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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說起處

事情要從一棵始終營養不良而無法健全發育的榕樹盆栽說起呢?抑或是阿槌籠子旁邊那日漸腐朽的老鐵架最底下,兩箱如乏人問津的門前春聯般只在年節時才為人所留意其存在而搬出來一一除鏽、上油的舊工具說起呢?什麼都跟故事有關的結果就是顧此失彼而導致開頭失敗,進而促使後續無可開展。我又毀了一個可以開頭的開頭,在我毀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正常作息的夜裡。

游姓的發源最早可以上溯至南北朝後期的大分裂時代,五胡亂華期間。當然那些純粹只能從幾本歷史書上查詢,找到有游姓先祖曾在歷史舞台上混跡成了閱讀《資治通鑑》的最大收穫,儘管他們實則並不如何光采。這些收藏景美爺爺家主臥室衣櫃深處的破族譜裡沒有記載。

「你要記得自己從哪裡來,才曉得未來該往哪裡去。」我想像著那麼一天,將這樣充滿寓意且富含期望地對噗噗說。

「除了眼前的飼料,你還有很多可以學習的。」我今天晚上對阿槌則是這樣說。

家者,依照將門文物出版社所出版的《辭海》所解釋:為營共同生活而居同一屋者。沒記錯的話,目前這本《辭海》正以一本兩百九十九元的價格在大潤發量販店販售著,建議能書寫超過十個繁體中文字以上的人都去買一本。

我嘗試著仔細回想三十年來的生命歷程中所曾經幾次感受到的「家」的氣味,奈何卻徒勞無功。後來我也曾在幾次與人聚會的場合中,向大家徵詢關於「家」的概念,結果答案卻莫衷一是。這或許是個人的悲哀,足堪為己身的造化自憐,但現在的故事線還不是這一條。

若非得找個理由來反駁這本厚達七點五公分(含封面、封底)的《辭海》,以坐實其遭受廉價販賣實屬罪有應得的話,大概就是我爺爺推翻了它對「家」字的基本定義了。

半個多世紀前的南投縣國姓鄉還不叫南投縣國姓鄉,現今人們口中的「泰雅渡假村」外頭曾是一片果園、魚塘,胼手胝足開墾那塊土地以養活一家九口的人就是我爺爺游賢源老先生,不過在深入荒山之前,他其實幹過許多乍聽之下雖然威風神氣,但仔細一想又難免讓人與「魚肉鄉民」或「漢奸」一類不雅詞彙有所關聯的勾當來。那當時,他就住在家裡,而你要是拿若干年後出現在《辭海》裡關於「家」的解釋來質疑他,他會二話不說飽你一頓老拳,並嚮以所有他腦海中都還記得的髒話。

按族譜記載,游氏一家有輩分排行可循,游賢源老先生對這一點是非常清楚明白且堅持不懈的。故此,他的四個兒子分別叫做游泰斌、游禮利、游禮國、游禮盛。其中長男泰斌,也就是我的大伯之所以未依族譜訓示排行,根據生下長子又五十年後的游賢源老先生以他不怎麼靈光的腦袋但卻驚人的記憶力追想,那是因為當時他根本不知道族譜是個什麼玩意兒,而且這中間又多了一段曲折的插曲。

打從我從未謀面的曾祖父起始,游家的這支宗族便居住於靠近埔里鎮大約十餘公里的郊區,因當地適合青蛙繁殖,每夜裡蛙鳴聒聒,故俗稱「水雞窟」;國民政府光復後重劃行政區,該地為「永安路」,當然,沒人這麼叫。

現下地圖上此地被標示為史港里。如果你到現場一看,那裡蓋起了金碧輝煌的廟宇,幾年來香客絡繹不絕,偶而會因吸收大量年輕人集體出家而引來一堆比丘的家屬齊聚廟門口呼嚎嘶啞,其哀痛逾恆彷彿家人剃了頭後便從此天人永隔;偶而則因為舉辦選美比賽而惹來媒體非議。

我不太在乎寺廟創辦人究竟是誰,那金碧輝煌的廟裡據聞有小叮噹造型的石雕或許還有趣些;我比較在意的是當游禮利先生畏避著零星出沒於田野農家圍籬內外的野狗,步步為營帶著兒子前往探訪他幼時故居之際,腳步在矗立的修行學院前停佇,臉上表情端凝,眼神充滿了感慨時那不言而喻的傷悲。

「你去給我查查,那一片玩意兒是什麼花?」年過半百的游禮利決定收藏起幼年故居已成別人家大廟精舍地基的無奈,指著迤邐在人家圍牆上,後來我們才知道是種名叫「爆竹紅」的花。他那時這麼若無其事地問我。

有些什麼不言而喻的感觸,自然我是明白的,儘管他不住碎語的不過是關於爆竹紅過於鮮豔的色調如何如何影響了原本青翠的一片農園,但我就是明白的。

這些你一定要牢記得,先別急著舔舐已經吃空的飼料碗。我要抓住阿槌的後頸,讓牠明白一個重要的道理:咱們游家的男人從來不能直截了當地表現出悲傷,但適當的暗示則屬於可以諒解的範圍。

