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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七小節的前奏 01

Ⅰ七小節的前奏

01

在唱歌了,有人唱起歌了,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唱起,我也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第七年,曲調始終哀傷,我在夢裡用眼淚彈起吉他,叮──咚,有人在向上蒼祈求些什麼,歌聲仍唱著。但不是我,我只負責跟著那遙遠的聲音,小心翼翼地伴奏。

翻身躍起,月光下,海面上的漣漪,啪啪響了兩聲,落下水面後,看不出是什麼魚,只有海水閃過的一些光芒,和映在水氣上慢慢落下的一點光。

我停下了腳步,這是一間很大的製鞋廠,我向守衛要了一張名片,我認得負責人的名字──林山,但我不動聲色,我準備明天再來一趟。只是黃昏已向盡處落下最後的一點紅,環顧著所有的口袋,塌陷乾癟;今夜,我又該往那兒落腳?

前幾日上過的飯館,每天都聚集了一些台商,老闆是越南籍的,據說曾到台灣待過幾年,所以燒得一手還蠻不錯的台菜;這附近地區的台商,都愛到這裡聚聚,有時候是請一些台灣過來的師傅們吃個方便菜;但大部分還是因為,在異鄉的遊子總是特別容易想家和再熟悉不過的母親味道。

想再過去那坐坐,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何況也沒這個必要了;所有的東西都一絲不剩了,只有我記憶裡的水聲,啪啪從月光下躍起,留下一灘水漬在沙洲上,是港口的味道,我知道自己離家不遠了,今夜也應該是我待在這裡的最後一夜。我突然想起,故鄉山下的夜景,我有點想念在腳下顏色斑斕的霓虹燈,和晚上吹過竹林帶來薄霧的山風;霓虹燈仍在腳下竄繞,朦朧的眼睛裡,彷彿山上吹落的晚風,把山下的燈光都吹歪了,也吹亂了……

最近,在這裡曾逛了一間台灣人開的美術燈店,老闆和我是同鄉,所以聊起來格外的親切。他的店裡有很多和台灣的店面擺設不大一樣的地方;很像是超商的店面,裡面的東西,都是一小袋的包裝,有的也佈置成商品花車,擺在店門口大特價,其中彩色紙袋裝的小燈泡,一包一包看起來很精美實惠;聽老闆說,是當地人的最愛。此外,他還兼賣一些有趣的玩意兒,像是手電筒、造型隨身電風扇、造型打火機等等;老闆說,生意不難做,就是要讓人覺得店裡的東西品質優良,不容易壞就行。

我笑了笑,隨手拿起了一盞床頭小燈,轉來轉去地看著。

老闆趕緊說:「喜歡嗎?這組燈賣得不錯,不如給你作個紀念,等我過年回家時,你可得來找我,我們再好好聊聊。」

我點點頭,想說:留個紀念也好,留下,一段關於流浪的回憶也好,這僅僅是我只能想到的藉口。回過神來,謝過了老闆的美意,將老闆的名片與床頭小燈一起放進了隨身的包包──我身上僅有的行李。

剛來的前幾天,那是我第三次去那一家越南老闆開的飯館,他的東西還不錯,就是米飯有些硬,我想是水質與水量的問題吧,並沒有多跟老闆說什麼。

隨著日子待得越久我應該越是要無聲的吧,關於現在的我,只能以一副習慣坐在最裡面角落的姿態來保有一些自在感,心裡的水聲嘩啦啦,除了可隔絕大部分不想聽的話之外,也讓自己避開了被人打擾的尷尬,因為我也不想被誤會成什麼,因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從沒有比現在更強烈的不想傷害別人,不只是為了怕自己被傷害,而是對故鄉的愛;在異地,遇到同鄉來的人,不免總是會一陣寒喧,然後又慰問一番家鄉的情況以及來異鄉的目的。說到目的,我不自覺地感到耳朵都炙熱了起來。關於我這次到越南的目的,其實也稱不上是有目的,說是旅遊,又老是徘徊在一些沒有觀光客的地方;說是洽公,又沒有真正去過任何一間工廠,頂多只能是視察,非關公事,我隻身孤單地來到這個國家,只是恰好經過每一間台灣人開的商店。

那天,我隔著三、四張桌子,遠遠地聽著靠馬路邊那桌人的談話。

「你們知道嗎,最近有個商人,好像是要投資這邊的土地,所以四處跟我們在這的同鄉打聽。」其中一人說著。

「是呀,我也聽說了,他昨天還有去賣燈的陳桑那,好像是要去打聽陳桑投資的意願。」另一個人說。

「對呀,我也聽說了,不知道是什麼行業背景的人,如果可以合作,現在投資還蠻划得來的。對了,他前天還有去張桑那,拿了一斤的茶葉。」第三個人說。

我嚥下了一口有些硬的米飯,突然想笑;這麼說,他們說的那個人,應該就是我囉。可是,我並沒有要投資土地啊,他們怎麼會這麼說呢?

