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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05】

摩斯漢堡店的一個小角落裡,坐著一男一女,他們似是在討論什麼話題,但店內人聲鼎沸,聽得不真切。

「你是說……藝史所的李永年教授嗎?」蘇靈喝著汽水,困惑的神情看起來煞是可愛,她想了想,馬上搖了搖頭:「我那天沒見過他,嗯,至少我可以肯定他絕不是跟我們坐同一台車的。但你問這幹嘛?」

「哦,因為前幾天聽到你們系上同學的談話內容,有人提到說,他實習那天曾經在那間民宿見過李教授。聽說李教授跟馮教授是好友,如果我到時候直接去找李教授,應該也可以申請停修吧?」慕雲早就料到她會問這話,早已將這番話練習好幾次了。

「我想找李教授應該也是不行的吧,只有開課老師才有辦法……」果不其然,蘇靈雖然表情仍帶著一絲疑惑,但沒有繼續追問。

「真的啊?哈哈,哈,我還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你今天看起來好像心情不是很好?」蘇靈蹙眉,朝他望了許久,才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想,可能是最近發生了不少事情,腦袋有點糾結吧。」慕雲苦笑,拿出蘇靈的那份筆記交還給她,「不管怎樣,先謝謝妳的筆記了,提高了不少我過這堂課的機率。」說著,起身準備離開。

「你這麼快就要走了,不多待一下嗎?」蘇靈訝道。

慕雲回說:「我等下跟人有約,都快遲到了,下次再約吧。」

「好吧。」蘇靈一笑,隨後又看著他,堅定地說:「慕雲,如果你有什麼不快、不順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說。你一定要記住這點。」

兩人分頭走出店外,慕雲一咬牙,朝她揮了揮手後朝另一方走去,旋即間,蘇靈的身影便被他遠遠拋在身後,隨後淹沒在人群中。但他總覺得蘇靈彷彿還在背後看著自己,心裡頭不由一沉。唉,結果他還是什麼都不敢問,自己從剛剛的對話根本看不出什麼端倪呀!

他嘆了口氣,回想起那份調查資料上的內容:「與席家結怨者甚多,但屬蘇家為其最大仇家。」

從前幾代起,席、蘇二家的關係便已相當不好,彼此競逐財富、聲威。直到最近,因為幾宗投資案的關係,兩家更形水火不容,常在電視上互相攻訐。怎麼自己當初就沒想到呢!

調查員甚至還引了《台灣通史》上的記載:「文廟。在城內,光緒十一年,通判程基主建。十九年,紳士蘇玉成等捐資,中為大成殿,東西兩廡……十二年,紳士席德明私毀之,重建以成其美名,席蘇二氏自此交惡。」沒想到蘇靈卻是蘇家這代的么女。

慕雲揉了揉太陽穴,這筆糊塗帳又該怎麼算?這麼一來,連蘇靈都被牽扯進去這件事了。他不認為馮涼結的事情與她有關,在提到那天田野調查的經過時,她的表情是如此真誠,她是真心感到自責的。

不過蘇家的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像是蘇靈的爸爸──蘇若朋,就曾私底下對友人惡毒地揚言說:「我這輩子不搞到席家家破人亡絕不甘願,不是席家人死,就是我蘇家人亡!」據說,那時蘇若朋剛發現,自己在外頭包養的一個年輕女子竟投入了席家某個男人的懷抱中,氣得直跳腳。

啪。

忽地黃葉飄落在慕雲的臉上,讓他從糾纏不清的謎團中暫時回過氣來。想這麼多幹嘛呢?

慕雲不由伸了伸懶腰,感受一下暖陽曬在身上的感覺,以及外頭悠閒的氣味,頓時舒坦不少。總之,暫時先將那些煩惱全數忘掉吧,只要知道自己信任蘇靈這點就好了,其他的到時候再說。

想到這邊,慕雲整個人豁然開朗,彷彿從一場惡夢中清醒過來。

他一邊走,一邊將身上的外套除下反穿,把黑色一面朝外,戴上一副墨鏡,取出鬍鬚黏上,立時成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順著自己早先擬定的計畫,慕雲走進附近的一間茶館,報出假名後,服務員便將他領到一處包廂。只見包廂內的一排位子上坐著兩男一女,似是等候已久,當慕雲一走進來時,三人都抬頭看了他一眼,猶帶疑惑,彷彿不知道與他們相約的人就是他。

