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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與無能【機器人x創造者】

第一個堪稱完美的機器人被造出來時,在全世界掀起了一波討論的熱潮,人們無不關心這象徵未來科技的存在是否能普及、是否能進一步改善人類的生活,以及這機器人是否真如宣傳所說的那般完美───『只忠於主人的全能機器人』。

在發表會上亮相的初代,整個機體的設計都是透過無數統計分析得出的結果,有著符合絕大多數人審美觀的俊美外表、挺拔的身形、磁性悅耳的聲線…就連微笑的弧度,都是精密計算出來的數值。

它存在的目的,在於滿足人類的一切需求,高等人工智慧與強悍的機能讓它足以勝任所有類型的工作,這個機器人無需給予薪水、無需飲食,更不怕它背叛人類、洩露機密,唯一需要的就是在它快沒電時讓它曬個太陽,補充動力即可。

它的絕對忠誠在於一個機器人只能認一個主人,一旦試圖讓它重新認主、或原主人辭世,系統便會將其判斷為該機體已不再被需要,自行啟動自毀程序,讓這科技結晶最後只剩一堆廢鐵。

然而這樣一個全能的機器人,卻在掀起一波熱潮後,又逐漸在爭議聲中沉寂───人們只想要人性化的科技產品,而不想要一個足以取代人類的存在。

它的完美,是它最不完美的地方。

面對這樣的結果,它那被譽為當代天才的創造者也只是不屑一笑:這是那些人太過於無能,才會害怕被一個人類所造出來的機器人取代。

熱潮過後,初代就被它的創造者扔在向陽的窗台邊,在未被關閉機能的情況下,日復一日地看著它唯一的主人一再經過自己面前,偶爾朝它看上一眼,而它則完全被當作一個賞心悅目的裝飾品,如同那些擺在玻璃櫥櫃裡的精緻獎盃,看著漂亮榮耀,卻只能放著沾滿灰塵。

再怎麼全能,一旦不被主人所重視,那就是無能、沒有價值的存在。

屋子裡有其他的機器人,但都是遠比不上初代的低階機型,只能專司一種簡單的功能,清潔、作飯、協助研究…明明只是能被稱作『工具』的存在,初代卻經常想拆掉它們,畢竟連它的人工智慧都無法告訴它:為什麼主人寧可選擇那些低等的機器人,也不願選擇它?

沒有命令,它甚至連窗台都不能離開,更不可能接近它的主人。

某天夜裡,清潔機器人拿著一堆掃除用具掃到窗台附近,坐在一旁的初代低頭看著它,緩緩露出了系統精細計算出的完美微笑,就連那雙如同魔術般瞬間變出許多維修工具的手,此刻一同沐浴在月光下時都顯得格外漂亮,有種冰冷精緻的美感。

隔天早上,清潔機器人依舊進行著掃除工作,卻在進入主人所在的實驗室後,沒多久就忽然從裡面傳出了隱約的爆炸聲,當下,初代沒動、也不能動,直到它主人的聲音響起。

「可惡…!來人…」似乎是想起家裡根本沒半個人,那明顯正忍受著痛楚的聲音頓了一會,才臨時改喊道:「初代,過來!」

聞聲,坐在窗台上的初代立刻得以起身奔進實驗室,只見身穿白袍的男人正趴在凌亂的地面上掙扎著,只是白袍沾染的血跡不多、看來傷得也不重,但男人卻絲毫爬不起來,這才會把初代叫進來幫忙。

「博士。」初代在男人身邊半跪下來察看傷勢的同時,也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它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像這樣開口叫過男人了……

「先去叫救護車。」男人斯文蒼白的臉上滿是冷汗,聲音卻陰沉得嚇人,他的專業雖然不在醫學,但依照此刻自己的身體狀況及傷處來判斷,他極有可能是傷到了脊椎神經……

當時在他背後的清潔機器人爆炸得突然,讓他來不及躲開,碎裂的鋼片就這麼好死不死地刺進他的脊椎,要是真治不好,他就註定變成半個廢人了!男人憤恨地握拳捶地,不明白自己親手做的機器人怎麼會毫無預兆地爆炸。