聽他們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了,在張桑那聊天時,我是這麼說的,「現在這裡還在發展,物價也不算高,張桑,你沒有考慮也投資土地嗎?」

當時,張桑的表情有些奇怪,愣了一會兒才笑笑地說:「沒人一起投資,買的不夠大筆,也沒什麼賺頭啊;眼下,就算有想買土地,也是想要擴廠用,沒打算作投資,不過還是可以考慮。」

會不會就是因為這一句話啊?我還是很想笑,忍不住喝了口蔬菜洋蔥湯,反倒嗆了一下;這到底還是越南口味,就算是用了熟悉的高麗菜,還是覺得味道總是陌生……

我是為何而來,記不清楚了,幾天之前,我還是很風光的一個人,大家眼中的土地投資者;幾天之後,我什麼都不是,我唯一可以想辦法的地方,就是到製鞋廠那兒去。

只是今夜,我可以落腳的地方,難道,就是這兩層樓高的圍牆邊?

瑟縮在圍籬的高大喬木下,我感覺到自己的衣服有些髒亂,我只好盡量靠向白天時已漲得發熱的水泥牆邊;真的只能這樣靠在這裡了,當夜晚溫度慢慢降下時,啵啵啵的聲音收縮中,內部慢慢崩落的聲響,一直在我耳邊徘徊,一直崩下。

於是,我作了個夢,關於從前……

「如果我丟下了你,我會走得更快嗎?」我難過地望著父親。

「孩子,當你還小的時候,我背著你,一路從家的那頭,越過了山嶺,一重一重,一直到海的那端。」父親背對著我說。

「你曾經到過海的那端,那你現在為何又拖住了我?當我想從家的這頭,翻過一重一重的山,回到海的那端……」

父親不再和我說話,他從我身上跳下,一個人拄著柺杖,轉身往回家的路上走著;我一把抓住了父親的手,不知道還能夠說些什麼,父親倒先開了口:「如果,你丟下了我,你不一定會走得更快,但那是你的選擇。」

那像是黃昏,又像是清晨的日子,燃燒得不夠透徹,是我一手製作的一顆琉璃珠,沒有清澈的水感,只有幾滴顏色暗陳,還悶悶地附著在上面。我無助地望著家的方向,在山的盡頭,我以為,我已經走得夠遠了;原來,我才剛踏出了巷子口。

在海的盡頭,在山的邊界,我在找尋什麼?我相信這全是一場夢,我一直以為,我還在家裡頭;但我已經走出來多久了,在我小時候成長的地方,在這裡,在海的這頭,在我曾經看著父親努力打拼他夢想的地方。而這一切還不算太遠太飄邈,我依稀裡的印象,清楚得仍像是今天早晨才剛發生的那樣。

但我仍確信,那是一場夢,夢裡的父親,顯得過於蒼老;我記得,他習慣一兩個月,便會修剪頭髮,並使用咖啡來染髮,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充滿光澤,東方人一貫該有的烏黑頭髮,也許是太早開始流浪吧。他的頭髮始終都是看起來稍嫌營養不足,枯乾、棕黃、疲乏;咖啡渣染起來的棕紅也許有些突兀,但這一切卻恰好適合他。

這是我的第幾次流浪,因為疼痛,所以才能繼續走下去;我猜想:如果我能忘記身上的傷,或許我就有不流浪的藉口;如果真有那天,或許我才可以勇敢地回家。

月逐漸沉下沙洲,我仍和我的夢遙望著故鄉的山頭;像一首搖籃曲,一個單音接著一個單音,我孤單地暫時棲息在水泥牆下的島嶼;不覺得寂寞,明天我定會先見到海,那是指引我回家的路,一片鈷藍色到天亮後的淡藍,於是,家真的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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