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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愛絲梅哈爾達幻想曲

  (1)愛絲梅哈爾達幻想曲  

    午後的陽光溫暖繽紛,光線在葡萄藤間穿梭著,光和影都染上了鮮豔的色彩。

    但坐在葡萄藤架底下的十幾名賓客並沒有注意這美麗的光影變化,他們專注地望著葡萄藤架的盡頭,臉上是一致的聚精會神。

    藤架盡頭站著一名體面的中年人,下巴夾著提琴,右手搭著琴弓。他向聽眾點頭致意,琴弓一揮而奏,奏的是一曲「愛絲梅哈爾達幻想曲」。四周蟲鳴鳥叫熱鬧得很,但不知怎的,琴音一洩而出,四周卻彷彿在瞬間安靜下來。

    琴音很活潑,略帶吉普賽風味,但賓客們卻不敢稍動,空氣中音質精緻如蜘蛛絲,彷彿一動就會破壞那綿密交織在四周的提琴聲。

    那中年人奏了一陣,突然停下弓。聽眾們愕然往那中年人望去,只見他神情惱怒,往薔薇花園的方向瞪視著。

    「老先生,」他不耐煩地道:「這裡沒有人邀請你吧?你為什麼要三番四次來搗亂?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請你盡快離開。」

    眾人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名猥瑣的老人瑟縮在花園邊的角落,臉上滿是皺紋和污泥,似乎是個潦倒的流浪者。

    老人被中年人一叫,立刻站起身,陪著笑:「您……唉,契可夫先生,您的琴聲實在太動人啦!我忍不住越走越近。您讓我再聽下去吧,這花園……是公共的吧?我在這邊不會妨礙您的,您就當我是個石頭好啦!」

    「就算是公共的,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契可夫皺起眉頭:「你在我面前,我可沒心情拉琴了。你快走吧,不然我要把你丟出去了。」

    「那……」老人依然陪著笑:「我躲在花叢後面好了,這樣您就看不見我了。」

    老人此言一出,聽眾立刻喧嘩起來。

    「先生叫你滾,就快滾!」

    「臭老頭!別在這裡煞風景了!」

    面對聽眾的叫囂,老人一臉尷尬,卻沒有離去的意思。他望了望四面逼來的臉孔,不死心地分辯:「我……不會妨礙……」

    老人話還沒說完,一名青年已經忍耐不住,重重推了老人一把。那青年一推之後,不禁有點後悔,那老人風燭殘年,說不定一推之下就會讓他跌得筋骨俱碎。

    還好,老人踉蹌了一步,退到了花園外,卻沒有跌倒。

    「好啦!死老頭。」那青年鬆了一口氣,喝道:「滾到別的地方去吧!」

    沒想到那老人才穩下腳步,又向前走來,似乎打定主意賴著不走。

    「拜託,」老人哀求道:「一次就好!先生,再讓我聽一次就好!我保證以後不會再來了!我保證……」

    那青年厭煩起來,一時拿不定主意。然而,他身旁的聽眾顯然比他更拿得定主意,立刻有兩、三個人同時出拳向那老人擊去。

    老人被擊飛出去,在空中卻還不停地大叫大嚷:「讓我再聽一下!五分鐘也行……」

    「一分鐘也不行!快滾!」

    「那三十秒?」

    「我們是來聽契可夫先生的小提琴的,可不是來聽你這樣強詞奪理的!」

    「是啊是啊!」老人連忙點頭:「我也是來聽小提琴的啊!」

    眾人見那老人如此夾纏不清,一起上前對那老人又推又打,更有人賞了那老人幾個耳光。

    「叫你滾開!」

    「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吧?」

    一瞬間,老人身上已經中了十幾拳了,竟成了群體圍毆的局面。只有那青年覺得不妥,舉起的拳頭不知該往那裡放。正當他猶豫之時,坐在葡萄藤架下的幾名淑女卻歡呼起來,甚至有幾人大聲鼓掌。

    「快把那髒東西趕走!」

    「音樂會怎麼可以中斷了這麼久……」

    他聽著鼓舞的聲音,一咬牙,閉著眼睛向那老人一拳捶下,「砰」一聲大響,已經捶中目標。

    眾人齊聲驚呼,四周立刻靜了下來。

    他心中更是吃驚,一時不敢睜開眼來。難道自己一拳就把老人打死了?千萬千萬不要發生這種事!我只是湊熱鬧打一拳而已啊!