在三坪見方左右的後院裡來回走著,洗狗碗、清狗糞,我知道你喜歡我在這兒,儘管其實我們沒有具體的交談內容,有的只是些「嘿」、「喂」,或者是「坐下」、「來」之類並無太大意義的語彙。那種感覺就像記憶深處偶而會被叫喚出來的畫面裡有我父親坐在我方才所坐的小藤編板凳上,擦拭著舊工具,或正使用那些舊工具在製作些什麼從他腦袋裡無中生有勾勒出來的某種奇想下的玩意兒。他曾將兩片烤軟的塑膠水管捏成兩端稍長的蛋形模子,再灌製出符合他自己滿意的重量的釣魚用鉛錘,那時的我就在一旁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做這些被我媽歸類為「吃飽撐著」的事。

像你看我洗狗碗一樣。

而我也記得,九二一大地震前的這後院裡曾有過些什麼,那是一疊褟褟米大小左右的水池子,沒有挖空地面,二十年前這對百事哀的夫婦終於買得了他們自己的家,年輕的父親帶著雉弱兒子從河邊搬了一顆顆排球大小的石頭回來砌起水池,裡頭飼養了些經年累月從溪邊釣回來的石斑、溪哥仔,或是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魚蝦,乃至於是河湖裡的小烏龜與牛蛙。母親的洗衣台就沿水池而築,還記得有那麼一次,就讀幼稚園的我手執一瓶養樂多,蹲踞洗衣台上俯瞰水池,結果一個前空翻,失足掉進了池子裡。那池子舊址就在現在放你那鐵氟龍狗籠的位置上。我兒,你的父親從此一生畏水,或許就從這次意外開始。

這些克難而陽春的建設,讓我遙想起一個不得不與你訴說的故事,那是我祖父游賢源老先生當年混夠了小太保,在保正的保證下,給國民黨寫了一張自白書,還他一個「漢奸罪」的清白後,孤身入山,去伯公所購置的荒地拓墾時,所遭遇到的一些往事。

大約是台灣甫光復後的那幾年,還習慣以日語、閩南語為日常生活用語的游賢源,跟幾個志同道合(或者可以代換成「窮途潦倒」這個詞)的朋友,四處張羅著還有可為的機會,碰巧赴日留學歸國後的伯公在梅子林買了塊荒地,於是交由這位堂弟去進行開墾。關於我伯公游賢邦老先生與你曾祖父的恩怨我們略後再提,這裡先要說的是梅子林故宅的部分。

地傍北港溪,是塊溪邊的小台地,以一面略陡的三樓高石壁為界。從水雞窟老家過去,要翻過大坪頂一帶的山,游賢源沒依循蜿蜒二十幾公里的山路,他說那是給粗笨的機器走的。山路在山垇間如腰帶般盤旋,而一旁直截而下卻佈滿亂石的乾涸小溪谷才是他的捷徑。

順溪谷走到底,越過恆亙北港溪上的吊橋,再走個十幾分鐘,便可抵達那塊小台地。究竟梅子林一地的範圍多大至今已不可考,總之那是一片小村落邊陲的荒涼地帶。

沿著地界,一把火燒光了地表上的野草,那塊其實貧脊的沙質台地上最先種植起的是稻田,之後有梨樹。為了應付日漸繁重的農忙,也為了就近照應受我曾祖母歧視的妻兒,他改變了以往每天徒步往返梅子林與水雞窟之間的習慣,從此在靠近台地的山垇處搭起沒有地基的板屋,好容納這一家九口,於是這塊地表上,又多了幾棵點綴般的果樹,那是為了滿足渴望甜份的一窩子嗣,包括我父親。

在山區墾植的人,你不需要懷疑他們對水土保持的基本知識,但終游賢源一生,他沒見過比那年還要狂妄的奔流洪濤,八七水災改變了台地更後方靠近大山的小河河道。搭建於低漥地帶沙質土地上的板屋距河還遠,但大水來的那天,巨石翻滾在黃褐色濁流中,發出轟隆震響。

是安全無虞的吧?那時他想。要緊的倒不是那條小溪叫大水巨石給折騰成什麼德性,他需要在意的是艱辛開墾出來的田園。

孩子,你與你的父親何其有幸,生命中無須經歷那樣駭人可佈的大水,而你的父親則稍微可以從數十年後的七二水災裡對當年數倍程度的洪荒略窺一二。

從沒見識過這等洪水災害的游賢源強自鎮定地指派妻兒與他一同搬運了石塊進屋,堆積在牆角邊以支撐板屋,然後閉鎖門窗,準備度過這想來將要驚心動魄但應該還算安全的一晚。不過他失算了,沒有地基的板屋築在沙地上,距離尚遠的小河床不堪大水侵襲,大量的水滲入河床地表之下,順著肉眼所不見的地下水脈蔓延過沙地上的板屋,也蔓延過那片開墾出雛形的田野,再突破看似厚實堅固的石壁,與北港溪匯流。

