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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獵物

刀鋒利的尖端刺入表皮,流暢的陷入柔軟的組織。皮膚凹陷了下去,裂開一道深紅的口,像河谷。鮮紅的河水蜿蜒的流淌在手臂各處,顫抖的指甲縫內逐漸被殷紅填滿。

他喃喃著:「血很美啊......」

他舉起被猩紅包覆的手臂,視線被殷紅佔據。青色的衣衫被血色浸染,沿著經緯線交織的縫隙緩緩向各處蔓延。

江鹿眼前的景象開始渙散,他脫力的沿著牆面滑下癱坐在牆角,手中那把長劍無力的從手中脫落,森森寒光被血色蓋過。

蒼白的皮膚被豔紅覆蓋,那道深深的幽口卻依然戾戾的吐著紅色的河水。

血是會給人帶來痛楚的東西,和他一樣。

或許他自己也是痛楚本身。

「欸這孩子......為何怎麼打他掐他都不哭啊?看這皮膚都紅成這樣了......。」

被白布包裹著的嬰兒細嫩的手背上全是一片猩紅如火燒的傷痕,甚是可怖。

但那嬰兒卻依然睡的安詳。

「這該不會是......生出了個怪物來了?」

「呸呸呸,別在這淨瞎說!」

「這怕是個不祥的徵兆啊......。」

「趁早丟了吧,能不能活下來就看天意囉!」

他生來就是個感受不到痛的怪物,家人視他的出生為不祥預兆,怕家族未來會因為誕下這麼一個怪胎而遭天譴,於是狠心將尚在襁褓中的江鹿刻意丟棄在江旁茂密的蘆葦叢內,任由他怎麼哭怎麼哀嚎,那些人依舊心一橫將他棄於不顧。

「等水漲上來,淹死他算了。」

「這種怪物,還是別存在在人間吧。」

後來不知在什麼時候,一對年輕夫妻許是恰好經過江邊看見了被風吹開的蘆葦叢中的他,於是便好心將他抱了回家。

兩人也不是不孕不育,他們早已育有一個四歲的女兒。江鹿一直將這家人視為親生家人,縱使那位姐姐一直視他為闖入者。

江鹿的名字也是這家人取的,據說當天江邊天色昏暗,只有幾道光透著雲層灑下,風吹得草地波光粼粼如江水一般,一群鹿在江邊覓食,幾頭鹿角短小的母鹿和一頭公鹿圍在江鹿身邊用鼻子嗅了嗅,見兩人走來後並沒有倉皇逃離,只是朝後退了退,看著兩人抱起那孩子後才緩緩向四周走去。

那頭公鹿在母鹿走後依然盯著兩人好一會,隨後低下頭,跟隨著鹿群走向了其他地方。

從此,那孩兒便被取名為江鹿。

所謂人如其名,果不其然,江鹿就和他的名字一樣,越大越是長得俊美,眉眼間溫柔的跟一頭小鹿一樣,但那柔美的長相卻讓他從小便常常被同齡的男孩子嘲笑,連長大後也依然會被學塾的男孩子們調戲。

「江鹿你是女孩子吧?」

「喂,他沒有喉結吶,平的!」

一位衣著華麗的男子和一團男子將江鹿堵在牆角,那男子伸手挑了挑江鹿的喉間。

「衛子衡......你!」

那男子雙手一攤:「怎麼,你要打我嗎?就你這成天跟女孩子混在一起的文弱男子能打得過我?」

江鹿咬牙,將手中的簿本簒的更緊。

「哎呀,把褲子脫了不就得了?」

「來啊!」

「你們煩不煩啊!」

正當那些人不懷好意的手伸向江鹿時,他蓄力將早已被篡在手心的簿本向上一揮,橫掃一圈將那幾人逼退。

「喂!江鹿你有必要嗎?」

「算了算了,一點也不好玩兒。」

「走走走,聽說這條街後新開了間甜糕鋪,咱們去買幾個試試吧!」

「好啊好啊!」

那幾人先後散去,留江鹿一人低著頭獨自坐在地上。

正準備要走出門口的衛子衡回頭看了眼縮成一團的江鹿。

「喂,衛子衡你發什麼愣呢,走啊!」

「啊......喔,沒事。走吧。」

江鹿沒有哭,只是獨自一人靜靜的把頭靠在膝上,縮在牆角。

他對痛毫無感知,似乎連心痛也一樣。同一頭鹿被日復一日被劍射中漸漸便會習慣那種痛,那種如錐子刺在心上最脆弱的地方的感覺他早就麻痺了。

為了掩飾自己是個異類這個事實,江鹿受傷或者被打也必須得裝出很疼的樣子,縱然他根本不知道疼的感覺。

一陣跫音停在江鹿面前,隨後傳來紙袋摩擦的聲音。

「喂,這個給你。」

聞音,江鹿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衛子衡。

「......」江鹿並沒有搭理他,依然將頭埋在雙膝之間。

「怎麼,不喜歡甜糕?我特地從那間新店帶回來給你的。」

身旁傳來一陣布料和紙袋的摩擦聲,江鹿感覺到衛子衡坐在了自己身旁。

衛子衡是衛國的五皇子,也不知道為何本是皇親貴謅的他會選擇來這窮鄉僻壤裡名不見經傳的小學塾就讀。照理來說,國都的教育資源和環境絕對比這裡來的強上百倍,離皇子的宅邸應該也比較近。

江鹿沒有力氣去深想也不想去特別了解這個人,何必浪費時間在這個永遠只會欺負自己的人呢?何必自討苦吃呢?