    他閉著眼睛摸了一下自己打中的目標物,只覺得觸手光滑,不像老人的皮膚,再摸過去,又觸到隆起的東西,還有熱熱的液體。他正在思索自己到底摸到什麼東西,手已經被人大力甩開。

    他連忙睜開眼睛,只見眼前站著一名滿臉怒容的少年,一手摀著流鼻血的鼻子,一手護著那老人。

    「你們在做什麼!」那少年怒喝:「這麼多人欺負一個老人家,這算什麼!」

    這打抱不平的少年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在一團混亂中,眾人都沒留意。只是人人都打出了興致,見又多了一名少年來當出氣的沙包,都求之不得。眾人一愣之後,又呼喊著上前拳打腳踢。

    「我們在教訓這老東西,你來管什麼閒事?」

    「就是嘛!連你一起打!」

    「凡事要講理!」那少年一邊抵擋,一邊大叫:「這樣打一個老人就是不對!」

    「那你不是老人,就可以打了吧?」

    「說的好!哈哈哈……」

    那少年身手十分靈活,起先都以牙還牙。但他一手護著老人,對方又人數眾多,最後就變成全然挨打的局面。

    他拖著那老人左閃右避,不幸又中了一拳。他一聲大叫,猛力撞開擋在面前的人,拉著那老人落荒而逃。

    眾人見那一老一少逃得狼狽,都不禁相對大笑,覺得在風雅的生活中偶爾能有這麼一場毆鬥,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那少年聽到笑聲,拉著老人奔得更快了。他專撿小路走,越奔越荒僻,直到完全聽不到那笑聲了,他才停下腳步。

    「唉,真是的!」少年喘了口氣,回頭望著老人:「老先生,你沒事吧?」

    老人苦著臉,鼻頭抽動著,猛然「哇」一聲哭了出來。

    「怎麼了?」少年嚇了一跳:「傷得很重?哪裡痛了?讓我看看,骨折了嗎?」

    老人搖著頭,佈滿瘀青的臉上已經涕淚縱橫。「我這把老骨頭挺耐打的,這算不了什麼的,不過……不過,」他擤著鼻涕泣道:「我以為今天一定可以聽到的……至少可以聽到半首曲子……怎知契可夫先生居然這麼不留情面……唉!你為什麼要拉我走呢?說不定他們打完了,就會讓我聽下去的。」

    「你說這什麼話?我難道要眼睜睜看你被打死?」少年瞪著眼:「你是怪我多管閒事了?」

    「是啊!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拉我走?契可夫先生很難得拉這曲子的……」

    「啊?你就為了這個情願被打?」少年不可置信地盯著老人,撇了撇嘴。「別說他拉得也沒多好,就算他拉得不錯,個性這樣小氣,也不值得聽。」

    「拉得沒多好?」老人嘿一聲笑:「你這小夥子不懂,就不要亂說話。你可知道他是誰?他可是赫赫有名的契可夫先生,本世紀的音樂天才,十二歲時就贏得了全國小提琴大賽的冠軍,之後,更創出無數名曲,剛剛那一首,就是他在二四九三年創的『愛絲梅哈爾達幻想曲』,當時他只有十八歲,此曲一出,登時轟動樂壇。唉,我本來有機會聽他親自演奏的……」

