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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我就是自己人生的魔術師

之一

      日前我跟我家小白看了一部光看卡司就知道喜感爆表的電影--《名魔生死鬥》,果然金凱瑞和兩位史提夫都沒讓我們失望,歡聲連連,臉頰和肚腹都笑得發痠。

      然而,我看完之後,卻不由自主地從心底竄上一陣清醒的悚然,讓笑意凝結在面對自我的沉默中。

      就讓我從其中某個橋段說起吧(對話內容依稀憑印象,與字幕或有出入)。

      好吧,電影仍在上映中,為善盡道德責任,來個防雷頁--

            此

            文

            埋

            雷

            ,

            請

            未

            觀

            影

            者

            愼

            入

            。

      回歸正題,電影中的過氣魔術師Burt為了討生活,來到安養院表演勉強掙口飯吃,但他敷衍了事的態度,卻反被在此養老的退休老魔術師當頭訓了一頓。

      「如果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憑什麼要別人相信?」

      「記住你現在感到驚奇的感覺,這就是你成為魔術師的原因。」

      說穿了,老魔術師要表達的重點很簡單,就四個字--莫忘初衷!

      任何形式的對外展演,都是創作,包括魔術、包括文字書寫。

      所以,我無法置身事外。

      不管你沉浸其中的某項技藝再純熟、運用起來再行雲流水,都不可以忘記那份本心,因為那是心裡最重要的一盞明燈,就是因為有它照亮了起點,才走出了自己的道路,才走到了今天這麼遠的一步。

      如果說僅僅只是因為這鏗鏘有力的一擊,我就被震得心慌,那就顯得太矯情了。

      真正令我啞口無言的,是之後Burt與老魔術師的一段對話:

      「為什麼你一夕之間就從舞台上消失了?」Burt好奇地問。

      「我之所以選擇退休,是因為我發現那些魔術技巧再也激起不了我的熱情。」老魔術師回答,非常誠實,卻也盡顯悲哀。

      我忍不住要想(雖然這麼思考時,心裡十分不情願)--如果哪一天,我對書寫的熱情,不知不覺中,被日復一日的實踐消磨到麻木,那我該怎麼辦?

      我該怎麼從漸漸枯萎死寂的麻痺狀態中,回過神來,尋找光芒已經微弱到讓我再也看不清的那盞心燈?

      有誰,願意對我當頭棒喝,敲醒我盲目的自以為是?

      ......

      我私心地、由衷地希望,這種尷尬而窘迫的情境永遠不要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未來長途漫漫,誰也不算不出掌紋之中埋藏的變數,所以無法篤定地說絕對不會。

      我只能一再自我提醒--拜託!別忘記,千萬不要忘記每一次創作時的感動!即使每一次的感動都是在鍛鍊下一次的無動於衷,也要記得,為自己心中那盞燈多添點油香吧。

之二

      上週末,和我家小白一起去逛書店時,在暢銷新書櫃上,找到了那本大紅色顯眼書封、簡媜著作的《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會像個稻草人般駐足翻閱這本書,是因為其中一篇《晚秋絮語──寫給晚年的自己》曾刊登在聯合副刊,數月前偶然讀到,便令我沉吟不已。(http://paper.udn.com/udnpaper/PIC0004/230846/web    底下附錄)

      簡媜,是我欽佩並喜愛的作家之一,她在這篇文章裡對書寫的自我省思,深深觸動我心。願我將來感到困惑或迷失時,能以這篇文章作為鑰匙,打開我鈍化生鏽的心門,讓我得以再與當年那個埋首伏案在稿紙上刻字的女孩重逢,跟她說說話......

      無論我們來到什麼年紀,回頭觀照從前的自己,總是可以讓我們有所悟、有所得,學會何時該有所為,也學會何時要更堅定地有所不為。

      讀研究所寫碩論時,我研究的對象是大陸女作家林白,她與母親的年紀相仿,特別喜歡以回望的姿態書寫,因為這樣的視角可以讓她看出身處當下記憶中的自己無法領略的況味。

      想想也真的十分耐人尋味,昔日經歷的總總,似乎總會在某些時刻串成一線,織成一片光網,反射出來的光芒,再明亮的珍珠也無法比擬。

      而我,希望自己永遠保持內心的自信,允許一點點驕傲並存,但切勿因此驕縱,甚至傲慢;希望永遠對週遭的世界投以關懷的目光,對不公不義之事有所批判,但不要淪為眼盲的犬儒;希望無論在何種情況下,能在理智判斷之餘,謹記「慈悲」,寬宥他人無心或有心的惡意,別任由自己的品格隨之淪落。