「這家甜糕是真的不錯吃......吶,你吃一個吧?」

衛子衡拿了一塊桃花酥在江鹿前面晃了晃,見江鹿不應便上手扯了扯他的髮冠。

「幹什麼!」

江鹿微慍,抬起頭拍開衛子衡的手

「我只是想給你甜糕罷了,你生什麼氣啊!」

衛子衡皺眉看著江鹿,嘴上沒好氣的逼問。

「夠了!」

江鹿憤然起身,一手揮掉了衛子衡手上那塊桃花酥。

「你為什麼每一次踐踏完我的尊嚴後又總拿東西來慰問我!你不覺得這個行為很蠢嗎?與其日復一日獻殷勤求別人原諒你何不乾脆從一開始就別欺負人?」

「把別人的尊嚴踩在腳下摩擦再撿起來好聲好氣的叫別人別生氣......簡直矛盾!」

「對,我就是像女人怎麼了?也總比你這種虛偽的人還要好!我不需要你虛假的道歉和同情,是我礙到你了。」

「抱歉,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世界裡,希望這樣你可以開心一點。」

江鹿頭也不回的跑出了學堂。

桃花酥碎了一地,露出內裡暗紅色的餡料。

衛子衡說不出任何話,原先拿著桃花酥的手無力的垂了下來。

他把江鹿惹哭了。

江鹿眼角滑下的那兩道晶瑩水痕在他腦內揮之不去。

從前再怎麼捉弄再怎麼嘲笑他,他也一直都這麼忍氣吞聲,從來沒有落過一滴淚,像一頭溫馴又堅強的小鹿。

他現在倒是認清了一件事。

原來再怎麼溫馴的小鹿被逼急了,也可能反擊。

江鹿跑到家附近的江邊,跪在江前,看著平靜的江水中自己哭紅了的那張臉。他無助的朝江水吶喊,淚珠落在江面和江水融合,泛起層層漣漪。

江鹿捶著江邊的土地,手指深深陷入地裡,在土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抓痕。

鬧完後,他脫力的躺倒在草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失神的望著天空。

從此之後,學塾內再也沒有江鹿的身影。

十幾年後,皇帝駕崩,皇子們不得不回到國都處理後事和商討繼承王位之策。

「詔曰,皇位由嫡長子衛禹哲繼承,國號順奉!」

順奉初年冬,嫡長子死於風寒,皇位由二皇子繼承。

應天二年夏,三皇子於沙場戰死,四皇子不喜朝廷征權謀策略及人心深如海,自動降為平民,隱居山野。

應天四年春,二皇子死於心腹敬的一杯酒,心腹想篡位的事跡敗露後被賜死,朝廷大亂。皇位就這麼神奇的交到了衛子衡手上。

當他那群人闖入他在皇都的家並將他披上黃袍向他跪拜之時,他有些錯愕,但很快便接受了這個事實。

自從江鹿離開學塾後,他也不是沒有去找過他,只是每一次都是同樣的情況。

「鹿,有人找你!」看似是江鹿的父母之人朝房內喊道。

「不用理他,我不認識。」一陣冷冰的聲音從房內傳出,聽的衛子衡一陣心寒。

「那個......不好意思......鹿他......」

「鹿!我是真心來跟你道歉的!」衛子衡急了,朝屋內喊道。

但再也無人答應。

看著江鹿父母不知所措的表情,衛子衡垂眸輕嘆了口氣。

「不好意思,給您們添麻煩了。」

他一鞠躬,隨後便再也沒來過江鹿家。

皇帝駕崩後,他搬回了國都,一直都過著一個人在王府無所事事的生活,直到那些人的到來。

有了權利,他要想盡辦法讓那頭小鹿乖乖待在自己身旁。

「新帝即位,賜國號承天。頒新令,於國境內尋一人,其名江鹿,棕髮棕眸,喜著青衣,喜食桃花酥,若尋此人且交予衛文帝,賞黃金一萬兩!」

一張通告,萬民皆動。

江鹿站在通告前,心慌不已。

通告上用紅墨水圈起來的「江鹿」、「黃金一萬兩」讓他的瞳孔因恐懼而驟然縮小。

他踉踉蹌蹌的跑走,一路上撞到了不少人,他卻沒有任何心思跟人家道歉。他邊跑邊喘,心臟跳動的感受沒有任何時候感受的還要清楚。

「喂!撞到人不會道歉啊?等等,你不就是通告上那人嗎?」

「不是......你認錯人了!」一瞬間,人群向他湧來,細碎的閒言閒語充斥在他耳邊。

江鹿用手抱著頭試圖將自己隱藏起來。

「是吧!你看他的髮色和衣著品味......跟新帝要找的那人簡直一模一樣!」

「抓了他,送給新帝吧!」一人正準備伸手去拎江鹿的後脖梗,卻被另外幾人給抓住了手。

「喂喂喂,要怎麼說也是我抓他吧!要不是我你們怎麼會發現他?」

「分明是我先發現的!」

「胡說!是我先的!」

「是我!」

「是我才對!」

「搞什麼,是我先發現的吧!喂啊你打我,幾個意思啊你!」

一群人圍著江鹿爭吵不休,看不對眼的幾個當場扭打成一團。

江鹿趁著混亂倉皇的逃出人群。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麼逃回家的,血腥味蔓延在整個口腔。他此刻卻顧不上嘴裡灼熱的感覺,邊咳著手上邊快速收拾著重要物品,隨後換了套衣服,逃出城外。

他逃到南城後暫時定居了下來,在城內開了間藥行,將棕髮染成了黑色,改變了穿衣風格,一個人日子過得還算清閒,也暫時沒被發現。

「這位小郎君去哪呢,要不要搭個順風車?」

由於在南城過的安逸,以至於江鹿的膽子大了起來,今天正準備徒步到國都進貨新的藥材。

走在路上,乎然一聲有些沙啞的女聲將他叫住。

「要去國都,如果可以搭順風車就太好了!」

馬車嘎嘎的停下,他溫婉一笑後踏上馬車,端坐在車內。

「多謝諸位。」

顯然他對自己的易容術很自信。

去國都的路大概要上一天,他一路上望著窗外的景色直到天黑,便糊里糊塗的睡著了。睡前他似乎聞到了一股異香,但那味道卻片刻間就消散,以至於他壓根沒注意到。

隔天醒來後,就發現自己手被綁了起來。

「喂,等等牽好他,別讓他跑了!」原本還恭謙有理的那三人正賊眉鼠眼的打量著他。原本的那女人換成了一個男人,三個人盯著他交頭接耳。

「唔唔唔?」江鹿的嘴被一條破布堵著,壓根沒辦法好好說話。雙手被綁在了一起,連著一根長麻繩,麻繩的末端在其中一人手中。

簡直像是要販賣人口的人販子。

馬車一晃,停了下來。

「是說老大,這人穿衣風格和髮色壓根和通告上不一樣啊,為何要抓他?」一個年輕男人不解的朝正準備牽著江鹿踏出馬車的男人問道

「以我的經驗來講,這種一定是真正的被通告之人。畢竟誰被通告了還會傻傻地用著一模一樣的打扮在街上走啊?」

他說經驗?