    「愛絲梅哈爾達?」少年歪頭想了一下:「是雨果的巴黎聖母院中的女主角嗎?」

    「是啊,你這小子倒不是一無所知嘛。」老人微笑道:「當年,契可夫先生就是為這齣歌劇重新譜曲的。」

    「這樣啊?曲子倒是作得不壞。」少年道:「不過他怎麼把它奏得死氣沉沉的?愛絲梅哈爾達可是個活力十足的吉普賽少女耶。」

    「你還真會雞蛋裡挑骨頭啊。不懂就不要批評,你……」老人想責備幾聲,但看到那少年鼻青眼腫的模樣,責備的話就說不下去了。「我家就在那邊的山腰上,你要不要來休息一下?你這模樣可真狼狽啊。」

    「還不都是因為你!」少年撐起腫大的眼皮瞪他一眼:「誰曉得有人會這麼傻,為了一首不成調曲子……」

    「好了好了!」老人打斷他:「你到底要不要到我家休息?」

    「當然要了!我全身都痛得要死!」

    「那就走吧!」

    少年跟著老人往山上走,路程竟是出乎意料的遠。那老人似乎走慣了,一路上健步如飛,少年跟得極為吃力,雙腳差點纒作一塊。他正想要止步,但側頭一看,離回來的道路已經有一大段距離,想回頭也得費一番力氣了。他暗暗咒罵,只得勉力跟上。

    轉了幾個山頭,老人終於在一間破舊的小屋前站定,推開了一扇有和沒有也差不了多少的破木門。

    少年不等那老人請他就坐,一屁股坐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椅子上喘息不止。

    老人把一壺清水遞在少年的手裡,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吞嚥著,不禁笑了出來。但笑不了幾聲,笑容就黯了下來。他轉身解下一個掛在牆上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打開它,一把色澤圓潤的小提琴立刻顯了形。

    老人撫摸提琴一陣,才把琴弓取出,小心地旋緊弓毛,再仔細上了松香。他猶豫了幾秒,最後戰戰兢兢地把它夾在下巴下,琴弓架上了琴絃,開始拉了起來。

    琴絃發出聲音,正在牛飲的少年聞聲抬起頭,吹了一聲口哨:「哇!這把琴看起來真不賴!」

    豈只不賴而已?少年人真是不識貨!這可是有六百多年歷史的馬楚達古董名琴呢!老人心裡滴咕著,卻沒出聲爭辯。他聚精會神地奏著,琴音顫顫巍巍地流動著,不時岔了氣,發出哀叫。老人用力按著琴弦,彷彿提琴有千鋼萬索似的,手指剪不斷理還亂地扭動著。樂曲辛苦地爬行著,一聲一聲訴說著主人的苦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人終於拉完他嘔心瀝血的曲子。

    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慢慢把提琴放下。他抬起頭,見那少年神情怪異地望著他手上的提琴。

    老人見了少年的表情,不禁微微臉紅。他知道自己拉得不理想,但卻無法忍住不問聽眾的感想。

    「怎麼樣?」他戰戰兢兢地看著少年:「好聽嗎?」

    少年不答,側頭想了一下,反問老人:「這是什麼曲子啊?我可沒聽過。」

    這話一出,老人一張老臉立刻漲得通紅。

    「這是……就是同一首曲子啊!」老人結巴起來:「就是……下午……契可夫先生奏的那首曲子『愛絲梅哈爾達幻想曲』啊,你……一點都聽不出來嗎?」

    「同一首曲子?可是,沒一個音像啊。」少年一臉滑稽,想笑又不忍笑。

    老人的自尊已經千瘡百孔了。他一張通紅的老臉慢慢地扭曲了起來,似乎就要放聲大哭。

    「唉,唉!」少年急忙道:「別這樣嘛!你也拉得不錯啦!只是……音不太準,拍子怪了點,琴弓有點歪斜,其他的也還好嘛!你……」

    不說還好,他這麼一說,老人的臉更像沙皮狗般一層一層垮下來。少年急忙住了嘴,視線垂在小提琴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像是要化解尷尬似的,少年猛然探手抓住了老人手上的提琴和琴弓。

