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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練習×Muses】第365次的日子

這裡的夕陽是最美的。每天到這裡欣賞一日的劇終,是我自那天起已經持續了三百六十四次的習慣。

我下意識地往邊緣有小破損的口袋掏香菸,早已空空如也的裡面,當然什麼也沒有,有點難堪地我抓抓頭。整身深灰色的西裝有點灰塵,我看著表面有裂痕的手錶鏡面,用力地以袖口擦幾下,看著以詭譎方式進行時間宣告的指針,現在是五點二十分。

所以我還有四十分鐘。距離日落的時間,還有四十分鐘可以仰望這個與我無關的世界。然後我伸了懶腰。

打開通往頂樓的鐵門,準備迎向怎麼曬也曬不透內心冰冷的餘暉。

距離注意到她的存在前,還有五秒。在此之前,我還天真地以為今天和三百六十四次的日子並沒有不同,因為這是規律,也是不容改變的慣性。

      從以前我就很不會安撫女人的眼淚,上面三個姊姊和母親,我都沒轍。不會說好聽話、也不懂得擅巧,這個以往人人稱老實的木訥性格讓我到社會中實際體驗後,吃上很多冤枉的虧。加上我的名字和個性如此不符合,自然容易被拿來開笑柄。

但是眼前這個狼狽的女人,她擋到我要看夕陽的位置了。

我瞄了一眼,有著燒焦菸蒂的廢棄排水孔、有點舊斑的鐵扶手、能夠清楚閱覽城市彼端山與夕陽隱沒的絕佳視野。這下麻煩了,這的確是我的位子。

我躊躇一會兒,手錶指針抖抖地邁入二十五分的指示。

「小姐……不好意思。」你擋到我看日落的位子了。我不敢把後面的話說出口,因為她回頭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看著逐漸把天空燒紅的雲彩,我再怎麼不願意,也得想辦法把這位女性給請走才行。看夕陽時,這裡必須淨空。這次我自那天起便貫徹至今的鐵則。

「工作上發生什麼事了嗎?我看妳好像很煩惱。」成為上班族後我已經慢慢會看人說話,眼前的女性打扮高雅,套裝整齊且髮型幹練,應該是有主管階級的公司職員才對。

「你……是哪個部門的?」她過半晌才回問,低垂眼睛打量著我。

「我嗎?我以前待在營業部門,後來被轉調了。」我站在她身後微笑應答。

她擦擦眼尾的淚漬,才苦笑道,「這樣啊……那後來調去哪裡了?」

「庶務部。」但是後來也離開公司了。我笑著。

「真是抱歉,我並不知道你────」眼前的女性驚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隨即轉過身想向我道歉。

我揮揮手,說著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用介意。

於是我和女性因這件過往而開啟話題,此時距離夕陽落下還有三十分鐘。

      我以前是在國外念書,五年前才回來協助父親公司的營運。真不好意思,都還沒和前輩您自我介紹。

這是我的名片,我的名字叫做鄭心寧。

您說我和總經理的姓氏不同?

是的,因為我父母他們離異,我跟了母親的姓氏,也離開這個國家首要都市,回到母親在南方的娘家生活。並在十四歲時到美國去念書,在那裏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攻讀經濟和法律,總是想著父親每個月寄來美國的信中提到,要好好栽培我當他的副手,父女一起為公司奮鬥。

我甚至還夢到過父親把公司交給我,我當上了總經理。

抱歉、聽我說這些很煩吧?

您看起來剛下班,應該很想趕緊回家對吧……謝謝您,願意聽我說這些。那麼,我便繼續說了。

      滿懷著熱情抱負,我期待自己能夠大展身手。父親隨即安排我進了一個總務部門的職位。雖然希望自己能從擅長的營業或行銷部門開始,不過這樣的職務已經相當贏在起跑點,所以我也相當安分地待在父親安插的位子。

每天協助公司內、外部的大量資金流向核對、人員核銷和預算評估,大量的數字在我腦裡打轉,但是並沒有打結。畢竟我以前念的可是有更多東西要打轉的經濟和法律呢。

      進入公司第二年,我認識許多人。特別和一個在行銷部的男性職員很常接觸,他的名字,我就姑且先稱呼為Y吧!

