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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真空海風

藍先生來到我住的公寓按門鈴時,我正看著牆上那張相片發呆。我把裱框的相片拿下來收進收納箱,前去應門。

 

「下午好,打擾了。」他說。

 

黑滾滾的眼珠子鮮明發亮,直直向前的眼神似乎能夠穿透肉體直接看過去我身後的牆,是我對於藍先生的第一印象。與那相反的是他臉上的表情,黯淡沒有變化,像是在隱藏什麼樣的事情。在那表情的上方頂著一顆包柏頭,劉海修剪成平整的一直線,身上則搭配極貼身的西裝,右手拿了一個手提公事包。視覺年齡大約四十歲,體態卻維持得相當好。

他伸出手來跟我握手,我注意到那高得嚇人的身高,幾乎與走廊上的天花板相牴觸。異樣細長的手腳讓我想起美國都市傳說裡描述的住在森林裡的詭異瘦長人,當然那其實並不是人。

 

從左到右從上到下,滿分十分來講,不管怎麼看,眼前的男人都該有個十六分突兀。

 

「有什麼事情嗎?」我以極為自省的禮貌口氣問,是因為我發覺那對於打發走推銷員來說反而有幫助。

 

「能不能讓先生邀請藍某進去屋子裡面坐呢?」他問。

 

「這個的話,也不是不行。該怎麼說呢…。」還沒等我說完,他就脫掉鞋子走了進來,往客廳裡此時唯一稱得上是家具的一張沙發坐下。

 

我沒有感覺到不愉快,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有點抱歉。一星期前,由於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從舊家搬到這裡來,直到現在一箱一箱的東西還堆在客廳裡沒有整理,幾乎沒有隨意走動的餘地。不過眼前這個人卻毫不在意地坐下來,安安靜靜看向窗外。這個人身上有著什麼令人好奇的東西,說不上來的有意思的東西。不像推銷員,幾乎只是擁有句號般的特質而已,這個人擁有的是問號般的特質。

而我,身為一個自由接案的攝影師,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工作了,仔細算起,那似乎是超過合理範圍的很長一段時間,最要命的是那還是我自己決定不工作的。理所當然地也就很久沒有感受到人的氣味。也許那才是我不特別阻止他進來的原因。

 

「抱歉,家裡面有點亂。」我倒了一杯水遞給他。由於沙發椅只有他坐著的那一張,我也就隨意靠在牆邊,看向屋子裡每一個雜亂角落。

 

「需要清理了呀。」他說。

 

「是啊,的確。是該好好花時間把一些東西處理掉。」

 

「有什麼東西卡住了呀。」

 

「卡住了?」我不太懂。

 

「藍某就是為了這個來到這裡的呀,」他把原來看向窗外的眼神轉到我的方向來。「不是沒有理由就那樣子任性出現的喔。」

 

「藍先生。」我清了清喉嚨。「聽著,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說明一下。老實說我不太需要買什麼,就像你現在看到的,我才剛搬到這個地方沒有多久的時間,東西還沒有完全整理好,實在是不需要太多不必要的多餘的消費。如果你是要來向我推銷什麼吸塵器之類的東西,那很抱歉我沒有太大的興趣。

這樣說可能很奇怪,其實我讓你進來,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罷了,而且你的話裡面有一些很有趣的東西,給人的印象倒也不壞。如果我這個聽起來有點奇怪的理由讓你覺得不舒服了,請你原諒,你隨時都可以離開。」

 

藍先生像是完全沒有聽見我說的話,站起來繞了屋子一圈,又再次坐下來。

 

「藍某沒有吸塵器可以賣先生呀。藍某是來這裡工作的。」他用那穿透力十足的眼睛再次望向我。

 

「如果是保險的話,很抱歉那就更不必了。」我說。

 

「先生得睡一會兒。」他轉而正襟危坐。

 

我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沒頭沒尾的對話。

 

「藍某沒有時間跟先生解釋太多問題,藍某只希望先生能夠好好地去睡一睡,在那之間,會有一場夢來訪。」

 

「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嗎?」我非常認真地問。

 

「是的,一部分。得照著程序一個一個順序進行。」

 

我想著關於夢。已經記不得上次做夢是在什麼時候了,更不可能這麼輕易說夢就夢。

 

「能不能請先告訴我是什麼樣內容的夢呢。話說回來藍先生該不會是某個整人節目的主持人吧?」

 

他沒有說話。不知道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總之像是在想事情。

 

「不知道呀。」過了兩分鐘左右他才開口。

 

「不知道?」

 

「所以才有必要了解一下呀。」

 

「原來如此。」我完全沒有原來如此的感覺。

 

「就請先生夢吧。」

 

如果那能夠幫助完成他的工作的話,也只好這麼做了。我有一種被魅惑住的錯覺,而他是動手腳的催眠師。當然如果真的被催眠,我是不會發現的。

 

「我盡量。因為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不知道有沒有辦法順利睡下去。」

 

他站起身子來把沙發讓給我,我躺下假裝閉上眼睛,瞇了一條細細的視線,安靜觀察他的下一步。

 

剛開始的十分鐘他只是直直盯著我看,雙手平放在膝蓋上認真看著。接著他轉向窗外又看了十分鐘,絲毫沒有特別的動作。他突然站了起來劃破安靜,好像在找什麼東西似地到處翻找,卻ㄧ無所獲。最後他繞到位在沙發椅背後的房間,我聽見他進房間拉開衣櫥的聲音,嘎啦一聲打開,再嘎啦一聲關上,然後聲音沒了,無聲。就連腳步聲都完全消失不見,簡直就像從剛才到現在都只有我一個人在房子裡一樣。

 

等了幾秒鐘之後我決定過去看看,躡手躡腳靠近衣櫥,深呼吸一口氣打開。不要說藍先生了,那裡面除了我的幾件襯衫之外,連個紅先生黃先生綠先生小偷先生都沒有。

 

站在衣櫥前我感到一股不真實性,因而頭暈目眩,突然覺得眼睛十分疲倦。就著床躺下之後,睡意漸漸淹沒視線。

浪拍打上岸

 

印象總是糢糊細微  

細部從那裡漸漸暈開

靜止的畫面。

 

比如家貓。透過樹葉空隙灑下來的光與影,百無聊賴的日常,生鏽的老舊門牌上螺帽鬆脫,生活,生活,活生生的。比如人。微妙眼神與當時的晦暗流動,後來想起才發覺倒也一點都不重要的細碎話語,冷空氣與海,也許只是不同層次的黑在眼前。

