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llennia.(1)

      第一次見他，是在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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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謐無比的森林秘境，男孩稚嫩而破碎的啜泣聲顯得格外清晰。因著好奇，我走近他，看著張狂的淚水在他臉上橫肆，他卻彷彿毫無知覺，依舊任由眼淚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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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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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朋友，你怎麼哭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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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輕拍小男孩的頭，他淚眼汪汪地抬頭看我。興許是我的眼神中帶著過多的關愛，他像溺水的人終於抓到浮木一般緊抓著我不放，在我懷裡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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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始終微笑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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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哭完了發現自己有點失態，他趕緊起身，對我禮貌地自我介紹，「大姐姐妳好，我叫袁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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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揚起笑，小小的酒窩在他頰側微微凹陷，明亮的眼睛眨了眨，輕輕朝我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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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握他的手，心裡暗暗為這孩子加了分。這麼多年過去了，來我這幽謐森林的人不勝其數，但像他這般有禮貌的卻寥寥無幾，「你好，袁秘，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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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真能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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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都報上自己的名字了，妳是不是應該告訴我妳的呀？」他噘起小嘴以示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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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失笑，卻深知不能這麼快告訴他我的名字，「等你來這裡三次以後，我再告訴你。」我俏皮地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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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住在這裡嗎？」他好奇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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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理所當然地回答，「是呀，這裡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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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言，他突然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我，眼裡盡是光芒，「姐姐，妳是森林裡的仙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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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笑，「……算是吧。」如果以他們人類的思維來解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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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女姐姐，當仙女是什麼感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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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輕摸他的頭，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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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可以，誰希望自己是這樣的一個守護神？沒有自由，沒有自我，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守護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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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活得久又如何？我的生命並不完全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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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或許身為神祇都有母儀天下的性格吧，我其實已經不怎麼在乎往後的我會如何，我只希望這座森林的下一個管理者，能如我一般視之如命，如此，我便也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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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秘，你剛剛為什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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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是想媽媽了。」他苦笑，「我媽媽出國了，她跟我說只要我每天睡前能夠想起她，一年後她就會回來。這都三年了，她還是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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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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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他純真卻明顯失落的臉龐，我相信她會回來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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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袁秘是這麼好的一個孩子，他的等待一定會得到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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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他進到這座森林，是他十六歲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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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長高了許多，也不似初見時哭哭啼啼，但他的哭聲，依舊清晰地傳入我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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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留下一滴眼淚，但我卻感應到他過於氾濫的悲傷。多麼壓抑，多麼沉痛，多麼令人心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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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秘。」我叫喚了聲，卻不曉得他是否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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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遇到守護神這種事情，太不合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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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女姐姐，妳果然在這裡。」他莞爾，「我找妳找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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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愣，「你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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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理所當然地說道：「我從六歲第一次見到妳之後，就一直在找妳。但是我卻怎麼都找不到回來這裡的路，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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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沉默半晌，「......你最近經歷了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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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座森林有一個神祕的咒語，是我為了守護這片土地所設下的結界，唯有悲傷至極的人，才能找到進入森林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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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難受在這裡無所遁形，卻也無處安放，因此他的自我保護機制把這些情緒限縮在他內心最微小的空間，然而它所釋放的能量卻最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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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告訴過我：「沉默是一個人最大的哭聲。」即使沒有流淚，他的悲傷依舊駐守在他深邃的眼眸裡，如何掩埋都無法順利潛藏，它仍會從他的眼尾滲出一絲青黑的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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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似失去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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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身為守護神的我，希望能用我微薄的力量安慰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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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作用可能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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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女姐姐，我失戀了。」他苦笑，「大家都說我配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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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是因為我長得不夠好看，又不優秀又不溫柔，所以她才會離開我？」他抬眸，眼神裡滿是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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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心對自己提出質疑，別人給他的藉口跟指控，他全盤接受，他沒有把任何責任丟給那個女孩，他唯一檢討的人只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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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孩子，怎麼會不夠溫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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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秘。」我拿出一面鏡子遞給他，「在這面鏡子裡面，你看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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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疑惑地發了個單音，「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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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笑，「那你能不能說看看，你看到的是什麼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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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仔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努力尋找問題的答案，茫然的樣子像極了迷路的旅人。他奮力想找出回家的路，但光靠一個人苦思是不夠的，如果不借助他人指點迷津，他終究只能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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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我想成為他的領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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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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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的自己，很落魄，想要緊握的東西，沒有一樣留得住，總是好努力想要付出，卻什麼都無法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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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我微笑，「你看到了你眼中的自己，那麼現在，讓我跟你談談我所看到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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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眼裡，你一直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你有禮貌，而且透過你跟湖泊對話的方式，我可以很清楚的知道，你跟我一樣愛護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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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失落的時候習慣隱忍，所以我看不見你哭的樣子，但是我聽見了，你心裡最深沉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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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總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你不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別人，由此可見，你是個溫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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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秘，愛情不該是你生命裡的全部，在那個女孩之後，一定會有另一個人走進你的世界。那個人懂得欣賞你的好，了解你堅毅外表下的柔情，她能夠包容你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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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在她出現以前，你要先學會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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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你用盡全力去爭取什麼的時候，你把自己考慮進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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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秘，你是這麼好的一個人，不該因為別人的三言兩語而輕一推翻你的全部，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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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我遇過最溫柔的孩子，別難過，你值得這世上所有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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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女姐姐......」他的眼眶微紅，像是隨時會滴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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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他跟我聊了好多好多，彷彿把這十年間的空白一一填補，他跟我說了很多故事，而我只是靜靜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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