慕雲在他們對面坐下,不以為異。

服務員在送上幾道酥炸拼盤後,便躬身離去。

「就是你找我們來這裡的,慕警官?」沉默片刻後,坐在最中間的那女生終於開口問道,她看起來顴骨突起,雙頰佈著點點雀斑,仍稚氣未脫。「老師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也很遺憾,但我們知道的事情早就說過很多次了,難道校方不相信我們嗎?」

接著,旁邊一個麻臉男也附和道:「對呀,為什麼還把我們叫出來,好像一副我們是嫌疑犯的樣子!」他說起話來也是有些忿忿不平。

只有坐在最角落的一位長髮男沒有附和,臉色蒼白,身形瘦弱,看起來對慕雲也是十分警戒。

慕雲溫和一笑,出示剛偽造好的警員證,道:「不是不相信你們,只是案情有些疑點還需要再釐清,加上校方不願擴大事端,只好私下約在這邊詢問你們一些跟案件有關的事了。事實上,我也是你們師母的親戚。」

那三人見到警員證後,已先收起了部份戒心,待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又是一呆,齊道:「師母?你是說……馮老師的太太?」

慕雲點頭,語氣凝重:「嚴格說起來,馮教授算是我的表姊夫。所以我本人對於這起失蹤案也十分重視。」

那雀斑女聞言,有些不好意思,語氣已然鬆動。

「慕警官,我剛剛真是太失禮了,只是……最近一直被校方找去約談,所以……唉……我真是太沒禮貌了。」

「沒關係,這不算什麼,我知道你們已經非常困擾了,倒是我才該跟你們道歉,明知道你們研究所的課業忙碌,還這樣找你們出來。只是,想到我的表姊夫現在還生死不明,就……」慕雲心裡偷笑,但臉上仍露出一絲歉意,那三人見了反而更覺愧疚,更想起馮涼結平常善待自己的種種情狀,重新描述了一次那天實習課的情況。

主要敘述者是雀斑女,麻臉男則是在一旁補充說明,只是不知為何,那長髮男卻一直沒有開口,好像有什麼心事。

只看雀斑女閉目凝想了段時間,才娓娓道來:

「說實在話,我也覺得那次田野實習中,馮老師的行徑有點奇怪。首先,田野地點早就選定在墾丁一帶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馮老師在前兩個星期突然找來這堂課的助教,商討著說要改地點,所有人一聽都傻了。

我也是很訝異,問道:『老師,為什麼要改地點啊?民宿什麼的都談好啦。』

馮老師道:『墾丁那邊該挖的都挖得差不多啦,沒什麼新的資料,不如去花蓮那邊看看。』大家又是七嘴八舌地提出意見,有的覺得這樣臨時改動行程不好,系上一定會有意見,有的覺得花蓮那邊資料未必就更豐富。馮老師聽了一會兒,還是堅持道:『我說去花蓮那邊,就去那邊!』

於是,大家都安靜下來了,但當時的氣氛非常尷尬,我們也是第一次看到馮老師擺出這種表情。」

慕雲有些詫異,奇道:「為什麼我表姊夫會這麼堅持要去花蓮?」

她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既然老師都這樣說了,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只好照著老師所說,連忙去跑公文、改訂民宿,規劃新的行程等。幸好那群大二生聽到能去花蓮鹽寮一帶反而更興奮,所以事情都還算安排得順利。」

麻臉男打了個岔,道:「我聽說馮老師似乎在寫一篇跟花蓮某個神秘部落有關的研究,他大概是想順道去作訪談吧。」

雀斑女不置可否:「或許是吧。在一切事情都安排好後,我就去研究室報告馮老師了,我敲了好幾下門,敲門聲『扣扣扣』地,非常響亮,但一直都沒人應聲,我又敲了幾下,還是一樣。

我心想:『該不會老師不在吧?』伸手去轉了門把,料想應該上了鎖,但一轉就開了,便推門進去。只見老師坐在地上,翻閱著一份又一份的文獻,臉色鬱鬱不安。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向老師道:『老師,你怎麼不應聲?害我在外面等了這麼久。』

誰知道我剛出聲,馮老師整個人嚇得驚起,像是這時才發現我已進了門,強笑道:『我……沒聽見,妳敲得太小聲了。』等我報告完一切後,馮老師也沒說什麼,只是揮手示意我出去。」