會是在眼前,會是在那個時候。場所與物件,透明與濃烈,空間與時間,眼與手重疊,呼吸等在下一個瞬間,瞬間等在塵埃裡就要落定,喀擦一聲像是壓縮也像釋放了什麼,景框裡的一切成了一張相片,像一陣風吹過來那樣地傳達幽微訊息,記憶也就因此躺在語言無法傳達到的地方。

 

我一直都相信,要到達那個地方,是一件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拍照能夠輕易做到的事情。而我大學剛畢業,想要以那樣的表達做為職業。

 

只不過在我以社會新鮮人之姿擔任攝影助理的那幾年,幫忙訂便當,買便當,買咖啡,充當燈架,甚至遛狗拿帳單什麼秘書性質的工作都做了,就是沒有機會按下快門。常常因為放空被大哥罵,其實心裡想著,眼前的畫面由我來掌鏡的話,那會是什麼樣子的。這樣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辭掉那份工作之後,白天我騎著胎紋快被磨平的二手摩托車,帶上相機流連在大街上和小公園,做我該做的事情,所謂的找自己。說起來荒謬,自己就這麼活生生的,身後還有一道影子可以證明我存在,竟然還得尋找。那麼此時,這個確實站立著的「我」,難道不算數嗎?每天我按快門拍下憑自己意識尋來的答案,試圖解開生活留給我的這道巨大命題。做為妥協的平衡點,下午五點在安和路上一家小餐館準時打卡,晚上拖著行屍走肉回小套房一躺下再睜開眼就是天亮。

天亮了,房間裡陳腐的氣味卻讓我遲疑,我在想可能是垃圾積了好幾包堆在牆角忘記倒,窗外的麻雀飛來幾隻聒噪啼叫,使刺眼日光顯得更糟。也許日常真的危險,是一隻帶來不祥消息的不幸的鳥吱伊伊伊叫著,生活!生活!那聲音喚醒肉身,腦子裡面的東西卻早已經磨損。我被拉扯進入一種循環,空白和焦慮在我身上打轉,被耍得一愣一愣,就是不曾快樂。那些時間我只是專注在攝影,從執著好的作品,到執著在執著本身,只顧按下快門,忘了自己也只是個平凡驅殼,忘了睡覺,忘了抬頭看看身邊。套句友人說過的:毛很多。之後朋友一個一個漸行漸遠,雜音不見反而鬆了口氣。不管我是不是刻意冷落,女朋友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我,無可厚非。

 

當我終於想起該把自己整理起來好好振作,已經是曠職的不知道第幾天,我接到店長的電話丟了端盤子的工作。

浪拍打上岸

 

海水撫過腳底板

鹹鹹的風刺進眼球

灰藍色海岸線沒有人經過

 

現實是我沒有才華。

 

拍出來的照片可能連專門處理風景明信片的影像銀行都不會想要。更何況我一直都看不起那種照片。

 

我還記得坐在恍惚的南下車廂靠窗坐位上想著這件事情的時候   ,整個人疲軟凹陷,身體部位隨著窗外折射進來的橘黃色陽光散落一地,黏呼呼兼軟爛無力像是一攤漸漸發黑幾乎乾掉的臭蟲屍體。雖然充其量只是感覺上像那樣,我倒是希望自己真的就只是個蟲子般的存在,只要蠕動就能夠往前爬去。車窗外的風景過去。

 

其實沒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去到高雄,在那裡倒也沒有半個朋友,我只是隨手買張車票,只是單純地移動。十幾歲時候在爸媽面前誇下海口不成為世界名攝影師不回來,甩了門就真他媽頭也不回。這下子我永遠都沒有那個臉回那個家。這班車能帶領我去向哪裡?我無法想像。名副其實既沒有未來也沒有過去。

 

所以當我在凌晨兩點鐘走出舊左營火車站,行經蓮池潭沿著小巷子穿梭晃盪的時候,我並沒有預期什麼,我並沒有預期會走進左營大路某個便利商店轉角過去的一家不起眼小酒吧。更後來的我,則是不敢想像如果沒有走進裡頭的自己。

 

那時甚至還沒秋天,店外頭用了幾條常見的聖誕節燈條掛在盆栽上作裝飾,門口招牌看板在漆黑小巷裡亮起粉色霓虹,簡潔的一個大字:『漾』。推開木門,店裡頭約略是兩個小套房加起來的長方形大小,孤身幾位中年男子面無表情各自佔據一個桌子,喝著各自杯裡的酒水,另有幾桌是幾個朋友攪和在一起的景像,天花板上一顆迪斯可燈球旋轉投射出光柱,緩慢的轉速可以清楚勾勒出每一位客人的臉孔。

 

音響的回聲罩住整間店,店裡頭所有人此時全都看向前方一步階梯高度的小舞台上,一道長髮披肩的身影對著家庭式卡拉ok伴唱畫面唱著巴奈那首「流浪記」。

 

2000年我才七歲,同年角頭音樂發行原住民女歌手巴奈‧庫穗個人第一張唱片「泥娃娃」,是我在多年之後入手的眾多收藏之一,也是陪伴我走過苦悶慘綠青春的深夜朋友。當年角頭音樂出版CD有一個習慣,他們把CD外包裝做成類黑膠外包裝大小的25X25   CM,拿在手裡很像是有這麼一回事。黑白印刷的大本歌詞本一翻開,是一張巴奈半遮掩的臉孔忘向遠處荒蕪之地的攝影照,再往下翻,一張張黑白照片無一不是此般意象直撲眼球,一個人,一把吉他,一片廢墟。現在看來,也許那一大片荒煙漫草就是我的攝影萌芽之地也說不定。我仍感激當年的自己把那張唱片帶回家,一按下播放鍵,有嘴巴卻不說話的泥娃娃唱起歌,身體毛細孔馬上接收到那份歌聲裡的黑,跟著一起掉入更深的夜晚。我一直不明白第二首「不要不要討好」明明唱得激昂,聽到最後只覺得悶,某種壞念頭似乎變得難以抽離,那個疑問直到現在我沒有想過去解開,因為也許知道了答案,也就沒有必要聽音樂。接下來的曲目如「流浪記」,「浮沉」皆延續著此般抑鬱美學一路陷下去,第七首「過日子」呢喃出日常生活裡的光景,以兩個字的單詞做為其曲子韻律性,周而復始地唱歌,跳舞,喝酒,抽菸,咖啡,做夢,走路,吃飯,感覺,說話。巴奈有意無意的結論:「呼吸就夠」。專輯前半部堆疊成壓抑又飽滿的悲傷,終於在唱片最後ㄧ首明亮歡快的「每ㄧ天」裡得以釋放。

