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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之一 緣起(上)

      臺灣,日治初期,熙來攘往的早市街頭,一名花甲之齡的婦女牽著一名稚齡女童的手穿梭在生意熱絡的攤商之間。


      「林桑,這麼早就帶豁姑來買菜喔?」菜販小陳剛送走一位大嬸,眼尖的他瞧見常客到來,立即拉開嗓門招呼。


      「早啊!今日有什麼新鮮的菜?對了,你家二伯的腳最近有比較好點了嗎?我已經有半個多月沒看到他來廟裡走走,聽王嬸說他去種田途中被青蛇咬到,躺在家休養,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吧。」


      「多謝林桑這麼關心我二伯,他已經好了八九成,不過他畢竟年紀大了,現在走起路來還有點一跛一跛的,還好現在還不到秋收農忙的時節,他老人家還能寬心養病。」


      「那就好,聽你這樣說,我也放心多了。」

      「林桑,這些皇宮菜是一個時辰前從我家菜園現採的,妳買兩斤,我送妳三根蕃麥,豁姑應該很尬意吃。」

      「這樣我真歹勢⋯⋯」

      「哪裡的話!妳是我多年老主顧了,應該的啦!」

      始終靜默的小女孩一直乖巧地站在住持阿嬤身旁,看著她與菜販攀談。

      「嘿,阿禍⋯⋯這就是你家那個出人意表的孩子嗎?」


      儘管小女孩天生口不能言,但聽覺異常敏銳的她卻捕捉到一道如蔚藍晴空般明朗的青年嗓音。

      她之所以會留意到這道陌生的聲線,是因為當她聽見青年話音時,原本瀰漫於熱鬧早市的住持阿嬤和攤販、街坊鄰居的交談聲彷彿浸入了水裡,變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唯獨青年的話語清晰可聞。

      尚未意識過來這種知覺上的變化究竟是怎麼回事,接著又有另一道相較之下成熟穩重些、也令她生出某種熟悉感的男聲傳入耳中——


      「嗯。我本來已經作了最壞的盤算,倒是沒想到這孩子令我驚訝的行動改寫了後來的一切。」


      「不過老實說,你那間破舊小廟就算拆了也不可惜,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畢竟你擁有靈驗的大神通,窩守在區區方寸之間也太過委屈。」


      「呵呵,阿福,八成你近日又被上頭交辦大堆案牘瑣事了吧?你挖苦調侃我的小習慣,每每總選在這時候發作。」

      「啐!這麼瞭解我做啥⋯⋯」

      聲源很近,幾乎就像有人站在她身周兩米內。然而,她左顧右盼,卻只有看見村中的相熟面孔,沒見著任何符合聲音特質的男人在對話。

      ——好奇怪⋯⋯

      小女孩無論如何想不通透,若真要勉強認定是她自己聽錯了,這段對話也未免真實得太不像幻覺。

      住持阿嬤已經放開了她的手,仔細挑選著明日十五要祭拜廟中神尊的素菜食材,她心想,只是在附近走走應該沒關係,等聽到住持阿嬤叫喚她時再回來即可。

      於是,她順著聲源的方向,邊走邊觀察著究竟是誰在說話。


      「話說回來,她就是個天生殘疾、被生身父母棄養的卑微存在,說穿了也是她累世的命數業報,你有必要格外關注她嗎?」青年說著說著,順帶打了個呵欠。


      「因為在那個當下,我聽見了來自她心裡那份震耳欲聾的真誠與善良⋯⋯這孩子,終究與我見過的太多太多人是不一樣的。」成熟的男聲之中隱約流露出盡是疼惜的感歎。

      約莫一個半月以前,臨近縣市陸續傳出有些台人密謀抗日被日軍捉補的風聲,因此近日來日本警察頻繁出入各個村落,對可疑人士進行搜索。

      然而,名義上是搜補嫌犯,實際上也有日本警察仗著威權恣意搜刮民脂民膏,欺壓當地平民百姓的惡行發生。

      即便林姓女住持與八年前被生父生母遺棄在禍神廟前、名為豁姑的喑啞女童,一直相依為命地守駐在遠離人群的山中小廟,也不免遭受到日軍的侵擾。

      那天午後下起勢頭頗大的雷陣雨,不到傍晚便烏雲密佈,冒雨出公差的日本警察途經禍神廟,便氣焰囂張地逕自吵嚷著入廟避雨。

      儘管女住持畏於日本警方的人數及威勢,讓他們待在供奉神像的大廳中稍事休息,非常恭謹地奉茶、提供熟食,一心只祈求著禍神保佑,讓他們等雨勢稍歇便速速離去。


      然而,其中有一名日本警察因為在壞天氣執行勤務,心情鬱悶煩躁得很,正想隨便找個理由尋釁發洩。此時,他瞥見躲在年老女住持後頭、既害怕又好奇地朝他們覻眼偷看的小女童,馬上以日語喝斥道:「喂!妳看什麼看!過來!」


      小豁姑頓時飽受驚嚇,更加畏縮地揪緊著住持阿嬤的褲腳,不敢稍有動作。


      「警察大人,她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孩子,她還小不懂事,若有哪裡得罪你們,請你們大人有大量別跟她計較⋯⋯」住持阿嬤連忙賠笑臉,台語和日文交雜地迭聲道歉,但也沒打算立即把她拉離身邊往前推送。