江鹿腦袋飛速運轉,他這怕不是遇上了職業賞金獵人。賞金獵人遍佈各地,有些朝廷的高級官吏或地方達官顯貴家中也會培訓幾個,畢竟獎金可是比等俸祿或買賣賺得來的快多了。

「喂,走了。等等到陛下面前不要說話。」牽著他的那男人扯了扯連著江鹿的那條麻繩,江鹿依言皺著眉往車下走。

入了皇城,一路上士兵少說也有一百個,他們卻也不過問便直接放他們進去。皇城的台階堪比天梯,長到看似可以通天。

那男人和江鹿慢吞吞的走上樓梯,還邊走邊罵。

「他媽的有事沒事蓋那麼長的樓梯幹嘛......一樓平房不好嗎?真是不懂貴族們腦袋裡在裝什麼......」

江鹿:「......」

皇城的台階上還充斥著其他像牽犯人一樣牽著各色俊美男子的人,江鹿只得驚訝衛子衡為了找他到底廢了多少心思。

那些牽著男子們的人有些是布衣平民,有些則是朝廷的賞金獵人,反正所有人的目的只有一個——找到江鹿,獻給皇上,領取賞金,然後爽快退休當富豪。

「陛下,這是我們找到的人。」

到了大殿,噗通一聲,所有人全部跪下異口同聲道。

「平身。」冷冷的聲音從高台上的龍椅傳出,衛子衡一臉厭倦的用手拄著頭,百無聊賴的撥弄著冠前的珠簾。

他嘆了口氣後,從龍椅上站起,拍了拍黃袍後徑直走向那一排人。

「孤沒有時間跟你們耗。」衛子衡一臉高高在上,向下用眼神掃過江鹿等人,「孤最近看了太多『假貨』,心情沒有太好,你們自己看著辦。」

江鹿完全不敢抬頭看衛子衡。

他一個一個捏著那些被綁的男子的臉仔細查看,眉頭一皺又一鬆,看不出到底是什麼心情。

「假的,兩個都拖出去。」他大手一揮,第一個人直接被拖走。

「陛下!」那人還不依不饒的掙扎著想要到衛子衡跟前,「我是江鹿啊,我真的是!」

衛子衡一聽,冷冷的瞪了那人一眼。

「再說,再說就直接砍頭算了,反正你不要命嘛。」

這一句,讓那人直接抿住了下唇,不敢再出聲。

「看吧,欺騙我的下場就是這樣。」衛子衡甩袖,走到了江鹿的面前。

江鹿內心簡直比考科舉的考生還要緊張,他不敢抬頭,試著安慰自己讓內心平靜下來,但這招顯然沒用。

事實是騙不了自己的。

衛子衡用有薄繭的手掌捏著江鹿的臉,將他的臉貼近端詳著。兩張臉貼近的衛子衡的鼻息呼在江鹿臉上,吹的他有些發癢。

江鹿還在納悶他什麼時候要把自己攆走時,衛子衡卻突然跪下,將頭靠在他的肩上,緊緊的摟著他。

「鹿......我找到你了,我終於找到了!」

江鹿僵硬的杵在原地,冷汗直流。

他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江鹿內心只能無助的吶喊著,他想逃,卻逃不掉。他像被一張無形的網子網住,身體想動卻動不了。分明自己的易容術已經達到可以欺瞞整個南城百姓甚至官兵,卻還是騙不了眼前這個讓他逃避了十年之久的惡源。

「其他人,拖出去。那個帶鹿來的傢伙,依約給他賞金。然後,把鹿帶去廣寧宮,關好了,不准讓他再一次跑掉。」衛子衡趴在江鹿肩上含糊不清的道。

「諾。」

衛子衡起身放開放在江鹿腰上的手,用一種極為溺愛的眼神看著面色慘白的江鹿。

「鹿,等我處理完國事就來找你。」

那種極度溫柔的眼神讓江鹿心跳更加劇烈,呼吸也更加急促,一呼一吸急促的替換,江鹿眼前閃過一陣陣白光。

他討厭,他討厭被關著日復一日被他糟踐尊嚴後又誠懇的跟他道歉。也許他自己心裡覺得很誠懇吧,也沒有做錯什麼。但在江鹿眼裡看來就是把自己尊嚴踩在地上摩擦,又撿起來扔給他罷了。

令人作嘔。

他也知道等下會發生什麼事,他不願想,也不想知道。江鹿只想逃走,逃得遠遠的,再也看不到他。

可他現在稱帝,天涯海角全是他管轄的範圍,眼線無數,逃到哪裡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我是李思,您府上的總管。」