巴奈的悲傷,其實原自於她年幼時的流離失所。那些對家的飄移不定所感覺到的不安,封存在此張唱片。此時從我面前飄忽過來的歌聲,坦白說,感情不及原唱的詮釋,卻是我第一次親耳聽見如此迷離的女性嗓音。搖搖晃晃的姿態,全神貫注在眉頭之間的深鎖,她完全明白得小心就快要溢出來的一杯鄉愁。我很確定小舞台上的演唱者也是原住民,那倒也不是因為只有原住民才能把這首歌唱好,而是眼前這位演唱者的確讓我看見唱片裡描述的大武山遠遠浮現。我才發現,那竟然也在無意之間成為了我的鄉愁,縱使我從來沒去過大武山。

 

如果有一天我變得更複雜,還能不能唱出歌聲裡的那幅畫。「流浪記」最後一句歌詞唱完,大夥兒以鼓譟代替掌聲。我才看見從昏暗中走出來的身影,穿著一身誇張的豹紋上衣,再圍上一席像是某種稀有動物斑點的黑白色披肩,褲子是寬鬆布料上頭有著滿天星星。焦糖色臉孔翹起下巴,倒也不像驕傲,反倒是曖昧隱藏在底下的一股自信,使得她用異樣勉強的走路姿態踩著高跟鞋,試圖平恆酒精的作用,兩耳大金邊耳環跟著搖晃。從顴骨的突起方式看一眼就懂,生物學上來說她擁有的是三十幾歲的成年男性身體。

 

我坐在最靠近門口的邊桌,看著她從與我相對的最遠那一桌乾了幾杯,再晃到下一桌。客人們全都巴姐巴姐地叫,只求換得她多留個幾杯的興致。最後她坐定在我對面,不說話點起一根細長的涼菸。

 

「不是本地人吧?怎麼稱呼?」她瞇細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濃霧。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啜了一口啤酒,心裡想不出更聰明的答案。

 

「既然是從臺北來的,隨便稱呼個臺北人也行。」我說

 

她又吸了一口香菸,視線沒有離開過我。也許是酒精催化眼神的迷離,也可能是因為她的黑皮膚使得眼白的部分看起來超出必要的大,瞳孔顯得更立體,我感到赤裸,像是所有祕密都被她看穿。

 

「巴姐,過來陪我們喝個幾杯嘛!多久沒有捧妳的場啦。」在我前面那桌的男客人半邊身體轉過來跨一隻手臂在沙發邊上,對著背向他的巴姐說。巴姐的巴,巴奈的巴,此時在我心裡重疊,我在想她們兩個也許認識的可能性。

 

她依舊是看向我這邊,沒有端詳,沒有掃視,只是純粹地進行看這個動作。我不太能夠確定她是真的在看著我,還是我眼裡的反射。

 

男客人沒有等到回應,對著同桌的友人歪嘴笑了一下,三個朋友早已經倒成一排亂葬崗,剩下來的那一個撐在桌上逞強,沒有人接收到笑。他帶著兩杯酒精飲料站起來往我旁邊坐下,把其中一杯滑向巴姐面前。

 

「妳這樣就太不夠意思了巴姐,今天帶我朋友來這裡,就是因為我跟他們說妳做人夠乾脆,有妳在絕對不會錯,妳現在這個樣子豈不是給我難堪?」

 

「招呼不周是一回事,」巴姐把桌上那杯玻璃杯拿起。「白吃白喝的行為可就沒那麼容易說得過去。頭哥,看你朋友都差不多了,幫你叫個車?」說完她把杯中物一口氣吞下。

 

叫做頭哥的男人表情扭曲成一團,混濁的眼球因瞪大而充滿血絲。

 

「聽不懂啦!誰白吃白喝了?上次那筆帳應該算在小寶頭上,搞清楚。」

 

「小寶上次已經結過他自己的那筆單了,剩下還欠著的細項都可以一個一個算給您聽。既然頭哥您很清楚我們談的是上次那筆帳,要不在頭哥您離開之前連這次的份一次結清,我們店也好做生意。您說對嗎?」巴姐冰冷地說完,語氣像是自動櫃員機。

 

頭哥表情比剛才更加漲紅,微凸的青筋浮在額頭上,額頭表面掛著混合汗和酒精的細水珠,拳頭緊緊握住。

 

「馬的什麼黑店操他媽的敢誣賴我。妳這隻幹妳娘的死人妖真的以為老子他媽稀罕啊!」

 

頭哥說完手一揮把桌上的玻璃杯摔去地面碎了滿地,轉身就要離開,四個朋友被留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巴姐衝上前叫住他,頭哥停下腳步,她隨即拿起鄰近桌面上的玻璃酒瓶往他頭頂砸下去,發出清脆響亮的一聲重擊,玻璃瓶沒有碎裂,頭哥髮間沒有噴出血,他卻躺了下去不知道是在裝死還是真暈,倒下的身軀壓上去把旁邊禿頂大叔的桌子給弄翻,上頭的食物酒水和菸灰掉落一地。店裡原本混濁的空氣更加重一些,時間停了幾秒。

 

「娜姐,算在我今天的薪水。」

 

巴姐對慵懶撐著櫃檯的中年女人丟下一句,走出店門外。女人目測約五十歲,穿著一件吊嘎和短褲把白皙長腿整雙嶄露無遺,皮膚臉蛋身材以這個年紀來看相當厲害沒話說。女人大概是老闆娘,一副毫不在乎。

 

我看著滿地的碎玻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在桌上放了幾張鈔票,跟著走出去,走進巷子口那家便利商店買菸,巴姐躺在地板上睡到流口水。我裝做沒這回事,繼續摸向口袋裡的零錢,沒有摸到半個硬幣。

 

買完車票吃了一個紅豆餅,印象中的確是沒錢了,不過就連提款卡都不知道丟在什麼地方。有一個想法從我腦中竄出,總之先帶著她看能不能撈到幾瓢油水。我過去踢了巴姐幾腳,她只悶哼幾聲就繼續保持不動,我把她背在肩上出去外面叫了一台計程車,先把她抬上車,躺平那一瞬間我被她腳上的高跟鞋跟踢到一腳,而且還是貫穿腦門的會心一擊,我失去意識。

之後的記憶片段被切割成一截一截,就像膠卷損毀了好幾格,我只記得車子在旋轉,街上的光在旋轉,原來是司機開到中華路和五福路的圓環繞啊繞,我們在文橫路一家美式酒吧下車,我們推開店門,我們喝了幾杯古巴萊姆酒,我們離開。上了另一台計程車,在富國路下車路旁小酒館繼續喝,觸覺和嗅覺漸漸取代視覺,上第三台計程車的時候,只覺得身上充滿疼痛的瘀傷,摸到乾掉的鼻血漬濺在嘴邊,車上飽滿酸臭嘔吐氣味,旁邊還多了一個外國人不斷叫罵髒字,應該是給我們假麻煙的那個北愛爾蘭佬,最後是不是巴姐把他踹出去車門的,我其實不太清楚,車子一直開到世界盡頭我也無所謂。

