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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喫茶店

      從敞開的玻璃窗,正好能俯視幾尺之遙的京橋驛。

      顧名思義,這個區域自古以來就是大阪通往京都的要道,所謂的「橋」是為了跨越大阪北邊最寬大的河渠「寢屋川」所建。

      儘管「京橋驛」與真正的「京橋」有一段距離,但隨著國鐵、阪神兩條鐵路在此匯集,寢屋川的滔滔江水帶來的貨物,河川上的鳴著汽笛的客船與貨船,在街口叫賣的報童、佇立於街邊的行人,道路上車水馬龍的轎車與自轉車、人力車,橋上轟轟通過的電車,車站內搖著鈴通知即將發車的站務員……以及寢屋川兩岸宛如雨後春筍般林立的煙囪,四六時中不停地冒著黑煙,照映著遠處不久前重建落成的大阪城天守閣,白牆褐瓦,晴空朝日,共同繪製成讚嘆帝國最大都市之榮耀的風景畫。

      「真想不到,」

      眼前的男子在餐後接過我遞出的香菸後,就一直眺望著窗外的風景吞雲吐霧,直到菸枝剩下半截時才伴隨煙霧嘆息一口:

      「第一次來大阪做生意的時候,日本人連看最新上檔的映畫都得來上海,現在大阪不光是日本第一大都市,興許也成了東洋第一大城市。」

      儘管帶了一點口音,但對方講的官話還算清晰;至少大概是比我流利多了。在本島的時候,會大陸官話的只有清國還在時上北京趕考過的老舉人,除了像我這種特地被族人送去漢文私塾學習的之外,台灣人平常只會講日本話跟漳泉話罷。

      實際上當時去私塾學官話時,我也是不樂意的;不過幸好我學會了官話,才能被舞鷸正治樣重用,接待如同眼前這名男子這樣來自大陸的客人。

      男子招了招手,在附近待命的女給立刻趨步前來:

      「再添一杯。」這時他切換成流利的日本語向對方注文。可以聽得出來,比起支那官話,他講日本語時反而更順口。

      「謹遵吩咐。那麼請問這位客人也需要再添一杯嗎?」穿著外罩洋風圍裙的和服,那位女給對我瞇著眼露出營業用的微笑。

      「我不用,謝謝。」

      我在輕輕向對方點頭致意時,也在心中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

      男子似乎看透了我的窘迫,輕笑了一聲:

      「看來大阪商人雖然對客人的照顧無微不至,但對自己的員工就沒這麼大方了。」

      聽罷,我也只能回以尷尬的微笑:

      「哪兒的話。正治樣平常也對員工十分關愛,只是我們『鷸多堂』向來秉持以客為尊的精神,對於昱民兄自然是不敢怠慢。」

      被我稱為昱民兄的男子吐了一口菸:

      「得了。日本人的客套話我聽多了。我也知道這次跟舞鷸正治先生買下的茶具高於市價,所以他才特意派你送我一程。」

      收到千代子的通知後,我到大廳時只見到正治樣滿臉微笑,又是鞠躬又是握手,然後交代我為眼前的客人送行──也就是幫忙提拿他剛買下的骨董茶具,到客人下榻的地方。這在「鷸多堂」說不上是標準程序:正常狀況下,幫客人攔下人力車、將商品搬運到車上目送客人離開就算完成交易了。

      特地要我「護送」商品到客人的下榻處,只有一個原因:客人付出了鉅款。

      必須強調是「客人付出鉅款」而不是「客人買下了高價商品」的理由是:很多時候,其實客人付出的金額跟商品本身並不等值。無論如何,為了表示對「貴賓」的重視,我都必須跑這一趟。

      當然,途中客人的任何消費,包括叫車,或是突然像這樣找一間喫茶店享用下午茶,都是由「鷸多堂」買單──只是必須由我個人先墊付。

      「整套景德鎮造的茶具固然價格不菲,不過天啟年間產的品質遠遠比不上萬曆;但這些都無所謂,運回南京後,那些『大人們』照樣會買單。」

      他將剩下的菸捻熄在菸灰缸,皮笑肉不笑地微微低頭,吊著眼掃向我:

      「而且能獲得的『報酬』遠遠不是金錢能衡量的。」

      孫煜,字昱民。是長期往來於上海跟大阪的貿易商人;雖然他常常自嘲自己不過只是一介「買辦」。

      日本人聽到「孫」姓,第一反應不是孫逸仙,就是顯赫一時、坐擁江南半壁的梟雄孫傳芳;尤其昱民兄出身於蘇州、上海一帶,時不時被日本人詢問是否跟孫逸仙或孫傳芳家族有關──大部分日本人並不知道,對漢人來說,「孫」只是再平凡不過的姓氏。

      正如昱民兄自己所說的,他不過是出身平凡的買辦,跟任何大戶人家毫無關係;縱使從他口中聽聞到的事情都不太平凡。

      「倫敦的『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給國民政府做足了面子,但也給了中央不小的震撼:從武昌起義開始,接連著民國六年的京師書畫展覽會,以及十四年清廢帝離開紫禁城時,陸陸續續將北平故宮文物盜賣出售,現在流落在世界各地的我國文物恐怕比國內還多。」

      此時,方才那名女給像是有愧於打斷我們的話題,鞠了一躬後,恭恭敬敬地端上了新的一杯珈琲,並小心翼翼地將昱民兄及我面前的空杯子收走;如果環顧喫茶店內部,不乏在其他客人的桌旁有女給陪侍,但昱民兄進門時就婉拒了這項「服務」:一來我跟昱民兄都用支那官話交流,身為日本人的女給聽不懂,便搭不上話;二來如果真讓女給聽懂這些內容,那就更麻煩了。

      「杜先生已經指示,要中之先生盡可能把在日本的中國骨董帶回南京,『不計任何代價』。畢竟東北事變過後,如果清廢帝為首的『偽滿洲國』持有的中國文物遠遠多於南京,可是會給委員長丟盡面子。」

      「……日本帝國持有的大陸文物遠多於大陸本土,也會讓南京政府沒面子,是麼?」

      聽到我的補充,昱民兄咧嘴一笑;也許是常年叼著香菸的習慣,昱民兄無論展露任何表情時,總習慣性地閉上左唇角,使他的笑容往往有些不自然地緊繃感。

      他從一旁的小瓷罐舀出一小匙砂糖倒入漆黑的珈琲裡。

      「正是如此。但流入日本的我國文物已不盡其數,即使杜先生動員整個上海青幫來搜刮,所能獲得的也只不過是鳳毛麟角。」

      身為台灣人的我對於大陸局勢其實並不熟悉,那些在政壇上來來去去的人物我更是從來沒關注過;然而跟昱民兄開始接觸後,有些名字我還是不得不記起來,對於整個大陸的情勢也被迫要有所認識。

      至少,昱民兄──孫煜本人是替上海青幫做事這一點,他從沒掩飾過。但他十分強調自己並非青幫的成員,只是在從事來往上海跟大阪的貿易時,「順便」給上海青幫幹活兒。而他自然也不可能跟率領青幫的杜先生──杜月笙有所接觸,據他所說,跟他聯絡比較密切的是「中之先生」。

      至於「中之先生」是誰,他未曾跟我明說。

      大概是覺得我沒必要知道──又或是擔心,我自己跟那位「中之先生」搭上線,那麼身為中間人的昱民兄就沒有存在價值罷。

      雖然我本身對經商毫無興趣,但這一點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即使我個人再不樂意也得略知一二:再怎麼說,我也是受雇於大阪數一數二的古美術商行「鷸多堂」;舞鷸正治樣雖然待人和善,但骨子裡依然是大阪商人,僱用我也不是在做慈善。

      昱民兄比我年長五歲。他在十七、八歲的時候就加入往來支那跟日本之間的貿易商會,約二十歲左右自己獨立,專門經營美術品貿易。他跟「鷸多堂」也差不多在那個時候建立起關係。

      以正治樣的觀點來看,昱民兄是一個雖然年輕膽大、出手闊綽但又不失謹慎的客戶。

      昱民兄看上眼的藝品,從來不跟正治樣討價還價,直接買下;而正治樣推斷昱民兄「或許」有興趣的商品,不是被昱民兄一再砍價,甚至就直接表明沒興趣:儘管昱民兄的日本語水準與日本人沒有兩樣,但畢竟依然是出身上海,支那人那種精明實惠,甚至在商談時有些不留情面的個性仍沒有改變。

