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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流離琉璃》 01

      「哈囉!新病友!」有人熱情地向他打招呼。

      「嗨你好!」他禮貌地回應。

      「既然是新人,要玩個遊戲嗎?」

      「什麼遊戲?」

      他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跟這間房間的所有人搭訕。」

      他瞪大眼睛。

      「有可能嗎?他們會理會我嗎?」

      「怎麼沒可能?你試試看啊!」

      一名看來是老行尊的中年男人說罷後隨意把青澀的男生推到眾多穿著白色病人服的旁邊,他們各佔空間的一角。有些在牆上塗鴉,專注地畫著一些圖畫;有些坐在自己的床上喃喃自語;有些像是以禪座的方式打坐;有幾個在床上一味勁地跟對方聊天,但說話內容完全對不上。

      「嗨,這位……朋友。我是新來的病友,以後要多多指教了。」青澀男生這樣說道,一臉羞赧。

        那位面向西北方的病人正在以一副藝術大師風格毫不猶豫地把一把把從牙膏般的包裝裡擠出來的顏料盡情揮霍在雪白的牆壁上,一道道從靈巧熟練的手中畫出的線條如同印在真正的白紙上般生動。青澀男生全然感覺牆壁沒有一抹被污染的痕跡,他像是真正的大師般為一個原本沒有生氣的畫面變得活躍蹦跳起來,一筆筆像是點綴了整個房間,點亮了畫匠的心。他的心也像是被點燃了火般活躍。

      他開始變成了多話鳥兒,心蠢蠢欲動。「大師,這些畫是?」

        轟隆的一聲,他感覺到腦袋一響,有種回到有真實感世界的感覺。他繼續專心地留意他的畫,發現已經再沒有了之前那些妙筆生花的感覺。在現實中,那位他稱呼為大師的畫,他一臉專注的樣子,卻是在上面塗抹著一條條黑色的粗線條,生硬又大煞風景──他原本畫出了世界上最動人的畫(主角認為),那裡有花有樹有大自然,有動態的昆蟲有靜態的植物,全部都是帶著油性的真實感,有色彩,有動感。可是那些黑色的線條卻把主角帶回了現實,那位病友畫師突然神經質地在那麼漂亮宛如打開世界之窗前,卻用黑色去為它封閉。他不理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精神病人總有種正常人難以理解的固執,平時並不顯眼,只是對於某種領域或是他本人最擅長的地方,總有股強逼性的偏執。或許為了完美為了進步,所以要對自己鍾愛的領域嚴謹。

      漸漸一條條的黑色的線彷彿是禁制令般把這個那麼自然動人的世界隔絕,沒有一絲希望的色彩,如同患上癌症的病人。它正在等待黑色的夜幕把它淹沒。男生感到沒來由的唏噓和無奈。

      這個就是這位病人的世界?

      其實他自己都不是一個正常人,否則他不會在這裡。當初一張診斷症書使一對父母大吃一驚,同時又放下心來,他們一副痛心疾首地為兒子辨入院手續,那時候他還一臉天真地在父母旁邊蹲下來留意那些來往的螞蟻的動作和白色暗淡的地板磚,興趣盎然。

      但當今天到了這個地步,他不得不承認,這裡的人比他奇怪多了。

      自閉症。妄想症。重度憂鬱症。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很明顯,單單只是這一間病房裡的「同類」倒是比他嚴重多了。甚至是身為同類的他亦無法以同一個次元裡的文字作溝通。

      「安努塔?」一名護士高聲叫著,她打開了門四處張望。習以為常看到眼前這副匪夷所思的情景。

      「是我!」他舉起手。

      「請跟我來。」

      ……

      當他回到病房裡,他滿臉疲容。

      當初那個叫他去跟其他病友打招呼的中年男人一臉新奇又了然於心的笑容,盯著他的無奈的表情,呵呵笑了起來。

      「……」他感到一陣無力,「你在笑什麼?」

      男人咯咯地笑著,不久停下來。「你叫安努塔?」

      「……」他沉默,「對。」

      「好名字。」

      「什麼?」

      「很特別。你來自哪裡?」

      「我家裡。」他無力應付,剛才的情形他累透了。他是說──他不希望再應付那些通通向他報以關心、關注、惋惜的同學們的問候。他完全被標籤了。精神病患者。可是他認為自己什麼問題都沒有。