 

記憶重新開機是在隔天的早上,也極有可能是大隔天。我躺在一間小套房的床上,全身髒臭像幹了一場架那樣地狼狽,感覺上睡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卻還是睏倦。從床上凌亂的花俏衣物來看,我想這是巴姐房間。浴室傳來淋浴沖水聲音。

 

我下了床走出房門,瞬間清醒。舉目所及一個個黑色山丘,墓碑一般聳立著,客廳裡堆滿十三包左右巨大厚實的黑色大垃圾袋,有些袋子底部流出湯汁,不仔細看還不會發現湯汁上幾百隻小白點般的蛆同時蠕動。旁邊一攤已經乾掉的湯漬,躺在上面的蛆也跟著變成乾,黃黃黑黑的,黏著一隻壁虎乾屍。桌上吃完的便當盒有好幾個,手搖杯裡的液體浸泡幾根煙屁股,已經無法分辨顏色,上頭盤旋幾十隻飛行小黑點,不知道是蒼蠅還是蚊子。空的金牌啤酒玻璃瓶隨意倒在各處角落,地板四散著紙屑和塑膠袋還有一些雜物。

 

「早安啊。」

 

從我背後傳來巴姐的聲音。

 

「這些是...。」我肯定是嚇呆了,這是什麼樣地獄般的場景,我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頭痛突然襲擊。「老天,我到底睡了多久...?」

 

巴姐穿著一身紅色的T恤,左胸口印有小火鍋專賣店的店名字樣,下半身是黑色工作褲,鞋子已經換成了黑皮鞋。

 

「有些事情不要知道比較好親愛的。」

 

她微微笑著說邊往前額束緊髮箍,集中長髮拿橡皮筋扎起包頭。垃圾的事,睡覺的事,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

 

「總之我要出門囉Laozu,家裡就麻煩你了。」

 

「勞祖?」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是叫你啊Laozu。」

 

「我嗎?」

 

「是你啊,幫你取的魯凱族名字,Laozu。」

 

「Laozu,Laozu。這個名字有什麼意思嗎?」

 

我和她的眼神對到,她瞇細眼睛看著我。

 

「要離開那天才能告訴你喔。現在就要走了嗎?」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現在能走去哪。

 

「那就繼續不知道吧,反正你看起來有很多時間,姐姐我可是上班要遲到了。」說完她推開鋁門準備離開。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我叫住她。

 

「嗯?什麼為什麼?」

 

「我的意思是,我甚至還不太熟悉妳。」

 

她露出跟剛才一樣的溫柔微笑,笑容裡略帶保留。從包包裡掏出細長涼菸,撿起本來就放在地上的檳榔攤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吐出來的時候發出深沉的呼吸聲。

 

「住在這裡的還有兩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弟弟喔,不過他們大概都還在睡。我跟他們啊,是六年前認識的,兩個大一新鮮人一開始還很有禮貌,還不是跟一般臭男生一樣,我帶幾包鹹酥雞拎幾罐啤酒,就什麼都鬧開了。嘴巴上說離不開高雄,其實他們愛我,畢業之後還捨不得走勒,煩死了。」

 

翻白眼這個動作在她身上得到相當好的效果,那是她的黑皮膚所給予的。

 

我往旁邊看過去,確實除了巴姐那間套房,還有三間感覺上像是雅房格局的房間,門關上,裡面的人正安靜睡眠。這是一處公寓式的合租。

 

她把沒抽幾口的菸丟進桌上手搖杯飲料。

 

「反正,能住一起就是一家人,有什麼事情就跟姐講。」

 

一家人,姐姐,弟弟,勞祖。Laozu。我在心裡默念,一切來得好快。

 

「啊對了Laozu,你最好去衣櫥裡找一件衣服穿。」說完她關上門突然就離開。

 

我低頭一看,才發現我全身赤裸,兩顆睪丸悠悠哉哉垂掛,陰莖因為剛起床的緣故而嚴重勃起。我趕緊遮掩,雖然時間點有些晚。

 

全身赤裸的我,我叫做Laozu。

 

多久沒有人記得我的名字了?打工餐廳的店長和同事們,女朋友,朋友,爸媽,我所認識的人,他們全都不認識我。在他們眼裡,我叫做「欸」。可能我連我自己是誰都需要被確認吧。

 

這幾年追逐著虛幻的攝影夢,在夢裡奔跑的我,到底離那所謂的美好,至少接近一些些了嗎?我只覺得鏡子裡的自己,始終是個模糊的人。如今夢裡的那個人等同死去,我們變成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如果要說更接近了什麼,我會說是一無所有吧。我沒有什麼好失去的,我的全部都失去了。

眼前的這個人,以某種社會眼光來看,同樣會被認定為是個模糊的人的這個人,她卻全盤地擁抱我,接受我。我們不過認識這麼些時間,她已經把我當成是弟弟了。

 

我往衣櫃裡翻出一件白色棉T恤和一件牛仔褲穿上,打開窗戶讓屋子的壞空氣流通,從約五樓高度的視野往下俯瞰,清爽的小公園圍繞一座碧綠色湖泊,聞到的空氣宛如新生兒第一口呼吸,我也像是個新生兒,心胸被一股暖流注入,頭頂上開闊的天空沒有一片雲,天際線延伸到遠方。於是廢墟中開出一朵花,我有了名字。

 

浪拍打上岸

 

啤酒花是浪

眼淚什麼都不是

 

想起了什麼嗎

 

「還有一次啦,那次是跟小巴還有她朋友去御花園喝酒,啊想起來啦是小巴生日。總之喝到差不多四點吧,從包廂走出來小巴整個人醉到世界在搖晃,走路走一走突然跌倒,倒插進中庭的盆栽裡吃滿嘴土,幹你娘超好笑。」Myzoso裂開嘴巴誇張大笑。

 

從三個人的各自,聊到喝醉的趣事,時間已經來到凌晨兩點。我頗有興致繼續聽著Myzoso和Sakala聊他們的回憶。很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像是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參與他們的六年。

 

Myzoso是埔里人,說起話來有一股滑滑的臺中腔,雖然看似紈褲子弟,做人倒是相當實在,情緒鮮明,笑起來有種憨傻氣質。坐在對面的Sakala話不多,大部份時間都在按手機螢幕,大概在跟女孩子聊天,時不時插進來的話語卻一針見血,算是個精準的存在,跟我一樣是臺北人。