      正治樣認為可能跟他自己不懂漢文、無法準確判斷商品價值有關──這才在機緣巧合下給了我在「鷸多堂」住宿打工的機會:正治樣也許是希望會一點支那官話的我能夠了解昱民兄的選購標準。

      可惜的是,昱民兄的選購標準跟「語文能力」沒有多大的關係。

      「不過即使是『鳳毛麟角』,」

      昱民兄拍了拍身旁以高級白桐製成的木箱;裡面是他剛剛在「鷸多堂」買下的整套天啟年造的景德陶瓷茶具:

      「對我這種小買辦來說,倘若真能摸到『鳳毛』,就是一輩子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了。」

      完成中國統一的南京政府,現在主政者是「委員長」蔣介石。此人據說是曾經在日本學習軍事、帶領親信部隊「黃埔軍」屢戰皆捷的常勝將軍,也是孫逸仙逝世前指定的接班人。

      正如昱民兄方才所言,由於清廢帝溥儀在支那東北成立「滿洲國」,與南京政府分庭抗禮。「滿洲國」雖然國號是「滿洲」,但溥儀畢竟是清國最後一代皇帝,即使在日本,也耳聞不少人認為溥儀才代表「中華正統」,有充分的理由跟合法性恢復「大清江山」;由於在軍事上,中華民國似乎沒有實力「剿滅」滿洲國,為了強調自己的「中華正統」,南京政府於是極力把散落在海外的支那文物回收到自己的手中。

      ……然而如果單純比較文物的數量,甚至典籍制度的保存完好程度,「日本國」才是真正的「中華正統」也說不定。

      現在日本內地有許多人正以此為口號,宣傳由日本帝國取代數千年來中國扮演的角色,成為東洋的領袖對抗歐美列強,成立「大東亞共榮圈」。

      不過,也正如昱民兄所言,那些都是「大人們」的事情。

      對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來說,只要本本份份做自己的事就夠了。昱民兄或許想要藉由從日本收購支那文物,有機會摸到「鳳毛」獲取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但我目前只想安安穩穩地在「鷸多堂」住宿打工。

      我斜視著桌上的砂糖罐:

      「不過,說起大陸的書畫藏品,大阪的『博文堂』跟關東的『白楊社』應該更豐富才是;如果昱民兄真的想要找到『鳳毛』,怎麼會來我們這個專門買賣瓷器、茶具的『鷸多堂』呢?」

      鷸多堂的本業畢竟是收取田租、在平野川邊充當大阪與京都的河運轉運點,然後從典當品當中慢慢發展成骨董商行,縱使正治樣出於興趣,希望透過蒐集散落在日本各地的本國或大陸文物,充實鷸多堂的藏品數量,但與真正的古美術商舖畢竟完全不能相比。

      特別是大阪首屈一指的「博文堂」,在犬養前總理大臣的支持下,幾乎壟斷了關西一帶的書畫交易;已故的朝日新聞社有竹社長、住友家的有純男爵、大東文化協會山本會長、阿部敕選議員等赫赫有名的政商人物都是博文堂的常客,博文堂的藏品也都受過羅振玉、王國維、長尾雨山及內藤湖南鑑定與認證,而我們「鷸多堂」,雖然正治樣秉持著大阪商人不服輸的精神自稱是「關西第二大古美術商」,鑑定方面完全只靠正治樣「自己」的經驗,以及我提供漢文閱讀的協助,遠遠不是「博文堂」的對手。

      鷸多堂所經手的,也都是古玩、茶具、瓷器等「不入流」的商品。別說是元代、明朝,連一張婁東派或虞山派的字畫都收藏不到,昱民兄能在我們這裡找到「鳳毛」?