      「少囉唆!我叫她過來就給我過來!」被當地百姓推脫委蛇的日本警察怒火更盛,赫然從長凳上起身,掏出繫在腰間的槍枝,指著她們倆。


      「啊——」雙雙受到驚嚇的住持阿嬤連忙蹲下身,護住渾身簌簌發抖的小豁姑。


      同行的警察們顯然已見怪不怪,有的繼續沈默飲食,更有的甚至冷笑起來,一派看好戲姿態。

      「妳再不過來,我就要開槍囉!」


      「拜託放過我們!請不要這樣——」住持阿嬤出聲哀求著。


      砰——


      但回應她的,卻是一記轟然槍響。


      日本警察直接開槍,鎗口瞄準的卻是神龕上禍神像旁邊的燭台。燭台在子彈的強力射擊下崩倒,波及到禍神金身。


      眼見神像遭到無妄之災,在無知狂妄的日本警察大笑聲中,自神龕上搖搖欲墜,就要栽落地面,始終虔誠信奉神尊的住持阿嬤和小豁姑都無比驚駭地睜大了雙眼。


      「——不!」


      ——禍神就是住持阿嬤一輩子虔心供奉的神尊,祂絕對不能有事!

      在住持阿嬤的驚叫聲和日本警察的大笑聲中,小豁姑的行動比誰更快,只見她無暇多想地疾衝上前,在禍神金身即將觸地受損的危殆之際,雙臂前伸一撈,將祂緊緊地攬護在胸口,用自己的小小身軀護得神像周全。

      然而,也因為事發突然,她止不住猛然爆發的前衝作用力,額頭就硬生生地撞擊在方正的桌角上,登時磕破了一道大口子,鮮血直流。


      「唔呃⋯⋯」她痛得悶唉出聲,但護守神像的雙手始終未曾稍微鬆放開來。


      誰也沒有注意到,其中一滴溫熱的鮮血便在無意間滴落於禍神金身的手背上。


      「小豁——」住持阿嬤最先反應過來,再也管不著其他,立刻奔上前去,將血流滿面的女童抱進懷裡查看傷勢。


      日本警察們先是大愣,隨即勃然大怒。開槍的警察二話不說抬起右腳,狠狠地踹開了住持阿嬤,然後單手將小豁姑從地上拎起來,怒氣沖沖地要出手教訓她,「妳這個混帳東西!」


      然而,眼見日警粗暴的巴掌就要刮落她血痕遍佈的臉頰之際,時間彷彿瞬間凍結了,所有人的一切動作就硬生生地停格在那一瞬。

      ——咦⋯⋯奇怪,怎麼忽然間沒動靜了?⋯⋯已經沒事了嗎?


      小豁姑仍帶著些許膽顫後怕,十分緩慢地微微睜開了原本緊閉的眼縫,待她看清眼前情景何等詭異之後,不由得目瞪口呆——對她動粗的那名日本警察依舊面容猙獰,但手卻停在半空中。旁邊的其他警察也是動也不動地維持原樣。住持阿嬤則是固定在忍著身體疼痛朝她跑來、想要伸手格擋暴力之舉的驚慌姿態。

      ——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怔愣不已地掙脫日本警察的箝制,重新站穩身子,絲毫不明白現在是什麼情況。

      「孩子,妳還好嗎?」驀地,一道溫柔而略帶憂心的嗓音自她頭頂傳來。與此同時,有一隻溫暖的手覆上她仍在流血的額角,「頭還覺得疼嗎?」


      小豁姑不禁抬起頭來,目光望向聲音的主人,那是一名面容清俊的青年。儘管是初次見面,但她就是覺得他身上透出的氣息於她並不陌生,甚至是莫名地熟悉,那是一股發自內心深處、熟稔到覺得連自報家門都不必的熟悉感。


      於是,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而她確實也未曾感覺到絲毫疼痛。


      青年稍微放心地點了下頭,將手收回。


      這時候,她才看見他的手背上沾了一滴血,掌心也染上了她額間的血跡。


      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這樣非常、非常不妥,對他很不敬。緊接著,幾乎是出於直覺,她畢恭畢敬地先將禍神金身放妥在桌面上,隨即用手拉長了陳舊卻潔淨的衣袖,專注而細心地將自己的血漬從他手上拭淨。


      青年微怔,她立意單純的小小舉動卻令他心口湧現一股暖流。

      他不禁問道:「妳希望我怎麼幫妳?」

      小豁姑依舊搖了搖頭,轉頭看向住持阿嬤,走到她身邊,替她按摩著方才被日本警察重踹一腳的痛處。

      「那他們呢?妳想要討回公道嗎?」

      她再一次搖頭,但是抬起手,手指明確地指向大門,趕走不速之客的意思很清楚。

      「好,待會兒就如妳所願。」青年大方應允,再問:「除了這件事,妳還有別的請求嗎?」

      小豁姑認真地想了想,面帶愁容地對他比了下凌亂的神龕,再將桌上的禍神金身重新捧起,小心翼翼地高舉過頭,再踮起腳尖,很明顯是在拜託身高夠高的他幫忙將神像安置回原處。


      青年的臉上綻出些許笑意,立即為她完成這個舉手之勞。


      禍神像安穩地回歸神龕主位的時刻,她終於鬆了口大氣,倍感安慰地雙手合十,朝祂誠心祭拜。

      「妳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青年再次摸了下她的頭,「今天這樁件小意外不太愉快,還是不要記得比較好,妳認為呢?」

      她望著他,這回同意地點頭了。

      「那就這麼辦吧,日後有緣再相見。」青年離去前,面帶微笑地留給她一句:「還有,我很感謝妳的心意,小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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