這兩個人的唯一共同點,跟家裡人關係都很糟。

 

「小巴雖然有時候是有點任性,但就是會希望她都在的那種。」Sakala酷酷地說。想不到他雖然有張讀工科的外表,卻有顆文科的心。

 

「Laozu你呢?還沒聽你講到怎麼會來高雄。」Myzoso問。

 

我想了一下。

 

「大概是為了來到這裡吧。」

 

「唉唷,不錯唷這個答案。」Myzoso笑著說。他真的是什麼都能大笑,我觀察到。

 

「不過很難得耶,小巴其實不常幫別人取原住民名字。」他說。

 

「是嗎?」我疑問。

 

「是啊,要她認定的。」他很認真地說。

 

鋁門打開的聲音。

 

「都在嘛。」小巴進門之後把兩袋百威啤酒放到桌上。「喏,『漾』剩下來的。你們兩個,明天幾點的班?」

 

「我明天休假啊。」Myzoso啪嗒打開一罐百威。

 

小巴點點頭,轉為用眼神質問Sakala。

 

「休是有休,但妳知道我不太行。」Sakala沒有從手機裡抬起頭。

 

「少在那邊給我囉嗦,新朋友到來,拿起你的酒。」

 

他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拿了一罐啤酒,我也跟著拿一罐。小巴示意大家舉起酒罐。

 

「來,Laozu今天第一次跟我們喝不知道,教他一下,第一口應該怎麼做?」

 

「犬部放進去!」

 

大夥兒像是早已經習慣這樣的開場白,齊聲喊出戲謔般的原住民口音,其實更像是考驗某種默契的魔性宣言,喝水一樣把酒一口氣灌進肚子。我照做,氣泡

脹得厲害。

 

那是我住進這間酸臭之屋的第一個晚上,就像後來所有其他的夜晚一樣,醉生夢死。

 

Myzoso跟Sakala畢業之後就開始過著打零工的自由生活,前兩年換過無數個工作,目前兩個人在冷凍倉庫當搬運工。小巴除了晚上在『漾』上班,白天的正職是在小火鍋店當店長。我住進去一個禮拜之後,她把我拉去店裡送外送。我每天騎著小巴的機車載她,兩個人一起到火鍋店工作。

 

晚上大部份的時間我會自己跑出去吹風。不在二輪電影院,就是在前往鹽埕電影館的路上。中央公園有意外發現的秘密休息地,坐在那裡看鴨子滑水怎麼樣都看不膩。一個人到柴山上某處可以望向遠方船隻的懸崖發呆。有時Myzoso,Sakala和我三個人一起去。我們都很喜歡的一支搖滾樂隊寫了ㄧ首歌,歌詞裡滿是迷迷茫茫的海島景像,以及屬於我們這個世代的悲鳴,搔到癢處的小號演奏每每令人起雞皮疙瘩,「秦皇島」是那首歌的名子。我們乾脆管那個常去的懸崖叫做「秦皇島」。海風在吹,浪在翻攪,號角激昂,遠方看得見燈塔。

 

Sakala說得對,你會希望她一直都在。小巴始終都是連繫著我們大家的那個人。

 

在外頭ㄧ通電話打來說心情不好,我們馬上趕到陪她吃一次傷心碳烤。黃湯一杯一杯下肚,笑語一次比一次大聲,就像小巴從一個又一個苦悶的中年男客人身旁離開之後,我們的夜晚開始,她是唯一的客人,差別只在於交易的貨幣僅限於我們之間的交情。

 

小巴以前在台北的大廠牌唱片公司待過,有時當創作歌手的幽靈寫手賺外快。為了調和氣氛,也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們會問起她和哪些明星上過床,問出來的名子有時候就和那些暗自買歌的創作歌手一樣頗具份量,說出來事情會非常嚴重的那種份量。她也常想起當兵時候跟學長的一次深夜閒聊,聊一聊就聊到了床上去,八塊肌一九零,也難怪她想念。總是在最後她終於想通試著把話說好,我們也就聽了很多進去。有時她會談起第一任丈夫的好,不管婆家的人怎麼想,硬是在部落辦了一場盛大酒席,是她不懂珍惜。最常提起的那個人是她最不願意提起的,在一起十年之後偷吃,跟那個女人閃婚。十年。只因為對方才是真正的女人。有的時候時間點不太重要,她說。因為最好的那些時間已經過去。就要步入不惑之年的第三性(說同志被糾正),褲檔裡還有一根不需要的傢伙,誰還會要我?她只管哭,我們只管讓衣服拿去當手帕。

 

就像那些無數「秦皇島」的晚上包覆著我們,黑色的海跟夜晚一樣深,除了遠方燈火,眼前什麼都看不見。小巴的悲傷總是那麼輕易就被碰觸,最核心的部分卻始終是一片大霧,我們只能安慰,卻無從得知如何安慰。

 

我還記得那是住進來的第三個年頭某一天,我躺在自己的房間雙眼緊閉,耳朵接收到樓上情侶做愛的聲音,躺在幾無變化的平常日凌晨四點鐘。

 

昏沉被拉進睡眠的下一秒,我被調高音量的鈴聲嚇醒。

 

「我在派出所。」小巴的聲音。

 

「別鬧了。」我說。

 

「博愛路跟重化路轉角,來接我。」通話被切斷。

 

如果是在醫院,不外乎就是跟客人起衝突掛彩之類的小事。聽到派出所三個字,我馬上衝去Sakala房間。燈關著沒有人在。我打開Myzoso房門,Sakala跟他兩個人正對著電視螢幕瘋狂搖動手桿,螢幕上是籃球比賽遊戲。

 

「出事了。」我往他們背後說,加重最後一個字的語氣。

 

「小巴?」Myzoso沒有抬起頭,手邊也沒有停止動作,比賽似乎相當激烈。

 

「人現在警察局。」

 

「警察局?」他哈哈笑了幾聲看我一眼,繼續專心在螢幕上。

 

虛擬球評激動回報遊戲比數的聲音。

 

有一股情緒湧上胸口,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憤怒。

 

「你們該不會幹他媽要我自己去吧?」我說。

 

「哎哎!沒有人要你幹誰的媽啦!只是說個話而已也不用這麼大聲嘛。」他按下游戲暫停的按鈕。

 

「反正小巴,你也知道她頂多就鬧鬧事而已。沒事的。」Sakala轉頭。

 

「對啊,她就是那樣啊。」Myzoso像是在揶揄政治新聞,以那樣似笑非笑的口吻附和。

 

