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月初，秋風乍起的時候，我坐上西行的列車，回到原先讀書的城市，趕赴一場與我無關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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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一起合住的姐妹，小望和小愛，是這場婚禮的策劃人，邀請我去幫點小忙，也聊以安慰思念之情。我一口答應，其實，是出於自己的私心——我希望在婚禮上見到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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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她們的住處，我才發現，自己沒有一件像樣的裙子適合婚禮上穿，而臨時去買已經來不及。小愛打開簡易衣櫥，大方地說：“這些是我們的衣服，你隨便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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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香氣撲面而來，每件衣服疊得整整齊齊，這才是女孩應該有的衣櫥啊。我的眼睛逡巡一圈，頂層一件碎花裙跳進眼簾。我小心翼翼取出，驚呼：“哇！”迫不及待地套上身，幾乎興奮得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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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裙子簡直就是為我量身打造的！V領，碎花，雪紡，飄逸的裙擺長及腳踝。再搭上小開衫，配上灰色坡跟鞋，醜小鴨搖身一變成了白天鵝！我旋轉一圈，怯怯地問：這件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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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望說：“好眼力，這是新買的呢！借給你吧，反正這回我不打算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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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自己成了灰姑娘仙度瑞拉，絕望中仙女駕到，魔杖一點，我便改頭換面，即將迎來一生命運的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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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提著裙擺款款走向大巴車，想像車窗裡紛紛投來驚豔的目光，而其中，就有他的。雖然鞋跟有點高，裙擺又長，需要我十二分小心，這段路真是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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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上沒有他，我略感失落。今天早晚會見到你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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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了目的地，郊區某個人跡稀少的公園。小愛塞給我一個輕巧的籃子，分派任務：採集一籃鮮花裝點婚禮現場，然後負責給賓客引路。我歡呼一聲，挎著籃子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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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清晨，路邊盛開著酢醬草、蔥蘭，還有幾乎被野草埋沒的月季。我舉著剪刀，撥開野草，挑出最鮮豔的那一朵，哢嚓哢嚓剪下，花瓣上沾著潔淨的露珠，芬芳襲人，花刺紮破了手指，也不覺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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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霧氣尚未消散，我的長裙窸窸窣窣，鞋襪打濕了，心底隱秘的歡樂呼之欲出。假如此刻，他與我偶遇，會不會誤以為我是林中仙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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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到一處偏僻的草地，眼前一亮：這裡居然有大片大片紅的花！奇怪的是，它們只有花和莖，沒有葉子，一副遺世獨立的姿態。哦，我記起來了，這不是傳說中的曼珠沙華嗎？怎麼長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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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華，即彼岸花。據說，它有葉時無花，有花時無葉，花葉永不相見，象徵著相愛的人永不能在輪回中聚首。又傳說，彼岸花長在冥河之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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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鬼氣森森的花怎麼會出現在婚禮上？我遲疑了一下，甩開腦子裡稀奇古怪的念頭，紅花不是正好喜慶嗎？我樂滋滋地采了幾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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籃子滿了，第一個任務大功告成。一看時間不多了，我匆忙走到指定的地點，當起了引路人。電線杆上掛著Happy Weddings的指示牌。陸續有車開過來，人們看見指示牌和下面笑盈盈的我，便知道路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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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得累了，漸漸百無聊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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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聽到細碎的人聲，有兩個人向這裡走來。啊，是他！我一個激靈，站直了，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本小書，裝作看得入迷。直到他們走到跟前與我打招呼，我才恍然大悟，矜持地答應一聲，又滿不在乎地繼續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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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腳步聲遠了。我才松了一口氣，又恍然若失。太陽已經猛烈起來，曬得我蔫蔫的，就像籃子裡垂頭喪氣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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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人過來通知，婚禮要開始了。我飛快地撤離陣地，來到婚禮現場，急切地觀望——那人不在。咦，這會兒他去哪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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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拱門已經搭好，白色塑膠椅整齊地擺在紅地毯兩邊，虛位以待。唱詩班的成員穿著黑色的聖服，在夾竹桃叢下愉快地低聲交談。親友們陸續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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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傻傻站著，癡看著這電影裡才會有的夢幻場景，心裡有些疑惑，他去哪裡了呢？有人從身後走過來，也沒有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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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與我擦肩而過的，居然是他！我驚醒了，想打招呼，卻沒出聲。