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入夜後的風聲刮得更加獵獵,不知道誰先發出的尖叫響徹了狹窄而昏暗的板屋裡頭,外頭的低漥還沒淹水,倒是屋子裡頭有無數細小而澄澈的清泉湧冒,那些禁不住地表下壓力的河水竟掙破了土壤束縛而噴湧上來,偏偏板屋裡又封鎖得嚴密,以致於造成了屋內淹水但外頭卻沒事的窘境。

所有人慌成一團,游賢源率眾又一一將下午才堆疊起來的堡壘破除拆開,屋外風雨肆虐,但總好過泡在一屋子的水裡。附近的王家兄弟住得更靠北港溪,他們舉家而逃,再無暇顧及與游家的恩怨,兩屋子人不知打那兒張羅來一頂美軍留下的草綠色大帳蓬,就搭在田邊兩棵老龍眼樹旁的石坡上,勉強度過這一夜。

「你知道後來那宅子的牆壁有多厚嗎?」說這故事時,父親的兩掌比出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唬爛的間距,好形容後來大水退去,餘悸猶存的游賢源決定清理出一塊地方,蓋一棟大水淹不進來、泉水冒不出來、任他多大風都吹不垮的磚屋時所特意加強的牆壁厚度。

在那棟我來不及住進去的三合院裡,我父親很英勇地,讓五旬開外的游賢源有了第一個孫女。那女娃兒後來學得一手好鋼琴,之後也不負眾望地嫁了一個還不算壞的老公,產下一女。正當我暗自慶幸只有一個外甥女,將來不必以「舅舅」的名義付出太大包的新婚致禮時,她接著又產下兒子,讓我懊惱不已,並從此被家族指點議論,問我何時向姊姊看齊。

老三合院風化在歲月中,若干年後遷居台北市景美的游賢源不曾再重遊過那塊地方,那象徵的是一種苦難,也是種教人難已回顧的滄桑。

倒是我這來不及參與歷史的後生,多少次帶著朝聖的心情回去過,故宅在伯公變賣土地後已經拆除,只剩下確實高得有點不像話的地基與老龍眼樹還在。九二一大地震前,土地所有權還在伯公手上,故宅門額有塊水泥牌匾,上頭寫著「廣平堂」,「廣平」,父親說那是我們最早最早的祖先所來自的地方,只知道「廣平」在中國大陸,省份與所在地則完全懵懂。今日中國地圖上標記為「廣平」一地者,河北省有之。

我曾據此而胡謅杜撰出一個故事:有一支縱橫關外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他們有時會手執彎刀、胯下駿馬,馳驟來回,剽悍地劫殺過往商旅,這些牧民屬於鮮卑族,後來創建中國歷史上一個短命王國,史家稱為「北魏」。時代時間點與我早年習讀的《通鑑》,找到游姓先祖的證據相呼應,藉此以遮掩謊言。而奇怪的是從來沒人戳破過。

地震後的梅仔林舊宅成了斷垣殘壁,有數度我都企圖偷偷潛回老家,在好幾個夜裡我闔眼想像,自己是怎麼小心翼翼地跨過拉起刺鐵線的圍柵,踩著凌亂滿地的屋瓦與雜草,走到那頹坍崩壞的宅子前,又是如何地掏出口袋中暗藏的螺絲起子與榔頭,必須精準無誤且不發生太大聲響地撬下那塊寫著我祖宗八代來歷的門額小匾。

不過這事後來成了一大遺憾,老伯公終於賣了地,新地主拆毀了一切。地震後又過幾年,父親與我漫步在空存地基的舊宅址前時,我喟然而嘆,那一聲沒敢讓我爸聽見。但我相信我的生命,或者以後的我的你或你們的生命,則來自那終於又成了荒煙漫草一片的梅子林故宅田野,或者勉強算近一點,則來自於目前放置了鐵氟龍狗籠的這塊水池舊址。

滋長、綿延,以至於開枝散葉,在繁衍過程中介由口述、紀錄、或誰無意間保存下來的什麼破爛玩意兒而傳承。生命與時間、空間就以這樣一個其實無須藉文字解釋也已經具體而微只是通常我們誰也不曾刻意去想過的方式彼此靠攏著。

我試著在如此午後,想採取一種看似雜亂無章但卻能夠鉅細靡遺的手法把各中的巧妙關聯組織串聯,以改變過去作為單一敘述的說故事方式好書寫關於自這個家中的瑣碎,儘管這不過是個可能後來會被刪除的開頭,但我相信那就是一種精神的存在。

一如我對尚未出生的噗噗再期許著,希望他牢牢記住他的父親,與他父親的父親、祖父們是如何成為後來他所認識的那樣子,又如我對阿槌的希望,但願牠別只在我手中握著飼料時才願意乖乖聽話,又任由尿漬狗毛污穢了那塊充滿我與父親的當年記憶的水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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