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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的孩子 (上)

      在熱得足以把人逼瘋的火燒太陽下,這裡的環境當然好不到哪裡去,隨著一波波熱浪襲來,蚊蟲到處飛舞,沒有鋪著柏油的紅土地面漫天沙塵,當地人個個面黃肌瘦,而當地的孩子們咧著一口黃板牙,用他們僅存的優勢推銷廉價紀念品。

      我和你們一樣生活在這個地球上,卻沒有你們的好命。

      你們現在也許正坐在家裡,拿著一杯飲品,聊勝於無的看著聽著;但我卻在四季如火烤的南國——柬埔寨,向一個個比我富有百倍的遊客推銷他們鄙夷的廉價次級品。

      我該怎麼說呢?我該抱怨嗎?老實說,我早已經習慣了,在社會上,各種階層的人物都有各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在生物世界中也是,螞蟻和蒼鷹的生存方式是不同的,我已經熟知我的生存技巧及能力,要我去學上流社會的人穿名牌高跟鞋,我可能寧願繼續在基層討生活。

      但是我要說的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的故事,即使他目前下落不明。

      我最重要的朋友,也是影響我最深的人,他叫安魯。

*     *     *

      我和安魯是在小吳哥城的觀光區認識的,我們一起在那裡賣紀念品。

      你可能很難想像吧,現在還有小孩還沒上過學就先出來工作的嗎?答案是有的,其實這在柬埔寨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一樣風俗,家家戶戶的孩子大了,都要出來賺點外快的。

      這裡終歸是落後的柬埔寨,雖然外國遊客如織,但是我們國家的經濟卻沒多大改善,人民一樣貧苦,而我才六歲就被迫出來小吳哥城賣紀念品,安魯比我大一歲,他四歲就出來了,當初是他領著我分辨各國的遊客,教我簡單的英語,我才能漸漸招攬到生意的。

      我是在那裡認識安魯的。我一個怯生生的小孩,一去就被其他孩子丟石頭,我不太懂為什麼我一去就會被排擠(後來安魯皺著眉告訴我:「妳有穿鞋子。」後來我再也不敢穿。),笨笨的,惟有安魯願意拉著我的手,帶著我,一步一步認識這個『柬國瑰寶』,認識這裡的每寸土地,我才能漸漸得心應手。

      我不問安魯為何在那時為我伸出援手,也許因為我們同病相憐吧,我們都是不被同儕喜愛的那幾個,我們總能尋著頻率找到對方。然後,我們成了密不可分的朋友。

      安魯長得瘦瘦黑黑的,一頭濃密雜亂的捲髮,他的眼睛時常炯炯有神,在他那張瘦小的臉龐上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他帶著一種隱約世故的氣質,時常拒人於千里之外,更顯他的孤僻。

      雖然安魯幾乎和我一樣瘦小,但他可以說是我們同年齡的孩子中,思想最成熟、也最憤世嫉俗的一個,他爸是個爛酒鬼,沒有為他報戶口,他也無法上學,他爸只要喝酒時就打他,不喝酒也像個死人,他媽媽目前下落未知,他說大概跟人跑了。他家還有奶奶,他必須到觀光區賣紀念品才能讓家裡有收入,而他恨透了這種生活。

      我家的環境比安魯家好一點,我爸媽都健在,而且都挺賣力工作的,這讓我家衛生或經濟都不比其他孩子差。我能讀書,安魯不能,但是他常常要求我教他識字,他學習能力很強,學會識字後又要我教他算術和文法,一陣子後他幾乎能跟上學校的課程,唯一的差別就是他沒上學聽課而已。

     

      我只能說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個艱苦的生活環境中,安魯實在是太特別了,這也許也是當初他吸引我去瞭解他的原因吧。

