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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朝暮

      許久沒寫古風,希望不會退步太多,就當是練筆的仿軼聞之作吧~

      ※

      此事發生在臘月初一。

      隆冬素裹夾道相迎,彼時銀犽跟隨秋雋雪已於人間遊歷數載光陰,漸漸闖蕩出些許名氣,眾生畏懼她陰晴不定的脾氣,兜頭撞見偕著一匹雪狼的縞衣少女,往往不是避而遠之,便是繞道而行,誰也不願平生晦氣,無故被找荏。

      於是乎,膽敢攔路的徒餘兩種:有事相求,抑或深仇大恨。

      秋雋雪饒富興致望著眼前的人……不,從他闔眼那一刻便不能稱之為人了,只是一抹幽幽孤魂。

      孤魂是名頭戴藻青儒巾的清癯公子,一襲寬大的月白書生袍罩住了歷歷分明的肋骨,就像在木衣桿上支起了一件袍服;他的臉頰深深凹陷,活似從未飽腹過,嘴唇皸裂彷彿石紋,她見過冥府黃泉下的餓鬼,除了衣衫算是整潔、口不流涎外,大抵不外如此。

      可妙的是,惟獨雙目熠熠生輝,彷彿深藏一簇烈焰,永不停歇。

      竟有香火供祀的氣味……她想,啟唇調侃:「來打劫?」

      孰料公子嚇得連忙搖手:「不不不,在下豈敢做那雞鳴狗盜之事。」

      「那是報仇?」

      「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談何冤仇。」

      「兩者皆非,又攔了本姑娘的道……莫不是來尋釁?」纖手拍拍雪狼的腦袋,秋雋雪笑得惡意十足,宛如一言不合便要放狼傷鬼。

      公子一歎,驀然拱手行了一個大禮:「豈敢,在下斗膽請姑娘行行好,傾助舉手之勞。」

      他道自己本欲出城,卻因道行太淺被城門口的桃樹給擋了回來,坐困愁城之際,正巧聽聞附近的一群碩鼠妖談及近日將有大妖取道云云,不得已出此下策,厚著臉皮攔路求援。

      「幫你?」秋雋雪嘴角噙笑:「有何不可,但於我又有甚好處?」

      他仍舊彎腰,卻鏗鏘有力道:「在下身無分文,倒是手裡有一方千年古玉,尚祈姑娘笑納。」

      他遞出一塊圓形白玉,邊角有些沁絲,玉面上刻了小字和藺草圖紋,無孔,似乎並非佩掛之用。

      玉倒是好玉,可惜雕工不怎麼精緻……

      秋雋雪端詳著戰利品不作聲,直至天空又飄起了鵝毛似的輕絮,她才從慢悠悠收起白玉,從袖口掏出一柄油傘,撐開了傘面碗口大的豔麗牡丹,偏首睨了他一眼,似乎是疑惑對方在等甚麼。

      公子大喜過望,顧不得謝,瞬間化為一道黑影鑽附傘下。

      打著傘,他們順利地出了城。路上,他自言與一位摯友約在城外十里松樹下,但被桃樹壓制得不得動彈,遲遲無法啟程,惟恐失約友人,心中焦急不安,萬幸得此援手,感激不盡。

      「哦?瞧你這般著急,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去見心上人呢。」秋雋雪揶揄。風雪漸深,銀犽如影隨形地尾隨她身後,不時威逼嚇走一些希冀趁勢打劫的不長眼東西。

      「在下失態了,畢竟我倆已近一甲子未見了……」

      「原來如此……介意說來聽聽?」秋雋雪眼珠子一轉。

      「也不是甚麼大不了不能說的……」他赧然,娓娓道起。

      他與摯友打小熟識,屋舍僅隔了一道單薄藩籬,比鄰而居,同窗而讀,儼然情同手足。

      兩人幾乎無話不談,聊理想、訴抱負、批評時政,更多是在雪夜裡煮酒一壺,和著一曲清笛,放聲而歌。

      好景不常,外狄頻繁叩關,滿朝譁然,摯友投筆從戎,立志報效國家,而他因為打小身子文弱,只能效仿萬千學子,以筆為鋒,書三尺利刃,挑動熾血,鼓譟民心。

      也許是寫到最後名氣響亮,他竟被薦舉為吏,縱使只是一名小小濁官,卻總算可以與他待在廟堂之上並肩奮戰。

      半年後邊關告急,戰功彪炳的摯友已是驃騎將軍,臨危受命,率領大軍從京師出發,而他穿梭在夾道送行的人潮中,執著地尋覓對方的身影。

      「……那時跟眼前一樣大雪紛飛,我提著酒壺尋了他許久,就為了能餞他一杯。」

      大軍緩緩出城,不甘放棄的他借了馬,總算在十里外的長亭外追到人……不,或許根本就是對方刻意等著他,若非如此,憑自己那狼狽不堪的騎術,怎可能追得上夙夜疾行的行伍?