    「你這小子!做什麼啊?」

    少年不答,迅速地把提琴搭上自己的肩膀,揮弓便奏。

    第一個音竄出來,老人像被扎到手似的,原本要搶回提琴的手立刻縮了回去。

    那是一個極準極清亮的音,乾淨到不容任何人侵犯,且力道十足。

    老人怔住了。他這輩子聽過的琴聲不計其數,為了聽名家演奏甚至無所不用其極,但現在撲面而來的震撼卻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少年旁若無人地奏下去,拉的還是同一首『愛絲梅哈爾達幻想曲』,但卻有些不同。老人也說不上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不只是樂曲更輕快了,也不只是音符更篤定了。那份奇特的異樣擾亂了他,甚至把他之前對音樂的熟悉感都打亂了。某種怪異的東西直透心底,好像那個活潑的吉普賽女郎親自在他面前挑逗似的,惹得他無法安心坐下傾聽。

    老人心跳加速了,耳中的音樂不再只是音樂,而是某種更實質的東西,侵占的也不再只是聽覺。他覺得眼前的椅子不再是椅子了,眼前的少年也不再是少年,窗外的山也不再是山--所有色彩似乎都被這樂聲擾動了,色彩像在調色盤上流動著--山的濃綠染上了藍天的湛藍,窗前的紅花滲入破門板上的淺褐,耀眼的陽光披覆在少年手上的琴弦,閃閃發光。

    為什麼會這樣呢?老人揉著自己的眼睛,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少年一曲拉完,但老人耳中的音韻卻似未止。他呆呆睜著眼,只覺那位愛絲梅哈爾達小姐還在那裡舞個不停。

    不知呆了多久,老人才回過神來:「啊!你……你拉的結尾不太一樣,這樣的變奏你是從哪聽來的?」

    「呃,」少年搔了搔頭:「這曲子我沒有聽完嘛!你忘啦?那位什麼可夫先生,小氣不讓你聽,曲子拉了一半就沒了,天知道下面是什麼樣子?我就隨便編了一段,湊合湊合。」

    「你沒聽完過?」老人眼睛越睜越大:「這麼說,你今天是第一次聽這曲子?!」

    「是啊。」少年見老人越湊越近,向後退了一步。「那又怎麼樣?」

    老人不答,上前一撲。少年嚇了一跳,連忙向後急退。但老人的手像會伸縮似的,那少年退得雖快,老人手臂一探,卻已穩穩地抓住他的肩膀。

    「你說那又怎麼樣!你竟然說那又怎麼樣?天啊!」老人用力晃動著少年的肩膀:「那你教我!要我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可以,求你教我!教教我!」

    少年被他張牙裂嘴的模樣嚇得呆了,過了一會兒,才聽懂他的話,不禁哈哈大笑:「原來是這個啊!我以為你突然發瘋了呢!嚇我一跳。這有什麼難的?我教你就是了……啊!等等!不行,我……」

    「什麼!」老人緊緊抓住他,幾乎哭出來。「你剛剛說好的啊!你……怎麼可以反悔?」

    「不,不行,對不起啦。」少年歉然道:「我……我還有要緊事,現在沒空。等我有空一定會教你的。你……別抓著我啦。」

    「什麼時候有空?」老人繼續發問:「你又有什麼急事了?那我幫你辦,包管辦得妥妥貼貼的。」

    「這可不行的。」少年突然臉色一黯:「這件事我一定要自己辦好。」

    「一定要自己辦?什麼事啊?追求你的小情人?」

    「不是。」少年頓了一下,咬牙道:「什麼追求小情人!我的情人被殺了,我要報仇!」

    「哈!」老人鬆開手:「是這麼回事啊!那簡單,我可以幫你。這樣吧,我幫你報仇,你教我拉提琴,你覺得怎麼樣?」

    少年低頭沉吟著,並不回答。

    「嘿,你別看我是個糟老頭,我也不是一無事處哪!」老人笑道:「別說別的,單是剛剛,要是我不放手,你以為你掙脫得了?」

    少年心中一動,忍不住抬頭。

    「真的幫我?」

    「當然啦。」老人笑得溫馨:「哪還有假的?」

※           ※           ※           ※           ※

    我看著自己寫的文句在螢幕上閃動著,有股把它刪除的衝動。

    我想營造那種絶世音質造成的感動,可是寫出來的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心裡想的,和表達出來的結果,竟有這麼大的差距。