      最後謹誌記我個人很喜歡的林白的一段話:「我時刻幻想著能到遙遠的地方去,但是遙遠的地方是沒有的,另外的生活也沒有。......如果對生活沒有半點熱情和勇氣,到哪裡都同樣沒有用。」(引自《枕黃記》「時間的哈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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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絮語──寫給晚年的自己             簡媜/聯合報

      我時常省思自己的書寫步伐是否辜負了那十七歲少女的初衷,以此自惕……

      秋日降臨。黃昏,涼風習習,吹動溪水,水的鱗片流動著,如一條冥思的大魚。芒草在秋天肥了起來,尚未飄花,長葉在風中搖曳,窸窸窣窣,低語著。

      我在堤岸小坐,遠處是山及有了倦意的天色。散步、騎車的人多了起來,干擾我的視線。我乾脆步下階梯,坐在河邊,眼前是溪流,散步、騎車的人在我背後了。

      這一陣晚風真好,有一種自在的況味,能深入衣袖,飄去塵埃,賜予一個勤奮的人應該享有的舒暢。於是,我想起童年,黃昏時彩霞在天邊燃燒,亮橙、靛藍、淡紫,幻化出瑰麗的景象。田裡的粗活終於收工了,我感到輕鬆,忘情地在田埂上奔跑,家就在不遠處,炊煙從竹叢溢出,米飯的香味誘引著嗅覺。一陣風吹去我身上的疲憊,有一種解脫之感。忽地,我想,不要急著回去,先在稻草上躺一會兒吧!我躺下來,舒展疲乏的四肢,完整地望著如一場夢般的絢爛天空,享受晚風吹拂我身的愜意,甜美的睡意,竟湧了上來。

      生命中美好的瞬間都在大自然懷裡發生,如同此時,這一陣流動對他人而言不足為奇,於我,卻有著特殊的應答;剛才,我從案頭稿紙抽身,決定出門散步,心緒是沉重的,高消耗的文字書寫與世俗重軛同時壓在肩上,我渴望走路,渴望對話,以恢復一些元氣。是以,今天踏上堤岸的腳步一定與往常不同,大自然感應到了,贈我一陣適合啟航的晚風。

      乘著風的羽翼,這獨自徜徉的時刻,我想要與「妳」對話。

      稱作「妳」,有點古怪。所有我的身分識別,妳都會沿用,妳不是另一個人,照說不宜以「妳」指稱。但時光如刃,修整每個人,十多年後,妳使用的身軀與我此時擁有的截然不同,說是判若兩人也不為過,如此一來,豈不是另成一人了,稱作「妳」,又是適切的了。

      十四年之後,妳六十五歲,是個初老之人。我曾從鏡中想像妳的模樣,那必是以我現在的形貌為基礎加以細膩化損毀而得的。其實,我不關心形貌,想必妳能接受六十五歲的模樣如同現在的我完全接受五十一歲該有的樣子,我一向關心心智是否壯碩,靈魂是否朝向自由。

      無數次,我眺望肉眼無法穿透的未來,自問︰「我會在哪裡老?我的老年是什麼樣子?我會帶什麼進入老年?」

      經歷了不能細述的薛西弗斯式的世間勞役,體察了無法言說的人生滋味,若有掌管的神守在六十五歲路口,拿著點名簿詢問每一個旅客︰「你願意跨過這道門,進入老年嗎?」恐怕,背著行囊的我,當下會遲疑起來,要求他讓我在路邊想一會兒。我回顧過去,茫茫渺渺卻又時而清晰的過往,感覺它與我無關了,印證班雅明所言︰「人能夠閱讀自己的過去,正是因為這過去已經死了。」過去已逝,猶如城堡崩塌,留著一把城門鑰匙有何用處?展望前路,我知道那是艱辛且寂寞的末段旅途,說不定也有狼狽的路段。當此時,我恐怕會渴望童年時經歷的那一個美好黃昏,企盼如釋重負的睡眠,我會對祂說︰「我的任務完成了,我想離開。」