這時，一個輕柔的嗓音響起：“嗨！”我一怔，回頭，哦，是她，一個叫葡萄的女子，人如其名，有著葡萄的水嫩、飽滿和甜蜜。她和女伴挽著手臂，走過我身邊，追上了前面的他，在賓客席入座。她不時和女伴咬著耳朵談笑幾句，他坐在她身後，眼睛裡滿滿的，都是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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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我轉身就走，一個趔趄，崴到了腳。疼得齜牙咧嘴，卻沒發出尖叫，跟周圍的人抱歉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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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紅的彼岸花，果然很不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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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詩班空靈的歌聲響起，我沒有勇氣入座，躲在一棵女貞樹下，遙遙地觀望。接著是牧師證道，新人宣誓，交換戒指……婚禮的程式總是大同小異，新人講述的愛情故事也無太多新奇。我的心底升騰起虛無之感。專為單身姑娘設計的新娘拋擲花束的環節，我也悄然避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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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女作家麥卡勒斯有部小說，叫《婚禮的成員》，正值青春期的少女，眼見親愛的哥哥要結婚了，她想方設法阻止，卻無濟於事，最後鬧出了許多笑話。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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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不是葡萄，也不是水蜜桃，只是一朵無人問津的野月季，還是帶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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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不再是善良又好運的仙度瑞拉，卻成了醜陋而善妒的姐姐，巴望著拆散一段美好的愛情，將王子占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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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自己內心的陰暗而震驚，而羞愧了。這個祝福聲聲的時刻，我顯得多麼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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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婚禮結束後，照例，收到請帖的人和幫忙的人要去酒店赴宴。我默默地收拾著零落的花，磨磨蹭蹭，最後還是被叫去了酒席，故作歡顏，味同嚼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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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罷未作逗留，獨自回到住處，小望小愛還在酒店幫忙。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午夜夢回，灰姑娘還是灰姑娘，王子已經愛了高貴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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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很厭煩，草草換下裙子，想趴在床上大哭一場。目光不經意掠過裙擺，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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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裙擺有好幾處撕開了，大長著可怕的嘴巴，似乎在控告著什麼。怎麼可能？我明明已經萬分小心了！什麼時候扯到的呢？採花的時候？崴腳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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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嚇壞了，把裙子塞進包裡，沖出了家門。騎上車，慌慌張張來到附近的一個雜貨市場，我記得這裡有一家縫紉店的——如今已經很少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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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店裡，將衣服給店員看，店員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我一籌莫展，走出縫紉店，迷茫地推著自行車，不知道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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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了好久。天黑之前，我來到附近的一個社區，偶然看見一塊鏽跡斑斑的牌子：衣服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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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進巴掌大的小店，櫃檯裡坐著一對老夫妻。我拿出裙子請求幫助，並解釋說，這裙子是跟朋友借的，務必要恢復原樣，且明天早上就要取回，因為明天下午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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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我結結巴巴的陳述，或許是我無助絕望的眼神打動了大媽，她接過裙子，翻過來翻過去，跟老伴商量了一下，說：“我試試看啊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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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千恩萬謝，約好明天一大早過來取，惴惴不安地騎著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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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話，裙子的主人忙得忘了此事，並沒有問起。第二天，我早早來到店裡。裙子幾乎恢復了原樣，不仔細還真看不出瑕疵。大媽跟我要了三十塊，說昨晚上她和老頭子熬了半宿才手工縫好，眼睛都花了。我又是一番千恩萬謝，雙手把錢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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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小望小愛不注意，我踮起腳尖，把疊得整整齊齊的裙子放進了衣櫥，一顆高懸的心才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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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自己的衣服，終究不貼己，再漂亮又如何？穿得戰戰兢兢，弄壞了還徒增煩惱。但願那千辛萬苦縫好的口子，不會再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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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不也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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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度瑞拉，以後去婚禮，一定要穿自己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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