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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九五年回到三星,我記憶中的沙城。

教室裡瑯瑯的笑聲,操場上爭逐的光影、奮力奔跑的足跡,鳳凰樹下灰色的屋瓦,二月寒風吹拂的每一束被揉碎的晚霞,以及我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傷心往事,全清晰可見。我佇立在憂闇長廊上,不敢貿然向前,害怕稍一顛躓,沙城會頃刻崩塌,記憶便隨風而逝。

國三那年,天天啃書啃得死去活來。中秋節前夕,我同學張惠安午休時吃完便當,突然趴到我桌上,張著迷濛醉眼悄聲問我:「信不信一個人可以從小五就暗戀另一個人?時間長達四年。」

「妳愛上誰了?」我直接了當的問。

「又沒說一定是我。」她像作賊一樣心虛地目光閃爍。

「別人家閒事妳管那麼多?回去,讀書。」再二百七十三天就聯考了,繼續煎熬吧。

她瞪我,貝齒緊咬著下唇眨巴著眼皮子,簡短考慮五秒,自動招供。「我喜歡劉凱威。」

劉凱威是我們班上少數幾個長得頭面整齊皮膚白皙的奶油小生,家裡人每天幫忙送便當,裡頭塞滿雞鴨魚肉,足夠辦一桌酒席。

「趕緊放棄,他不會喜歡妳。」

「何以見得?」

「他是富家男。」

「我是小貧女?」

「他考試總在前三名。」

「我一個失神就不及格。」

「重要的是,妳得確定他真的知道有妳這個人。」老實說,這小妮子在我們班上一向不是太有存在感。

張惠安「哇!」一聲哭出來,我急忙拿手帕摀住她嘴巴。

「楚元,妳太惡毒,我很久都不要跟妳講話了。」

雙十節過後,學校想為我們紓解壓力,特別舉辦一場民歌接力賽,男生跟女生PK,五個人一組,勝出者每人可以得到兩千元獎助學金。

男同學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把吉他,劉凱威跟一群傢伙窩在教室角落,用粗嘎的嗓門哼唱著施孝榮的歌:

細雨微潤著沙城,輕輕將年少滴落,回首凝視著沙河,慢慢將眼淚擦乾。…

張惠安是我們這一隊的主唱,練習時她老是心不在焉,坐在椅子上東張西望,莫名其妙如痴如醉,目光只向一個地方聚焦,眼睛裡明明白白意亂情迷。

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這是個天氣依然炎熱,雷陣雨剛過的午后,空氣裡飄散著草腥味和玉蘭花香,樹叢中蟲鳴繁密,如另一場急雨掩至,攪亂每顆青春蕩漾的心。劉凱威忽然抬起頭衝著女生這邊燦然一笑,搞得張惠安胸口小鹿亂撞。

正式比賽開始,男生隊頻頻落敗,劉凱威情急站起來,指著女生隊,說:「歌唱比賽,講究的不只是歌聲,還得注重衣著形像跟台風,我鄭重請求評審老師扣張惠安的分數。」

惠安登時面紅耳臊,羞愧於她的白色制服歷經兩位姐姐四年風霜,已洗成了泛黃色,領子和袖口也有明顯的磨損;為了省下每個月的修剪費用,硬是將短髮一口氣剪到耳朵上方剃出大片西瓜皮,模樣非常卡通。

女同學們商議將惠安換下來,改由林柔玉擔綱主唱,最後總成績以三點五分的些微差距,拿到學年總冠軍。惠安完全忘記先前遭受的羞辱,欣喜若狂拿著錦旗繞教室一圈又一圈。

「可以去畢業旅行囉!」

全班就她一個人繳不出旅費,這意外的轉折,大夥兒都為她感到高興。

只沒想到這次歌唱比賽,竟將劉凱威和林柔玉湊成一對。

惠安笑容急斂,成天哀聲嘆氣,無分上課下課坐在椅子上一發獃就是大半天,目光依然有意無意追逐著劉凱威的身影。

「早知道該去買一件白襯衫。」她沮喪的對我說。

「至少他現在知道有妳這個人了。」

「妳說,他是不是嫌棄我?」

「不是,他只是沒把妳放心上。」

「怎樣才能讓他把我放心上?」

惠安從來毅力驚人,每每抓到一丁點機會便直接以魯頓的頭骨迎戰,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在課業上,在愛情上,完全像一隻踩不死的蟑螂。

「他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好好念書,上了大學以後,好男人一掛一掛恁妳挑。」

「全世界男人加起來,也沒他一個好。」

我大驚小怪。「他哪裡好?」

「他長相好、吃相好、笑起來的樣子尤其好。」說著說著,莫名其妙傻笑,證明她泥足深陷,無力自拔。

過完農曆年,眾人期待已久的畢業旅行即將到來,擔任學藝股長的劉凱威將大夥的旅費收齊後,繳交給導仔時,竟短少了四千二百元。以他富裕的家境,賠償這幾千元當然算不得什麼,但因此被冠上盜用公款的罪名,卻讓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於是向導仔嚴正抗議,希望能揪出那名小偷。