    我看著自己的手在刪除鍵上停了一下,卻用力在完成鍵上壓了下去。

    「滋」一聲響,一本列印好的小冊子落下。

    也好,我想。寫故事是我提議的,我總得寫點東西給她看看。

    PM   03:   47:   23       2542/04/29

    快四點了嗎?我向冷光鐘望了一眼,隨即查看了一下最新消息。

    環地中海那邊的戰況沒什麼變,埃及還是處於挨打的處境。這事有點麻煩。再打下去不是辦法,我得想個法子。

    不過,這事明天再想。

    走出辦公室,清新的空氣撲面迎來。謝爾曼迅速地抬起頭,對我拋了一個展示牙齒潔白般的微笑。

    「主席,您真美。」他的神情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近看真叫人窒息。」

    他的笑容有點僵硬,像個對鏡頭笑太久的模特兒。沒想到這個見過大風大浪的情報人員在我面前也會顯得不自在。但也許是因為我的身份的緣故。身為一個新來的秘書官,他的緊張是很自然的。

    「稱呼不需要用到『您』吧?」我說:「會讓我覺得自己又老又嚴肅。」

    「啊,是。您……還這麼年輕……」

    他急忙住了口,一副張口結舌的模樣。他這副憨樣半認真半假裝,想必常用這招搏女孩的歡心。若有興致,倒不妨和他調笑一番,但我現在卻沒這個心情。

    我按住了身側的皮包,隱隱可以感受到那本剛列印出來的稿子的熱度。她讀了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我得走了。」我說:「有緊急事件再通知我,你注意地中海那邊的消息。」

    謝爾曼應了一聲,卻怔了一下,一派欲言又止。

    「怎麼?」我說:「有話快說。」

    「其實……」他嘆了一口氣:「我只是想打聽一下。聽說……安地列爾隊長在您府上養傷,是嗎?」

    我不禁皺眉。安地列爾在我這兒,這消息到底是誰傳出去的?怎麼弄得這般天下皆知?

    「是沒錯。」我淡淡的說:「但我想,這時候去探望她並不合適。」

    「我了解。」他急急的說:「我不是想探望她,我只想知道她的情況。她的傷勢如何?有危險嗎?」

    「你放心,她復原得很順利。」我一笑:「怎麼突然這麼關心她?想追求她?倒沒聽她提過你。」

    「主席,您別開玩笑了。」他作了一個自嘲的表情:「我怎麼敢?我關心她也是應該的,她是我的恩人,在埃卡拉事件中曾救了我一命。」

    我輕輕嗯了一聲,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常聽到有人這麼說。可是,當她陷入絶境,又有幾個人願意伸出援手?

    駕車回家的途中,我不由自主地想著她。

    我永遠忘不了和她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她在辦公室向屬下吩咐事情,語音極快極清晰,話聲一落,眾人齊聲應和。我站在門外忐忑不安,思索著自己這樣冒昧拜訪是否不當。老蘇哈列夫並沒有為我們引薦,她會不會覺得我這空降來的小毛頭太過無禮?

