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戴祥在某些方面並非正人君子，尤其是對待女人，令木蘭十分不齒。他口口聲聲說家鄉的渝兒姑娘是他生命的支柱、精神的依歸，卻轉瞬又談起經過的村鎮上對他獻殷勤的標緻少女，自傲之情溢於言表。木蘭不明白男人怎能如此矛盾自私，更堅定了他不婚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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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的妻子看了別的男人一眼，是不是會被你打斷腿或戳瞎眼啊？」木蘭某日問，有時聽其他人把女人當成市場裡的東西談論，彷彿空有外型而毫無思想內容，只能用圓的扁的、長的短的、美的醜的來形容，頗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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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然，女人怎麼可以隨意張望路上的陌生人？不守婦道。」戴祥雖是笑著說話，木蘭卻感背脊一陣涼意，其他同在營舍內的同袍弟兄們對此則是大力讚賞與認同，笑鬧著提出更多激烈的懲處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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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那些向你們獻殷勤的女人豈不是更加不守婦道？」木蘭又問，他的聲音總是帶了幾分慵懶，彷彿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其實他挺在意這個問題，一個令他難以理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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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確實不怎麼守婦道。」戴祥若有所指地大笑了起來，其他人也跟著曖昧不明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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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這句話如刺一般穿入木蘭耳中，令他不禁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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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人生在世不過數十載，像我們這些不知能否見到明天的太陽的人而言，及時行樂才是真格的。」戴祥笑夠了以後正經了些，安撫著臉皺如包子的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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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難道不曾想過，返家後要如何面對他人的評論。這裡或許不同於平日生活的世界，但也是現實，所作所為無法輕易的一筆勾銷。」木蘭話說得嚴厲，卻一副快要睡著的模樣，跟觀念差異過大的人交談真是種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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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活者比較要緊，活過今天，再說吧。」戴祥仍舊笑瞇瞇的，彷彿是木蘭如小孩子鬧脾氣，哄哄就行。「你該不會是一生只忠於一個女人的類型吧？」戴祥挖苦意味濃厚，似乎男人不好美色便如失掉一條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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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啊，結婚這事真是無聊。從小我們就活在別人建立的觀念枷鎖裡，誰想要再多找幾個人管自己呢？老婆這種東西，麻煩。」木蘭也不敢相信此話出於自己口中，但認識的人少些麻煩也少些是不爭的事實，而夫妻是唯一可經由選擇獲得的家人，稍一不慎便有墜入痛苦深淵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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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木蘭比較適合進入佛門修練啊。」戴祥說，木蘭總算鬆懈下來，會心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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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正好可以消消我的業障。」木蘭說，不知戴祥何以盯著他瞧，活像發現了有趣的新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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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笑了，我還以為你這小子不知道怎麼笑呢！」戴祥說，木蘭立刻歛起笑容，揚起歪斜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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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幹啥笑？不挺像個白痴嗎？」木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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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你老跟姓黃的大夫有說有笑，難不成……」戴祥湊近木蘭耳邊說：「你不好女色卻好男色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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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只知道把所有聽過的粗話全罵了出來，且將身材足足有他兩倍大的戴祥硬生生從舖上跩到了地下，其餘人對這一幕都看得呆了。木蘭對咒罵似乎頗為天賦異稟，比平時講話還流利快速，正如戴祥擅長夜半溜進少女閨房風流一般。木蘭可得趁沒人阻止他用穢語表達情緒之際，好好放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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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沒臉來見你了。」木蘭一踏進藥舖便說。櫃檯後的黃大夫抬起頭來，打量了木蘭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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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妳的臉挺好的。」黃大夫說，木蘭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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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娘太強人所難。」木蘭指的是成親那檔子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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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高攀不起。」黃大夫說，將藥材打秤，分裝成小包。木蘭覺得他的一舉一動皆十分吸引人，如搖著波浪鼓兜售糖葫蘆的小販，使人目不轉睛，隨著他的手勢搖頭晃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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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終究不能像從前那樣，雖然處處皆有眼睛盯著，但弟兄們講的話卻不若街坊鄰居們刺耳傷人。」木蘭有些倦了，不想再多做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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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家人很關心妳。」黃大夫無親無故，木蘭多事的家人令他好生羨慕，然而對方卻不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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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一輩子活在別人的目光之中嗎？」木蘭憤世嫉俗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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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也得一輩子活在你我的目光之中。」黃大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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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們又不會無緣無故、無憑無據地批評別人呀！」木蘭的火氣越來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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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這麼無禮？惹得我們花將軍生氣。」黃大夫打趣著說，木蘭無力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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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他們不能像你一樣？」木蘭一手靠在櫃檯，不莊重地歪斜著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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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一樣？」黃大夫不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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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加批判地平等對待每個人。」木蘭說，黃大夫不禁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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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沒有平等地對待每個人。」黃大夫自行招認，他對木蘭的偏心眾所皆知，只有木蘭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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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很多弟兄都很怕找黃大夫，不知您都怎麼嚇唬他們的呀？」木蘭問，黃大夫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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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花將軍您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大人物呢！」