      男人驚訝地望著。稍後,他翹起嘴角。「幽默。」

      「……」

      一陣沉默後,安努塔再次開口,他第一次感到要打開話匣子是多麼困難,嘴唇和喉嚨之所未有的乾涸。

      「你又來自哪裡?」

      「我家裡。」他重覆了他的回答。

      他沒來由感到惱火。

      「別生氣,這裡每個人都不正常,我想你應該偽裝一下,不要用正常人的情感去看待我們。我們可不受這套。剛才你已經碰過釘子。」

      他訝異。

      「你看得出我的偽裝?」

      「沒有人看不出,孩子。」他意味深長地說,「你用這副厭世厭惡社交厭惡外在世界厭惡人際的樣子來充當你活在這世界上的本錢──拿到一張精神病診症書,成功混在精神病院。可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原因不就由你口中說出了嗎?」安努塔嘆氣。他在說話的間隙間突然想到,如果每個人都有一種代表的顏色,那麼自己便正正是灰色。這個男人……他仔細端詳他起來。一排看起來有著黑色斑斑的鬍子,眼睛是明亮黃,皮膚是健康有力的古銅色,笑容帶著滿滿的善意,又隱約藏著複雜摸不清的情緒。

      「你叫什麼名字?」他眨眨眼睛,確認了他的顏色──代表熱情的紅色,而且還帶著略微的陽光橙。

      「克勞德。噢,過了多麼久我還沒有自我介紹。」他突然醒覺,笑容帶著一絲絲慣性假裝的驚訝。

      「好,克勞德。或許……我應該對你尊稱?」

      「別,沒這需要吧!雖然我叫你孩子,但你沒有必要叫我『叔叔』吧?」克勞德皺起眉頭,安努塔才發現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帶著皇者的氣息和魄力,令人不由得對他敬畏又受他吸引。他真好奇他是因為什麼事才來到療養院。

      「呃……克勞德。」

      「怎麼?」

      「那麼,我是說,我們應該聊一下……什麼的?還是你作主吧,爸媽說社交是必要的,我在這裡什麼人都不懂,呃──我覺得我說話的口氣有些像初次進入監獄不懂什麼江湖規矩的年輕人一樣。」他覺得有些別扭,忙撓撓頭掩飾尷尬。

      「哈哈哈!」對方爽快地大笑起來,動作豪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子,我喜歡你這比喻。不過這裡不是監獄,我想你沒有糊塗到這個地步。你是輕微的病患者,甚至輕微得能偽裝正常人。」他的目光銳利地刺進他的弱點和軟肋。

        他果然頓時陷入了尷尬萬分的地步。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給他一把鋤子,他直想挖土把自己埋進去。也許他正在緊張地祈禱自己在此刻變成一張透明的白紙,沒有顏色,別人看不到他。他是空氣,他是空白。沒有人留意,一個透明彷彿沒有沾過現實的半點色彩的孩子,別人只會嗤之以鼻地以一副有經驗的過來人身份向他循循善誘,不負責任地教導他一切,然後毫不猶豫地把他推進了社會繁忙又充滿矛盾的漩渦,左右受壓使他無盡茫然如同身處永無出路的迷路一般。最後,他在一片無望的絕望中選擇逃避,偽裝,偽裝自己同為失常人的一分子。他認為造成這些病人的病癥也是因為他們適應不到現實社會龐大忙碌的節奏而備視為弱者和不受理解的瘋子。最後當理智襲上了崩塌的邊緣,人們毫不留情地把他們送進同為備受歧視和白眼的精神病院。『我們不需要異類,他們會威脅到我們的安全。』他們自以為是地說著,不屑地盯著他們。安努塔鬆了口氣。