      那麼,妳就不必存在了。

      但是,這只是猜想,人生,何時是按照我們的意願運行的?如果,命運要我踏入老年,且必須全程走完老年之路──世人以「福壽雙全」字樣精美包裝的老、病、死全程,我固然極不願意亦無法反抗,唯一能做的,是提早打點野外求生的行囊,慢慢鍛鍊能適應泥濘路況的能力,形塑理想中的老者形象──也就是妳,平靜地把末段人生走完。

      妳,必須比現在的我堅強──應會如此,從我現在到妳所在的時間,還有十四年,我算得出籮筐裡還有哪些勞役未了,那一樁樁都是我的擔子,不可能逃避。服完這幾件勞役,想必堅毅更勝現在的我吧!但除了堅毅,可能也儲存了深沉的疲憊──精緻的疲憊是好的,有助於面對終結時刻來臨,能夠毫無眷戀地鬆手,就像甜美的睡意湧入疲憊的身軀。然而,在漫長的老年生活裡,積累過多的疲憊卻不是好事,這就是我要妳牢記的第一條守則︰不要把因疲憊而滋生的「怨」帶進老年。

      怨,讓妳覺得所有人都虧欠妳,妳不知不覺需索無度,時時刻刻想為自己喊冤、控訴、翻案、平反,久之,變成滿腹怨言、面目可憎的老人。

      一件俗世任務落下來,總有人靠得近、有人站得遠,有人本能地承接、有人卸責,有人的生命格局不管走到何處都在第一現場,有人命中注定總有樹蔭遮涼。

      希臘神話中,尋找金蘋果的赫丘力,先在高加索山釋放了因盜火而受罰的普羅米修斯,蒙他指點,來到亞特拉斯站立著以雙肩背負蒼天的地方。在這附近,夜神那機靈的女兒們看守著枝繁葉茂、結著閃亮金蘋果的聖園。普羅米修斯叫赫丘力不要自己去偷,最好讓亞特拉斯去。赫丘力答應亞特拉斯,幫他背負沉重的蒼天,好讓他去聖園偷摘金蘋果。亞特拉斯進入園子,殺了看守的巨龍,計誘夜神的女兒,順利地摘了三個金蘋果回來。他嘗到自由的快樂了,雙肩感到輕鬆,不想再受罪,正要離去,聰明的英雄赫丘力想到一條計策好讓自己脫身,他要求亞特拉斯︰「讓我繞一條繩子在頭上吧,否則這重量會壓碎我!」亞特拉斯認為這是合理的要求,答應他,他以為只要代替赫丘力一兩分鐘即可,怎料,蒼天一移到亞特拉斯肩上,赫丘力撿起金蘋果一溜煙逃了。老實人總是被騙。

      世間,總看得到亞特拉斯的子裔,站立著以雙肩擔負沉重的人間任務。老了的亞特拉斯,佝僂一身,不能再問為何讓他挑重擔,要問的是,任務是否圓滿達成,無愧無憾,若是,這事就該結案,交給遺忘,不必再計算勞役不均這等小事。因為,被妳計算的人永遠不知道妳耗費寶貴心力為他編了一本論文厚的反省簿、懺悔錄,妳得到的絕不會是公平(世間並無公平)與平靜,而是怨憎心起、善念枯竭的內心世界。我希望妳依然記得晉代左思詩句︰「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保有一份豪氣,將恩恩怨怨都灑向流水,如浮萍飄去,留一個無怨的人生。

      第二個字,貪,請妳戒除貪念。

      我一向不重視物質享受,想必妳亦如此。是以,這貪字指的不是飲讌起居,而是對生命的執著與貪慾︰想要長壽,想要躲在病的薄紗掩飾之下留在人間,永遠享有活著的感覺。

      萬萬不可,切記,萬萬不可!

      當妳起念挽留︰「留住吧,生命!」妳便不自覺地變成不敢面對疾病、無法思考死亡而凡事採取逃避的老小孩,妳所思所想都是如何袪病回春,妳會開始貪婪,認為家人應該全心全意照顧妳,把妳的「存活」視作生活重心、奮鬥標的,稍有不足,便遭妳斥責,甚至不惜翻帳本向家人討「人情債」,落入最俗不可耐的金錢投報率的計算。如果妳變成這樣的人,我真心地,義無反顧地,希望妳的生命終止於一場小型濾過性病毒的狂歡,讓猥鄙的場面不致發生。