我們那個既不英明也不睿智的機車導仔,採用了一個最簡單也最愚蠢的方式調查。他要大家表決,認為劉凱威是被冤枉的,願意跟他一起承擔罪過的,舉手。全班五十四位同學不約而同噤若寒蟬,特別是男同學,一個個把頭垂到桌面上裝鴨子。只有張惠安義無反顧右臂高舉過頭,隔十五秒後,林柔玉怯生生地抬起左手放在耳朵旁。

張惠安用她民歌比賽得來的獎金,幫劉凱威償還一半的公款,劉凱威週末去看電影,依偎在他身旁的仍然是林柔玉。

「我不介意,真的。」惠安眼中噙滿淚水,拿我的袖子當面紙。

「現在妳又沒辦法去參加畢業旅行了。」

「沒關係,妳多拍一些照片回來。」

「我不拍劉凱威的。」

「沒關係,他最好的樣子已經封存在我腦海裡。」

國中畢業後,劉凱威去唸五專,林柔玉直升高中,張惠安進了職校,一路半工半讀念完大學,跟我一起在台北租屋省吃儉用,是始終懷有遠大夢想的小貧女。

這期間,劉凱威服務於日商公司、返回宜蘭開餐館、生意火紅到強國開分店、……。所有行蹤,惠安掌握得分毫不差。

劉凱威跟林柔玉結婚那天,惠安特地包一個大紅包前去道賀。婚禮上,他倆穿著漂亮禮服相偎相依,應眾人要求濃情蜜意地深情一吻。宴席還沒結束,惠安再也忍抑不住,拉著我衝往對街找了一家酒館,讓自己徹底爛醉如泥,抱著我痛哭失聲。

「劉凱威是對的,」大約隔了一世紀那麼長,她抹掉淚水醉言醉語的說:「林柔玉的確比我優秀,家世好,功課好,長相也好,要我是男人,我也追她。」

「愛情不談條件的。」我說。

「錯了,愛情比什麼都現實。」

看她漲紅著臉,慌張的舉杯,我的眼淚跟著滑進酒瓶裡。

張惠安跟我一樣家境貧苦,是父母眼中的賠錢貨,從小到大沒得過家人的支持也沒有祝福,出外打拚的日子再苦,心中有再多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我們能夠平安無恙存活下來,為自己掙出一片天地,完全靠上帝憐憫。

「楚元,我告訴妳,我一定要成功。」

「我相信妳。」

「哈哈哈!妳好虛偽。說謊的樣子超可笑,一看就知道妳言不由衷,謝謝妳的謊言,我不會讓妳失望的。」

心中一股窩囊氣激起她萬丈雄心。

沒經歷過的人不會相信更不會明白,很多時候,恨的力量遠大過愛的力量。人人都是過街的蜈蚣,就怕雞(激)。

惠安在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待了七年,七年後,她的老闆移民海外,她接手公司所有業務,現在每年營收數千萬。