      若是如此──精神病院確是有避世的作用。他天真地想。或許他來這裡的目的是正確的。

      想到此,他放下心頭大石。

      就這樣活下去吧,都沒什麼不好。雖然不方便接觸外在世界,不過他根本不屑於留意外在世界,今天在紅什麼手機款式,哪個明星又被拍出了緋聞。他無從得知,都沒有這個渴望去知道。

      就這樣吧,安努塔。他深吸一口氣鼓勵自己。

      跟過去斬斷情絲吧,你行的安努塔。

      當他回過神來,他發現克勞德正在點燃了一根菸,放入口裡,細細品嚐,吐出一抹舒服舒暢的灰色雲霧,他滿臉感觸。

      當他發現安努塔正在盯著他看,他動了動夾著香煙的手。『要?』他用動作和眼神示意。「還是你介意?你不喜歡這種味道?你應該試試看,或許你會養成這個習慣。」他無所謂的聳聳肩。

      「這個……」男生指著他手中的菸,「真的那麼好?」他看見他的眼睛流露出孩子般純真渴望的光芒。

      不久,他想了又想,最後按熄了菸在煙灰缸裡。裡面頓時出現了幾顆好像他髯子的黑色點點般的煙灰,象徵生命逝去的殘留物。

      望著男生失望的表情,他說:「抱歉,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做,這個很明顯不適合你,你是多麼的純淨呀,如同一張未受顏料染指的白紙。我不應該要你因為我已習慣這種味道,甚至誘使你嘗試。」他看著那根已經熄滅了的『屍體』,屈曲著用力把其壓垮扭曲,像在發洩某種內心的不快。

      安努塔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看著自己的病床,想著雖然沒有家裡的床那麼大又舒服,至少比起以前牢獄般的生活,在這裡他能遇到他的同類甚至結交了朋友而高興,雖然那位朋友並不如他『純淨』而且年紀還比他大上至少二十年。

      克勞德看著他把自己如同蛋卷一樣捲在床單裡,身體像休息不希望被打擾地朝他相反的方向捲縮。他不禁好笑地發出聲音。

      「你這麼快就睡了,真是乖寶寶。」他好笑又諷刺地說明他的孩子氣。

      「你也睡吧,你不睏?」他有點被吵醒了的不耐煩,他強忍著把身體以不太舒服的姿勢輾轉面向那個中年男人。他睜著一雙久已閉合卻無心睡眠的眼睛,同時感到眼皮沉重得令他彷彿覺得自己試圖在打開閘門。他不適地微皺眼睛眨了眨。

      那個男人搖搖頭。一陣靜默,他看到他離去了陪伴他的座位朝窗邊邁去,背對著他看不出端倪。

      「你睡吧。」他突然開口。

      安努塔無聲地點點頭,之後進入了夢鄉。

      ……

        當他陷入了不安的睡眠狀態,他感到腦海裡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好像一段段黑白的走馬燈一樣貫穿他的思緒。在夢中他無法動彈,但他感覺不到這些無形的束縛,他的意識還沒有注意到他已經進入了一個潛意識的世界。那裡混沌一片,沒有人意識到自己是個人,一種在另一個世界清醒著卻在現實世界卻昏睡著的狀態。這樣說好像超脫了現實某些理性的法則,也許是適同於每人的通則,卻是無比真切而且每個人都經歷過──每個人都有做夢的經歷。他在另一個世界、那個他還沒意識到只有他自己存在的世界。當他醒來,他才會發現這只不過是個夢境,一個不真實的世界,而且裡面只有自己是有意識、是存在的。他會如同在塵世中醒來的亞當一樣,對與伊甸園迥異不同的環境感到茫然,當他發現自己正是活在這麼一片無奈又矛盾的世界裡他會自然在四處碰壁中學會適應,好像他天生是個不規則的形狀,當   掉進了固定的模子裡便會被定形一般。當安努塔醒來發現這不過是個夢,他仍然存在在那個已經早已被注定鐵一般的事實裡,他的感受將會是片刻的茫然,隨之以後   是如同洪水般湧上的各種複雜情緒──恍然大悟彷彿把什麼難題解開了、之後是失去了美好目標的茫然若失、最後是為已經無法改變事實和停留在夢中的無奈嘆息。   他感嘆:『人生,不過如此。』