接下去,雀斑女提的內容跟那天蘇靈所說的相去不遠,但更為鉅細靡遺,多了許多微末細節。慕雲一邊在腦中重新整理事情的概要,記在冊子上。

不久,她便已說到界牆刀倒下的事情:「……現場亂成一團,那時我整個人幾乎都要嚇哭了,老師的臉上流滿鮮血,看起來傷勢非常嚴重,所以他們──」她指了指麻臉男跟長髮男。「他們兩人便先將老師攙扶回民宿,我則留在現場跟

另外幾個助教一起指揮那群同學。」

麻臉男點點頭,補充說明:

「我們二人當時跟老師一起回到民宿,民宿老闆看到,驚道:『哎唷!這是怎樣了,老師你怎麼滿頭都是血呀!唉,怎麼會這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看起來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直直怪叫。

我跟他解釋說是因為剛剛在挖掘中遇到意外,請他拿一些醫護用品和含糖飲料過來,他才住嘴,回到自己房間拿出一盒急救箱。清完傷口後,老師喝了一口沙士,感覺像是好多了,看了看窗外,對我道:『看起來這天氣不適合繼續挖掘了,不如你先回去叫同學們收拾一下吧。』

我還有些遲疑,老師又說:『還有一個人陪我,你不用太擔心,只是小傷而已,倒是不要讓同學們一直淋雨,免得感冒。』」

雀斑女續道:「緊接著,他回來通知我們實習課因雨暫停的事情,我們收拾好後,就跟學弟妹一起搭車回學校去了。本來是想叫老師跟我們搭同一班車回去,但老師說什麼也不肯,直說他自己可以開車,叫我們不用擔心,又對我們說一部分的挖掘工具可以留下讓他幫忙載回。

沒想到,從那天之後,馮老師就再也沒到學校來了,我們還以為是那次被界牆刀打到的關係,所以他選擇在家休養,沒想到……他後來竟失蹤了。」

「嗯。」慕雲陷入沉思,在蘇靈、雀斑女與麻臉男的描述內容中,都沒有提到李永年的存在,難不成資料上面的記載是錯的?但他總覺得李永年是一個重要的關鍵,忙朝三人問道:「我再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在實習課那天,有誰見過藝史所的李永年教授?」

雀斑女與麻臉女不假思索,便搖了搖頭,但長髮男卻「噫」地倒抽了口氣,三人都朝他看去。

「呃,我……我沒事,沒事。」見到三人都狐疑地看著他,長髮男緊張得立刻否認,眼神游移,面色鐵青。「我沒看過李永年教授。你們幹嘛一直盯著我看?我說沒看過,就是沒看過。」

「那你這麼緊張做什麼?」雀斑女不解。

「哦,所以說你真的看到李教授了。」麻臉男說:「就算真的看到他又怎樣,有必要這麼激動嗎?」

「我、我……我沒說我看到他,我沒看到,你們少血口噴人!」長髮男又是一陣激動,口沫珠子濺在桌上。「我警告你們,話最好別亂說。」

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慕雲卻沒有繼續追問,只是道:「嗯,你沒見過。這麼說來李教授確實不在那邊了。」長髮男聽得這話,剛鬆了口氣,慕雲一剎那間又立時抓著他的手腕道:「所以,你們那天在那間民宿講了什麼,他說的是『別跟其他人說我也來了』嗎?」

「你怎麼知……」長髮男一震,話剛說出口立刻就知道不妙。

「你說謊。剛剛那一瞬間,你的脈搏突然跳得異常快。」

慕雲微笑,仍扣著他的手。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長髮男突然冷靜下來,猛烈地揮動手臂,想從慕雲手中掙脫卻仍掙脫不了,冷笑道:「我只是因為被冤枉,所以感到憤怒。」

「哪,現在你還是在說謊吧。你的脈搏平靜得很快,一下子就減緩速度,這不是被冤枉的反應,還有,你現在的笑也是假笑,嘴邊雖在笑,但兩邊笑得不對稱,眼裡也沒有絲毫笑意。」慕雲嘴裡繼續說著,沒有放過他的意思。「最後,你總該感覺到自己手心沁出的汗了吧?」