    辦公室的門開了,眾人魚貫而出,視線紛紛向我掃來。有人冷笑,有人好奇,還有人吹口哨。我保持微笑,感到芒刺在背。

    門外的騷動引起她的注意。她探出頭來,見了我一愣,隨即露出爽朗的笑容。

    「百聞不如一見。妳一定是費茲傑羅小姐了。」她笑道:「妳本人比傳言中的更嬌更美呢。」

    她提到傳言,我有點窘。我知道那些傳言有多麼活色生香,把蘇哈列夫和一個年紀足以當孫女的女孩的不倫戀傳得多麼精采。我裝得若無其事,把自我介紹流暢地說了一遍。我知道她是極重要的人物,但我在語氣中盡力不帶畏懼。

    她靜靜聽我說完,歪著頭打量著我。她的神色很友善,像一個大姊看著小妹翻筋斗。我猜測著她會問我什麼:是否具有高等騎士的資格?和蘇哈列夫的傳聞是不是真的?對國際情勢是否有足夠的了解?

    但我都沒猜中。

    她問的是:「妳真的想當主席?」

    我說是,真的想。

    「好,」她點了點頭。「那我幫妳。」

    我當時覺得她友善得過分,幾乎是哄逗了。我不喜歡人們用對小女孩的態度對我,但不知怎的,她的態度卻不令我反感。

    我作夢也沒有想到,她字字認真。她真的幫了我--從一開始的威尼斯救援任務,到後來的投票,和未來無數次的困境中。

    後來我問她為何如此輕率地對我伸出援手,她說我當初充滿理想的樣子打動了她。跟我剛進法庭的時候很像啊,她說,一樣天不怕地不怕,相信自己可以讓世界變得更好。

    現在,我和她的地位上下異位,她這句話如今想起來還不免讓我臉紅。我有沒有想要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呢?只有鬼才知道了。

    無論如何,她是我在法庭中交的第一個朋友。

    我該拿她怎麼辦?我生平第一次嘗到舉棋不定的滋味。她這些日子以來的情況很糟。閉起眼睛,她那張受了磨難的蒼白臉孔就浮在我的眼前,一雙眼睛閃著倔強的光芒,彷彿玉石俱焚般。

    我回到家,倒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這種神情。

    她蹲在地上跟帕米一起興致盎然地堆積木。積木已經堆得相當高了,帕米小心翼翼地把另一塊積木放在頂端,然後她也拿了一塊往上加。我進屋的時候剛好看到她放水的那一幕,她假裝拿不穩讓積木在右上角撞了一下,整組積木立刻分崩瓦解。

    「哇哇!」帕米拍手叫道:「妳輸了妳輸了!這次換妳收拾了!」

    「是是。」她笑著:「帕米真厲害啊。」

    帕米樂不可支,回頭看到我,就蹦跳著奔過來。

    「媽!媽!妳回來啦?我贏了耶!贏了耶!」

    我耐著性子等他在我懷裡搓揉一陣,才拉住他。「明天不是有考試?今天早上怎麼跟媽說的?不是說要乖乖唸書?」

    帕米「啊」了一聲,紅著臉跑了開去。「馬上去唸!」

    看著他抖著小腿跑開的樣子,我不禁嘆了口氣。這小子,乖是乖了,但許多事情就不懂得自己想,明天是分級考,他不是不懂得意義,可是就沒有那股積極。

    「怎麼?」她撿起地板上的積木,回頭向我一望:「嘆什麼氣?這麼早回來?」

    「還不是擔心妳?」我笑道:「沒想到被我抓到帕米沒在讀書。傷好些沒?」

    「不要緊的。」她裝好積木。「小孩子一會兒沒讀書有什麼關係?妳也管孩子管得太嚴了。」

    「但明天是分級考。」

    「才六歲的孩子,有什麼分級考?」

    「他是跳級生。」

    她回頭望著我皺眉,半晌才道:「妳有沒有聽過一句中國成語,叫『揠苗助長』?」

    我笑起來:「妳倒從蕭那邊學了不少中國成語。不過每個人有各自教育孩子的方式,之前就說好不討論這些的。」

    她沉默下來,抱著膝蓋坐在毯子上。看著她的坐姿,她的傷勢似乎有好轉的趨勢,尚有礙的是她的精神狀況。

    心病需要心藥來醫,我有沒有本事醫好她?

