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懺悔

      「神父,我要懺悔。」

     

      我看著他,一個溼透的男子。

     

      他身材壯碩,個頭兒很大。但臉色蒼白,瞪大的眼睛盈滿血絲,眼神恍惚而處處充滿著不安及恐懼。他的手插在口袋中,指節想必用力得發白,指甲狠狠刺入掌心,看起來飽受煎熬。我從未看過一個有妻有子的人,如此潦倒無助。

     

      「跟我來吧,這裡太冷了。」

     

      我領他進入書房。我燃起火柴,昏黃的火光隨即閃耀起來,投下詭譎的陰影,彷彿有哪雙眼睛在暗處窺伺著。

     

      「我會聽著的。」我說。

     

      他將自己安置於軟椅中,害怕地看著自己。

     

     

€    €    €

     

     

      「我不知道……該從哪邊說起。」

     

      「這個嘛,想到就說吧。」

     

      「神父……您有沒有過這種感覺……『好奇』?」

     

      「是,當然。」

     

      「不,我這樣講太輕描淡寫了。是一種……很強烈的……很強烈的渴望。像是飢渴。如果不去滿足,便覺得心臟快炸開,非得解除疑惑不可。有時候,那簡直是魔鬼的召喚。您懂我的意思嗎?」

     

      「你指的是『求知慾』吧。」

     

      「我不清楚那是什麼,但我想您說得沒錯。」

     

      「有求知慾,是件好事。」

     

      「好事!這簡直是詛咒!我時常感到懷疑,為什麼上帝要這樣對我?我生平沒做過什麼壞事,但祂要我怎麼相信,祂確實是公平的呢?」

     

      「你不該那麼想,但神會寬恕的。」

     

      「對不起,神父。」

     

      「朋友,沒關係,慢慢說吧。」

     

      「我無法擺脫這種感覺……或許就是您說的『求知慾』吧。我沒辦法將它從腦中去除,吃也吃不下,工作也無心,想要解除疑惑之外,什麼都沒法子想。我也許是病了吧,但醫生也沒輒。神父,求知欲是不是魔鬼的東西呢?」

     

      「不,如果所好奇的事乃正當行為,它便是上帝賜予得高貴情操。你究竟想知道些什麼?」

     

      「噢,不!我知道您在想什麼。我可不像酒店裡那群懶鬼,成天想喝得爛醉、找女人上床──對不起,神父。我也不想那些鍊金術的把戲,我曉得那些鍊金術師不是騙子,就是魔鬼的朋友。我只想好好地過日子,誰叫這什麼欲的東西纏上我,再也沒法子安心。」

     

      「那你究竟想知道什麼呢?」

     

      「我一時也說不上來。我想……是全部吧。」

     

      「全部?」

     

      「我能看到的全部……說也說不完啊。為什麼有火?為什麼火看得見又摸不到?為什麼刀子就摸得到?為什麼水可以流?為什麼金子不怕火燒?鳥為什麼會飛?人怎麼會走?手怎麼動?吃了東西怎麼又要拉──對不起,神父。時間是什麼?為什麼會變老?如果要列出來,我恐怕得花上三天三夜還不只呢!天呀,這些問題全都塞在我腦袋裡!

     

      「這些不是理所當然的嘛!」

     

      「我知道,他們聽起來天經地義。但背後難道沒有任何原因嗎?誰又能確認它『沒有原因』呢?更何況,透徹探討上帝創造世界的巧思,難道不是贊揚它的神奇的表現嗎?有那麼多疑問,我每想到就著急,巴不得死了。最令我痛苦的,是我分明為人,卻不曉得人皮底下是些個什麼。」

     

      「也許你該去讀醫學。」

     

      「事實上,神父,我曾請教一名醫生。他不但絲毫無法解答我的問題,還把我攆了出去。我想,連醫學也無法給予我解答吧。」

     

      「也許根本沒有解答。」

     

      「我知道,但這無法說服我自己呀!」

     

      「你該信任上帝。即使不曉得答案,祂還是會看照一切的。」

     

      「神父,我已經不求自己有救。我是來懺悔的。」

     

      「你犯了什麼罪?」

     

      「您認識懷德的大女兒嗎?她的名字是瑪麗拉‧懷德。」

     

      「是,我認識她。你……」

     

      「……她上個月失蹤了,到現在,懷德還是呆呆的像個死人兒。多令人傷心啊!可怖的是,我知道這件事的始末,但我能跟誰說呢?這就是我在這兒的原因!神父,我只有你可以傾訴了。」

     

      「說吧。」

     