      也許因為我是女孩子,長得比較討喜,也懂得用笑容招攬客人——但其實這當初都是安魯教我的——所以我向來是孩子群當中生意興隆的那個,也時常有遊客找我拍照,我能因此拿到一些小餅乾或糖果;但是安魯就不了,他幾乎吝於給予一個笑容,擺著一張臉,生意自然不好,我知道他家環境不好,有時會把囤積的餅乾糖果都給他,他才會說:「謝謝妳,瓦妮。」然後給我一個淡淡的微笑。

      為什麼安魯這麼吝於言笑呢?我當時老想不透,明明為了生活,這是不得已的事啊,再怎麼痛恨,也要堆著滿溢的笑容,因為這是,不得已的啊。

      安魯離開以後我才瞭解,正是因為生活,正是因為生活逼迫,這是安魯對生活的消極抗議。

      安魯的口頭禪就是:「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有一次,安魯不知道為什麼被一個美國來的大老粗揍了一拳——也許因為安魯對於那天什麼都賣不出感到惱怒,所以用英語罵了美國佬兩句?——瘦小的安魯簡直不堪一擊,我把他帶回我家,用僅有的醫務箱(還必須偷偷地用,被爸媽發現我在『浪費醫療資源』給『陌生的孩子』我鐵定挨一頓揍)幫他塗藥時,他突然哭著大喊:「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嚇了我一大跳。

      我一直以為那句話是安魯心中的忿恨不平,對他家庭的埋怨,沒想到,那次之後,我才瞭解那是他的夢想、他對未來的期望——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心裡常想著:安魯一直陪著我就好,即使有堆積如山的商品都賣不出去也沒關係。長大後,我為這個自私的念頭慚愧了好久,原來從那次開始,我就再也留不住安魯了。

      他對離開的渴望,幾乎超越了我的想像極限。

      我和安魯在小吳哥城有另一個朋友,導遊李揚忠,我們都叫他小李。他是華僑第五代,雖然從未回到原籍福建,但是一口中文說得很流利,他常教我們中文,我們也更能得心應手的應付中國、臺灣等亞洲遊客,小李是導遊,見多識廣,在柬國遊歷過多處,甚至還出過國,他常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奇聞,聽得我和安魯如癡如醉。

      我猜安魯對外面世界的嚮往以及對這裡更深的厭惡也是這樣形成的,他透過小李知道了外面世界的美好,知道這裡的落伍,他想逃跑的念頭,也在那時成形吧。

      小李大概想也想不到,這個愛和他談天說地的孩子,是隻心比天高的鳥啊。

      十二歲小學畢業後,我便不再就學,當地的孩子大多都這樣。爸媽在吳哥老街租了一間店面,我們生活又更好了ㄧ點,我們舉家搬去那兒,我也在店裡幫忙。安魯的奶奶死了,他依舊待在小吳哥城,生活卻更不好過了。他酗酒的老爸老打他,身上時常掛彩,我跑去看他時臉上長青一塊紫一塊的,我有次著急的哭了,他卻只淡淡地說:「我都沒哭怎麼妳就哭了?好啦,死不了的。」

      我實在看不下去他老是被打,我像媽媽提議要安魯來店裡幫忙,我跟媽媽說安魯會很多語言,還有優良的算術概念,雖然只是皮毛,但絕對可以和客人打交道。媽媽一口答應,我想這是因為多個人手,爸爸又可以兼一份差,又不用付安魯多少薪水的關係。

      聽到這個消息,安魯難得的咧嘴笑了,他不停喃喃:「謝謝妳,瓦妮。哪天我到了金邊或更好的地方,不會忘記妳的。」

      那時候,安魯老說要去金邊或離開這個鬼地方,我真擔心他出了什麼事,我還偷偷地想過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但很快為這麼荒唐的念頭感到慚愧。

      安魯是個聰明人呀,他的心房也很重,我想要不是我真的值得他信任,不然他不會說什麼帶我去金邊的鬼話。他把這些話放在心裡,然後努力實踐。

      其實,我還想,安魯會陪我很久很久,這就夠了。

      但是,他離開我的時間卻來得這麼快。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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