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薄荷茶

      李老太太的家傳出陣陣薄荷香，沁涼的芬芳，又帶點微甜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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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時分，水煮滾後的聲響，伴隨著外邊稀疏的雨，還有李老太太匆忙而碰撞到的茶壺碎裂聲從對面的家傳出。朦朧的身影，看不太清楚李老太太的臉龐，只知道她忙了一整夜了，始終沒有停下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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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息了燈，那薄荷的香氣依舊未散，繼續在這迷人的夜裡醞釀著。路旁晚歸的男子，也被這無法杜絕的香氣給著迷住，順勢吸了好一大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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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味道真好。」男子順著氣味走入鐵皮製的小屋，熟練的點了個燈，隨後放下行囊，伸了個懶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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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從城市返鄉的李老太太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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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才回來，那是因為歸路有些塞了，以至於無法順利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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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敲了敲李老太太的門，爾後，孱弱的呼吸聲從房內傳出，他知道她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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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轉身到了廚房，看到桌上的紙條以及一壺剛泡好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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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知道他很可能會帶著一堆做不完的公事，繼續盞著燈，熬夜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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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她拐著身子也要起身來到廚房，拿出黃昏時剛採好的薄荷葉，細心的挑撿，細心的等待薄荷葉泡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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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紙條上歪歪斜斜的字，都皺在一起了，只大概看得懂李老太太要他喝下這茶，說什麼能提神，挺有效的。剩下的他懶的去研究，索性把紙條丟在一邊，喝起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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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怪了，香氣是夠，但喝起來味道不怎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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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味道似乎太濃了，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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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把茶騰在一邊，拿起公事包，往房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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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茶過了一會，涼了，口感變的更怪，好像在發酵又好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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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李老太太起了個大早，不同於以往沒活力的眼神，她的瞳孔裡閃爍著靈性，步伐蹣跚的她，今天走得特別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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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廚房，儘管眼睛瞄到那杯已冷卻的薄荷茶，她還是裝作沒看到，哼著歌，煮起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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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的背部有些萎縮，她的站姿怪怪的，但屁股還能隨著嘴裡哼的旋律，拼命的搖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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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可樂極了，因為這不知是多難得的機會，她親愛又忙碌的兒子回來鄉下看她。或許是在電話中，她流下的淚水浸濕另一頭態度已軟化的兒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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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怪李老太太，這鄉裡的人跟她半點邊都沾不上，自然沒人給她噓寒問暖，再加上，她孤家寡人一個，別人總認為是她自己性格太過封閉，不願與人打交道。頂多就個路人，在她種菜時，跟她閒聊個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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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的時候，因為生活在都市那種無形的壓力，她每天過著無法喘息又痛苦的日子。為了照顧殘疾的丈夫及年幼的兒子，她一個女人家，不知哪來的勇氣，背負著所有的苦難和不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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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丈夫過世，她的負擔稍微減輕後，她開始發覺她患了不時就會頭疼、暈眩的怪病。她焦慮不安，常常無緣故的緊張害怕，甚至好多個夜晚都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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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醫生看，只說她患了個什麼精神官能症的，長期累積的壓力使精神衰弱，才會無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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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當初抱著兒子痛哭時，才意識到自己的未來，好像只剩兒子可以託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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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來到這陌生的環境，沒了兒子的陪伴，她的病情反到沒兒子當初說的一樣，來到鄉下休養會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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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剛搬來這時，她一句話也沒說，沉鬱跌宕的身子，搖晃晃的在作無謂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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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媽，妳體諒一下我好不？我現在有了家庭，有了工作，還要照顧妳，真得很麻煩，實在是沒辦法，我才把妳送到這裡靜養。」兒子對著不屈的李老太太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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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眼眶泛淚，痛苦的呻吟著，不知在喃喃自語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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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走後，行屍走肉成為李老太太人生的代名詞。她不吃不喝好幾天，以為自己就可以這麼死了，沒想到她命硬，沒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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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爾後，她開始每天撥電話給城裡的兒子，每天都在講自己又種了什麼菜、做了什麼事，並叨念著兒子要他快回鄉裡來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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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說煩了，她就哭，哭累了，兒子就掛掉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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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性循環已經不知道多少回，麻木的撥打電話又掛上電話，然後期待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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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把煎的完美的荷包蛋下鍋擺盤，炒好的小菜和一鍋熱騰騰的稀飯也端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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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瞄向那茶壺，接著拿出茶杯，倒了一口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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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淡了這味道。她想。難怪兒子不肯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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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又拿出薄荷葉重新泡了一杯，這次她把昨天剩餘的全加了進去，想讓味道更加濃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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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事後，她敲了敲兒子的房門，卻沒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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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微開門，從門縫中看到兒子專注的打著電腦，沒注意到她正在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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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出來吃個早餐好嗎？」