      「那時,我看見她在河邊洗衣服。您知道,她母親早死,家事就由她一人包辦,真是能幹的女孩。我和妻子都很喜歡她,常常請她來家裡吃晚餐,不過她通常都會拒絕,因為只有她一人能打理家務……真是一個可愛又叫人疼愛的女孩。」

     

      「是的。」

     

      「那時天色晚了,樹林間昏昏暗暗。我剛從田裡回來,想去洗把臉,就在河邊碰見她。這條河──流入村裡的水道,就是這條河的分流;我家離村子邊緣近,比較常到主流那兒去。那裡水又清澈又乾淨,而且河道很深,水流湍急還有漩渦,我都不敢下去游泳,只是很多魚可以抓。」

     

      「唔。」

     

      「瑪麗拉竟然忙到這時候,真叫人心疼。我看見了她,天色已暗,四周無人,而我……突然冒出一股念頭,邪惡的念頭……」

     

      「是什麼?」

     

      「我剛剛說過,我對『人』有股強烈的『求知慾』。如果,我能找到一個人,如果,能將他皮膚翻開來看看……」

     

      「上帝呀。」

     

      「上帝保佑!我被這念頭嚇壞了──我怎麼能想出這種事兒來呢!但是,我卻止不住地盯著瑪麗拉看。」

     

      「……」

     

      「我看著她,足足有五分鐘。最後,我向她走去。啊,我那時在想什麼呢?我腦中一片空白啊!」

     

      「……」

     

      「突然,她回頭看見我。她微笑著,問候我說:忙完啦?嫂子身體還好嗎?我想,如果真要幹啥──就只有這時候了──」

     

      「……」

     

      「這時候,我猛然驚醒。願神祝福!我知道自己絕不能這麼幹。我慌慌忙忙地跑回家,連水壺都忘了拿,還因此被老婆罵了一頓哩。我不敢說,我竟然起過那樣的念頭!但是,我又想到,有個畫家也曾經到墓地切屍體來看,對不對?而且,還是他的神父讓他進入墓地的……」

     

      「上帝寬恕他!若是我,我絕不會答應,簡直太荒謬了!」

     

      「您說得對,但我得承認,我也動過同樣的念頭。我很恐懼,竟然會產生如此邪惡的念頭。我強迫自己將它放下,但我想我沒真的成功。這恐怕是魔鬼誘惑了我吧!」

     

      「那瑪麗拉……」

     

      「第二天,我老婆邀了瑪麗拉來共用晚餐。她很難得地答應了,因為父親去替人打穀子,要在外地住一天。她問起我昨天怎麼回事兒,怎麼匆匆忙忙就走了。我怎麼回答呢?我只得告訴她,我想起把東西忘在田邊了。她大笑,說我為了找東西,還把水壺落在河邊了呢。然後,老婆要我送她回家。」

     

      「噢……」

     

      「不,我們一路談得很愉快。她平安回家了。」

     

      「那她怎麼會失蹤呢?」

     

      「我還沒說完……您記得村裡豐收慶典那天嗎?」

     

      「當然。」

     

      「村子才剛剛收割農作,稻子堆好也存好了,今年的產量又不錯,大家都想放鬆心情,好好玩一玩兒。老婆帶著小孩跟朋友喝茶去了,其他男人跑去喝酒跳舞。我鬱悶許久,沒心情慶祝,便自己躲到樹叢裡打盹。」

     

      「嗯。」

     

      「突然,我聽到有人來了。幾個年輕人打打鬧鬧,說笑著跑到樹叢間。他們沒看見我,因為我躺在一處很濃密的灌木後。其中一個是瑪麗拉,他們都有點醉了。您知道,這些小夥子就是比較輕率放肆……剛開始,只不過是年輕人的遊戲,互相揶揄啦,笑笑鬧鬧。我在考慮離開,讓他們自己好好玩兒。」

     

      「然後呢?」

     

      「她們開始說些邪惡的笑話──您知道的,我幾乎不願再重複一遍!骯髒、下流!而且,他們特別衝著瑪麗拉。男孩子藉故遣走另外二個姑娘,說什麼幫忙拿點吃的之類。那二個女孩當真走了的時候,我眼珠子差點沒跳出來,真是瞎了眼!輕浮就算了,這簡直是邪惡!當、當只剩瑪麗拉的時候,那些魔鬼尾巴可就露出來了!」

     

      「噢,天啊……」

     

      「我該阻止他們的,我知道我該。但上帝作證,我的心智又被蒙蔽了。我呆了,既無法離開也無法上前,嗓子像是卡著野鴨,喊也喊不出來啊。我當時又在想什麼呢?我真不願意回想!那群畜牲!」

