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遞嬗

結束了一場與報紙的追逐──實則是握著捲成筒狀的報紙的我的手,我看著你大口飲盡了碗裡的水。這是一種歸屬感,我彷彿感到自己的人生便在這狹小陰暗且因為地震後重新鋪了水泥地面的小後院裡落地紮根,從此成為一塊埋藏地底深處的礦石,再沒了哪位知名作家所說的那樣銳利眼神。他說沒結婚的男人都是動物,敏銳地感官會不斷搜索身邊的獵物;婚後的男人成了植物,失去了移動腳步的能力與嗅聞刺激的知覺,從而停頓著只能卑微地吸收原地裡那微薄養分而殘喘著。至於結婚生子後的男人則成了礦物,除了不斷被掏空能源之外,其他的什麼都付之闕如。

我猜自己應該屬於利用價值不算太高的廉價礦石,因為拿著那束報紙捲成的圓筒才五分鐘,我就覺得疲倦了。就在氣喘吁吁,枯坐角落,看著你依舊來回奔馳,並時而將粘膩口水抹在我的手背上時,我忽然開始願意相信,你已經是個真正的生命了。

在那戲耍的當下,我曾試著勉強再多堅持片刻。你的四條腿在我身邊奔跑飛快,環繞著我時而躍起地張嘴去咬報紙,看來活力十足且恐非三兩下可以輕易累壞。於是那捲報紙在我前方從右手交到左手,晃了一圈後再於背後從左手又交回右手。遞嬗間讓我聯想起前兩天夜裡我翻閱著自你曾祖父那兒用盡了花言巧語後才矇騙來的族譜時,在那一張又一張滿是游姓人物堆疊起的表格中探求自己先祖究竟何人、源於何處的樂趣。那代代相承的方式豈不正如此刻我手中報紙的不斷換接?

所以在這裡我要向你做一個最簡單的交代那關於我們一系相承的由來。

而在說這漫長紛雜的來歷之前,我的思緒又如一個盯著螢幕發呆的觀眾,手中的電視機遙控器在毫不自覺的情況下無意間按了一個又一個相鄰的頻道,於是我想起的是曾有那麼一個午後,跟祖父游賢源老先生在茶香中聊到關於台灣族群的對立問題,那興許是某個八流政論節目的影響所致,當我根據自己這半瓶不到的淺墨水在大談當年陳芳明教授所啟蒙的台灣族群彼此侵占、同化時,也說起了關於客家人克勤克儉得近乎小氣的一般性見解,叵料游賢源老先生他打斷我的話:「人家這樣說客家人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聽課呀。」

「你聽人家這樣說,那你怎麼說?」然後游老先生放下手中的茶杯,瞪著我看。

「什麼怎麼說?」我瞠目以對。

接著游老先生告訴我,某年某月的某日裡,曾有一群住在景美這附近的鄰居們來串門,大夥的茶餘飯後間忽然角落裡有兩個傢伙開始竊竊地以客家話交談著,正在談論著關於民進黨逐漸攻佔台灣政治版圖的話題,這些內容全教游老先生給聽了去,他還以相同的語言插入話題,發表了一番自己的見解。那當下可真是語驚四座,其中便有人問他什麼時候學會的客家話,而游老先生則睨了對方一眼,就像後來他對我露出了驕傲眼神一樣,說道:「你不知道你也算是客家人嗎?」

看著我瞠目結舌,然後他老人家用客語罵了我一句髒話。

是的,在我對客家族群存在了將近二十年的負面刻板印象後,我祖父就是這樣告訴我的,媽的原來我們居然也是客家人!難怪一股勁兒地遺傳著小氣刻薄的脾氣,而且都是只發生在對自己的事情上。

游姓最早的起源,可以上推到春秋時代,鄭穆公之子偃,字子游,其後子孫以王父字為氏,於是有了游姓。此姓之人大多出於廣平,是為該地望族,而後又衍生出原平一派。唐朝時始由汝南南渡江西,入傳福建,再分支來到台灣。

這樣的說法當然過於籠統,我可以說得更詳細一點,公子偃生了鄭桓子公孫蠆,公孫蠆生太子太叔,名吉,吉生速,速生四子,長子名演,然後生六世正則,正則生七世箴,箴生八世進明,進明生九世純,純生裕,裕生彧,彧生必先,必先生適,適生順,順生朗,朗生季瞻,季瞻生恬,恬生暄,暄生問,問生大,這位游大先生就是我們游姓的整整第二十代,時間大約是漢景帝時代。