長髮男越聽越驚,聽到最後一句時,不禁微微望向自己的手,果然發覺掌心滲滿汗水,整個人洩氣似的垂下頭,默默不語。

「你也該跟我們說說實話了。」慕雲放開他的手,用溫和的語氣說道:「我不會跟李教授說的,他們二人也不會,你們說是吧?」雀斑女跟麻臉男聞言,連忙點了點頭同意。

「你們真的不會說出去?」或許是被他溫和的語氣所軟化,長髮男略一遲疑,嘆了口氣,接著咬牙道:「好吧,那我就老實說了,但不是因為你的威脅,而是因為我實在受夠那個混……李教授了。那天,我確實是在那間民宿看到他了,也是他要我不要說出這件事的,他要求我保密。」

「我就是不明白這點呀,」麻臉男皺眉,「看到他又怎樣?」

「我也不清楚,但我只知道一點……」

「哪一點?」雀斑女問道。

「如果我說出去的話,以後我就不用考藝史所的博士班了,他恐嚇我!這個……這個……」長髮男臉色顯得很難看,非常氣憤地一直喊著「這個」、「這個」的,口唇不住掀動,彷彿要在「這個」之後接上一堆難聽的話,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中有所顧忌,終究沒說出口。他深吸了口氣後,又繼續道:「當時只有我一個人留在民宿那邊陪馮老師,老師額頭上的血那時才剛止住,就說要去洗澡,我只好站在門外守著,站了片刻覺得又累又無聊,就在櫃台附近晃了一下,過了二十五分鐘後才又回原處。馮老師似乎剛洗好澡,頭上還蓋著毛巾,也還沒吹乾頭髮,只是坐在床上愣愣看著一個陶片。」

「陶片?就是你之前說老師有點奇怪時提到的那個陶片?」雀斑女奇道。

「對,那時我站在門口對老師說:『老師,你身體好點了嗎?』馮老師沒有回我,一個人兀自看得入神,嘴裡喃喃唸著一串不像中文的話,感覺有點像英文,但重音卻不盡相似,我也聽不懂是什麼意思。」

「不像中文?這是什麼意思,表示那是你從沒聽過的語言嗎?」

長髮男點了點頭。

「如果是我聽過的語言,像是英語、德語等,我一定會有印象,但那段……我實在聽不出那是哪國話。馮老師唸得又快又小聲,那段話一閃而過,字尾聽起來像是『all   pass』,但前面的字卻聽不清楚。」

All   pass?慕雲皺眉,雀斑女跟麻臉男聽到後也是面面相覷,沒有人猜得出那是什麼意思。這個字眼如果是出現在課堂上或閒聊中,意思當然是顯而易見的,但如今卻出現在這樣的情況下,實在讓人不解。

「馮老師一邊唸著,一邊又緩緩撫著那枚陶片,微暗的燈光照在他臉上,我看到他流露出無比喜悅的神情,就像是、就像是他拿著的其實是塊黃金一樣,但那分明就是很普通的陶片!先別說是我們自己系上的學生了,就算是專門研究陶器的老師對著那樣一枚陶片,表情也不會那麼陶醉。

他顯然沉迷在觀賞那枚陶片中,完全沒有聽見我的話。

我站在門口,愣愣看著馮老師異樣的神情與動作,不知道該做什麼,下意識地退出了門。不知怎地,我當時總有種馮老師不想被人發現他那枚陶片的感覺,或許就是這種感覺所致吧,而且,老師那時的表情也讓我覺得很不對勁。

窗外正落著大雨,天漸漸黑了下來,我悄悄地從門口離開,沒發出什麼太大的聲響,馮老師一點反應也沒有,仍在看著那枚陶片。

我一邊看著一邊後退,退到了大廳時忽然撞到了個人,轉頭一看,正是李永年這……教授,他看到我的時候,先是呆了一呆,接著又回復原本鎮定的表情,嘴邊掛著深沉的笑容,對我道:『你怎麼在這邊?』

我怎麼在這邊?我是這堂實習課的助教,在這邊是很正常的事,我才想問他怎麼會在這裡出現吧?