      當他仍然進入那個模糊的世界時──電流彷彿把夢境的不真實和虛幻套用在他腦海那些真實的片段──一股刺耳的聲量把他扯回現實、硬生生的、毫不留情、毫不猶豫、他還沒分辨是什麼回事,就這樣回來了,那些宛如細絲般的電流中斷了。

      他茫然地緩緩坐直起身,克勞德的身體也轉過來。

      他看到剛才那個被他『問話』和熱切地打招呼的古怪又沉默的傢伙正在生氣又用盡蠻力地把尖銳的畫筆刺入牆壁,彷彿見到仇人一樣把手上的兇器狠狠刺入對方身體。咬牙切齒、滿眼仇恨地通紅、發洩般的力氣,把自己所有的鬱悶、憤怒、怨恨以及不悅的情緒暴發,在那幅可憐的被當作畫紙的牆壁上。

-

      時間在這一刻像氣球般澎湃地等待爆發。那個如同鬼魂附身的『藝術大師』就是此時此刻等待爆發的氣球。手中陷入了瘋狂的畫筆正是他的打氣器。他握著畫筆在牆壁上劃出一道又一道傷痕,安努塔彷彿聽到了牆壁發出淒慘的嚎叫聲以及從它剛刻著的傷痕上流淌出人類的血液。

      其他的病人都不敢張望向那個方向,他們雖然停止了各自的活動,悄悄地不作一聲。任由漸趨令人難受而刺耳的時間在他們身上碾過,他們只不過是話劇裡飾演著不起眼的大樹和背景而已,背景不需要為主角的發揮提供什麼意見,一旦他這樣做就是擅離職守,違反了戲劇的原則。

      在時間進入了瘋狂的一刻,它停止了。每個人不需要為這刻感到惴惴不安。每個人都只是安守本分飾演好自己的角色。每個人都是旁觀者,每個人都是如同空氣的存在。我們只是背景,襯托著人物出現的背景。而背景不需要插手主角的演出,不可以說半個字。因為,背景只是背景,背景是沒有生命、沒有意識的。

      所以,直到護士衝進來把那個畫得瘋狂甚至開始用畫筆刺向自己的病人以強硬的手段為他打上鎮靜劑──合四個人的力度才能制止他。然後當中的護士長當機立斷為他打針,然後打電話通報什麼。在經過一陣討論後,他們把該名病人送往獨立的病房。臨走時,她還瞪了房間裡的幾個一眼,質問他們為何不阻止甚至不通知他們。當然,精神病患者又怎麼能作出正常人的舉動呢。護士嘆了口氣。