      孫昱民緩緩放下手中的珈琲杯:

      「這就是盲點,杏德君。」

      他又伸手探向砂糖罐:其實我剛才就覺得,依照他的習慣,剛剛他加進珈琲裡的砂糖量肯定不夠;昱民兄意外地是不太能喝苦珈琲的人。

      事實上我很懷疑他是否真的喜歡喝珈琲,抑或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身分,所以才刻意選擇點珈琲?一個喝茶喝了上千年的民族,如今將喝茶看成需要逐步戒除的「舊俗」,卻又心心念念著要回收流散在海外的茶具──

      這樣的矛盾,可能就只能不斷朝裡面加糖才能吞下肚。

      「這次在倫敦的展覽,雖然讓中國人風光了一回,但也發現我們跟洋人的審美觀念相差太多;我國自古以來,『藝品』不外乎字帖與山水,就是花鳥畫我們都嫌過於艷俗;然而洋人看不懂我們的書法跟山水──他們領悟不到東方文化的精髓,反倒對於雕刻、刺繡、鼻煙壺跟玉珮這些小玩意兒情有獨鍾。」

      昱民兄把砂糖攪勻在珈琲中之後,輕啜了一口:這次的甜度似乎讓他比較滿意。

      「字畫固然是『大人們』爭相搶購的藝品,不過另一方面,雕刻、刺繡、瓷器、小飾品更是向洋人展現我中華文物無所不有、博大精深的宣傳物。」

      他拍了拍裝有茶具的桐木箱:

      「也是很好的政治籌碼。或許這套天啟年間的景德鎮茶具,會被委員長送給希特勒元首當成中德兩國交好的禮物也說不定;總是比送給洋人一幅字畫更實際。」

      確實如此。儘管接觸的不多,但偶爾有歐米人造訪鷸多堂,他們感興趣的東西大多是一些作工精細的漆器、佛像、扇子等物品,並不在乎那些東西的年代跟作者是誰。姑且不說清御孃鍾愛的歐米文學,跟擁有千年歷史的東方比起來,洋人對美術品的見識大概就只有這種程度罷。

      「『鷸多堂』蒐集到的雜物不少,舞鷸正治先生的目光也確實不錯,只不過……有一樣東西,我認為與其透過鷸多堂尋找,不如交給你來幫忙,你覺得如何呢,杏德君?」

      面對他突然露出的狡詰微笑,我只能輕笑微微低頭道:

      「我不過是在鷸多堂跑腿的,真要找什麼東西的話,不如委請正治先生會比較容──」

      「──不,」

      這位來自上海的男子打斷我的話。

      他從自己的背廣內襯掏一盒香菸,抽出一根菸含在嘴上,順帶遞給了我一根。對於這唐突的舉動,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接過香菸,而同時他已經給自己的菸點燃了,將仍燃著火的火柴往我的方向湊來。

      我只能恭敬地探出身,把菸含在嘴中,讓對方給自己點菸。

      此時孫昱民也微微把上半身靠近我,壓低聲說道:

      「……有些事情,我們中國人自己解決,別讓日本人參和進來。」

      叼著菸的他將隨意將那根火柴扔進還有三分之一杯的珈琲中。

      「有位『大人』急需找到某樣物品……對方開出的價碼可比中之先生或杜先生高太多了。當然,杜先生也很明白那東西的價值,所以我還在考慮是直接交給那位『大人』,還是給杜先生賣個人情──不過那都是那樣東西到手之後的事情。」

      他從背廣內襯裡掏出一封深褐色的信封:

      「詳情之後我會再跟你說──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接受我的委託了,不是麼?」

      我咬著菸乾笑回應:

      「幫昱民兄找東西還是頭一遭。」

      昱民兄咧起右唇角笑了笑:

      「『找東西』可要比『顧東西』容易多了。喏,」

      他扭頭對著窗邊昂了昂下巴:

      「茶具我自己帶回去便可;今天也要麻煩你幫我照顧那丫頭了,杏德君。」

      說罷,孫昱民將信封交給我。

      我一手接過裝有「委託費」的信封,一邊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向窗外:一輛人力車正緩緩駛近這間喫茶店,上頭乘坐著一名頭戴飾有紅色蝴蝶結的黑色絲網帽,身著罩上黑色蕾絲短披肩的墨綠色短袖旗袍的少女。

      或許真如他所說的,找東西比起顧東西──幫他照顧那名少女還容易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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