他那年才剛進入公司,是個很年輕的男子,可能是剛脫離學生身分的關係,Y談吐風趣又擅長打扮,我很容易被這麼開朗的男性吸引。Y總是負責他們部門的資料運送,所以我總是常常和他說到話。一次友人約大家上小酒館暢歡,我留意到Y會出席,因此也爽快地答應。

那個晚上我因為心情很好,因此多喝幾杯,也藉機和他聊了很多。結束後沒喝醉的職員負責把剩下喝癱的人給搬回家。我在有意識的情況下坐上Y的車,回到他家,兩人發生親密關係。

      我們的關係並沒有結束,天亮後,我們成為男女朋友。接著,我帶Y回到家中吃過飯、他也帶我見過他的父母。我以為我們會就這樣慢慢走入結婚的階段,當時我沒有料到,後來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原來,Y的上頭主管一直有在侵占公司的財產,並要在大學修習會計的他做假帳騙我們,我猜那個大概是因為Y的學歷很好、加上我和他有男女關係吧。Y向我訴苦,因為他不確定到底該怎麼辦,和我在一起他已受到很多注目,他不想再惹更多的事。

但我們當時的決定,是錯誤的。

這個漩渦讓很多人不明不白地被犧牲掉,營業部的主任甚至因為輿論壓力過大而自殺,幾年前的發生的事而已,你們的主任好像姓楊對吧。

真是的,原來我已經講了這麼久啊,都快六點了。

夕陽都要西下了,您會要趕著回家嗎?您還沒有結婚啊,我也是呢。

您問Y?我後來和Y並沒有繼續在一起。既然都說到這裡了,我就把一切都說完吧!

      三年多來,我在總務部門處得很好,也很受經理得器用,開始經手一些比較大金額的流動帳目。我協助Y作帳,幫忙隱瞞行銷部主管的事情。但是後來他挖得洞來越大,我已經快要瞞不住了,這時我經理恰好在我因感冒請假那天將行銷部的帳目給我的友人做,她是入行要八年的老資歷。立刻驚覺情況不對、連忙回報給經理。後來連環爆出許多部門都有侵占的事情,尤其營業部門更是大動作有人員被遣散、調冷門部門的事情發生。

在我以為事情結束後的某天,獨自一人去小酒館獨酌。意外發現Y、他上頭主管還有父親的聚會,對於這樣奇怪的組合,我自然深感不對勁。因此我請店員將我的座位移到他們的隔壁間,才知道令我崩潰的真相。

      父親和行銷部主管是國中老同學,而Y更是父親的遠房乾兒子。這都是在我回到國前的事情,也就是說他們早就預謀好了?

當下我邊聽、邊緊緊摀住自己顫抖、想尖叫大吼的嘴巴。他們已經準備好,只是欠缺一個媒介來串連所有。正好這時候我回來了,帶著毫無就職的乾淨心靈。

啊,您說他們的目的恐怕不在錢?您真的相當有頭腦,確實說中了。

他們的目的在大動作裁員,透過父親的施壓給各部門,去除一些能力不足卻無瑕疵的中等員工,才能引入新的人才進來為公司效命。於是我成為了那把鑰匙,開啟並觸動一切高層陰謀的發生,我當下決心絕不再為父親做事。

      我和Y在一個月後分手,是我故意弄了個仙人跳給他,當場抓姦。又過半年我被父親調到行銷部,我拚命地工作,並且隨時留意行銷部主管的狀況,後來抓到他真的在侵佔的小辮子、回報給高層,將他一舉埋葬。

我將當初欺騙我的人都清除,但我對父親的崇拜和尊敬卻毫無減去,不知道是當年我孤身海外、思念和堅強都維繫在他身上的關係,還是我本身就留著他殘忍的血脈?