      妳要常常告訴自己,用一個特殊的聲音叮嚀自己,如同赫塞《流浪者之歌》(註),悉達多來到森林中那條長河,在河邊凝視自己映在河上的面容,意欲投河了結生命,就在這當口,「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來自他的靈魂深處、來自他的疲憊生命深處的聲音。那只是一個字,只是一個音節,他曾不加思索地隨口混念,但卻是古代一切婆羅門禱詞起首和結束要用的一個字──神聖的「唵」字真言,而它的含義則是「完美」或「至善」。這個「唵」就在這個當口傳到悉達多的耳中,而使他那沉睡的靈魂猛然清醒過來。」希望妳也能找到自己的神聖真言,掛起一盞發亮的燈,即使逐日流失智能,亦能因這光明的指引而奮力地返回心靈居所,不變成浪遊的浮草。當妳回到心靈小屋,妳當能拾回理智,不受畏懼宰制,把「貪」這條心魔小蛇拎出門外,野放於山林,妳一生得之於自然的啟迪甚深,焉會不知,蓓蕾要綻放,枯葉應飄零。

      回味李白詩︰「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生命必有盡時,踏上險坡的時候,雙手要握著尊嚴,妳要像一條好漢。

      第三,是我最不擔憂的,除非命運之神交給妳的「病役單」是癱瘓或失智,否則,妳應能秉承一生的習慣,活在文學與藝術所建構的行宮裡。法國作家蒙田認為,我們可以把老年託付給保護健康與智慧的神靈阿波羅,老年應過得愉快且合群。他懇求阿波羅︰「別讓我為暮年羞愧難當,別讓我在晚年把詩興丟光。」

      即使妳只剩一湯匙智能,我也希望文字是妳最後才遺忘的東西。

      書寫,是妳這一生種種勞頓的珍貴補償,命運給妳坎坷,文學賜妳康莊,妳酣嘗這形下與形上兩個世界的滋味,勞頓苦役之鞭策,換得書寫世界裡無限悠遊,妳活著妳自己,也活著他人的那千瘡百孔的人生。在書寫國度裡,總有神奇的風吹拂妳的文字,被閱讀,被喜愛,如是多年。妳應當回想這些,心生感激,無比富足。而這一切的源頭,是一個十七歲少女發願要成為作家所開啟的,那純真且熱切的意念,不染塵不夾雜功利,一生以來,我時常省思自己的書寫步伐是否辜負了那十七歲少女的初衷,以此自惕。如今換妳,請妳讓那十七歲少女的心與眼來為妳的書寫生涯畫下句點,莫落入藏諸名山、聲名永傳的虛妄陷阱,莫興起造神鑄像的愚昧慾望。「你命在須臾,不久便要燒成灰或是幾根枯骨,也許只剩下一個名字,也許連名字都留不下來。名字只是虛聲,只是遙遠的回響而已。」西元二世紀,瑪克斯.奧瑞利阿斯,這位更適於稱作哲學家的羅馬皇帝,在征途中寫下《沉思錄》。我曾在散步途中,見到一棵豐美燦亮的欒樹,在風中盡情飄落細碎的黃花,地上紅磚縫隙都被碎花填滿,宛如鑲了金線。我讚嘆這美景,視作一句提醒︰飄零也是一樁盛事,也是一種自由之美。當妳老邁,妳的時代不再被當代珍惜,妳的文字不值得閱讀,無人在乎妳的書寫身分,當此時,妳要記起那位哲學家皇帝的箴言,學習那棵寶樹的瀟灑,把一切還諸天地。

      第四,也是我較不擔憂的,但願妳繼續保有「慈悲」。

      我不知道妳會在哪裡度過鎏銀歲月?服哪一種病役?老友們還在嗎?家人是否近在身旁?只知道我必須學習帶著知足與感恩的心,替自己製一雙好鞋,以備來日踏上老年旅程,好走一點。何等幸運,五十歲開始,我覺知應該做這種準備,才能換得妳,優雅地老去,堅毅地老去,慈悲地老去。等這世間的粗工與細活都做完了,且是盡可能完美地交卷了,有一天,妳可以帶著這小小的金色功勳,到主宰者面前(如果有的話),卸下亞特拉斯式的袍服,換得千年自由,做一名無面目無姓名無牽掛的野靈,悠遊於山水間,隨風而飛、因雨而詠嘆,不再做人。

      最後,我希望妳時常稱誦的真言是︰「我夠了。」

      ●註︰《流浪者之歌》,赫塞著,徐進夫譯,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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