黃大夫說，木蘭頑皮地伸伸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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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究竟有什麼可怕的？」木蘭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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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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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木蘭在軍營閒來無事，決定去找黃大夫串串門子，卻不巧遇上大批傷兵進駐，只得過門不入。而他在黃大夫沒察覺的情況之下，看到他暖和微笑以外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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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大夫輕盈地穿梭於傷患之間，一會兒拔箭、一會兒縫合傷口、一會兒截斷一條腿、一會兒接回一隻手，然而混亂景況令清秀優雅如黃大夫也忍不住大罵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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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受傷又沒打算幫忙的人全給滾出去，只會站著擋路，一點兒用也沒有。你們是上刀山、入箭林了嗎？怎麼這麼多傷口？這麼怕疼，還算不算男子漢？」黃大夫動嘴之時手也沒停下，將傷藥敷上刀傷切口，惹來一陣淒厲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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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挺有力氣的，不錯不錯。」黃大夫臉上不見笑意，充滿諷刺的幽默令人恐懼，不過此時他若露出微笑，只怕會更加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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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自窗外窺伺著這個身手矯健、霸氣十足的男人，如同不曾與之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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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盼到了喘息的機會，黃大夫出了氣味濃重的小屋，在門側遇見拿著水壺的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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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點水吧。」木蘭說，將水壺遞給黃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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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黃大夫微笑著接過水壺，方才氣勢凌人的男子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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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沒聽過你這麼大嗓門說話。」木蘭說，黃大夫用袖子接住自嘴角留下的水滴，他比自己認知的還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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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講道理的人說話根本不需大聲，對方即能吸收理解；若是與堅持己意、心神不寧、無理取鬧的人講話，難免得嚇他們一嚇，否則很容易被淹沒在無意義的絮語喧囂當中。」黃大夫說，大聲講話挺累人的，何況大部分的時候往往得不到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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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我是個講道理的人囉？」木蘭嘻嘻一笑，黃大夫未多加思索便伸手捏了捏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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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兄弟，你是我見過最講道理的人了。」黃大夫說。屋內哀號聲又起，只得再度一頭鑽入屬於他的戰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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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下意識摸了摸被捏過的臉頰，想不到黃大夫的手指竟也有如此冰涼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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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黃大夫閒來無事在營中散步時，巧遇出操的木蘭。他如今已小有地位，手下有二、三十名士兵任他差遣，而他罵人的功夫無人能及。一邊嗑花生米一邊觀賞軍容的黃大夫，不時被木蘭的尖聲咒罵嚇得發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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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來多少日子了？連把刀也拿不穩，是不是該去廚房練練啊？如果靠你們能打勝仗，母豬都會下蛋啦！」木蘭走到一個忍俊不住的士兵面前，用細小的眼睛瞪著他：「好笑嗎？你老子我講笑話你還喜歡嗎？等蠻子打爛你的腦袋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你們這群小王八羔子想去給蠻子殺，我可不同意，你們只可以在這裡被我操到哭爹喊娘，絕不可以上了戰場哭著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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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好有魄力啊！黃大夫不禁揚起嘴角，難得他會講出這麼些威脅人的廢話，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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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幾日木蘭因喉嚨不適找黃大夫時，他煮了羅漢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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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你了。」黃大夫說，木蘭一頭霧水地盯著他。「你很想把每個弟兄平安送回家，是吧？」黃大夫自己也倒了杯羅漢果，保養永遠不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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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那樣當然最好，不過我們只能接受有些人註定回不了家的事實。」木蘭說，一枝箭射來還能躲，百枝千枝箭射來，就只能求佛祖保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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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希望每個進到我的屋子裡的人，能好端端地走出去。」黃大夫說，只要能活著，這是最低限度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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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你而言必定很困難，眼中盡是與痛苦搏鬥的人。」木蘭說，他起碼有家人在故鄉等待，黃大夫呢？他有什麼等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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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也是？」黃大夫微微一笑，木蘭也不禁心有所感地笑了。不知其他人看到他們這個樣子，會有什麼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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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待在這兒好嗎？家裡沒事？」黃大夫問，木蘭在藥舖小桌坐著，眼見就要中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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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什麼事兒？只有我這個大麻煩，令人看了心煩。」木蘭說，黃大夫給了她一些醃漬的洛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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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的生活，妳得給他們時間適應，妳也得重新調整調整。」黃大夫說，他的藥舖門可羅雀，喝杯茶偷個閒，無傷大雅。木蘭不知此間藥鋪是否在十多年前便已存在，卻不敢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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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在軍營，我會想像家中的情況，爹娘、大姐、小弟，和樂融融，多令人嚮往。待我返鄉以後才驚覺，想像中的家之所以那麼完美，是因為我不在。我一出現，一切都變了樣，或許他們比較希望我別回來了。」木蘭說，無可自拔地抑鬱。黃大夫暫時撇下顧慮，伸手握起了木蘭受盡風霜的粗糙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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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太心急，沉住氣，給自己一點時間。」黃大夫說，木蘭怔怔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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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支撐著你，讓你如此堅強呢？」木蘭問。黃大夫緩緩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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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黃大夫頭一回在木蘭面前啞口無言，他怎麼也說不出口，支持他不至崩潰的，是木蘭那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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