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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怨曲(4)

4

踏著月色,我沿著雜貨店後方剛鋪好沒幾天的柏油馬路,摸黑走到阿頓家附近。

我沒去過阿頓家,不過聽阿頓形容過,他家非常好認,方圓十里內就屬他家最有特色。

只要看到被一片綠色旗海包圍的房子,就是他家了。

阿頓老爸,是位狂熱的獅迷。

我有點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

馬路邊鬧烘烘的,擺滿塑膠製的紅色綠色椅子,一堆人圍在阿頓家門口,喝酒的、抽菸的、大聲談笑。

看看手錶,十點半了,怎麼這裡比山上唯一的商店街還熱鬧?

繞過門口的小撮人群,門口有兩支金屬底座的旗杆,大大的綠色獅子旗隨風飄揚,顯得氣勢非凡。

「老天,這會不會太誇張了?」

走過右邊的獅子旗,我這才明白為什麼阿頓家門口會有這麼多人聚集。

液晶電視,巨大的液晶電視螢幕就擺在門口正中央,播放著足球比賽。

我看不出螢幕的確實尺寸,不過這麼大台的液晶螢幕起碼也要上百萬吧,阿頓老爸真是好大的手筆。

「喂,前面的,不要擋電視。」

我連忙讓開。

「抱歉。」

強龍不壓地頭蛇,我移動身體的同時還不忘保持都市人的禮貌。

「讓開就好了啦,抱什麼歉,你欠我會錢喔?」

轟笑聲在外面炸開,我微微一笑,心裡有些不太舒服。

我跟外人相處的時候很少直來直往,這裡的直率讓我不太適應。

這裡的居民都很善良,沒有惡意,可是我就是不習慣。

真可悲,面對他們的直率,我居然有手足無措的感覺。

「卓皓哥,你怎麼來了?」

阿頓脖子上圍著一條白毛巾,光著上半身從他家裡走出來。

「嗨,阿頓,你家好熱鬧。」

「對啊,我老爸不知道發什麼神經,兩個月前在山下買了一台超~~大型液晶電視,買回來以後居然搬不進去,乾脆裝在門外,讓村裡的人一起看。」

「……你老爸挺神的。」

「還不是為了看棒球。」

阿頓嘴唇掀動了一下,似乎對他爸爸的喜好很不以為然:「他說螢幕越大越有臨場感,卻忘記家裡的門塞不進這台電視,真被他打敗了。」

「可以換門啊,把這裡和這裡打掉。」我邊說邊指著門的兩側:「把整個門口拓寬,電視就運得進去了。」

「不行。」

阿頓連連搖頭,低聲說道:「我們這裡的習慣,要家裡有長輩過世了,棺木運出去以後才可以整修家門口。我家裡我爸最大,他如果把門拆了,就是在詛咒自己。」

「哦,抱歉,我不清楚你們的習慣。」

我都快記不清這是我今天第幾次道歉了。

「沒關係,你是外地人嘛。」

阿頓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剛才兇你的那個人是頭目的小兒子。他心地不壞,就是嘴很臭,卓皓哥別介意。」

「我不介意,只是很羨慕你們這裡的直爽。」

「哈哈,太直爽也不好。有時候跟他講話,會被他氣到很想揍他,可是你又知道他沒有惡意,想想只能算了。」

「哈哈……」我笑了兩聲,接著說出我來這裡的目的。

「阿頓,能不能跟你買包菸,我出來的太晚,雜貨店已經關了。」

「卓皓哥,你跟我客氣什麼?我們是朋友啊。」

阿頓很用力的拍打我的肩膀。

有點痛,跟他們強健的體魄相比,我很瘦弱。

「菸我家多的是,不用錢,我馬上拿給你。」

「這怎麼好意思……」我苦笑。

「不好意思的話,將來等你發達,介紹一個好工作給我。」

阿頓笑嘻嘻的進屋裡去拿菸,我走到大電視後面,看著他打開酒櫃下方的小門。

乖乖,酒櫃下層滿滿的都是香菸,一條條排列成行,五顏六色讓我眼花撩亂。

阿頓找了兩排,手指掠過我習慣抽的牌子,往更深處找去。

我覺得這樣站在人家屋外往裡面窺視的行為很不禮貌,所以我往後站,看著電視正在轉播的球賽。

阿頓選好菸以後從屋裡走出,他繞過電視前面,故意調皮的在螢幕前轉過身扭動屁股,馬上就有花生殼攻擊過來。

「卓皓哥,這菸給你。」

阿頓笑嘻嘻的把菸交到我手上。

紅大衛,兩包。

「謝了。」

我沒有多說什麼,迫不及待的打開其中一包,拿菸抽了起來。

「你爸菸抽很兇喔。」

猛力吸了兩口,尼古丁讓我神智一清:「酒櫃下面好多菸,那些要抽多久?」

阿頓朝屋外的人群指了指:「我爸不太抽菸,那些菸都是請村裡的叔叔伯伯抽的。」

「這麼好?」

我的菸差點從手指縫間掉落,這……阿頓老爸也未免太好客了吧?