聖誕節晚上,她找我到一家五星級飯店吃龍蝦大餐。見到她,我一陣驚豔。剪著俏麗短髮的她,妝扮合宜氣質出眾,笑容裡充滿自信,背挺得特別直。

「張惠安,妳不再是小貧女了,妳是女強人。」

她無限嫵媚地嫣然一笑。

「如果現在劉凱威來追妳,妳給不給追?」我故意揶揄她。

「他已經追來了。」

「真的?」我手裡的龍蝦差點掉桌上。「可他已經結婚了。」

「離了,半年前。他的會計盜用他的印章,開出幾千萬的支票,把他的餐館弄垮了。」

這算不算惡有惡報?我心裡邊要命地湧出一股幸災樂禍。

「林柔玉不肯陪他有難同當?」

惠安慨然一笑。「她沒有我愛他。」

「千萬別。」我緊張兮兮,極力勸阻:「接手公司跟接手別人老公可不一樣,公司會為妳賺錢,別人老公可能拐騙妳、出賣妳或者利用妳-」

沒等我說完,她神秘兮兮秀出一只鑽戒。

「這是訂婚對戒哦,我跟他一人一個。」

「他窮得沒飯吃了,還給妳買戒指?」

「不是,是我買給他的,我們打算年後結婚。」

蠢蛋!「妳該跟他簽婚前協議書。」

「夫妻就是一體,不該太計較。」

「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無。」

惠安登時笑出一長串銀鈴,活像中了樂透彩。「妳真是的,在妳眼中就沒一個好人?」

「男人百分之八十現實又勢利,劉凱威尤其是個中翹楚。」

「什麼心態!難怪妳三十幾了還小姑獨處覓無郎。」

我的苦口婆心,聽在惠安耳裡徹底就是狗吠火車,完全動搖不了她的意志。

她跟劉凱威的婚禮訂在西洋情人節過後第二個週末。

二月十一日,劉凱威突然找我吃飯。幾年不見,感覺有些生疏,奶油小生被現實煎熬成胖大叔。或許,失意中的男人看起來特別憔悴吧。

「找我什麼事?」口氣不怎麼熱絡,畢竟沒當他是朋友。

「想請妳幫個忙。」他臉上有些為難,欲言又止地從包包裡掏出一封信和一只寶藍色首飾盒,盒子打開來,裡面躺著一枚跟惠安那只一模一樣的鑽戒。「幫我把這個還給惠安,我仔細考慮過了,我們兩實在不適合。」

「既然不適合,幹嘛還去撩撥她?答應了又反悔,明擺著污辱人,是男人嗎?」我狠狠瞪他。

劉凱威臉上有些抹不開。「不怕妳見笑。我,我實在需要她在金錢上的援助,不過,妳請她放心,那筆錢我一定還,等我把頂下來這間餐館生意穩住後,我會按月攤還,連本帶利,一分錢都不會少。」

「惠安要的不是你的連本帶利。」

「惠安要的我給不起。」劉凱威低頭啜泣,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知道她對我好,是一輩子都難得遇到的好女孩,但我不愛她,勉強娶她,只會傷害她。」

倒也是,從來沒有一種愛叫做對等回饋或投桃報李。愛就是愛,不能附加任何條件,純然澄淨才能長長久久。

我把首飾盒跟那封信推回他面前。「要還你自己去還,當她的面把話說清楚,千萬別搞曖昧,耽誤人家青春。」

「我明天到北京談生意,兩個星期後才能回來。」

「等你回來再約她。」

「我現在寄住在朋友家,帶著這枚鑽戒不方便,價值十五萬呢!」

我趕緊抓起鑽戒放進包包裡,他趕緊連同信件一起塞進來。

心情超惡劣,咖啡還沒上來,我已經拂袖離去。人還沒回到小公寓,林柔玉來了電話,說劉凱威出車禍,過馬路時沒留意到一輛車子正飛速闖越紅燈,把他撞得頭破血流。我慌慌張張趕去,一路上後悔又懊惱,剛剛講話不該那麼衝,至少和顏悅色點。到了醫院,見林柔玉挺著約莫八、九個月的身孕,雙手抓著白色床單哭成個淚人兒。

「你們不是離婚了?他出車禍妳竟馬上知道。」

「我們約好今天到戶政事務所把手續辦完。」

「半年前拖到現在?」該不是聯合起來拐騙惠安吧。

「離婚恊議書早簽好了,我逼他的。是我對不起他,」林柔玉艱難起身,沒經過我同意就趴在我肩上,渾身顫抖。「我在他最落魄無助的時候堅持離開他,難怪他會愛上惠安,還打算娶她。」

我心一軟,「他沒打算娶惠安,他最愛的還是妳。」我把那封信交給林柔玉。

她看完信,止住淚水,呆了半晌將它撕成碎片捏在手心。「信裡提到的那枚戒指呢?」

「幹嘛?」怕她肖想據為己有,我兩手緊抓著皮包。

「拿來。」

我抵死不從,她直接搶走我的皮包,掏出那只藍色首飾盒跟我的手機。「打電話叫惠安過來。」

「她已經夠可憐了,妳別再傷害她。」

「囉嗦!打電話。」

惠安就在附近談生意,接到我的電話,她完全無法回應,幾分鐘後倉皇出現,臉上的妝已經被淚水糊成一片,十分狼狽。我擔心林柔玉挾怨報復,先將惠安拉到一旁作心理建設,她頻頻點頭,迫不及待撲向床前,顫抖著掀起白布,終於泣不成聲。

已經沒了氣息的劉凱威右手無名指上竟戴著那枚訂婚鑽戒。我訝然望向林柔玉,她垂頭蹙眉假裝沒看見。

劉凱威出殯後,林柔玉興許太累太傷心,肚子裡的寶寶竟提早報到。

惠安以摯友的身份要求進入產房,站在產檯前,握著林柔玉的手,為她打氣加油,提醒她別忘了吸氣呼氣。我被晾在一旁,看著這兩個在愛情裡表現得體,一起為心愛的男人努力不懈的女人,內心忽然湧起一股淡淡的愁緒,耳邊駭然響起青春離去的跫音。

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九四年冬,平安夜,惠安為劉凱威與林柔玉的四歲兒子買了四輪軌道車當聖誕禮物,兩個女人趴在地板上當兒子的大玩偶,笑得樂不可支。我端著水杯,坐在陽台上,靜靜看著天邊蒼茫曙色逐次轉成緋紅,思緒如濤一浪一浪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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