     

      「……」

     

      「瑪麗拉終於發現不對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唉,太遲了啊!他們想壓倒她,堵住她的嘴,他們想要──脫掉她裙子。可瑪麗拉掙扎得厲害,男孩們逐漸慌了,不知誰出的主意,竟然勒住她喉嚨──」

     

      「……」

     

      「瑪麗拉想扳開他們的手,但力氣哪夠呢?她的身子上上下下,不斷抽搐。」

     

      「……」

     

      「一會兒,她就癱軟不動了。那些年輕人嚇壞了,議論一陣,接著便匆匆離開!往後的一個月,我看見他們,這些畜牲竟然還能面不改色!絲毫沒有愧疚!沒有罪惡!任何人,就算是剛出生的嬰娃,也不該如此粗魯、輕率、邪惡!」

     

      「……」

     

      「可憐的瑪麗拉被留在那邊。我心中再次燃起一股邪惡的念頭──啊!我得承認,不亞於那些男孩的邪惡!而我竟然無法抵擋!我身子終於能動了,卻不像自己在動。我把手放在她鼻子前,感覺不到呼吸。然後,我將她拖到穀倉,因為整晚都不會有人去那邊。而且有稻草,而稻草……您知道的……很適合吸收液體。」

     

      「上帝!」

     

      「我切開她的時候──從胸部到腹部──老天啊,她醒了!她睜開眼睛,棕色眼珠恐懼地瞪著我,張大嘴巴──想叫卻沒嗓兒。我嚇得愣住,看著血液溢出她身子──她的眼睛映著我自己!天啊!她沒死!她的心臟還在跳動啊!在我面前……撲通、撲通……」

     

      「……」

     

      「我著了魔!她再一次昏厥過去,我用布堵住她的嘴。我停不下來!我看不見!我聽不到!我、她的呼吸微弱著,最後終於停了。但我的手沒停,我的眼沒停,腦袋也沒停,但我──我的靈魂跑哪兒去了?我找不到啊!我最後一點心智也被消磨殆盡了!瑪麗拉!她的眼珠佈滿坑洞!她的胸骨!她跳動的心臟!她的皮膚撕開了──很多很多血!神父啊,我沒想過能親眼看見那麼多東西,我全畫了下來,藏在抽屜裡頭。人不過是那樣!血淋淋的肉塊而已!靈魂呢?我沒找著靈魂,而她的屍體沉在河底!」

     

      「……」

     

      「神父啊,多可佈的景象!連魔鬼也奈我不何吧!連撒旦也厭惡看見我吧!哦,上帝!上帝!你要如何寬恕我呢?」

     

      「……」

     

      「神父!」

     

      「親愛的孩子……」

     

      「神父,剛才我出門前,我告訴老婆我去牛舍……所以,我從後門出去,經過牛舍,他們都是很乖的母牛……」

     

      「……」

     

      「我拿了一把刀子,現在在我口袋裡。」

     

      「冷靜點,孩子。」

     

      「不,我沒辦法冷靜!您不能了解嗎?我早已無了心神!」

     

      「等等!」

     

      「我都不原諒自己了,神怎麼能原諒我?」

     

      「你不會要──」

     

      「既然我已是個罪人,那我只能淪落下去了。在我受到上帝的制裁前,至少別再受那樣的苦!如果您有過和我相同的經歷,您一定會理解的!一定!」

     

      「放下它!」

     

      「上帝饒恕我吧!」

     

     

€    €    €

     

     

      我一瞪腳,感覺到劇痛傳來。我在空中徒勞地亂抓亂揮,不久,便不由自主地抽動身子,雙眼發黑,二手只能緊緊握著兇器,祈求但無法多獲得一分救贖。好痛,好難過,我全身都渴求著解脫,以致於壓下內心的渴求。我突然想嘔吐,卻只能乾嘔,連空氣都凝固在嘴裡。頸子灼熱著,彷彿貼著一塊烙鐵,火辣辣地劇痛。胸口也痛,劇烈收縮卻無法減緩痛苦。血液脹紅我的臉。

     

      我想尖叫,我想大笑,想大哭,我覺得快死了。火光搖晃著,哪裡來的風?我看見自己長長的影子,連著長長的繩子,像戲偶般,在紅色的地毯投下長長的不斷搖晃的剪影。

     

      心臟狂跳,隨時會跳出來;不過無所謂,我就要死了。我死了。

     

      上帝饒恕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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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悚真是很難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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