      謝謝您的手帕,我又忍不住哭了呢。您說我還是善良的、這麼看清身邊的人事物嗎?不、願意毫無代價聽我說這些沉重過去的您,才是最善良的人。

您問我現在在哪個部門?說來慚愧,我現在是父親的秘書。

因為眼前的這個人不是我能說割捨舊脫離的人,他是我年少的支柱、未來的夢想,還有過去的失而復得。我必須說,我渴望他的父愛,還有屬於我的家庭藍圖。但是……對不起,我可以擤鼻子一下嗎?

      如今我又在替父親謀劃了。公司近年來要往海外發展,急需資金和合作對象,共同開拓市場。公司間彼此的人情交鋒、爾虞我詐,使我已經失去當年的天真熱情。目前我為了公司和一個重要外資在交往中。他是個好人、但我不能愛上他,我是個已經沒有所謂的人性的女人,今天他向我求婚、我因為承受不了而逃跑了。您說因為我還惦記著Y?

我想……是的。

我一直沒有辦法愛上他之外的人,恐怕就是如此,記憶裡的他是對我那麼好、我們是那麼快樂,但我也忘不掉他對我的欺騙有多嚴重。

      唉呀,這裡的夕陽真漂亮。沒想到像我這樣的人還能看到如此美麗的風景,真是個看日落的好位子呢。看著隱沒在遠方山巒間的餘暉,就像能夠斷送過去的火焰,把身上的不潔燒得乾乾淨淨呢。

六點五十五了。

原本您也是來這裡看夕陽的嗎?雖然今天多了個我,但可以和您一起欣賞嗎。

      我站在已經將哭紅眼睛擦去眼淚的女性隔壁,夕陽慢慢地要投入山間,就像她說得那麼文藝一樣,夕陽燃燒天際的漸層火紅、橘紅和紫紅,好像可以把身上的怨恨都給燒去。真是的,我果可以再早點遇見她,說不定一切都會不同呢。這麼說好像太自大了,她說過她心儀對象是開朗的人,和以前的我正好相反。

「讓您聽我說了這麼多,還不知道您的名字是……?」

「我姓楊,營業部門的前主任,楊炎義。」

「楊……炎義?」她像是呆掉的木頭人,一愣一愣地看著我。

     

      低下頭,我看著蟲般扭曲的指針爬行在手錶上,女人口中的話已經進不來我的耳朵,唉呀,如果可以再早點遇見她……我好像流眼淚了,雙頰濕濕的。她好像大叫,我回過神發現自己站在頂樓欄杆外,她拼命地要抓住我,不斷伸手。我看著她黝黑瞳孔,發現裡面倒映著自己對於人世間那麼多的留戀。

      我也想伸出手,但是劇本卻不容我更改,從那天開始,我便必須每天為自己留有對於世上的愛戀和怨恨付出代價。

過了今天就滿一年了,越來越蒼老的母親可能會帶著鮮花來吧,希望她可以見到她,並且允許母親把花獻給我。畢竟她是促使我故事發生的核心人物之一,淡淡地,我覺得她活著贖罪可能更圓滿。

「抱歉哪……要讓妳要留下不好的回憶了。」五點五十九分,十秒倒數。

女人正對著她的手機嘶吼,她的瞳孔顫抖而縮小。

五秒、四秒、三秒……我的身體開始傾斜,向下方移動。

兩秒。

一秒。

鞋跟首先離開,再來腳尖也騰空了,一切就像是前三百六十四次那樣,我往下擁抱那些喧囂的車潮河流,閉上眼睛感受風壓。

然後女人最後一個放聲尖叫,讓我溶解在繁華世界中。

此時夕陽正好隱沒、六點了。

The   end.

2013.04.01

201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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