己那蒼白而發顫的臉,全身不禁隨著臉容抖震,隨後又深深的打了個噴嚏。魔鬼不覺悠悠的道︰「你傷風了,不如不上課吧﹗這樣的課對你並無益處。」

      天使道︰「不可以這樣,學校是你增進知識的地方。」不覺嘆了一口氣,悽悽的道︰「這並不是你想要的知識。」鏡子中顯露出魔鬼的樣子,即是人們所說的醜惡的臉,不過,在他眼中,天使卻並不比魔鬼漂亮。難道魔鬼真的是歧途?天使也可能是歧途嗎?他問,迷惘了。

     

      在世人眼中,天使總是好的。

      在我眼中,天使未必是好的。

      人們說我是左派分子,我想,我不是,世人才是左派分子。

      在返校途中,經過一家影碟店,玻璃門前貼著李安《色戒》的海報,人們看到多以鄙視的眼光望之。但他們沒有看過原著,甚至沒有看過電影,他們認為三級片便是不雅。

      世人的眼光是短淺的,世人的東西未必是好的,但自己做的東西,自己總會覺得好吧。

      我不是狂妄,也不是驕傲,只是人們不懂我的哲理,自以為是罷了。

     

      在輕鐵的行駛下,天使勉強的捉住扶手,幾次險險的仆倒。一個胖子擠進車廂內,弄得車廂水洩不通。505線只有一卡車廂,但人總是多得不合比例。他咒罵著港鐵,也咒罵著那胖子。

      一下劇烈的震盪,天使再也承受不住,扶手離手,一把撞在後面那人。那人輕輕「呀」的一聲,聲音清翠而姣好,是一個女生。他連忙扶起她,連聲道歉。她笑道︰「不要緊。」看著傻傻的他,咔咔驕笑。他低著頭,臉紅著;眼前睨到她胸前的校徽,這才知道竟是同校生。

      他和她一起下車,她望著他,眼神中出現了一絲眩惑——他一直在皺眉。

      一直默默無言,不久,到了校門前。他冷冷的說道︰「再見,萍水相逢。」她連忙阻住他去路,問︰「你叫什麼名字?」他猶豫著,可是她已經先說了︰「我叫葉小燕。」他哼了一聲,道︰「林毅忠。」

      「毅力的毅,忠心的忠?」

      「對。」

      「這個名字不襯你。」

      魔鬼道︰「你怎知道﹗」

      「事實已經證明是了。」她瞥著他,他仿佛變了另一個人,眼中露出的是三分奸狡,三分兇惡,三分卑鄙,還有三分悲痛——一分傻氣也沒有。

      她說道︰「我會記住你的,林——毅——忠——。」消失於樓梯之中。

     

      麻麻叫你幫手打開包裝,你忙著,說沒空。她說,你在玩電腦,還說有空呢。你啼笑皆非,說,電腦不是只用來玩的。她把那包麵粉拿到你面前,道,這樣可以幫我吧。你打開了,不久,卻聽到麻麻的一聲埋怨,哎喲,林毅忠你怎麼弄得這麼差勁。

     

      魔鬼站在月台上,他眼裡浮現出他的落寞和仇恨。

      天使站在另一邊月台,他等待著對魔鬼的取締。

      505還有6分鐘才到站,他手中握緊著一份不合格的經濟科試卷。皺眉的面龐,皺眉的試卷。

      許多認識的臉,許多不認識的臉,交織著,形成了一幅陌生與熟悉重疊的眾生相。一張張熟悉和陌生的臉,陌生而熟悉的臉,都變成了可憎的天使的臉。但天使卻等待著對魔鬼的取締,每天只有這段時間,魔鬼出現,現出恐怖的眼神來。魔鬼瞪大眼睛,仿佛想把那天使嚇走,但天使總笑著面對著魔鬼,美好的臉蛋,醜惡的心靈。

      「林——毅——忠——。」那是一個不像天使,也不像魔鬼的東西,似什麼?真正的人類,平凡而特別。天使取代了魔鬼,笑容滿臉。她也笑著,但眼眶中總好像想看透他某些東西似的。

      「對。」沉默。

      「你現在是天使?」她微笑著,眼神古怪。

      「你……」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訝異著,欲語還休。

      「我喜歡魔鬼。」她臉紅著道。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望了她一眼。月台上魔鬼再次出現,天使慚愧而妒忌的回到對面的月台去——天使第一次輸給魔鬼。

     