      「剛剛的一幕好棒吧?」克勞德開始點燃新一根,叼在嘴邊,舒服地倚著窗邊。

      安努塔還是久久未回過神來,他對著那個『大師』離開的地方目瞪口呆。嘴角還淌下了口水,沉醉在剛才的畫面。

      「我想我真的瘋了。」他認真地回答。

      「瘋了?怎麼瘋了?」對方好笑地發出聲音。

      「我竟然覺得亢奮,在那一刻。」

      「怎麼說?」

      「我不知道要怎樣形容。」安努塔在描述中,他的腦袋有著急速旋轉的亢奮,像個在空中做著跳躍動作的奧運選手般。他的面孔滿是興奮雀躍的通紅。「那名大師,我們就尊稱他為大師。我覺得他根本是神級的人物!站在藝術最頂峰的男人!一個傲視群雄的出色領導人!好了後面是我誇張。其實在他瘋狂扭動畫筆,揮舞著腦海裡那些狂野、惡劣、扭曲、變態的思想時,它們才是人們存在在心底一直因為社會常規壓抑著的瘋狂念頭!它們是純淨、不加一絲修飾、真實的概念。人們不願意承認,當它浮現出來時他們甚至選擇否定,把它們扔進心靈深處的垃圾筒,然後視若無睹,假裝它不存在,事實上它們真的成功了。至少當別人把這些瘋狂的念頭付諸實行時,它們甚至沒有一些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們厭惡地壓低這種感覺,更加堅定地告訴自己:那些是假的。那些是見鬼了的瘋子才做出來的行為。我不曾是他們的同一類,因為我們的差別在於:一個實行了、一個沒有實行。因為我有理智,我有判斷力,可是瘋子,所以會做這種事的人必然是瘋子。他們如是說。然後成功強逼自己跟他們分開,將自己歸入正常人的行列。但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才是瘋子!只有瘋子才會壓抑著自己的渴望去追求那些見鬼的虛榮、物質慾望,就是為了滿足現實。哈哈!真的太好笑了,我想你一定這樣覺得。可憐的正常人,可悲的正常人,他們他媽的不知道自己才是有毛病的,最應該進療養院的是他們!自以為清高的正常人,多麼醜陋。」

      克勞德眨了眨眼睛。

      「看來我看錯你了,你果真是精神病人。」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安努塔為現在自己和對方的性格對調感到更加愉快,「瘋子。你敢說自己不是?」他得意洋洋地抬高頭,示威般地把臉無所畏懼地面向對方。

      「哼,自以為知道了什麼的小鬼。」他不服氣地吸了吸鼻子。

      「你否認不了,對吧?克勞德。」

      「我沒心情跟你談這個,你的說話很沒有邏輯你不自知啊?」

      「我想一個瘋子應該不知道『自知』是什麼意思。」

      「你終於承認自己是瘋子了?」

      他生氣了,糾正道。「是正常人定義的『瘋子』。」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瘋子啊?」

      「我沒心情跟你談這個。」安努塔覺得大勢已退,唯有表現出毫無還擊力的不耐煩,希望結束話題。

      克勞德像戰勝者一樣露出笑容。

      「所以,你承認自己是輸我一籌了?」

      「什麼輸嬴?」他惱火地轉頭瞪著他,皺著眉,兩眼像深深的泥潭般怨恨,「沒有人跟你比這個。」

      「噢,剛才得意洋洋地稱自己發掘了世界寶藏般的秘密的傢伙到哪兒了?喪氣了?」

      安努塔沒有回答他。只是哼了一聲,故作嗤之以鼻。

      克勞德聳聳肩,也沒有興趣再跟他在同一個話題打轉。

      「好吧,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沒有說我發掘了世界寶藏。」

      「噢,對,是我誤會你了?所以呢?」

      「跟我道歉。」

      「憑什麼?」

      他再次被對方有意無意的刺激和故作輕鬆的諷刺感到無法壓制的惱怒。

      「你到底想怎麼樣!」

      「沒有。」對方聳聳肩。

      「難道我們沒辦法和平相處嗎?那麼我們之前的呢?」

      「對,你說得對。」

      「你應該聽我說的。」安努塔平心靜氣,像在循循善誘,勸服對方,「克勞德,你不應該老是抓我的把柄借題發揮。」

      「我沒有。」他否認,「我只是順你的話去說。」

      「我們應該和平相處,不是嗎?作為同房室友──」他的說話被打斷了,他有些生氣地瞪著他,然而對方卻滿臉無奈地對他說,「你看看四周是什麼再說。」

      他這才留意到,周圍的病人們都朝他們散發著異類、奇怪的目光,對於他們激烈的討論──應該叫爭辯,直接叫吵架,他們都報以好奇的光茫。

      安努塔停下了一旦開口就難以閉口的嘴巴。他很快冷靜下來,面朝克勞德,向他微微鞠了個躬。

      「抱歉,克勞德,我的語氣是重了點。因為,你知道的,每個人對於自己的說法有著堅定不移的想念,當有人質疑時,就像向他們發出攻擊。他們會咆哮會反抗,甚至動手,還好我沒有。感謝你也沒有向我動手,我只希望你明白。」