打完電話的初代回頭正好看見這景象,他隨即回到男人身旁輕握住那隻手,以磁性悅耳的嗓音溫柔安撫著:「博士,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轉的。」

明知眼前所見只是系統運算出來的結果,但男人還是不自在地抽回了手,哼道:「用不著你來安慰我。」

而初代只是在一旁微微笑著。

後來男人被抬進了救護車裡,等他終於出院回到這屋子時,是坐著輪椅的。

初代毫不費力地將男人穩穩抱在懷裡,帶著他上樓走進臥室,但還沒沾到床,一臉倦意的男人卻忽然扯著它的手說:「算了,我不想再躺了,帶我去實驗室。」他只是腳廢了,最重要的腦袋和雙手可沒廢。

「是。」初代順從地又抱著他轉身下樓,直到再次將男人輕放在輪椅上、送進實驗室時,它都不忘幫男人在腿上多加一條保暖的毛毯,一切做得溫柔自然又無比細心。

在醫院的那幾個月,它也是這麼寸步不離地照顧著它的主人,但男人每每看著它的一舉一動卻總是緊蹙眉頭,似乎是有什麼不滿,可又無力去做任何改變,於是只能忍耐的樣子。

對此,初代能回應的就是更加無微不至的貼身照顧,它再也不願被主人當擺飾般地冷落在一旁,它想要的就只是留在主人身邊…服侍主人。

值得慶幸的是,它的主人有著根深柢固的潔癖,甚至連其他人類的接觸都無法忍受,因此它根本用不著擔心主人會雇來人類看護取代它的位子。

現在回到了家,沒有主人的命令,它不用再回到窗台旁,能自行判斷下一步的行動是什麼,而它接下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掉那些家用機器人的電源,接手它們的工作。

它竭力將那些工作做到完美,以符合主人對它的期待───它必須是忠於主人的『全能』機器人。

然而等男人從實驗室裡出來時,看見一塵不染的客廳、和廚房桌上飄著香味的飯菜,再看向身旁彷彿正在等待誇獎的初代,他卻沉默不語,直到拿起筷子嚐了一口食物的味道後,他才終於忍受不住似的讓初代去把那些家用機器人的電源打開,並交代道:「初代,你回窗台去。」

初代就像人類一樣困惑地眨了下眼,而又不失禮節地問:「博士,請問我做得不好嗎?」

「不,你做得很好。」男人神情複雜地看著那桌色香味俱全的飯菜,毫不掩飾地回答,過了半晌,見初代依舊站在自己身旁動也沒動,他只短暫地疑惑了下初代怎麼會不聽他的命令,就隨即開口問:「初代,你知道我為什麼沒再研發二代、三代嗎?」

「博士,我不知道。」

「因為你是我這輩子最完美的傑作,所以就連我自己,都不能讓你被任何事物玷汙。」男人難得地勾起了淺笑,目光卻顯得遙遠,「當初的發表會後,不少人追著要我修改你,我怎麼會肯?後來想想,把你留著也好,至少我不用忍受看著你的複製品去做那些人類自己不肯做的下等工作。」

初代一語不發地聽著,沒多久男人就朝他揮揮手:「好了,你回窗邊吧,我喜歡你在陽光下的樣子。」

「………」初代最終沒有給男人任何回應,就回到窗台邊一如往昔地坐著,然而當它遠遠看著它的主人用完餐後就獨自推著輪椅進實驗室,而桌面那些碗盤則由備用清潔機器人笨拙地收拾時,它依舊不禁想:博士,我不懂。

坐在窗邊當擺飾品,不是它的功能,待在主人身邊滿足其一切需求,才是它被創造出來的意義,不是嗎?

它不懂什麼是下等工作、什麼又是值得它去做的工作,那些對它而言並無不同,唯有陪著主人對它才是真實的,它渴望能像先前那樣抱著主人、而主人的身邊也只有自己……

如果這就是完美的代價,那它能不能不要再完美下去了?