衛子衡走後,一位看起來挺穩重男人向江鹿一跪,將他手上的麻繩鬆綁。

「什麼府上......這根本不是我的府邸。」江鹿一臉失落,跪在地上一蹶不振。

李思無奈一笑,伸手扶起江鹿的肩。

「如果我說......我根本不是他要找的人,你信嗎?」江鹿在去廣寧宮的路上一直心神不寧,依然堅信衛子衡只是找錯了人,不久後就會放了自己。

他望向廊道外的荷花池,池內只剩下稀稀落落幾片乾枯的荷葉,不知道有多少枝的乾荷花莖東倒西歪的插在湖面上。風吹過早已凋零枯敗的荷花,發出沙沙的聲響。

「到明年夏天,這裡可漂亮了。」李思看他一語不發的盯著荷池,微微的笑了笑。

「嗯......真想看看到底是怎樣一副光景呢。」也許這池荷花可以成為他宮中生活的樂趣吧。

「陛下一直思念著您,以陛下的直覺應該是不會找錯的。」李思看著江鹿心事重重,卻也不敢忤逆皇上去安慰他。

「您還真是忠誠......」江鹿嘆了口氣,更無奈了。

「過獎了。身為臣子,不忠誠是對國家最大的不敬。臣也是迫於無奈,不得不聽令。」

「您知道等會要做什麼吧?」

李思抬手,示意他踏進門內。

牌匾上用藍底金字寫著大大的「廣寧宮」三字,院內有一座魚池和各種香花植物,江鹿卻毫無欣賞的心情。

進入房內,映入眼簾的是正中央一張大床和金色的帷幕,床旁是一片屏風和梳妝鏡,床後的隔間是書房,書房後有一扇通往浴池的門。

房間很大,江鹿卻一點也提不起欣賞參觀的勁。

「還請大人前往沐浴更衣,小的就先退下了。」

李思走前朝門口的官兵們叮囑了幾句後便朝大堂走去,留江鹿一人在房內。

江鹿沒聽他的話,只是呆坐在大床的床沿。他手撫過被單上金黃色的繡紋,然後狠狠的將床單揪成了一團。

他就這樣呆坐到天色漸晚,李思為他送來的飯菜他也只是失魂般的草草敷衍了幾口後,再次坐回床沿。

「哎呀您這樣......不行啊!」

李思皺眉看著沒有更衣沐浴的江鹿,搖了搖頭。

「他不是很迷戀我嗎......那不管我是什麼樣子他都會接受的吧?」

「唉......您所言即是。」

李思無奈的笑了笑,朝江鹿走近,趁江鹿低著頭的功夫,「喀」一聲將什麼東西給扣上。

「失禮了。但陛下言明,不能讓您逃走,臣......只得這樣。」

江鹿感覺腳踝一冰,低頭一看,一個銀色的腳銬正銬在自己腳踝上,另一端固定在牆上。

他伸手扯了扯鐵鍊,紋絲不動。

「這是特殊的混合金屬特質而成,扯不斷的。」

李思心疼的看著他焦急而又恐懼的表情。

「臣......愛莫能助。」

「這條鐵鍊多長,還有你能不能幫我打開......」

江鹿手捧著冰冷的鏈條,用焦急的聲音向李思求情。

「大約可以到別苑的大門前,鑰匙在陛下手上,臣......也沒法幫您打開。」

「臣告退。」

李思低著頭,忍著心疼拋下了幾句話後,便屏退了房周圍的官兵,隨後便關上了門。

「鹿,」約莫二更,衛子衡換了一襲輕便的紅袍打開了房門。

江鹿坐在床邊,臉色蒼白的看著他。

「你到底是怎麼發現我的。」江鹿顫抖著問道。

衛子衡對他慘白的臉色視若無睹,徑直走上前抱著他躺到了床上。

鐵鍊的叮噹聲擊碎了他這些日子拼命逃亡的目的。

「鹿啊......」他在江鹿頰邊輕輕吻了一下,「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嗎?」

「我找你找了好久。」

衛子衡將江鹿壓在身下,那雙金色的眼瞳直視江鹿的眼眸。

「別忘了,再怎麼易容,你的眼睛還是一樣。那雙鹿皮一樣的淺棕色瞳眸,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你果然還是這麼單純的一頭小鹿呢。」

江鹿別過頭,不去看他。

衛子衡將江鹿的頭強行掰正,朝江鹿的唇上深深一吻。

江鹿一恨,狠狠的咬了衛子衡一口,將他的上唇咬破,嘴邊殘留著衛子衡的鮮血。

「嘖,」衛子衡咂了咂嘴將鮮血舔去,一臉冰冷的看向身下喘著粗氣的江鹿,「鹿,你惹我生氣了。」

衛子衡一用力,將江鹿雙手緊緊壓在床上,隨後另一隻手伸向床頭的兩只手銬,將江鹿的雙手給牢牢固定。

江鹿心慌的掙扎著,卻怎麼扯也無濟於事,只能任由衛子衡將自己身上的衣物給一件一件扒掉。

清晨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紙窗灑在江鹿小腿上,身上斑斑紅痕依舊還未消退。江鹿艱難的直起酸痛的腰,看了看四周,沒有那人的蹤影。他摸了摸手腕,昨晚的枷鎖被打開,只留下掙扎時留下的淺紅色勒痕。

他伸手順了順自己的長髮,皺著眉頭摸了摸小腹,全是黏膩感。

江鹿撐著身子下床撿了件外衣披上,赤腳走向後方的浴池。

也許是早已有人吩咐好,浴池蓄滿了溫水,在微涼的屋子內氤氳著微微溫暖的水氣。江鹿脫掉外袍,帶著鏈子的腳率先由階梯處踏入浴池。

浴池不深,佔地卻約有六分之一個別苑那麼大,池內的水不多不少剛好及腰。江鹿將自己整個人浸入水中,黑色的顏料不斷從江鹿所在的區塊擴散在水裡。

「...哈!」他從水裡猛地抬頭,髮絲再次回到原先的茶棕色,上頭還帶了點黑色的水珠。

差不多洗去一身黏膩後,江鹿再次披上原先的外袍,踩著濕漉漉的腳印回到床邊。鐵鍊叮叮噹噹,在地上留下一道水痕。

也許早上李思來過,床邊赫然多出了一套粉色的衣物,想必是衛子衡特意為他準備的。江鹿看了看地上幾乎不成衣樣的衣服,最後還是決定穿上那套新衣。

江鹿隨手拿了件在地上的衣物將依舊在滴水的髮梢擦乾,纖長的睫毛上也沾著幾滴晶瑩的水珠,濕漉漉的長髮貼在露出蝴蝶骨的白皙背上。

江鹿挽起長髮,濕髮散發著點點亮光,襯的他溫婉的眉眼更添幾分美人獨有的清冷感。

他穿好衣服,走出門外來到花園內靜靜眺望遠方一片廣闊的荷池。在粉衣的襯托下,江鹿整個人身上籠罩著一分虛無飄渺的感覺。

他抬眸看著面前分明敞開、自己卻無法走出去的那道大門。

他,終究還是成為了被人豢養的金絲雀。

「封,廣寧宮—江鹿—為明貴妃!」

江鹿一人獨自跪在院內抿著嘴,靜靜看著面前太監一臉趾高氣昂的宣讀封文。那由上至下的輕蔑目光眼神簡直就是在嘲諷他一個男人哪來的面子能接受這麼高的待遇。封貴妃?可笑。

「謝皇上恩賜。」江鹿彎腰,朝那太監一拜。

衛子衡沒辦法封他為皇后,礙於朝中各個好比爺爺等級的大臣一直勸他不能立男皇后,有失朝中規矩,也為了傳宗接代好讓這帝國江山不斷在自己這一代手上,衛子衡只好隨便找了位女人封為皇后。實際上只給了她名份,封賞基本全都給了江鹿,那女人只佔了四分之一。