      摯友與他飲過酒,指著他腰上的笛子說盼以曲相送,然而方才騎馬已耗盡他所有的體力,只能堪堪搖手,推託道:霜天寒地,五音凜冽,於行不祥;待君凱旋,必奏一曲邀明月與共。

      摯友無奈,指著亭外長松:行,以此松為證,莫忘初心。

      「可之後,傳來的卻是他成了叛徒,裡應外合,招致我軍節節敗退、全軍覆沒的消息。」黯然低落,似是要將苦澀全數嚥下,卻不由自主地嘆一口氣。

      狄人長驅直入,逼近宮城,王族百官又驚又懼,寧願窩縮在宮殿深處飲酒作樂、佯裝無事,他卻抱病站在高聳凌雲的城牆上,領著百姓們用盡一切辦法守城,直到無計可施後,對這干清門踏戶的無恥鼠輩破口大罵,結果罵完又昏厥過去。

      狄人將領對他的行徑另眼看待,認為斯乃難能可貴的忠義之人,縱然血腥地屠盡滿城,卻不肯動他半根寒毛,甚至吩咐下屬好生安置,可他又怎肯苟且偷生,堅決地不食一粟一米,活活把自己餓死。

      「那你現在又打算做甚麼?見一個賣國賊、責問他當年所作所為?有必要嗎?」秋雋雪懶懶問,然不待他回應,驀然止步。

      長亭屢遭烽火,連年累月下來,只餘殘址和幾株蒼勁雪松。

      靄靄松針下,端正跪著一個灰衫霜鬢的老人。

      秋雋雪遠遠端詳,發覺原來在那處立有一座半人高的石塚,而老人正對著石塚焚香拜祭。

      原本披掛於身的簑衣被信手脫置在地,他的眉睫、雙肩積了厚厚一層雪,竟恍如不覺寒冷似的,在這般大雪天裡,心無旁鶩地將手中的黃紙一沓沓、一沓沓慢慢送入微弱火光中。

      不一會兒工夫,紙錢燒盡,老人拎起地上的酒壺,破開封泥,將濁漿盡數澆灌在石上,積雪漸漸融出一道水痕,可實在太冷了,頃刻間酒水便覆凍為冰花。

      酒壺空罄,他朝著石塚愣怔地出神,站得如此筆直,佈滿溝壑、皺褶的面容上雖毫無表情,眼神卻洩漏了端倪,千言萬語彷彿凝結於此剎,萬般心緒落不下一字地潦草。

      良久,在風雪催促下,他匆匆收拾供品,轉身欲離之際,陡見秋雋雪立於道旁,難掩詫異。

      「老丈,敢問此為誰家塚?」

      聽聞問句,老人抖抖嘴唇,似乎極不願意回應,混濁的雙眼卻又閃過一絲希望──這是人在面臨重大抉擇之際的躊躇之態。

      於是秋雋雪索性解釋通透:「小女子受家裡託付,要為先故長輩一圓夙願,赴一位摯友的約,老丈可知道前朝驃騎將軍?」

      此言一出,彷彿黑夜中乍破曙光,又如熊熊烈焰從底心深處破冰而出,老人粗礪的嗓音夾帶了不可置信:「妳、妳……藺浮言是妳的誰?」

      她乖巧一笑,恬靜可人得彷彿鄰家靚女,口裡卻是不打草稿的謊:「正是已故叔祖。」

      她拿出先前那方白玉,吐出一連串族居郡望、生平功業,又交代家中長輩臨終前惟一掛心之事,便是叔祖傳下的口喻,顯得整段話亦真亦假,末了更補上一句:「小女子沒有惡意,但家中不日將舉族遷離,想來有生之年再難回歸,惟獨祖喻難忘,若老丈知曉些甚麼,還請不吝賜教。」