已經選擇執行命令的初代只能如人偶一般日復一日地坐在窗台邊,等待著主人下一次的叫喚,然而它的主人依舊只會偶爾看它一眼,彷彿注視著某種榮耀一般,只是那眼神也和看著一個獎座差不多,會喜歡、會欣賞,卻不會愛它。

漸漸地,它的主人有了華髮,長年與輪椅為伴的生活磨去了他年輕時的心高氣傲,讓他得以用折衷的方式創造出另一個機器人,與初代的設計不同,沒有那麼高等的人工智慧,也沒有那麼完美的外表,但已經足夠服侍他,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初代靜靜地將一切看在眼裡,主人的身體狀況、以及主人身邊來來去去的新機器人,一切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改變,不變的只有它依然坐在一旁,不斷、不斷地想著:主人會不會有一天就忽然倒在屋子的某一處,倒在它觸摸不到的地方?

它知道,主人的情況代表著衰老,而人類的衰老則代表著---邁向永恆的死亡。

直到那天它的主人坐著輪椅經過面前時,它才毫無預警地打破長久以來的沉默,開口輕喚了聲:「博士。」

聞聲,男人有些意外地回頭看向它,只見初代依舊如同當時精緻漂亮,就連那抹系統精細計算出的笑容都同樣完美,那是他這輩子…最高的成就。

男人示意身後的機器人將他推回窗台前,而當他看著沐浴在溫暖陽光下的初代時,忍不住勾起了淺笑,連聲音都和緩了許多:「初代,怎麼了?」

初代並不言語,而是突然伸手將男人拉到自己身前,它經過計算的動作在另一個機器人的系統中被判斷為具危險性的攻擊舉動,基於保護人類的法則規範,機器人立即便做出了出手攻擊它的決策,想將可能被當作人質的人類救回。

不料初代下一刻卻反身將男人緊抱在懷裡,當機器人的手猛然由背後穿過它的胸膛時,也同樣刺進了男人的胸口。

當下,男人的思緒有一瞬的恍惚,就連胸口傳來的劇痛都像感覺不到似的。依機器人學三大法則來判斷,初代和機器人的行為都像是為了保護他,但導致的結果卻是截然相反。

這種程度的毀壞,對初代而言算不了什麼,但對他這普通人的年邁身體來說,卻足以致命---初代,是想殺了他…?

但機器人怎麼會違反三大法則…不,應該說機器人怎麼會以這種方式去鑽法則的漏洞?他親手製作的機器人又怎麼會弒主?而且,重要的是……太多太多的疑問讓男人更覺得喘不過氣來,生命的消逝就如同流沙一般,抓也抓不住,只來得及感到錯愕。

其實,就算沒有今天這個『意外』,他確實也活不了幾年了,他不憤怒,只是他忽然很想看看初代此刻是什麼樣的表情,是否仍如剛才那樣笑得完美…?然而,初代的懷抱卻讓他掙不開。

初代的機體正在不自然地升溫,主人的致命傷讓它的系統當下就啟動了自毀程式,使得它原本冰冷的軀殼有著人類一樣的體溫,由無數精密機械構成的內部卻早已焦黑一片。

當擬真的人造皮膚從內部逐漸被燒毀時,初代才以變調嘶啞的嗓音,在男人耳際喃喃低語:「博士、博士…我並不完美……你能不能多看看我?」

聽見初代的聲音後,男人卻忽然想笑,甚至牽動了胸口的傷勢,反咳出不少血來。

初代的右臂成了一堆漆黑扭曲的廢鐵斷落在身側,再也抱不緊他,而原先要『救』他的機器人則因系統判斷出他的生還率為零,早已放棄救援,一動也不動地站在一旁。

他這輩子都和機器人生活在一起,自以為對這些機器人瞭解透澈,可直到如今,他才發現自己瞭解的不過是那些系統法則,對於自己最完美的傑作,他卻是完全不懂。

當初人們不願讓這樣一個機器人陪在身邊,是害怕被取代,還是害怕看到另一個自己?

男人伸出雙手輕輕摟住初代脆弱而溫熱的身體,即使知道再也得不到答案,他依然忍不住問:

「初代,告訴我…你也會感到寂寞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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