但那時我沒多想,只是立時回道:『李教授好,剛剛馮老師在挖掘時被界牆刀打到了頭,所以我扶他來這邊包紮傷口。』

李教授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坐在大廳中的沙發上,他接著壓低了聲量,對我說:『你們……今天來鹽寮這邊進行挖掘,一切都還順利嗎?』」

「你們那天進行挖掘時有什麼特殊目的嗎?不然怎麼會有順不順利的說法?」慕雲滿腦疑惑。

長髮男的表情也充滿了不解,皺眉道:「沒什麼特別目的,我對這句話的意思也不是很清楚。我當時呆了半晌,不知道什麼叫做『還順利嗎』。田野實習課不就都這樣嗎?出土的遺物還需要進一步的鑑識跟分析,才有辦法確認它們的年代跟用途,當時甚至連發掘紀錄都還沒完成,能怎麼個順利法?」

聞言,慕雲立時朝麻臉男跟雀斑女望去,二人也點了點頭。

麻臉男肯定地道:「他說得沒錯,我們實習課的目的只是想讓同學們了解挖掘的流程而已。」

雀斑女想了一下,也補充說:「我還記得,那天的發掘紀錄是在我們回到學校後才完成的,那些出土遺物雖然很普通,不過數量不少,而且分佈的範圍非常大,畫那張分佈圖也花了我們不少時間。」

「那之後呢?」

長髮男續道:「我也這樣回答李教授,但他像是有難言之隱,欲言又止,最後才道:『我的意思是,你們有沒有挖掘到什麼奇怪的遺物?』

『沒啊,跟我們平常挖掘到的東西都差不多啊,就一些玉器、石器跟陶片而已,還有幾包現代垃圾。』我這樣回他,忽然間,我想到了馮老師剛剛看著的那枚陶片,又說:『或許,您親自去問馮老師會更清楚。』

李教授恍然大悟道:『喔,喔,對,你說得對,我直接去問馮老師好了,這樣比較快。對了,他傷得可重不重?』那種表情,就像是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馮老師受了傷一樣,彷彿那個奇怪的遺物比他的工作夥伴還來得重要。

我手指向那間房間,道:『老師剛包紮好,我想應該沒什麼大礙。』

李教授順著我指的方向走去,他先站在門外喊了一下馮老師的名字,過了片刻,依舊沒有得到馮老師的回應,才又探頭朝房間內望了望。他顯然也看到了馮老師異常的舉動,僵立在原地不動,李教授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混著期待、惶恐跟驚喜等等說不清的情緒,馬上衝進房間,順帶掩上了門。

過了不久,我就聽到房間內傳出馮老師跟李教授的聲音。

『天,那是真的嗎?你真的發現了!』李教授幾乎尖叫了起來,那聲音連坐在大廳的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接著李教授又喊道:『不!你瘋了嗎,涼結,你不能這樣的!』

他們兩人討論得很大聲,聲音甚至透過了房門,只聽得聲響越來越大,李教授似乎是在跟馮老師爭執些什麼,我聽見好幾道碰撞聲,好像是兩人起了肢體衝突。我實在放不下心,只好跑過去,但又不敢貿然進房,只能將頭緊貼在門上,探聽裡面的動靜。」

「發現了什麼,你還記得他們說話的內容嗎?」慕雲問。

長髮男搖了搖頭,苦笑說:「那時雨下得正大,還夾雜著幾道雷聲,我只能勉強辨別出是他們兩人的聲音,而且我過去時,他們似乎也談得差不多了,所以聽得不是很真切,只聽見了其中的一段話。

李教授的聲音像是在哀求,我只聽見他說:『……你一定要答應,你一定要答應,不然你會後悔的!』語氣卻越來越興奮,『想想看,這項成果會改變整個學術界,不,是整個世界!我們已合作了這麼久,你該知道我是你最好的工作夥伴,你難道在懷疑我的能力嗎?』

『我當然相信你有這個能力。』馮老師語氣則很堅決,他回說:『但我只能答應你第一項,因為連我自己也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我絕不會公開的,不管是誰也不能改變我的決定。』

李教授嘆了口氣,像是心中充滿了極大的絕望,但旋即又笑了幾聲,他很有信心地道:『那也沒關係,你能答應第一項要求就很好了,我會慢慢說服你。你會知道那才是最好的選擇,你一定會知道的。』

緊接著,我聽見轉動門把的聲音,立刻往後退去。李教授走出了房門,臉上帶著得意的微笑,手上還提著一袋東西。」

「一袋東西,是什麼東西?」雀斑女好奇道。

「包裝很緊密,我實在看不出來。」長髮男想了一想,又道:「但從袋子中隱隱傳出微弱的碰撞聲,或許是什麼易碎物品吧。他大概是感到心情太好了,朝門內又喊了一聲:『涼結,一有結果我就會立刻通知你的,你等我!』這時他才瞧見我,臉上倏地變得一點血色也沒有,整張臉看起來蒼白無比,道:『你怎麼走過來了,你、你該不會……聽到了我們剛剛說的話了?』