衛子衡一個月只去皇后的宮裡一次,為了生個皇子才勉強去探望皇后,卻成天往他一個啥也生不了的男人這跑,說來實在可笑。

衛子衡整天變著法子想哄他開心,想看他笑,卻對真正的皇后嗤之以鼻。江鹿猜想,假如那皇后真的生了個太子,那他應該就會以「沒有利用價值」的理由將她除掉,然後讓他成為真正實名的皇后。

那太監一臉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後,甩袖就走。江鹿從地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他回房,寫了封信,交由門口站崗的侍衛代替他寄出。

他好像很久沒和父母親報備行蹤了。

交代完門外的侍衛並看著他們向走大殿後,江鹿一個人靜靜蹲在魚池前看池內悠游著的魚。

錦鯉晃著如絲絹般柔軟透明的尾巴,鱗片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你們......和我一樣。」江鹿伸手,指尖在水面輕輕一點,泛起一片漣漪。

錦鯉以為有吃食,全都聚了過來。

「你們也太主動了。」江鹿無奈的笑了笑,回房內拿了點魚食,灑在水面上。

錦鯉爭先恐後的張著嘴,幾十隻錦鯉爭搶少得可憐的飼料,水花四濺。但不過幾秒鐘,水面三兩下便恢復平靜。

錦鯉們吃飽喝足後停在原地,見江鹿沒有要再給予餌食後便各個悻悻然擺尾離去。

江鹿獨自一人盯著碧綠色水面上的倒影。

他想起了家旁邊的江。

他想家,想那在世上唯貳個疼惜他的人,想那個從小便不怎麼待見他卻依然沒有揚言要把他趕出家門的姐姐。

江鹿就這麼一個人呆呆的在魚池前玩水玩了一下午。

衛子衡來時,他正在吃晚膳,剛動了幾筷,一看見他來江鹿便放下筷子,不吃了。

「鹿,」衛子衡關心的走到他身旁,看著桌上幾乎未動的佳餚問道:「你沒胃口?」

江鹿搖了搖頭:「午餐吃多了,不餓。」

事實上,他宮裡負責打掃的宮女看他什麼都不吃,於是便特意帶了幾份糕點來給江鹿。江鹿對於皇宮的餐食沒有太大的興趣,縱使是什麼山珍海味擺在他面前他也不會動筷,但甜食還是可以接受的。

總歸是那位宮女的好意,江鹿便一個人默默的吃完了那三碟糕點。吃完後小心翼翼的將所有渣滓全部清理乾淨,要是被衛子衡發現他吃了別人給的東西,以他的個性那個宮女怕是要被拉去受刑。

「你這樣不吃晚膳不行,我...唔!」

江鹿起身,用自己的雙唇封住衛子衡的嘴。

他不想聽到他說這些假惺惺的關懷。

日復一日的過著這種枯燥的生活,早上他一個人在前院晃著看花看魚,中午和下午偶爾泡壺茶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水池內的錦鯉,他們是這宮裡面唯一的活物。

宮內飛鳥很少,有的,也是那些不能飛的鳥。江鹿身邊的左右被禁止與他說話,他能做的,只有盯著池裡那一堆不會理他的錦鯉喃喃自語。

他多希望這些錦鯉能成精能說話,這樣他就不必開口和衛子衡談天談地談自己。衛子衡處理完國事後基本都會來找他,他不想搭理,卻別無他法。

他不用出宮,不用去和其他貴妃們行禮,他甚至不知道衛子衡的後宮嬪妃到底都有誰,他也一點不想摻霍到這些糾纏不清的利益關係裡。

晚上的事很簡單,就是例行服侍衛子衡。

前院內鳥鳴聲啁啾,鐵鍊劃過青石板的聲音卻蓋過了這些代表著他和宮外的世界還有聯繫的鳥鳴。

衛子衡日復一日的折磨他,江鹿手腕和腳踝上早已帶著兩圈紅色的烙印,他不會疼,也就不去管它。衛子衡有時也會拉起他的手,用再假不過的眼神看著他的雙眸,在他手腕紅痕處落下一吻,嘴上喃喃的說著他這輩子最不想聽到的三個字——「對不起」。

日子一天一天重複的枯燥乏味,只有偶爾出現在桌上的幾盤糕點給江鹿帶來點樂趣。

直到某天,某個意想不到的人來了。

「等等,小姐,這裡不是你能進去的地方!」門口的侍衛們大喊,原先正在看花的江鹿注意力瞬間被吸引了過去,默默地聽著。

爭吵聲越來越大,江鹿細聽,某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內,卻因太過細微而分辨不出來到底是誰。冷兵器相交的聲音鏗鏘,門口傳來侍衛的慘叫,是傷了還是死了,門關著他也過不去開,窗口又離的太遠,結果如何江鹿無從得知。