      「我理解你的立場,」他說,把手上的菸朝窗外甩了甩煙灰,「因為我也是瘋子。」

      他錯愕地看著對方,然後兩人不約而同相視而笑。

      「對啊,我們是瘋子,根本就是瘋子!」

      「既然如此,我們要說什麼鬼邏輯常理呢?通通見鬼去!」他學著剛才安努塔的語氣。

      「所以,我們現在應該幹什麼?」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克勞德這個人,他的人是很不錯,是個值得交的朋友,是他嚴格定義下承認的朋友。他差點笑出了淚。

      克勞德動動腦筋,仰高頭思索。

      「你剛才不是說過要跟我說那個瘋子畫家給了你什麼啟發嗎?你說覺得亢奮,從那裡說起。你剛才把話題都扯到了瘋子去了,那些自以為清高的正常人怎麼認定瘋子的。」

      「噢,那個。」安努塔也思考著,「糟糕!我好像忘記了。」

      「嗄?」對方錯愕,「你該不會只有金魚的七秒短暫記憶吧?我一氣你你就忘記了?」他打量著安努塔,意味深長地下結論,「果然有病。」

      「唔……我真的忘記了。」他痛苦地思索,最後還是沮喪著放鬆肩膀。

      「別這樣。」克勞德走上前給他鼓勵的拍打,再給他孩子氣的摸摸頭,「孩子,你一定想到。」

      「或許……我跟你聊另一個?」安努塔正在苦惱其間,突然靈光一閃,想出了什麼思緒的眼睛一亮。

      「啊?你想說什麼?」

      「說我的夢,方才做的。」他得意洋洋地彎起嘴角,如同天真的孩子般露出了友誼和親切的笑容。

      與他的相識是在夢時。在初次從虛幻踏回現實的大地,安努塔感到無比的清醒。對於夢中的經歷他仍然歷歷在目,他不明白為什麼在夢裡的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夢境總是沒有邏輯的,尤其荒誕怪異,無從解釋。不過,不要緊,即使你沒辦法給它一個理由和詮釋,總之它依然存在。你感覺到它了,即使你沒辦法給它一個存在的理由,可是它就是存在了,而你都親自經歷了這點,你又怎麼能否認呢?

      這樣說可能很虛無飄渺,它本身的存在已經是個巧合的機率結果,難道不是嗎?在醒來時,他分析了種種於夢裡的情節,他發現很多他沒法理清的蛛絲馬跡存在,可是在夢中的自己卻從沒有醒過這點。那是他在放學乘車回家的經歷,可是他還是迷路,他只記得當時是跟著一個同學上了平時放學必乘的汽車,之後過了不久那個同學便到站下車了,然後他也惶惑地下車了。他看到那位同學跟上了其他人在公車站等待乘搭另一輛公車回家。他站在那裡,茫然若失。

      對,他迷路了,他竟然迷路了。回到現實他覺得那是多麼的荒謬!他竟然在乘著回家的車路上迷路了?簡直就是把某些在夢中運行的不規則套用在現實這個堅定的模子上是多麼的荒唐!總而言之,它就是發生了,從「無」到「有」的過程。在宇宙還沒有誕生時,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本身的面目是怎麼樣。我們花盡了無窮的想像力,或是依靠現今發達的科技,仍然無法預測一個比恐龍時代再遠一點是寒武紀時期前,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直接點說,我們不知道在產生這個宇宙、在大自然出現時,究竟這個世界是怎麼創造出來,它的開始是怎麼樣呢?沒有人,沒有人能猜測到或推敲,畢竟沒有什麼人或事能證明宇宙出現時是怎麼樣的,沒有人親眼目睹過,所以更不提會有什麼歷史紀載了。

      所以才會有宗教團體出現,他們聲稱耶穌是天主之子,他們在聖經紀錄著一切。西元前的史實。伊甸園。亞當與夏娃。挪亞方舟。世界末日。摩西用手杖開紅海。天主之子。聖母瑪利亞與聖約瑟。耶穌被釘十字架。最後復活升天……林林總總,但真假無從得知,變成了人們家喻戶曉的傳說或神話,流傳至今,無從證實。