他看起來非常憤怒,但怒意中好像還帶了些心虛。我當時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含糊道:『雨好像越下越大,所以,我來提醒馮老師差不多該離開了。』

李教授沒多說什麼,拿著那袋物品就要離去,臨走前又回過頭來,神色陰沉,不經意地對我說道:『對了……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你似乎是想要攻讀我們學校藝史所的博士班,是吧?』

我點頭應是,但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拍了拍我的肩,露出陰側側的笑容,啞聲道:『好好加油,我相信你不會是那種喜歡散佈謠言的學生。那類造謠生事的學生,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你應該能明白,可別跟其他人說我也來了這裡的事。』接著拿出一把破舊的黑傘撐開,離開民宿,在雨中獨行。」

聽到這裡,慕雲訝道:「等下,李教授就這樣離開了?那我表姊夫呢,還留在那間民宿?」一路聽下來,李永年如他假設般,確實在那間民宿出現,似乎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可是,李永年到底知道了些什麼?從長髮男的敘述中,還是聽不出來,只能確定李永年應該清楚事情的梗概。

那麼,馮涼結的失蹤跟他有關嗎?

「李教授就那樣走了,我甚至還聽見了雨中傳來車子的引擎聲。我當時愣在原處一陣子,才想通他那番話的意思,他在威脅我,而我自然也知道他的威脅是具有效力的,任何一間大學藝史所的所長都跟他有不錯的交情。他要整我一個小小研究生,是再簡單不過了。這也正是我剛剛遲遲不說的主因,我實在太想上藝史所了,那是我的志向……」長髮男臉色難看,語氣激動:「但我實在受不了,他那樣恐嚇我,實在太過份了!」

大概是由於他把內心壓抑著的秘密都說了出來的緣故,長髮男的表情看起來不再那麼陰沉和冷漠。

雀斑女跟麻臉男都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他,麻臉男甚至還拍了拍他的肩。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慕雲嘆氣。

長髮男看見雀斑女跟麻臉男的表情,又聽見了這句話,好像有些感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發出「吁」的一聲,續道:「我當時又氣又怕,很想衝過去揪住那個混……李教授的領子,但想了很久,還是不敢行動。

就在這時候,馮老師也走出來了。

我壓抑著怒氣,努力擺出一副平靜的表情,朝他道:『老師,你人好多了嗎?』

馮老師看著李教授消失的方向,呆了半晌,又嘆了口氣,不知道是對我還是對他自己,他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我完全聽不懂的話:『唉,我答應了他的第一項要求,這樣到底是做對還做錯?』」

「什麼對跟錯?」慕雲疑惑道:「聽起來,我表姊夫好像很困擾?」

長髮男苦笑:「我哪知道這句話問的是什麼。當時我腦袋一片混亂,也根本不知道馮老師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只能沉默以對。

不過你說他很困擾,我想那倒是不假。在那幾分鐘內,馮老師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過了片刻才回答我道:『是,我已經好多了,我們回學校去吧。雨看起來還會下很久,今天的挖掘工作大概也只能到此為止了。』接下來的事情,就跟他們剛剛所敘述的差不多了。」

長髮男看來是講完了,他幫自己倒了杯水後,便不吭一聲。

雀斑女與麻臉男兩人則在旁邊提出自己的猜想,針對剛剛長髮男的敘述推論了一番。

「馮老師一定是有什麼把柄落在李永年的手中,不然當初在房中也不會這麼為難了。」雀斑女直呼李永年的名諱,像是對他沒什麼好感。「只是不知道李永年要馮老師答應的條件是什麼,還一口氣開出兩個,我想應該都是非常過份的條件,否則李永年不會對他說『會後悔的』。」

麻臉男則道:「不管怎樣,馮老師失蹤的事情應該跟李教授有關,因為李教授正是最後看到他的人之一,還跟他有過一番爭吵。」

「我總覺得還有些疑點……」長髮男語氣遲疑,卻說不出可疑的地方。

「李永年絕對有問題。」雀斑女的語氣非常肯定。「慕警官,你一定要好好調查一下。」在場的眾人又討論了一陣子,除了李永年的嫌疑外,仍沒有一個完整的結論,三人答應慕雲如果發現了什麼,會再通知他,然後便先離開了。