幾秒鐘後,門被一腳踹開,一個女子提劍站在一臉錯愕的江鹿面前。

那女子身披黑色斗篷,手上的長劍沾滿鮮血,鮮血順著光滑的劍身滴落,在她走來的路上型成了一條紅色絲帶。

她大口的喘著氣,劍被她一把甩到地上後,那女子一個箭步衝向江鹿,用手狠狠掐著江鹿的脖頸。隨著那女子手中發力,江鹿能汲取到的空氣逐漸變少。

江鹿並不意外。

能殺了他最好。

「江鹿......你還真的給我死來宮裡了!!」一個熟悉的女聲從黑斗篷之下那張乾澀的嘴唇中傳出。

「咳呃......姐......姐!?」江鹿被江錦掐的臉色蒼白。

江錦是原先收養他的夫婦的女兒,大他四歲。江鹿一直都叫他姐姐,但顯然她並沒有把他當弟弟看待。

「你......你先放開......嗚......我!」江鹿用力扯著江錦死命掐著自己脖子的手。

「我就是要你給他們陪葬!」江錦朝江鹿怒吼道。

一陣風吹落了江錦黑斗篷上的帽子,她那一張因為生氣而扭曲的臉上爬滿了淚水,一雙紫色的眼瞳佈滿血絲和淚水。

江錦鬆開江鹿被掐出紅痕的脖頸,手無力的垂了下來。

「他們死了。」江錦抬眸瞪向江鹿,眼神中毫不掩飾殺意。淚水混雜著剛剛撕殺時飛濺到她臉上的斑斑血跡滑落,江錦撲向江鹿,將他整個人壓倒在地上。

她舉起手,從黑斗篷中抽出另一把匕首抵在江鹿的脖頸上。江鹿似乎只要稍微喘氣,喉嚨起伏之間,森森寒光便會劃破他的喉嚨,刺入體內。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他們死的—啊啊啊啊啊啊—!」江錦撕心裂肺的吼聲讓江鹿耳膜一陣刺痛。

江鹿倒在地上,不可置信。

他們死了?

他在這世上最掛念的人死了?

因為他?

江鹿腦內一陣鈍痛,像有人拿著錐子一點點在敲碎他的理智。眼淚模糊了目光,眼前那個披著黑袍的身影漸漸被模糊了邊界,成了一團色塊。

江鹿眨眼,試圖驅散眼眶中的眼淚。淚水順著臉龐滑了下來,滴在撲滿石子的地上。他拼命眨著眼,奈何淚水越積越多,眼框內一陣鹹澀。

「衛子衡在全城懸賞你......為了抓你、得到賞金,那些獵人......闖進了我們家逼問爸媽你的下落......他們不知道你早就被抓了、只不過通告還沒撤罷了!」

「我也不是沒有想過要反抗......爸媽在他們闖進來後也試著跟他們解釋你不在......但他們不聽!我再怎麼阻攔也沒用!被他們甩到一邊去......最後乾脆直接動手拷問爸媽......爸媽怕我出事把我從廚房後門偷偷送了出去、叫我去外面避避風頭......」