      天使從沒有輸給魔鬼一次。

      但魔鬼未必是壞的。

      魔鬼為何總要鬼祟著?因為天使的逼迫太厲害。

      基督徒會罵我是異端,但基督徒自己也有異端。我也曾經是基督徒,知道心存異端後,立即辭退了。我總比許多基督徒好——明知心存異端,還是猶豫不決。

      每間教會對聖經的解讀都不同,難保他們人人都是異端。

     

      魔鬼上學去,這是他的第一次。

      三聖輕鐵站的對面並沒有月台,因此看不到天使的存在。

      天使在憤怒,天使在焦急,他知道。

      但魔鬼卻在笑,因為,天使也有錯的時候,他看到了。

      她又在他面前出現了。她說︰「你……是魔鬼?」他點點頭,冷淡的回應著。「這是真正的你。32號locker等著你開啟。」

      天使看不到這一幕,如果他看到,一定嫉妒死了。

     

      寒冷天氣警告已經發出超過二百小時了。

      你坐在學校的硬木凳上,雙眼凝望著手冊尾頁的時間表,冷淡道︰「英文、普通話、經濟、地理、dt,倒楣。」你旁邊的好友笑道︰「除中文和中史課,你還有哪一課會提得起勁?」

      你歎了一口氣,望著玻璃窗外從冷氣機滴下來的小水滴,心中徒有感嘆,百感交集,不知為何會出生於這個環境之下。

     

      家長日。

      魔鬼知道成績不好,因為他的固執,和他的倔強——不是驕傲——縱使他的語氣和神態都囂張狂妄,但有誰知道,在傲氣的背後,究竟在掩飾什麼呢?

     

十一

      誰說天使不會哭。

      誰說魔鬼不會哭。

      有天使不做,為何去做魔鬼?

      有誰不想做天使?

      我,被逼出來的魔鬼。無形的壓力,我的,家的,同學的,老師的,教育局的,世界的。

      恨之入骨的恨。

     

十二

      在303外,天使與家長在外面坐著。

      「你認為今次成績好嗎?」同學問道。

      「不好。」

      他苦笑著,這是真誠的一句話。

      「不好?誰會信?」

最普通的對話。家長斜看著天使,很不滿意的樣子。

天使和天使走進了303。

這是不祥的開始。

     

十三

      你鎖了房門,哭著,哭著。

      房外的父親大聲怒道︰「你開門﹗」聽著,聽著,你哭得更厲害了。你想︰「明明是他錯,為何我反被責罵?」你咒罵著天,咒著上帝的不公。「這是試煉?誰信﹗那是假的,整本聖經都是作出來的﹗」聽見他的冷笑聲,和爸的怒喝聲所混合,形成一陣颶風,把你的本性給淹沒了,於是魔鬼在你的身上產生了。

      那是二○○七年五月十三日。

      你真正的生日。

     

十四

      天使和天使坐下了,眼前的是另一個天使。

      「是否滿意自己的成績?」天使道。

      「不甚滿意。」天使道。

      「查過你中二的成績,退步了一點,平均分降了零點幾分。」天使道。

      「哦,還好。」天使道。

      「你兒子的文章寫得很好,上次那篇小說更取得了一百分。不過,他太有自己的主見,有時連老師的意見都不肯聽,因此和一些同學不太合得來。」天使道。

      「對,剛才在聽他和同學對話都覺得有點兒驕傲。平時和他談話也覺得他很狂妄。」天使道。

      「狂妄是不好的,會得罪人。」天使道。

      「對極。」天使道。

      「有時和同學相處,要接納他人的意見。」天使道。

      「聽到了沒有?『驕兵必敗』這成語,你總聽過了吧?」天使道。

     

十五

      你們一唱一和,一切都完了。

      天使和天使的合拍,魔鬼卻只有一個。

      固執,堅持,難道不對了?竟獲得一個「狂妄」的評語和眾叛親離的下場﹗狂妄?驕傲?你們可知道我為何如此?如果我不這樣,我還會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嗎?只有這樣,我才能獲得一點兒的滿足感,難道你們連這一點兒的滿足感也要奪去?

     

十六

      魔鬼回到家中,他沒有開啟那32號locker。

      他哭著。在家中,天使和天使又在一唱一和的諷刺他。無人明白魔鬼,因為人人都是天使。

      msn上,她on了,視窗中彈出一句話來︰「也許,天使並不是天使,魔鬼亦不是魔鬼,可能,世人把自己認為是天使的魔鬼當作天使,也可能,當魔鬼的比當天使的更好。」

      他淚如雨下,眼前模糊一片,打出一句話來︰「在這世界上,魔鬼環繞著你和我。這是最幸福的,也是最悽美的東西。縱使將來我們都落得個楊修的下場,也永無遺憾。」

      不久,視窗中出現了最後兩個字︰「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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