這一次我是真的動怒了。

 

「小巴平常待我們不差。」一個字一個字剛硬地被刻出。

 

兩人互看一眼。

 

「兄弟,你想想,我們也沒有要求她對我們這樣啊。」

 

Myzoso用一種質問的語氣,反而讓我覺得做錯事情的人是我。

 

「你說拿原住民名字來講好了,我們也沒有主動要求她幫我們取啊,只是也沒有理由拒絕啦,她把我們當作好像真的有血緣關係的弟弟這回事,你不覺得仔細想想很奇怪嗎?不過也都逆來順受,一起度過了好些還算快樂的糜爛生活啦。喝酒傷身,也是捨命相伴啊。」

 

「再過個幾年,可能我們之中的誰準備成家,各自都有了各自的生活。離開這間房子之後,我們都是過客。」Sakala補充。

 

「是啊,人生不就是這樣嗎?」Myzoso感嘆。

 

遊戲聲音再次從電視裡傳出來,比賽繼續。

 

「啊對了,你接到小巴之後,看怎麼樣再打給我們。」

 

我知道Myzoso想說什麼。跟小巴出去不管做什麼,她總是沒有讓我們付過一毛錢。

 

我無話可說。

 

有股衝動想把第一天住進這個房子那天,小巴對我說的話講出來。關於兩個已經畢業的大學生,一個有點任性的女人,和一個家。只不過比數已經相當接近,我也就不好意思打擾。我無從得知他們的想法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同,也或許只是我不夠認識他們罷了。人會成長這一套,我大概是從這裡開始學到。我跟Sakala借了機車,一路飆上博愛路。天色漸漸亮起來。

 

我到派出所前面的時候,有個經過的老人停下來端詳半靠著長椅半躺在地的小巴,越靠越近。人行道上沒有半個人的蹤影。

 

「有什麼問題嗎?」我連車都還沒停好就衝上前。老人快步離開。

 

小巴看到我來奮力用雙手支撐,坐上長椅。

 

「Laozu,沒事啦,姐姐我還不夠醉。」

 

「都睡到不知道哪裡去了,還說。」我哭笑不得,才突然想起幹嘛要來這裡。「警察怎麼說?」

 

「沒有啊,沒事,就酒駕。被拘留一個晚上,被罰一點錢這樣。」總是在喝醉的時候,她的原住民腔才會全部跑出來。

 

「多少?」我問。

 

她用兩隻手比了十二這個數字。

 

「一千二?酒駕哪有這麼便宜。」

 

「十二萬。」她說。「第三次了。」

 

我嘆了一口氣。

 

「妳怎麼辦?」我問。十二萬,老天。

 

「就把它繳掉嘛!Laozu你很好笑。」她嘴裡的酒氣直接衝進我的鼻腔裡。「別當薰。」

 

她想說的應該是別擔心。我往派出所門口看,玻璃門前站一個警察看向我們這裡。

 

「Laozu你知道嗎,裡面有個年輕的好帥。」她嘻嘻笑起來。

 

「別花痴了。回家吧,妳的車明天再來牽。」

 

我把她扛在背上,扛上後座,就像每次喝醉那樣。

 

她從包包裡拿出一瓶已經開封的威士忌玻璃瓶,瓶裡用來裝別的液體。

 

「米酒加國農加咖啡三合一。Laozu,別想躲。」

 

我本來想像平常那樣虧她,別喝了,妳看看妳的腰已經回不去少女時期的線條,雖然沒參與到妳的青春期,但也不想看妳變成大媽啊,諸如此類的揶揄。但我沒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剛亮時候的稀薄日光使得空氣幽微,或是小巴今天的確有什麼不同,我只是安靜從旁看她抱著酒瓶,悠悠跳下車在大街上自顧自旋轉,和自己跳舞,喃喃自語,感覺到了就唱歌,就像悲傷了就哭泣。我接收到那一瞬間的美好,但那美好,是我用肉眼捕捉不到的。胸口強烈地被什麼揪住,悶住。哀愁注入流向胸口,有種預感我就快要失去。

 

我不說,這種時候只能順著她,我畢竟太清楚她的方式。她的快樂是用來表達她的悲傷。誰不是。我把她帶到一家殘破昏暗的小旅社,讓她躺在床上休息,自己跑去沖了一陣冷水澡,試著讓昏昏欲睡的腦袋清醒一些。

 

所以我是清醒的那時候,從浴室出來之後,我清醒的很。所以當我們擁抱的時候,我很清楚,這不是平常喝醉那樣只有她需要我的那種擁抱,而是我也非常強烈地需要她,我們需要彼此。

 

做完愛之後,我推開窗,外頭街道多了些嘈雜的上班車流。

 

感覺到她身體的抽動,她開始哭,我們三個人都沒看過的那種哭,很安靜。那反而讓我有點嚇到。因為那模樣像極把一頭憤怒的野獸關在木造獸籠。我抱著她,想著恍惚的車箱,想著海,想著島,想想我們哪裡也到達不了。

 

「心裡頭那件事,如果還沒準備好,可以先別急著說。」我說。

 

她點點頭。

 

交了房間鑰匙,走到外頭,跨上機車發動引擎,我們騎到一條交叉路口,小巴從後座傳來的微弱說話聲,說她現在不想回家   ,她已經沒有了家。往左轉過去只要五分鐘就能回到住處。我往前面直直騎,往「秦皇島」的方向去。

 

浪拍打上岸

 

遠方的山已經不是熟悉的那座山

蔚藍的海從一開始就不是我的海

 

那天我安靜聽妳說

 

 

我們在懸崖上待了好久。

 

家裡的事讓她煩。

 

她爸是管不到,一天到晚不在家,在外面抱女人,吸毒也吸到腦袋壞掉了。先不管。可是她媽就比較麻煩了,因為她一天到晚都在家,沒有工作又愛亂買東西。上個禮拜村裡她哥哥同學結婚,結婚就結婚,又不是多親,意思到了就夠,她媽就是愛面子,一包紅色的硬是給人家包八萬塊,附加一個按摩椅。每個月都拿這麼多錢了還不夠。於是電話裡吵翻,原本打算下個禮拜回台東的事,也就在心裡面賭氣。再說。

 

「要錢的時候才會打來,我大可以不回家,不用每次都看那些親戚的臉色過日子,遮遮掩掩的不是我。」

「還是那兩個姪子沒有白疼,電話裡遠遠就聽見大叫姑姑,越靠越近越大聲,那就是老大了,他比較不隱藏情緒,比較直接。小的那個就很妙,半夜會爬起來自己用家裡電話打過來,不說話,我一看顯示家用電話,就知道是他了,叫他一聲才開始回應。」