      老人忡怔,彷彿對最後一句話置若罔聞,喃喃自語:「他來了,他終於來了,將軍所言不虛……」

      旋即大滴大滴的淚水淌過花白的眉睫,年近古稀的老人哭得宛若稚子,涕淚縱橫:「將軍您沒有白等、沒有白等啊──」

      他狂嘯,難掩激動地從懷中掏出一片巴掌大的殘布,塞入她的掌心:「……吾、吾乃將軍帳下的馬僮,當年狄人破關,吾奉將軍命脫離戰場,將此帛送給藺大人……誰料返抵京城,便聽聞大人已以身殉國,家中人亦離散不知下落……老兒連年打聽,卻怎麼也找不到,近來身子大不如前,就怕……幸好,幸好還來得及……」

      手中的布帛質地粗礪、邊緣破碎成條狀,彷彿被人匆匆從衣襬上撕下,甚至有一角暈染了銅錢大小的暗褐色污漬,顯見當時的險象環生。

      秋雋雪握著這片猶帶餘溫的碎片,拈指虛畫幾筆,轉瞬間,煙硝浮掠鼻尖,兵戈鏗鏘嗡鳴於耳,哀號此起彼伏,猶聽聞聲嘶力竭的叫喚迴盪耳際:「走!快走!一定要把這個帶給他!」

      小小馬僮淚盈滿眶,卻不敢回頭再瞅一眼最敬愛的將軍,和浴血奮戰的同袍,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想盡一切辦法逃回京城,卻陡聞國破人亡的噩耗,惶惶不知所措。

      遍尋不著那人的親族,莫可奈何地在長亭近郊結廬而居,開始了漫長等待;一方面滿懷期待有人知曉這段往事前來尋他,一方面卻警戒著每個探聽之人,猶恐前朝遺事招來禍患。

      他抱持著煎熬難安的心情,從束髮之年一路盼至垂垂老矣,無一日敢忘記身負重任,終見來人赴約。

      「石塚可是將軍的?」秋雋雪止咒,默默回味從殘布上傳來的餘思,看來老人所言無妄。

      「是,可也僅是衣冠塚,吾把將軍所贈的短匕放了進去,還有一件披風……本想著將來老兒死前,定要將布帛一起埋入石塚,現在倒也不必了……」老人揩拭眼角,推辭秋雋雪遞來的手絹,解釋當時將軍為國捐軀,竟被奸人訛傳是叛國徒,怕是連個香火奉祀都不被擁有,才會偷偷立下無名衣冠塚,好讓英靈有所憑依,能夠安息。

      公子不知何時脫離油紙傘,也不知是否聽見方才那一席話,沉默著飄至石塚前,雙手不自覺地攢拳,時鬆時緊。

      而後,放棄似地伸出枯瘦如雞爪的手掌,拍落石塚上的積雪,舉止如此小心翼翼,深怕使了勁,便真會打擾誰的安寧。

      可漫天飛雪,又怎麼擦得乾淨呢?於是只好一遍遍、一遍遍……

      秋雋雪收回視線:「你說他是為國捐軀,那麼坊間謠傳的叛國一事……」

      老人搖頭:「子虛烏有。」

      前朝宗廟各種勢力盤根錯節,其中最大的勢力乃權宦與武官,兩者彼此爭鬥多年,僵持不下。

      「那群利益薰心的畜生欲把持軍政大權,可偏生將軍防守得緊,將士們也一心向著將軍,對此毫不買帳,教這群宦官遲遲無法染指軍中,索性記恨上了將軍。」

      廟堂上的針鋒相對僅是家常便飯,苛扣糧草輜重、強搶軍功、偽報敵情招致他們徒勞奔波,這些能忍的、將軍都忍了,可偏偏一封偽造筆跡的通敵書信,卻成了他的斷魂符。

      「國主大怒,下令撤繳將軍的兵符,押解回京……可就在那天夜裡,敵軍突襲關隘,我們來不及防備,便教狄人殺個措手不及。將軍從牢裡脫身後領著三百名殘部退守關外雁回谷,雁回谷前後狹隘,是伏擊的最佳地方,他以身作餌,誘敵入谷,弟兄們前後夾擊……那一役,只可說是兩敗俱傷。」