「三個時辰後我回來,他們就這麼倒在血泊裡......死不瞑目啊啊啊啊啊啊!」

「我也根本不知道你的行蹤......原來你一直在這裡!我們水深火熱的時候你好好的躺在這裡......坐在這裡吃飯睡覺,閒話家常!」

他沒有,但他無可反駁。

江鹿聽著,嘴唇不住顫抖。

他不敢想像那兩個曾經深愛著自己的人,在當時—亦或是現在—變成了怎樣。

「江鹿......你真的是個怪物......」

江錦將刀鋒再次逼近江鹿的脖頸,冰涼的金屬貼上皮膚,江鹿此時卻沒有畏懼。

「你去死吧......去給爸媽陪葬啊!」

江錦笑了,猙獰的臉上掛著血,掛著淚,也掛著一抹猖獗的笑容。

「你只會給人帶來痛苦......然而那些痛苦你卻又感受不到!」

不。

我現在才知道,心痛,原來我也感受得到。

江鹿拉住江錦抵著他脖頸的手,顫抖著朝自己的脖頸壓下。

他願意為了他們陪葬,他咎由自取。

「鹿啊,吃不吃甜糕?」洛玉堂拿著一塊桃花酥,彎下腰在江鹿面前晃了晃。

被一層麻布包裹的桃花酥淺粉色的表皮泛著微微油光,散發甜甜的香味。

年幼的江鹿伸手,從洛玉堂手中接過那塊桃花酥。

「你姐姐啊,說他今天想吃吃看城東那家『虞記糕點』的桂花糕,我和你父親看到那新鮮出爐的桃花酥便尋思著你應該會喜歡吃,便買了一塊給你嚐嚐!」

「鹿啊,好吃嗎?」

「好吃!」江鹿咧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嘴角全是粉色的酥皮。

「哎呀鹿,你也真是的!」江珣良懷裡托著正在吃桂花糕的江錦道:「又吃得滿嘴都是了!」

語氣責備,臉上卻笑容滿面。

洛玉堂揪起自己的裙角,細心的將江鹿的嘴巴擦乾淨。

江鹿手心捧著快跟他手掌一樣大的桃花酥,抬頭望向被江珣良托著的江錦。

她一臉臭臉的盯著江鹿。

眼前人笑著,上面那人也笑著,只有江錦沒笑。

他便再次笑了起來,想逗江錦笑。

江錦沒笑,只道:「我想吃桃花酥。」

「欸?」洛玉堂抬頭,「錦兒妳不是最喜歡吃桂花糕嗎,怎麼突然想吃桃花酥了?」

「我就是要吃。」

江珣良望著懷中一臉臭臉的女兒,寵溺的道:「再給你拿一塊好不?妳和鹿一人一塊。」

江錦看了下江珣良,再次轉頭盯著江鹿手上的桃花酥:「我就是要吃他的。」

「錦,」洛玉堂柔聲勸說,「那是鹿的,別跟他搶,再給你一塊好不好?」

江錦堅決:「我不要,我就要吃江鹿的。」

兩個大人面面相覷,沒有任何辦法。

江鹿看了看自己手中缺了一角的桃花酥,再看了看一臉懊惱的父母,遞出了他手上那一塊桃花酥。

「姐姐想吃給姐姐,鹿吃不掉一整塊。」他笑著將桃花酥遞給洛玉堂。

洛玉堂一把將他抱了起來,將他手中的桃花酥剝成兩半,一半分給了江珣良懷裡的江錦。

江錦看著眼前笑容燦爛純真的江鹿,嘴角微微牽起,卻發現自己不自覺的動作,嘟起嘴脹紅了臉。

江鹿看著江錦紅著臉吃著桃花酥的樣子,笑得更開心了。

死吧,為了他們,死了也好。

江鹿閉上眼睛,等待著刀鋒劃破皮膚的瞬間到來。

但天卻不願隨他的意。

身邊傳來吵雜的聲音,腳步聲和侍衛身上佩刀和鎧甲的摩擦聲。他身上的重量一下消失,江錦的吶喊聲在他耳邊響起。

江鹿張開眼睛,刺眼的天光一下子撲面而來,激的他皺起眉頭。兩三名侍衛見他身子半起便蜂擁而上將他扶起。

「江鹿你給我去死!江鹿啊啊啊啊啊啊!」江錦被一群侍衛駕著拖走,那群侍衛將江錦手上的匕首卸了丟在地上。

「姐!等下!」江鹿緩過神來,正欲跑去門口,卻被一陣鐵鍊聲敲醒。

他跑不了。

「這是怎麼回事!?」

「剛剛接到一位重傷的同僚來報說您這有入侵的黑衣人意圖傷害您,便趕忙過來了。」

「那位同僚是您門口站崗侍衛的其中一人,正準備交班時剛好遇上那人襲擊,雖然受了重傷但還活著,於是便過來和我們通報,不過因為重傷行動力欠佳便拖延了點時間。」

「不過幸好您沒事!」

「門口那兩位呢?」

「這......不幸身亡。」

江鹿斜眼睨了下倒在地上的那把長劍,劍身血跡已然全落到地上,石子地一片血跡,劍身上卻依然光潔。

也許他就是那把劍吧。

「不過為了保護您,失去性命我們也在所不惜。」

「此事有稟報聖上,聖上說了,要給您的宮內加強護衛,以免您的安全再次受到威脅。」

「望您別受到太大的驚嚇。」

說完,侍衛便關上門,抬著擔架走了。只留下四個人在他門口站崗。

庭院內石子地上那片沾滿血跡的石子,被他用鏟子挖了起來,埋在一片杜鵑花下。那把劍,被他插在了庭院內的松樹前。

他一個人趴在桌上哭了很久,直到衛子衡敲響他的房門。

「鹿!」衛子衡一把將他攬入懷裡,一遍又一遍的順著他的背脊撫摸,「抱歉我沒辦法當時就在你身旁保護你。」

看著江鹿泛紅的眼眶,衛子衡一陣心疼。

「對不起......」

江鹿麻木了。

為什麼不讓他死一死?他也不是不願意去死啊!

可惜老天總喜歡玩弄人的命運,越是想,它越不成全你。

天意弄人。

隔天早晨,江鹿越想越不對勁。

「我也根本不知道你的行蹤......原來你一直在這裡!我們水深火熱的時候你好好的躺在這裡......坐在這裡吃飯睡覺,閒話家常!」

他腦中回放出江錦當時說的這句話。

不知道他的行蹤?可他有寄信回家啊!

他不確定,朝門外的侍衛問道:「若我要寄信回家,你們會經過哪些程序?」

「這......」左邊的侍衛抓了抓頭,「聖上有明確規定,凡是宮裡要寄出的信件一律要經過他審查,後面才會送往書記部做派送的處理。」

江鹿瞬間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衛子衡!」

這傢伙為了把自己徹底困在自己身旁,將他所有寄出的信扣留了起來,所以自他入宮以來,這幾個月寄出的信沒有半張送到他父母的手上!

所以江錦才會找來宮裡。

「那我姐姐呢?」

「您說......昨日襲擊您的那一位黑衣女子嗎?」右邊那位侍衛問道。

「是。」

「她已經被陛下以『圖謀不軌』的罪名處死了。」

江鹿心陣抽痛,喘不上氣。

「不管你們等一下聽到什麼,我都沒有事......不用擔心,也不准稟報陛下。」

江鹿說完這句話,眼淚像潰堤一般從眼角流下。

「衛子衡......衛子衡啊啊啊啊啊啊!」他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喊,「你為什麼要奪走我的一切......他們都是我的家人啊!」

「你奪走我的生命也好......但為什麼要殺了這麼無辜的他們!?」

「蒼天!為什麼......為什麼我這個最該死的人沒有死......為什麼奪走的是他們的命啊!」

「......為什麼連最後一點活下去的希望都不留給我......」

江鹿趴在地上,手指在石子地上磨破了皮,滲出血跡。

他也不是沒想過這個結果,但一切壞訊息接踵而至真的讓他再也壓抑不住自己近乎崩潰的心情。

哭到最後,他嗓子啞了,拔起那把被他插在松樹前的劍,回房關上了門。

侍衛以為他哭完便沒事了,打算讓他一人冷靜一下,便站在門外沒有出聲,內心感嘆聖上為了留住一個人真的什麼都做得出來。

江鹿難得吃完了所有晚膳,換上了衛子衡給他的那一套粉衣,早早便熄了燈。

晚上,衛子衡照慣例來「探望」江鹿。

江鹿宅內沒有任何燈火,問過門外侍衛理解到江鹿大哭過一場後便認為是他因為過於疲勞先睡下了,便悄聲開門生怕驚擾到那人。

「鹿,」衛子衡輕笑著打開門。

他腳下踩到了一點黏膩的液體,他卻沒有在意,認為只是江鹿用膳時潑灑出去的湯汁,畢竟最近新來的小侍女平衡感並不怎麼好,打翻一點湯汁也是合情合理,也許是忘記擦了,看江鹿燈熄後也不敢來打擾他才留下一地湯汁在這裡。

可惜了他的鞋子和下襬,他今天特意挑了件天青色的衣衫穿著,打算來給江鹿評鑑評鑑的。

衛子衡點燈,想看看江鹿美若天仙的睡顏。

卻不曾想過眼前會出現一片猩紅。

「鹿!」他焦急的撲向血泊中的那人,撕下身上的衣物壓在傷口上試圖止血。那一塊天青色的布瞬間被血紅所覆蓋。衛子衡看著懷中之人眼神逐漸渙散,眼淚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鹿,你看著我,不要睡......不可以睡!你說一句話啊!」