 

小巴一副心不在此的表情看海,更遠一點是山,也許她在看那座山。我早已經習慣她的說話方式,她的事情永遠說不完,我只需要安靜聽,讓她知道等耳邊故事都經過,我還是會在這裡。

 

「Laozu,我發現都是我在講,很酸內嘴巴!」

她刻意用原住民說話方式讓我笑出來。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不能安靜當個聽眾就好嗎?」

 

「不尋。」她嘟起嘴巴。都三十幾歲的人了。

 

我向她要了一根煙,她幫我點上火。風很大,多試了幾次才成功。我吐出一口霧。久久沒碰,尼古丁使我有點暈眩。

 

「我喜歡攝影啊,拍拍照,那是我唯一的興趣,年輕時以為是全部,可惜我錯了,那個時候我還太年輕。」我看向她。「就這樣。」

 

「拜託,」她推了我一把。「才幾歲的人就老氣沉沉。」

 

我們暫時共享一段時間的沉默,只是任由海風吹亂頭髮。

 

可能被她說中了,那個大概就是最困擾我的問題。還沒年輕,就顯得蒼老。等等,這是不是一句歌詞呢?我努力回想歌名,就快要抓住腦海中的線頭時,卻又喪失靈感。不重要,算了,忘了就忘。如果執念也可以這麼輕易丟失,遺忘兩個字似乎也就沒有聽起來這麼驚悚。

 

過不久她突然站起來,順著凹凸起伏的岩礁走下懸崖,走過一片石灘,往海面走去,讓腳底板撫過海水。崖壁陡峻,我跟在後面。

 

「剛搬進來的那天我不是全身光溜溜的嗎?」我隨口問。「該不會早在那時候

我們就做了什麼吧?」

 

「還是那句老話,有些事情最好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她把食指放在嘴邊,轉過頭來對我比了個噓。

 

「臭女人。」我故意以她聽得見的音量說出口。

 

「Laozu,」小巴踏著浪。

 

「什麼事?」我把碎石踢向遠處。

 

「姐姐不希望因為今天的事情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雖然姐知道自己有時候很任性,但不想要你們有誰離開我身邊。」

 

我第一次聽見她如此坦白。

 

「我知道。」我說。

 

海浪聲。

 

平常日下午,沒有人經過的海岸線。有人在說話,話語細碎,風一吹就被捲入浪花。

 

「過來幫我拍一張吧親愛的。」她撥了撥她的長髮。「誰知道我還能十八歲到什麼時候?」

 

我大笑。拿出手機。

 

「四百八十萬超低畫素的鏡頭。皺紋比較沒那麼清楚哦。」

 

「找死!」她搥向我一拳。

 

我按下快門。

 

那張照片絕對稱不上是什麼傑作,光圈過曝,人像與背景都被搖晃,整體質感以專業角度來說完全不行。小巴由於整個人背向強光,面貌形體完全被黑影裹住,長髮就那樣讓它飄動。

 

但很清楚可以知道的是,相片裡的那個誰,不是被交往十年的男友以『不是真正的女人』為由所拋棄的第三性,也不是平常在小火鍋店裡嚴謹工作的那個不容怠慢的店長,不是『漾』裡頭那隻翩然起舞的花蝴蝶,更不是回臺東老家時得遮遮掩掩的魯凱族人,此時的小巴,不,相片裡的那個人只是單純的一片剪影,在那裡沒有認不認同的問題,沒有一切不自由的綑綁,沒有我是誰他是誰此時我扮演的是誰這樣的複雜問題,如果那個剪影的名字叫做小巴,那就只需要做為小巴這個身份,停在相片裡就夠了。我想我找到了,想要拍的那種照片。

 

但那終究-

 

大浪朝我捲來。

 

「行了行了,藍某可不是來這裡聽故事的。」

 

我醒來,在自己現實的房間裡,腳邊是實際摸得到的床角,牆上掛鐘顯示手摸得到的時間,像是從待了兩個小時的昏暗電影院裡走出來,周圍空氣變得不真實。全身浸透濕濡汗漬,整臉爬滿尚未流乾的淚痕,卻沒有感覺到任何悲傷。過幾秒鐘我才發現,身上所有的水份只是藍先生裝了一桶冷水潑向我。

 

「我躺了多久?」

 

感覺上把我這一生所能用的夢的額度都用光了似的。

 

「先生,快清醒清醒,藍某找到了呀。」

 

「找到?」

 

「是呀,找到通道囉。」

 

藍先生手上拿著那幅裱框的相片,是我收進收納箱裡的那一幅,小巴的身影,海邊。

 

「喂喂!那張不給看。」我把相片搶過來。「話說回來你擅自跑進我的衣櫥裡就不見了,是不是想偷東西啊?」

 

「抱歉抱歉,藍某只是為了看先生腦子裡的『電影』,藍某並沒有想過偷東西。」藍先生搔搔頭。

 

「啊,算了。你大概是什麼很神奇的人而已吧。」

 

我拍了拍頭殼,耳朵裡進的水總算流出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房間裡有種鹹鹹的海味。

 

「不對不對,剛剛那些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夢,不只是夢吧?」我問。

 

藍先生清了清喉嚨。

 

「首先,藍某得為沒能盡到說明一切的責任道歉,考量到工作的進度,這是藍某的疏失,還請先生多見諒。」

 

我點點頭。

 

「再來我將為先生做解釋,先生如果有什麼疑問就儘管提出沒有問題。」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正經,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好,畢竟從開始到現在都是問號。我盤腿坐起與他在床上面對面。

 

「那就請先解釋一下,你是誰?」我說。

 

藍先生垂下頭認真思考。

 

「嗯,要藍某說明自己,是件有點困難的事情,畢竟藍某可不是物品啊,既沒有產品介紹書,更沒有使用說明文。真要說的話,藍某比較像是『容器』一般的存在哦,就像用來把水裝滿的玻璃杯子。」

 

玻璃杯子,好吧。

 

「好,那麼玻璃杯子,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跟小巴有關嗎?突如其來造訪又擅自決定別人的夢,怎麼樣都說不過去吧。」

 

藍先生眨了眨眼睛。

 

「這個問題,我想,就請先生跟著我一起前往,會比起藍某的說明更加清楚。」

 

他伸出手來把裱框相片取走。

 

「前往?我們要去哪?」我問。

 

相片被放在地板上。

 

「閉上眼睛,進入通道呀。」他說。閉起眼睛踩著相片,下一秒藍先生被吸進相片裡。

 

要命。

 

我閉起眼睛照做。

 