慕雲坐在原處,看著三人離開的背影,思考了一下剛剛的對話。從剛剛的談話聽起來,李永年知道馮涼結的研究課題,那天也確實到了田野現場,更不惜以威脅的手段,防止長髮男將這個秘密洩漏出去。

但知道了這件事情又能怎麼樣?他皺眉,就像現在的他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仍然摸不著頭緒。難道就如雀斑女所說的那樣,這個秘密跟馮涼結的失蹤有關嗎?但從後來發生的情形看來又推翻了這個可能性,畢竟馮涼結已經失蹤了,李永年卻還安然地待在學校。

慕雲瞬間感到肩上一重,忽然有雙手環在他的頸圍上,手臂潔白而稚嫩,手指纖細修長,彷彿是以精緻的白瓷所雕就而成的,他從沒看過那樣漂亮的手。

他愣了一下,還沒意識過來。

「慕、警、官。」

甜美的女聲在他耳際夾著氣音輕聲說道,帶著點笑意。

「或者,我該說是慕雲?」

慕雲乍聽到自己的名字,身軀劇震,想轉過頭去看是誰,卻感到自己的背脊已被一個尖銳的堅硬物體抵住,立刻又僵住了動作,他感到一陣冰冷,那物體彷彿像是什麼鐵製器具,是刀?或者,是把槍?

遍體生寒的感覺從頭皮一路往下蔓延,緊接著一簇頭髮散落在他的耳旁,配著女子說話的氣聲,搔癢難挨,讓他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

只聽得那女子輕柔柔地道:「慕先生,請別亂動。」剩下一隻手貼在頸上冰涼涼的,讓他警醒了些。他只能從眼角邊勉強瞥到白色的衣裝一閃而過,其他的則都看不清。

慕雲乾笑道:「妳好,請問哪裡找?」

「你別管這麼多,」女子道:「我只知道,你一定會很樂意回答我幾個提問的,是吧?你想做什麼,不要亂動!」

「別激動,我只是想擦擦汗,不要激動。」慕雲將手放了下來,感到那物體又抵得更緊,忙道:「有問題儘管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何況,聽這聲音,想必是位大美人吧。」他一邊說著無關緊要的話,一邊在腦中飛快思索了幾個同業的身份,卻都對不起來,何況事務所已經很久沒有接到新的委託了,不太可能得罪別的同業吧?那麼,這女子到底是誰,會是正牌的警察嗎?不,應該不是,正牌警察總不會這樣脅迫人吧……難道說,是跟馮涼結失蹤事件有關的人,又或者,是李永年派來滅口的?

他因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但思及剛剛長髮男敘述中深沉、陰險的李永年,卻又覺得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性。

「你在想什麼?」

「我……我在想妳這樣的美女到底要問我些什麼……」慕雲苦笑,雖然參雜了些拖延時間的成份,但他這句話說得倒是事實。

這女子到底是誰,怎麼會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雖然還不能稱是無懈可擊,但他自認自己至少扮得似模似樣,絕不是隨便看一眼就可以看穿的。除非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誰了。

「慕先生,你在拖延時間嗎?但這間包廂的隔音設備這麼好,我剛剛又吩咐了一下店員,我想你等再久也不會有人來的。」那女子又甜甜笑了聲,慕雲卻只覺得頭皮發麻。背上的那物體慢慢地移了上來,緊貼著慕雲的後腦杓。

感受著後方傳來的壓迫感,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

「說吧,妳到底想問什麼?」

女子沉默片刻,像是在考慮該提問些什麼,那冰冷的東西繼續抵著慕雲的後腦。幾滴汗從慕雲的額頭滑落,沾到了他的眼眶,酸得令他難以忍受,他不禁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想將那滴汗擠出。雖然包廂內吹著冷氣,他卻覺得身子燥熱難受,幾乎要冒起煙來。

這時,女子才開口了,她道:「這樣好了,先把你剛剛跟那三人說的話複述一遍。」說完又警告他道:「少在敘述中玩花樣,我剛剛也聽到了你們的談話內容,只是想再證實一下。」

「談話內容?妳為什麼要想知道這些?我不明白,我只不過在調查一起失蹤案件而已,妳這樣的大美女怎麼會有興趣?」慕雲裝傻,聲音越說越大,想引起服務員的注意。

「不好意思,我就是有興趣。」女子不知道是不是沒發現,並沒有制止他的行為,只是冷笑一聲:「何況那也不是普通的失蹤案吧?」慕雲愣了一愣,不知這女子到底知道了多少,只聽見女子又道:「別跟我打哈哈,總之,你們四人方才在這間包廂所說的一切,我說的是一切,一切我都要知道。」