衛子衡緊緊抓著江鹿毫無力氣的手,將那逐漸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溫熱的掌心。

江鹿身上那一身桃粉色的一聲被血浸染,殷紅的像血月一樣。

「太醫......快傳太醫!」

「你們!會急救術的都趕緊給我過來幫忙!」衛子衡幾乎是嘶吼著朝門外的士兵們喊道。

那些士兵們七手八腳的壓著江鹿血流不止的手腕,看著依然沒有停止流動的血液束手無策。

「江鹿......你給我活著,你一定要給我活著,你聽到了嗎!看著我......眼睛不要閉起來!」

「陛下......傷口處於大動脈,無法止血......」

「給我繼續壓!救不回來你們也得跟著死!」

衛子衡內心依然還在祈禱著只剩一口氣的江鹿可以再次站起來,看著他,和他吵架。

「江鹿!你醒醒......你要怪我要打我甚至要殺我都可以,你說句話啊!」

「衛子衡......沒......想到,我......有生......之年......也能看見你哭......」

衛子衡聽見這句氣若游絲的嘆息,激動的根本說不出話來。

「鹿,你撐著,太醫......太醫快到了,你再努力一下!」

「不要......妨礙我......脫離......這裡」

江鹿蒼白的嘴唇一開一合,每一個字符的聲音都是那麼的虛散飄渺,似乎一唸出來就會消散在空氣中。

「不行!我會救你......我一定能救你!我不會讓你就這麼離開!」

「都是徒勞罷了......希望.......來世我們永不相見......」

江鹿的眼睛隨著唸出來的一字一句緩緩闔上,胸前本就微弱的起伏在此刻完全停止,最終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軀殼躺倒在衛子衡懷裡,再也不動。

「鹿?」

衛子衡微微晃了晃懷中那人,瞬間驚覺原本手掌內還有著的一點溫度此刻全都消失殆盡。

「鹿——江鹿啊!」

他再也繃不住了。

衛子衡在一群士兵面前哭喊的聲嘶力竭,他緊緊抱著懷中那人,縱使他再也無法醒來看著他。

「江鹿......江鹿......你醒醒,你醒醒啊!我知道你還在,不要嚇我......醒醒啊!」

每一字每一句,他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喊,希望可以喊醒江鹿。他不信著頭屬於自己的小鹿離開了他。

「鹿......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啊啊啊啊......!你回來,你回來啊!」

他將頭靠在江鹿的額前,失聲痛哭著跟江鹿訴說這遲來的道歉。

人在極度崩潰之下什麼都信,當太醫高瑜鷲提著黃梨木藥箱匆匆跨過廣寧宮的門檻時,那平時高高在上的陛下竟然抱著一具冰冷的屍體淒慘的哀嚎著,甚至看到他來便露出有如看到神明般的眼神,整個人幾乎是撲上去求他。

「高太醫,你能救他吧?你一定可以!你不是可以起死回生嗎?」

「那不過是虛有其表的頭銜罷了......死亡並不是我一介凡人可以控制的。」

高瑜鷲俯身摸了摸那具屍體的手腕後,向衛子衡搖了搖頭。

「這個樣子我回天乏術......陛下。」

江鹿早已經沒了脈搏。

衛子衡原本乾涸的眼角再次濕潤了起來。

「放手吧,陛下。命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任憑您抓的再緊,它依然會從手心流逝......」

高瑜鷲一句話宣判了死亡,也打碎了衛子衡內心給自己編造的、他深信的謊言。

衛子衡不聽,依然緊緊的握著江鹿冰冷的手。

高瑜鷲瞥了眼江鹿雙手手腕上瘀紫的痕跡,像是被鐐銬長時間緊緊箍住的瘀痕,跟江鹿本身白皙的皮膚極為不合。那種痕跡,他似乎只有在監獄裡罪孽深重的犯人身上看過。

他看到了江鹿腳上銬著的、浸染血液的金色鎖鏈,他也聽過關於江鹿和衛子衡的一些流言蜚語,結合在一起,高瑜鷲知曉的到底是誰將江鹿逼到這種境地。

他看破不說破。

江鹿應是內心被折磨到了一個極端才想著要自戕。那得是多痛苦才會想要在這風華正茂的年華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咬牙,看著那個讓江鹿身處煉獄的人失聲痛哭著,像是自己有多痛苦一樣。上對下的關係讓他無法直接跟衛子衡道破江鹿自戕的原因,到頭來他也只能忍著,為江鹿痛心。

李思看了看宮中,又看了看外頭。

宮外大雪紛飛,宮內白綾數尺,原先金碧輝煌的宮殿籠罩著死亡的氣息,沉悶又陰森。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此時哭倒在一副棺材前,嗓子喊啞了,一聲聲叫喚著那人的名字。

就像獵人離不開鹿便活不下去,衛子衡根本沒有辦法想像沒有江鹿的世界。

然而鹿沒有獵人卻可以過得更好。

白綾在東風的吹拂下在大殿中飛舞,戚哀的神情像面具一樣掛在每個人的臉上,也不知道到底誰是真正惋惜江鹿。

李思轉身離去,來到最一開始的荷池邊。

荷池上結了一層薄冰,像水晶一樣,透亮透亮的,可惜這些天總是沒有陽光,不然陽光灑落在冰面上,應該很美吧。

他曾經說過,這裡夏天時荷花盛開的樣子最美了,江鹿也曾經說過想看看這邊的荷花。

可惜,在他踏入廣寧宮之時,就再也沒有機會看見那些在盛夏向陽而開的荷花了。

“衛城東,江有鹿。嬉於水邊,見人不畏。青草綿延幾里不絕,天時陰時晴,變幻莫測。江前有一桃樹,枝幹茁壯,花蕾碩盛。其前立一墓,長眠於此地之人,吾之愛人也。”

承天六年冬,他終究離開了。

“常有一鹿臥跪於墓前,見吾而匿,神色溫雅且嗜食桃花。時而於江邊遠望吾等。此鹿,吾為其名之為江鹿,其現身之江,吾名之為鹿江。”

「你在嗎,我的小鹿。」

無人答應。

卻見那頭鹿,靜靜的凝視著他。

而後掉頭走進幽暗的林中。

回作家的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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