      然而他們用性命殲滅的不過是敵軍右翼,將軍身殞後,那些宦官派來的草包監軍哪有能力抵抗,紛紛陣前降敵;沒了阻攔,狄人長驅直入,一路從邊關打到京師,燒殺擄掠,他逃回京時沿途所見,盡是人間煉獄。

      亂世人命如蜉蝣,朝生暮死不過常態,民怨不敢指向一國之主,只能將氣撒在守關將領身上,唾棄他是叛國賊、賣國求榮、苟且小人……

      「將軍一生光風霽月,不曾對不住國家,哪怕身死,也一心向著朝廷百姓……可拋頭顱灑熱血的結果,為何竟換得如此汙名?」臨去前,老人沉痛地控訴,而無人可回應。

      因為該回應的那位,早已泣不成聲。

      望著落淚的幽魂,秋雋雪來到石塚邊,先是向墓主人福身為禮,也不嫌冷,一撩裙襬即席地在他身畔坐了下來。

      「你們人哪,還真奇怪,話不早說也罷,還老是在做讓自己後悔之事。」她將傘撐在地上,素手托腮,另一手把玩著那片殘布。

      公子哽咽了好一會兒:「姑、姑娘早已知曉在下說謊?」

      是啊,她勾起唇,將殘布拋給他:「如此拙劣的謊,妄想欺瞞過誰呢?」

      果然……他掩住了雙眼,甕聲甕氣地問:「那姑娘為何相幫?」

      「好奇,何況我也收到了報償。」

      兩人沉寂,誰也沒再開口。

      直到飄絮漸漸稀疏,他擱下手臂,眼底的神采死灰復燃:「我得去找他。」

      「你方才沒聽清嗎?逝者已矣,不若就地遙祭,回城吧。」

      他苦笑,低頭望向凍得僵硬冰冷的布片:「如果逝者已矣,那在下又是甚麼呢?死亡並非歸於虛無。」

      殘布上僅留四字血書,筆畫凌亂:「初心莫負」。

      初心,年少的他以為這兩字指的是抱負、是理想,是他倆端正、肅清朝政的共同目標,猶如初升朝陽、光芒萬丈,澤沐萬千百姓,為此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可及至成了一抹孤魂,他覺得此二字壓根兒是虛妄,縱使信誓旦旦不移本初,可人生本是條漫漫荊棘路,多少人禁不住身不由己的鑽心刺骨,最終選擇蒙上心眼、背道而馳……一如他。

      但看了這四字,他卻舒出一口氣,心底彷彿有根弦悄悄鬆了。

      他對秋雋雪撒了謊,那謊言卻是內心無法訴說的渴望。

      兩人感情遠不如他所言般和睦、信任,友人對自己涉入官場頗有微詞,他們為此爭執不休,差點鬧得連朋友都做不成。

      其實他哪不明白這些苦口婆心,朝廷腐敗、弱主無能、大權旁落於權宦,再待下去若非同流合汙,便猶恐患有殺身之禍,可他堵上了耳朵、閉上眼睛,不聽、不看、不感覺,直拗地認為對方自私自利、只顧自個兒康莊仕途;又認為他變了,深沉得教人看不透、摸不清,乃至臨行前的那場餞別,也是不歡而散。

      他取出一管竹笛,自嘲:「當年餞別,我賭氣不肯吹奏,如今也不知他還能不能聽到。」

      雪停了,嘹亮的笛音朝氣蓬勃,猶如初夏新綠,溪水潺潺,恍惚可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一前一後縱馬在山林間,意氣飛揚。

      ──彷彿,從未改變過。

      曲罷,他才驚覺原本席於身側的秋雋雪,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地上僅留下一柄繪滿碗口大的牡丹紙傘,傘上有一張素箋:「借傘,路途遙遠,兀自珍重。」

      他手執素箋,昂首遙望邊關的方向,拱手一揖。

      惠修年初,雁關外有一戰鬼橫行,披前朝甲冑,出則瘴幕蔭天,人皆傳為已故將領,方士嘗鎮撫,未果。一日,藺姓儒生荷傘至,聞云:「吾能。」入雁回谷,三日瘴癘消,乃歸,攜一玄衫客,施然曰:「民可安。」縣令大喜,宴饋之,弗允,偕客杳然不知所蹤,自此戰鬼遂絕。──載於《異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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