      追究理由變得沒有意義,既然如此我們就先把這個問題擱置,來管一些雖然無從證實來由卻出現了的問題。雖然我們不知道它的來由,但至少我們知道它是存在的,那夢境。安努塔感覺過了一段時間,那種真假顛倒的真實感沒有剛起床的那麼強烈,但他還是執意把那個故事運用他的想像力來修飾,把它本身的邏輯缺憾屏蔽,反正只是個夢,追究這些錯誤的小細節有什麼用呢?還不如享受它為你帶來神秘又真實的樂趣。

      那個夢是超現實的。其實所有夢都是如此,也是由現實中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加上我們一些難以忘懷的陰影形成了夢魘,它把我們壓得死死,我們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就進入了該夢境。可幸的是安努塔一直很幸運,而這個夢境只會帶給他無盡的回憶和幻想。

-

      在發現了跟前面的同學回家路線不一樣,他一下子感到無所適從,一片茫然。這片廣闊的土地裡他找不到一絲正確的希望,簡單來說就是好像有人從天上把你推進了這個混沌陌生的世界。你呱呱落地誕生,你的父母響起一片歡騰,而你卻不知道前面的路要怎樣走下去。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連這個你都不知道,你又有什麼信心在經歷世間種種的考驗下你依然屹立不倒?你連基礎的認知都沒有──你何德何能在這個陌生的環境混下去?好讓自己不灰心得選擇離開?

      安努塔一直走下去,他沒有問自己為什麼要怎樣做──如果連他的出現都沒有辦法用常理來解釋(好像人的誕生一樣),那麼跟著下來的一切都不需要什麼解釋──總之他一直走一直走。比起盲人摸象地四處磕磕絆絆總比停在原地好。他這樣想。

      四處都是綠油油一片,他發現自己來到車站後沿著一後田園小路邁去的林子。四周滿是高低不一的草叢,這裡是比車站那邊比較低窪,是山坡下一個空著的地方。這裡已經不再是外面的世界般車水馬龍、繁華一片,如同超脫了世俗般的寧靜。他停下像機械人一樣不知疲倦地行走的腳步,靜心聽聽,環顧四周。給他回應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蟬叫。聲頻不一,發音相同,刺入它的耳膜,他頓時感到耳鳴的不適。他的腦海空白一片,他終於放棄了一直奔跑的步伐,變成緩緩地觀察四周,似乎想尋找一絲離開的生機,可惜不論看向哪裡,都是一片密密麻麻又繁複雜亂的野草,或者是低垂著柳葉的大樹。他就此作罷。

      不知怎的,他忽然來到了一庭陰森的屋子前,寫著四個字──荒屋鬼叫。天色已暗了,由天藍色變成墨黑色,而且該死的還下了雨。他無從選擇,只好進去找位置躲雨。他進入裡面,發現沒有上鎖,他看到裡面奢華一片,看來是一間富有的大屋,擺設盡顯主人的富貴。軟絨的地毯,華麗的吊燈,歐式的沙發,四周都散發著十九世紀西式的設計和古董氣息,連通話器材都是那種手鑽入去順時針或逆時針扭動號碼的古舊式家居電話。

      空間廣闊而又發出奢華金色的浪漫光茫。安努塔簡直錯愕在那裡,動也動不了。之後他順著白色的樓梯一直往上看看,樓梯在支撐重量中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走廊好像在酒店裡的環境一樣,燈光昏暗,每間房間的門外都擺放著如燭火般微弱的小蠟燭。他往前面的方向走,一邊四處觀看每個房間的不同之處,直到他在太集中注意力之際,被一位正在打掃的女傭發現,她尖叫著大聲質問不速之客,當他打算調頭往回走時,又發現了多幾位工人在現場指著他大叫。之後他被拎到了主人面前。

      主人不知怎的打量他一番,覺得他沒有惡意,他溢滿對客人的笑意把他帶到客廳。並命身邊的女傭幫他們砌杯茶,跟著那些工人們只是古怪地瞥了他幾眼便去工作了。

      趁著一番友善的問話中,安努塔也說出了自己偷進來的目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的屋子裡沒有上鎖,然後我就糊里糊塗進來了,其實我的目的只是為了躲雨,如果你覺得我侵犯了你,你大可以把我趕出去。我並不介意,只要你的大屋外剛好有個屋簷可以幫我遮擋大雨就好。」