    我掏出寫好的稿子,遞在她面前:「看!說好要各寫一個事件的,我已經寫了開頭啦!妳開始寫了嗎?」

    她搖搖頭,帶著複雜的表情地接過我的稿子。她讀得很快,一頁一頁的翻過去。我注視著她,想從她的表情中讀出她的感想,不過卻失敗了。她的容顏平靜至極,宛如無波的水面,翠玉色的眼睛平穩地由上而下移動,不久,就移至稿子的最後一行。

    我有些失望,沒想到我一個上午的結晶竟激不起一點漣漪。

    「怎麼樣」?我問。

    她放下手中的稿子,衝著我一笑。

    「好是好,」她說:「我知道妳想寫什麼。可是這樣的寫法,不會讓故事太冗長了嗎?」

    我想了想,不得不同意她的話。這樣寫下去,只怕寫十年都寫不完。看來,我得放棄追本溯源的寫作方式,得改從關鍵點出發。

    但哪一點才是關鍵點呢?我猶豫了許久。原來要敘述一件事情竟然這麼困難,尤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往事像是有生命力似的,在回憶裡不停地成長變形,讓人找不到它的起始點。

    這天晚上,我竟因此睡不著,半夜爬起來對著電腦。修被我吵醒了,翻身迷迷矇矇地看著我。

    「妳還不睡啊?」他打著哈欠:「又發生什麼緊急的事情了?」

    「沒什麼事。」我在電腦上打上關鍵點三個字:「只是想寫些東西。」

    「啊,就是妳和安地列爾約說要寫故事那回事?」

    「是啊。」我道:「她一直把心事悶在心裡,寫出來對她會比較好。」

    「是是,沒想到妳還是個心理分析師呢。」他笑了笑:「那她寫就好了,為什麼妳也要跟著寫?」

    「有伴寫起來比較有趣。況且,」我頓了一下:「知道有個人在等妳的稿子,寫起來會比較積極。」

    「哈,妳們還要交換看啊?」他支起身,興味盎然地看著我:「知道有人要看,妳這傢伙寫得出真心話?」

    「當然可以。」我有些惱怒:「她是我的朋友,有什麼不能寫的?要是滿紙謊言,那還寫什麼?」

    他笑了笑,沒有反駁,又躺了回去,仍是一臉不相信的神色。我沒再分辯,老實說,我雖然嘴上這麼說了,但也不認為自己能寫出百分之百的真話。

    「雷,妳可別欺負她,」他瞇著眼看著我:「她現在已經夠脆弱了。」

    「你在胡說什麼?」

    「我可是認真的。」他緩緩地說:「我們好歹也是十幾年的夫妻了,妳想什麼我難道會不知道?妳要是想毀了她,我不會坐視不管的。」

    我望著他微瞇的眼,一時五味雜呈。他這人平時迷迷糊糊,有時卻會出人意料的一針見血。我偏著頭道:「哈,別告訴我你對她有意思。」

    「雷,別假裝喝醋。」他閉上眼睛:「對自己老實一點,也對我老實一點。唉,這麼多年了,妳要什麼時候才會把妳真實的想法告訴我?妳要是能寫出真話,我倒也想看看……」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幾分哀傷。我一字一句地聽著,心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原來,過了這麼多年,他依然是不滿足的,我的愛還不足以滿足他。我想,也許他希望我是那種饒舌的妻子,一回來就吱吱喳喳地把一天大大小小的事全都傾吐出來。可是,我從來不是這種人,我原本以為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我。

    他仍然沉默著,我帶著一種莫名的愧疚靜靜等著他說下去。但過了許久,他依然一聲不出。我探頭過去,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發出微弱的鼾聲。

    我啼笑皆非。真不愧是修,他總有辦法能把沉重和微不足道結合得如此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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