有免費大電視看,還有免費的菸可以抽,該不會連那些啤酒也免費吧?

「喂,阿頓,你老爸是做什麼的?他是民意代表嗎?」

「如果我老爸是議員,我還會請你介紹工作給我嗎?」

阿頓說得沒錯,我問了個笨問題。

在山上長大的孩子,腦袋比我這個都市人還清楚,我尷尬的笑著。

如果我有阿頓這麼聰明,或許當前妻一有不對勁的時候馬上就能發覺,事情也不會演變到離婚的地步了。

我懊惱的敲打自己的頭,阿頓又說道:「卓皓哥,猜不到就別猜了。我老爸常說他是無聊部落的娛樂大亨,也就是組頭。」

「組頭?」

我明白了,難怪他老爸這麼好心,買一台螢幕超大的液晶電視給左鄰右舍看比賽,還供應香菸。

原來這都是阿頓家裡事業的一部份,他哪裡還需要我幫他找工作啊?

「阿頓,你們管區都不管的喔?」

「你看,那位坐在頭目小兒子旁邊的,就是副所長。他五點鐘一下班,制服脫下馬上就到我家門口報到了,現在都還沒回家。」

我有點傻眼。

「卓皓哥,山裡的某些事情也許你第一次看到會覺得很離譜,可是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阿頓靠在牆壁的陰影裡,炯炯有神的雙眼閃閃發亮,像潛藏在密林裡的黑豹一樣。

菸快抽完了,我把菸踩熄,彈掉剩餘的菸草,再把菸蒂放進褲袋。

這裡大部分的男人抽菸、喝酒、嚼檳榔樣樣都來,但你在馬路上或草叢裡很難看到菸蒂、空的啤酒罐、檳榔渣或其他垃圾。

梨山就像是他們的家一樣,會有人在自己家裡亂丟菸蒂、亂吐檳榔渣嗎?

「副所長和我爸兩個人的祖父是表兄弟。不只副所長,在這裡你看到的每個人幾乎都有親戚關係。而且,如果副所長不讓我爸經營,他下班以後也只是在家裡無聊的轉電視,還有誰家的電視比我家大?」

說的也是,用死板的法律來約束管制親族總是不太好,台灣哪個角落沒有人賭博?政府自己就是最大的組頭了。

「你爸的事業做這麼大,你不想陪他一起做嗎?」我問。

「這樣是不行的。」

少年阿頓憂鬱的皺起眉頭。

「卓皓哥你看,來賭錢的都是村裡的人,外地人不會大老遠跑到山上送錢給我爸。地下賭場是不能公開讓外地人知道的,就算遊客很多,我爸還是沒辦法從他們身上賺到一毛錢。」

「那有啥關係。」

我學阿頓,也跟著靠到牆壁上,點起第二根菸。

「其他人從遊客身上賺錢,你爸再從村裡的人身上賺錢,也等於是從遊客身上賺錢,財富重分配嘛。只要不詐賭,也沒什麼不對。」

「就是這裡不對,你剛才說的那句很好,財富重分配。」

不對?很好?到底是哪裡不對,哪裡又很好?

「我爸賺得越多,村裡人的錢就越少;我爸賺少,我們家日子又難過。你不覺得這整件事都怪怪的嗎?」

我聽到阿頓說出這些話,心裡很震驚。

「……阿頓,我真他媽佩服你,你超成熟的。真的,我為你,還有你的家人感到高興。」

這小子,才國中畢業。

我國中畢業的時候只想著鍛鍊身體,希望喚醒體內超級賽亞人的血脈。

即使是現在的我,也只煩惱著如何讓自己過得更好;眼前這個十五歲的國中生卻在煩惱他家鄉的未來。

他將來要讀的高中或高職肯定不如我待過的學校那樣有名,但此時此刻我真實的感受到我和他之間的實力差距。

台灣的民意代表和政府官員,如果有三分之一的人像阿頓這麼成熟就好了,台灣一定能成為真正的人間天堂。

「卓皓哥,你別笑我了。其實這問題我想了好久,可是一直想不到答案。」

「……你想了多久?」我有些無語了。

「啊……從我爸開始做這行就在想……大概有兩年吧。我很笨,所以大家才會叫我阿頓。」

「不對,是你太聰明了。」

我把菸在牆壁上捻熄,太晚了,再不回去睡覺大概應付不了明天的粗重活。

「阿頓,你一定要把這個疑問和想要找到答案的念頭,一直放在心裡。」

我把第二根菸蒂塞進褲袋。

「只要有這個念頭支持,你的人生就不會走偏,而且會過得比任何人都有意義。我敢保證,將來的你絕對不需要任何人幫你找工作,你反而會成為很多人的貴人。」

阿頓好像被我極度嚴肅的態度嚇到了,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

「嗯,卓皓哥,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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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走在往工寮的產業道路上,走著走著,腳步越來越輕快。

今夜的月色很皎潔;而我,開心的哼著歌。

梨山是個很美麗的地方,風光明媚。

人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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