      他覺得眼前這位主人看起來很有優雅氣質,舉手投足都散發出不庸置疑的皇者的氣息,他必然是這間豪華大屋的主人。他身穿一襲黑色的披風,活像襯托窗外的黑暗之下行走的吸血鬼伯爵。可是為什麼他不為大門上鎖而且對他的態度更是非常友好,他就不得而知了。

      他看起來並不急於回應他的問題,一位女傭走過來為他倒上茶,裡面還滲著玫瑰的茶香。他享受地抬起手,把它湊到自己如花般的鮮艷的嘴唇前,吸了一口,才喝下去。安努塔看得不禁猛嚥一口水。

      伯爵看到他的垂涎三尺的表情,連忙朝倒給他的茶一指,「你也有,試試看。」

      他點點頭,迅速端起另一杯花茶湊到鼻前。唔……很濃的花香。喝了口,他感到整個喉嚨像被一股勢不可擋的淡而重的味道貫穿,讓他不禁顫抖著嘴唇說:「好茶。」

      「好的話,多喝一點。」伯爵滿意地笑著。「我還怕你不適應我的口味,我們是來自不同的地方,我害怕有差異。」

      「好,不錯。」安努塔更是滿足和放下戒備地舉起拇指,高興地眨了眨眼睛,孩子氣信心十足地又再喝下去。

      他們一問一搭地聊天起來,好像在一起很久的朋友一樣。安努塔像一隻剛出籠的麻雀一樣吱吱喳喳地向他問話和介紹自己的日常生活,逗得伯爵經常莞爾一笑。在這場交談中他們得到滿足的愉快,可能是因為彼此都孤獨太久了,突然找到知己痛快一聊,實在是人生一大的賞心樂事。

      他發現一直而來都只有他在問,而伯爵在答。他奇怪地盯著他,伯爵眨著天真的眼睛,是明藍色的,純淨天然如大海的顏色。

      「你似乎沒有主動說過什麼,伯爵。」

      「……嗯,我想是,」他沉默了片刻,像在考慮要怎樣回答,「我不太懂得怎樣交談。」

      安努塔瞪大眼睛。這個問題不就是自己經常在現實中碰到的嗎?內向內斂、沉默寡言、不懂得與人相處和分享的重要弄至現在都沒有一個真心永久的朋友。在夢境裡的自己似乎超脫了現實給他的桎梏,令他暢所欲言,變成了內心裡一直不敢表達出來的真實又渴望的一面。他猜不到伯爵跟他是同一類人,而且雖然他們相似的地方不多──生活環境不一樣,還是有很多前所未有他從沒有想過的話題可以說。他感到無比的喜悅和滿足。他笑意洋溢。他發現伯爵是多麼的可愛。他喜歡他。他希望跟他交往──以朋友的方式,一直下去。

      「雨下完了。」他突然發現,窗外的雨水停下了,留下灰蒙蒙的天空。他有些失望,他開始懊悔自己提起這個,他不想離開。

      「哦,對啊。」

      「我要回去了。」安努塔依依不捨,嘆著氣,「在此之後我們會再見嗎?」

      「啊?」伯爵的表情有些呆滯,望著他一臉茫然,好不容易反應過來忙回應,「哦,我想會的。」

      不會了,這只不過是夢,我很快會回去,回我的家,之後我不會再遇到你。

      安努塔黯然神傷。

      伯爵站起來,打算送他到門外。他忽然叫道,「對呢,我沒有問你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安努塔滿心希望和渴求地盯著他,但又為自己的唐突嚇倒對方而感到不好意思。

      對方果然紅了臉,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囁嚅著嘴唇念了幾個發音,他沒有聽準。

      所以,當他終於找到車回到家,他仍然還是不知道那個好心的伯爵名字。他感到遺憾,窗外的黑暗更是使他的希望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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