李老太太吶吶的開口，怕影響到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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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了，我整夜沒睡，等等要補個眠。」兒子繼續著手邊的事物，沒看向李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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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個早餐再睡，很豐盛的，媽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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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抬起頭，皺著眉，嚷嚷道：「妳叫我這大忙人回來，好啦，人都回來了，妳還煩個不停，沒看到我正在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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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應了聲道歉，低著頭連忙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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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著一桌豐盛的早餐和剛泡好的薄荷茶，班垂衰皺的臉頓時扭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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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痛苦的忍著，但神經細胞卻不聽使喚，壓抑著她的身與心，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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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情又發作了。她連聲嘆息，低落的情緒，致使她呼吸開始急促，接著困難。李老太太手撫著胸口，她的心太痛了，已經習慣鄉裡的人的冷落了，卻永遠習慣不了兒子對她的冷落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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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從小到大，她賦予的是滿滿的愛，沒有一天，她的心不再掛念著兒子。如今，兒子不但沒有感謝她的付出，還對她愛理不理，似乎對她的存在，感到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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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的內心，逃脫了一個枷鎖，又陷進另一個囹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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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總幻想著幾十年前，那個身穿高領式洋裝的自己，是愉悅的遇見自己所愛的人，然後廝守終生的場景。有個伴，至少孤獨不會侵占她的靈魂，這苟延殘喘在過日子的生活，也不會讓她有機會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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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總是在逃避，她知道他的兒子說忙，只是騙她的，只是想用藉口去搪塞不想回來的理由。她的兒子平時在家閒閒沒事做的時候，就可以來看她；她的兒子放長假出去玩的時候，也可以來看她。從頭到尾，都只是，她的兒子不願意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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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和兒子的感情，並沒有因此觸礁，因為她即便再難過，她也無法對自己的兒子發脾氣。她好怕兒子會永遠都不理她，她甚至覺得有一天，她聯繫兒子後的回應會是無情的語音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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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雨霧濛著窗口，李老太太看著陽光初照的農地，又多了個細雨的加持，農作物應該很快就可以收成了。她擦乾淚水，扶著桌子，站了起來，一拐一拐的，走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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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來時，已是傍晚時分，不見兒子，只見留下的信息，少少的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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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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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顫抖著，淚又溢出眼眶，心再次被兒子的不告而別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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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這次，她沒再打給兒子，質問他為什麼那麼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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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記得兒子小時候，因為個性太過頑固強勢，和班上的同學起了衝突。別人家的父母，都嚴懲自己的小孩，只有她，對著兒子說，她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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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太過寵溺這孩子了，這孩子的個性越來越偏激、甚至還差點被帶壞，別人還以為他家沒大人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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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總認為是她不夠好，沒管好孩子，就算孩子有錯，也是要由她來承擔。她不懂，過度的縱溺孩子，孩子是不會感恩回報的，他們會覺得這是大人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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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大人的責任，對李老太太而言卻是一家三口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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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丈夫在結婚後，出車禍，斷了條腿，待她把孩子生下來後，丈夫又因為生了場大病，虛弱不堪。那時候，政府的補助根本不夠一家三口用，她才會跑去外面辛苦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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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年，兒子長大了，她白髮也竄出了不少，她放下手邊的工作，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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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裡，在她沒有忙的時候，卻放鬆不了，兩個肩膀硬的像石頭般，頭顱也像是遭到重擊，痛又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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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了解自己可能得病了，這精神病，是有意識且願意面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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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怪丈夫為何先離開她，畢竟那不是他願意的。只是，這個瞬間，她有些不理智的開始怪罪起丈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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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麼要丟我一人？為什麼為什麼！」李老太太對著丈夫的照片啜泣，嘴裡不停的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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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的哭聲嘎然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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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給她的手機，這時傳了訊息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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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不到了這訊息，她覺得她的心臟正在壓迫著自己的靈魂，魂似乎從身子裡冒了出來，然後，她看見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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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太太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髮絲披散著，眼睛睜的好大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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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伴隨著剛採完的薄荷草香，以及兒子剛傳的未來的及看的訊息，解開了她一輩子也解不了的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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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訊息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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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那薄荷茶，味道太濃太嗆了，妳重泡的那杯，變得比原先那杯更濃了，難道妳嚐不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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