然後游大生子,名運。運生孝恭,孝恭生澄,澄生資敬,資敬生休,休生俊章,俊章生珏,珏生履謙,履謙生尚貞,尚貞生暹,游暹是第三十世。

之後游暹生儼,儼生咸和,咸和生浹,浹生紳,紳生郁,郁生公緒,公緒生敬明,敬明生雅,雅生仲素,仲素生雙鳳,游雙鳳為第四十世。

其中游儼生當三國魏明帝在位時期,砥節勵行,據說頗有高士之風;而游公緒的弟弟游鱓之則仕奉後燕慕容熙,擔任了樂浪太守;至於第卅八世的游雅則在北魏世祖時擔任過中書博士,並因出使南朝而受爵位為「廣平子」,加建威將軍。游雅的個性與恆心都不太好,雖然官位不小,但跟同事間相處常多摩擦,而且居然一篇文章也沒留下來過,他死於後魏文成帝和平二年,相當於西元四六一年,諡為宣侯。當年我之所以胡謅自己祖先為鮮卑民族的原因即由此而來。

之後雙鳳生致敬,致敬生正,正生達昭,達昭生愈,愈生嘉,嘉生應成,應成生擴,擴生咸用,咸用生孝標,孝標生德載,游德載是為我們游家的第五十世。

游德載生昱,昱生廷震,廷震生森,森生處道,處道生文和,文和生珪,珪生文直,文直生道保,道保生子興,子興生子暹,子先生青海,青海生惟慎,惟慎生尚,尚生禮之,禮之生潛,潛生六十六世、歷史上創造了「程門立雪」這句成語的游酢。游酢長子撝,撝生昂,昂生世孝,世孝生禮,禮生廿三郎。游廿三郎排行老四,字子英,這已經是宋朝時候了。

我試著讓自己看來像滔滔不絕的模樣好掩飾其實我心裡愈來愈加明顯的慚愧,似乎從游酢之後的游家後代子孫們沒幾個成才的,這讓平日以文字自矜的我一直有股汗顏的羞赧之感在耳根子竄燒著。

那麼閒話休絮,我有必要將後續的發展繼續說完:游廿三郎生四一郎,四一郎生五七郎,五七郎樂山、樂水兩兄弟,其中樂山號稱四十郎,而樂山生念四,游念四是游姓在詔安縣二都秀篆這一派的開基始祖,詔安縣二都秀篆一派,也就是現在你所認識的你的父親,我,以及我的父親以上。

游念四開基成派,使他從原本的游氏地七十五世,搖身一變成了秀篆派的第一世,而念四的長孫信忠因為無後,所以將摯友王念八的兒子先益入繼為子,於是王先益成了游先益,再者游姓大族系出廣平一地,但因先益本姓王,而王氏大族系出太原,故將太原與廣平二地各取一字合併而成「原平」,這就是游姓「原平堂」的由來。

之後先益生宗武,宗武生福三,游福三為游姓龍山一派的開基之祖,而福三生榮,榮生萬成,萬成生士枌,士枌生而愉,而愉生志清,志清生文鎮,文鎮生維敦,其中游萬成大約是明朝嘉靖年間,而游維敦是本支來台的第一代,當時最早的落腳之處是現在的台中縣豐原市。

而後維敦生國橫,國橫生承宗,承宗生永傳,永傳生水生與其生兄弟,其中次子游其生就是我的曾祖父,其生有三子,長子游賢源生四子,其中次子游禮利就是我的父親。由此推算起來,我是原平王游一派的第十八代子孫,祖籍屬於福建省漳州府詔安縣二都秀篆。追根究底後就會發現,當年那個瞎鬼扯的鮮卑故事原來跟我一點都扯不上邊,真是不好意思。

不過我祖父游賢源老先生對於「正名」的問題則很不以為然,他說雖然當年游信忠是過繼了王念八之子為嗣,不過好歹王先益總是成了游先益,既然如此,那麼我們當然還是姓游,至於堂號,他用一種無庸置疑的眼神告訴我:「廣平堂」。

那些年月裡,一批又一批姓游的黃種華裔居民因為各式各樣的理由來台,但來台後的生活並沒有好過到哪裡去,他們原以為逃離了中國大陸上的戰亂,卻沒想到人物遞嬗的過程中,時代也繼續輪轉著。康熙時期,施琅消滅明鄭,台灣重歸中國版圖;一紙馬關條約又讓這塊充滿悲情命運的島與居民搖身一變成為皇民。我們聊起這些時,游賢源老先生以一句:「那是命嘛,不都一個樣?」這麼看似無關緊要、輕鬆至極的一句閒話,來總括了包含他這八十幾年生命在內的游姓詔安秀篆維敦公來台以下的漫長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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