慕雲心裡暗自著急,但表情仍然鎮定,慢條斯理地描述了一下馮涼結失蹤的前後情況,完全沒提到這起事件的疑點,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及委託人(也就是席格羽)的背景與委託原因。他可是有職業道德的私家偵探。

怎麼都沒人來,難道真的就跟她說的一樣,服務生早就得到她的吩咐了?這女的到底是誰?除了白色衣裝外,慕雲怎麼樣也無法看到更多,包廂內的冷氣越吹越冰寒,氣溫似乎比起剛剛下降許多,女子環在他頸上的那隻手也變得冰冷,慢慢地,慕雲講話時開始不自覺帶了點顫音,講到一半時,女子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頭,道:「你說的這些我早就知道了,講重點。」

慕雲又苦笑。「女士,妳該不是在整我吧,我哪會知道哪些對妳才是重點?還是妳可以直接跟我說哪些情節可以跳過?」

女子彷彿認為他的話不無道理,想了一下,才道:「嗯,比如像是馮涼結是怎麼失蹤、失蹤前發生了什麼事,類似這些細節都可以略過。你們四人在那間包廂這麼久,總不可能話題一直都圍繞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吧?」

也就是說,這女子至少知道這些事情。慕雲想了一想,聽起來女子不太確定剛剛談話的內容,但顧及到自己後腦的那個兇器,他仍不願冒險說謊。不過,至少他還能夠透過這種方式間接確認女子的身份。

他試探性地道:「那麼,實習課的事情需要說嗎?」

「不用。」女子反應很迅速,但過了片刻後,她又遲疑道:「不,還是說一下好了……」

「好,那我就從那天的田野實習開始講起──」

從女子的第一個反應,慕雲幾乎可以確定女子的身份只有兩個可能:如果她不是跟人類系相關的人士,例如馮涼結(或者李永年)的學生、朋友或親戚;就一定是專業的私家偵探。也許是席格羽的死對頭所聘請的?如果只是單純的同業報復,不太可能知道這麼多無謂的細節,只要採取兩種手段就好了,一是阻撓他的調查工作,另一,則是逼他洩漏委託的內容,讓事務所再也無法獲得信任,自然在這行再也站不住腳了,但女子的行為顯然不完全符合這兩者。

講到馮涼結被界牆刀砸傷,被學生扶去包紮後,慕雲就住口了。一片沉默、尷尬的氣氛蔓延開來。

「後面怎麼不繼續說?」女子這時才出了聲。

「我不知道後面該不該略過。」慕雲搖搖頭。他找了個藉口。

「慕雲,你這麼聰明,還把那三位課堂助教都約了出來,想必一定已將事情都探聽得一清二楚了吧?繼續說下去。」女子輕聲道。

慕雲無奈,只好從中揀了無關緊要的幾件事講了講,他只在關鍵處隱瞞了部份事實,其餘則如實轉述,聽起來就像是真的一樣;那是早年他在補習班打工授課時所學到的敘事技巧,讓人聽了半信半疑,卻又抓不住他的痛腳,最後只能選擇相信他的話。

這種技巧最要緊的地方,就是先講一兩句前言,再根據聽眾的反應迅速決定要隱瞞還是照實說;當然,如果拿捏得不好,就會漏洞百出。

聽完後,女子沒有什麼表示,好像很認真地在思考他所說的事情。

「也就是說,馮涼結後來包紮完,就一直待在房間跟一個神秘男子談話。那個神秘男子是誰?」

「我也不知道,還要再問民宿老闆。」

女子突然笑了幾聲,慕雲忽然有股非常不好的預感,卻不知道自己哪裡露餡了。

「慕雲呀慕雲,你真的是警官嗎?」女子在他耳邊用氣音道,慕雲身後的那兇器抵得更緊了,他只覺得全身毛骨悚然。「我想不盡然吧,不過,這些事情也不重要了……」

「等下,妳這句話是什麼意──」

慕雲一個「思」字還沒說完,就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槍聲。

響亮的一聲。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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