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PO時光膠囊】Banana

他聽見有人在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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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彎進巷口的龍頭狠狠一歪，老武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低矮的磚紅圍牆裡，一群歐巴桑聚在一塊，有人見他經過便喊他過去，那其中有他的阿嬤、他的嬸婆，還有他遠嫁的大表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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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踩動踏板，緩緩騎進三合院的大埕子，幾個女人嘴裡的話題立刻圍著他打轉，個性奔放的大表姊對著他手臂上的肌肉又捏又揉，嘴裡直誇著說他長大了，他躲不開親戚之間的揶揄，笑得尷尬，跨在車身上的身子有些不穩，兩邊撐在地上的腳趾隱隱發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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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小孩讓他顧啊，反正他現在放暑假沒事做。」阿嬤撫掌一叫，幾人紛紛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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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搞不清楚狀況，卻見大表姊進屋去喊人，不久就牽了一個小孩出來，他嚇了一跳，大叫一聲：「怎麼是金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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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孩身材瘦小、皮膚白皙，深邃的五官上頂著一頭金燦燦的碎髮，嬸婆掩嘴一笑，說他是鄉巴佬，混血的小孩都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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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說三合院要拆掉了，所以大表姊趁暑假帶孩子回來走一走，順便一起收拾舊厝，大家都忙，沒有人照顧小孩，所以只好交給他這個「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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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家裡的老么，轉眼忽然成了「舅舅」，還是金毛的舅舅，心裡有些彆扭，卻還是側下車身，讓瘦小的金毛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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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表姊說他們平常都住在都市裡，金毛沒體驗過鄉下生活，所以讓他帶金毛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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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載著金毛歪歪斜斜地上路，這台武車是阿公的，對他來說本來就太大，所以他也沒載過別人，幸好金毛很瘦，騎了一段路就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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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騎出窄巷，裝在車頭上的車鈴發出清脆的鈴響，豔陽罩頂，路上都沒人，他看見騎樓下乘涼的野狗，趁著路過刻意衝牠吠了幾聲，野狗嚇了一跳，追上去要咬，後座的金毛忽然細叫一聲，原本規矩的小手下意識抓住他身上的吊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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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楞了一下，一轉頭就掉進小孩湛藍的雙眼中，那抹顏色澄澈透亮，像是粹著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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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毛受怕地頻頻回望，嘴裡唸著他聽不懂的話，他加快速度把車子踩遠，一邊安撫金毛，然後想起金毛聽不懂台語，又用國語安撫了一次，最後又想起金毛也聽不懂國語，只好拼命踩踏板，把車子騎得好快好快。金毛緊抓著他的下襬，興奮得尖叫起來，兩人在脹熱的風裡叫著各自熟悉的語言，車輪滾過田埂，漫起大片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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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金毛去灌蟋蟀、抓青蛙，帶他去雜貨店買冰、買王子麵，結帳時發現錢不夠，想把王子麵放回去，金毛卻從口袋裡掏出好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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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金毛的錢買了好多零食，又偷偷買了尪仔標，反正是要教金毛玩的，所以要用金毛的錢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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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大人都去三合院了，沒人管他們，他載著金毛回家，教金毛爬芒果樹，但金毛爬沒兩下就掉了下來，掉進他懷裡，金毛體重很輕，像羽毛一樣，漂亮的臉上泛著悶熱的淡紅，終於說了一句他聽得懂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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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nk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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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表姊不知道給金毛穿什麼衣服，熱得金毛渾身都濕透了，他帶金毛去浴室裡洗冷水澡，金毛瘦瘦小小的，衣服脫掉只剩一身排骨，他猜不出金毛的年紀，卻知道自己是舅舅，所以自動幫金毛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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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的皮膚好白好嫩，他摸得有些歹勢，眼睛都不知道要放哪，只好隨便洗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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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衣櫃深處找了一件小一點的吊嘎給金毛穿，洗好澡的兩個人蹲在門口，吃著剛摘下來的芒果。他用鐮刀滑過芒果表皮，金黃黏膩的汁水流了一手，金毛好像沒吃過芒果，不敢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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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想，蘋果的英語是Apple，所以芒果就不叫Ap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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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nana。」他不斷重複，然後把切開的芒果塞進金毛手裡，「吃Ba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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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毛一臉疑惑，但見他吃得起勁，便也低頭啃起果肉，果肉鮮甜多汁，金毛徹底迷上了，吃得滿臉都是，他偷偷覷了金毛一眼，金黃色的果汁沿著小孩的下頷滑進吊嘎裡，那衣服太大，從側面會不小心看到金毛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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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趕快別開視線，下意識吞了一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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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實在太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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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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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金毛擦臉的時候，金毛怪腔怪調地用媽媽教的話表達謝意，漂亮的臉直衝著他笑，他不敢直視金毛，怕自己又心跳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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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從沒看過阿兜仔，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人長得這麼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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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閉眼睛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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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床上，兩人合蓋一條薄被，他擠眉弄眼地對小孩示意，「眼睛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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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敞的窗子傳來響亮的蟬鳴聲，他側身哄著小孩睡覺，金毛睡相不好，鬆垮垮的吊嘎被捲到胸口，他想幫金毛拉好，雙眼卻沒辦法從布料下的肌膚上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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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著金毛看了好久，最後終於乖乖把眼睛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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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快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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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底的風扇被人擋住，他很快熱出了一身汗，睜眼，屋子裡被正午的陽光照得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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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聲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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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教我怎麼唸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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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抱著小書硬擠到他身邊，一屁股坐進他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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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滿書的插畫，指向熟悉的圖案道：「這個是Ba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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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兒子立刻往客廳大喊：「媽媽！爸爸說芒果是Banana！Banana明明就是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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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笑聲傳了過來，還不忘調笑道：「連你兒子都會唸！你表姊不是嫁去美國嗎？你怎麼都沒跟她學一點英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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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兒子小跑出房門的背影，他碎唸道：「那麼久沒回來了，要學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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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調整風扇的角度，終於感覺到涼意，接著又倒回床上，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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