一睜開眼睛我就被強光刺痛眼球,視線裡全是白色模糊的景像,沒穿鞋的腳底板被堅硬物撐著,風吹來一陣開闊的空氣,遠一點的地方有海鳥叫聲。我來到海邊。拍照那天的海邊。

 

幫小巴拍的那張照片,唯一的一張,在我心目中超越語言的作品,那終究也只是一張紙,說明不了什麼。

 

現實是小巴成為我們之中第一個離開那個家的人。

 

那天過後幾個月,小巴在『漾』裡與客人又起了口角,原本只是甩了那個亂摸屁股的男客人一巴掌,就轉身要走,沒想到男客人認為面子掛不住,追出來到外面,又是一陣死纏爛打,男客人最後用一把短刀結束紛爭。小巴躺在暗巷裡,過了兩天,才被老闆娘娜姐發現。

 

Myzoso和Sakala在事情發生之後幾個禮拜搬走,各自回到老家。我完全無法接受小巴消失的這個事實,在那間屋子裡自己一個人又待上好幾個月,等待著什麼,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小巴的親人一直都沒有到高雄幫她辦理後事。我只能簡單幫她火葬,一切只求處理好。不知道小巴也回到老家了嗎?還是一個人在外頭跳起舞來,等待誰來指引歸鄉的路途。路途遙遠,隔著一片海,遠方的那座山身影模糊。   

 

幾個月之後我決定振作,回台北重新租一間房間當作工作室,重新回到攝影之路,那是小巴遺留下來,指引我喚醒我的一條路。只不過,我想起關於那個家的支離破碎,想著小巴死前的痛苦,我又變成一攤頹廢沮喪的爛泥。從此不再碰相機。

 

「就是這裡了,先生。這裡就是事件的終點對吧。」藍先生說。

 

我驚訝到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才能表達心情。此時小巴在稍離我遠一點的石灘岸邊隨性踢著海水,以她長髮披肩的背影對著我們展示。

 

「藍先生是催眠師嗎?」我下意識說出。

 

「藍某雖然喜歡看催眠秀,但很遺憾並不是一位催眠師。不過請相信藍某,藍某是誰真的不重要。

 

我決定不再問問題,等待他將帶領我去向哪裡。

「先生,很抱歉,程序上來說已經落後太多進度,再這樣下去不太妙,說起來藍某的工作其實是有點危險的,況且通道也不會開啟太久,藍某就直說吧。先生願不願意清理這段記憶呢?如果願意,就請過去看一眼那個女人,手續就算是完成了。」

 

 

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那是多年前,在那個安和路上的餐館打工的時候,替客人斟酒無意間聽見的傳聞。由於那條路上的餐廳普遍來說較為高檔,有兩個看來年約四十,穿著打扮光鮮亮麗的女人談論著這樣的事情。不過由於送餐忙碌也就逐漸淡忘這種小事。

某些有錢人或企業家因為物質生活不缺少什麼,精神生活卻越趨無聊,因此暗自組成一個名為『碎夢人生俱樂部』的地下團體,成員稱呼對方為『成癮者』。隨著團體樣貌日漸成形,『成癮者』們找來團隊研究一項新技術,據說能夠潛入人腦裡吸收『故事』,或吸取一個人的整個人生。不過可能是怕出皮漏,通常吸取一整個人生這回事只會用在遊民或者底層邊緣人身上。被盜取者在事成之後不會發現任何異樣或不同,因為『某段』人生已經被吸乾,等同於某段回憶想不起來了那樣的感受。團隊以被盜取者人生中的重要物件做為記號,再透過DMT這類精神迷幻藥物注入『成癮者』體內,調整大腦裡的頻率接收段,進而開展人的想像空間極限,身體也就因此變成意識流般的飄忽狀態,延展出超越世界邊疆的『超我』,順利的話就能夠進入『故事』。

與電影這類相對疏離的娛樂最大的不同是,撇除肉體的部分是根本問題辦不到,那項技術能讓『成隱者』在精神狀態上完全成為他人,包括出生,成長,戀愛,生兒育女,病痛,甚至死亡。然後團隊只要將『故事』的記號抽離,『成癮者』就又將大夢初醒,等待購買下一段人生。

 

雖然無法得知藍先生與這個傳聞中的俱樂部,兩者之間的關係。但藍先生問我的問題,我已經有了答案。如果我所推測的是真的,那麼此時只差最後的確認。

 

「藍先生,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我說。

 

「藍某不太理解先生想說什麼。」藍先生歪著頭。「這段記憶在先生腦內不是所謂痛苦的壞蟲嗎?」

 

我看著小巴的幻影從岸的一頭走向另一頭,那幻影帶著一種不打算轉過身來的倔。就像小巴真的在這裡一樣。

 

「藍先生,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所謂痛苦啊,心裡面的那種,在我看來,往往都是快樂所造成的。」

 

「快樂。」藍先生抬起頭看看天空。「藍某瞭解。先生既然決定了,藍某也不能再多說什麼。通道再過幾分鐘就會自己關閉,藍某馬上帶先生回去。」

 

我看著藍先生拎起手提包,往裱框相片走。我跟著走過去。

 

「先生請。」藍先生打算讓我先通過那通道。

 

「藍先生,你怕痛嗎?」

 

他聽到我這麼問,一開始先愣住幾秒,然後又以一種理解的表情回答。

 

「那是當然的,先生。是人就都會受一點傷,我能明白先生這樣的選擇。」

 

「不,我其實問的是,你怕痛嗎?實質上的痛。」我說。

 

「實質上的痛?」他又更加疑惑了。我往他的太陽穴一拳灌下去,藍先生當場暈倒。

 

「抱歉了,藍先生。」我對著躺在地上的他說,然後把他拖進相片裡吸進現實中。

 

雖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還是毫不猶豫一腳把相片踩碎。

 

 

 

浪拍打上岸,我回頭看著他從遠遠那頭跑過來。

 

「嘿去哪了。」我問。「離開有一段時間了你。」

 

「抱歉,來晚了,但最後還是來了。」

 

他靦腆一笑,就像我第一次看見他時那樣。

 

「既然我離開過,雖然也回來了,但總該告訴我那個名字的意思了吧。」他說。

 

「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回來的嗎?」我笑出來。

 

海風迷離,像是一吹上臉頰就會醉。

 

「那個也是,不過,主要是因為妳。」

 

這個笨蛋,什麼時候嘴巴變這麼甜。

 

「Laozu,」我說。感覺到他的屏息等待。

 

海水撫過腳底板,鹹鹹的風刺進眼球,灰藍色海岸線沒有人經過。

 

「沒有酒精,要姐姐怎麼告訴你呢。」

 

我轉過身去,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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