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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錄音檔一 04

4

下午,我們抵達山腳。

一輛漆成白色的小貨車停泊空地中央,看過去像是一堆白雪。張先生卸下後車廂的鎖,開門要求我進去。

他說:「別老繃著臉,你們總板著臉,也不笑,一點教養也沒有。」

我彎腰鑽入車廂,回頭瞪他,說:「我不想去學校。」

「這由不得妳。而且妳該慶幸,我選擇放妳母親一馬,她限制妳受教育的行為已經觸犯法律,可以判處拘役,我甚至能以阻礙執法為由,當場射殺她,沒有人會在乎。另外,妳要知道,教育是唯一讓你們成為真正的人的途徑。妳應該心懷感激。」張先生說。他準備關起門。

沈聿開口說:「我來就好。」

張先生點頭,旋即離開。

沈聿盯了我好一會兒,交了個東西給我。我還未細看,門便關上,隨後是上鎖的聲音。

車廂沒有窗戶,也沒有丁點讓光線滲進來的縫隙,什麼東西都看不見。空氣飄散一股難聞的氣味。我摸索手中的東西,正好壓下一個鈕,剎那間它亮了,原來是盞燈。引擎也在這時發動,車身因此戰慄起來,開始移動。我揣著唯一的光芒,撐著眼皮,遲遲不敢閉眼。

不確定過了多久,車子煞住。我聽見車門開啟又關閉。原以為學校到了,但等了許久,卻沒人過來開門。我坐不住,一手拿燈,另一手扶車壁站起。車頂很低,我彎腰,就著燈光打量四周。

車廂空無一物,牆上、地上有深色污漬,湊近去看,有點兒像血乾涸後的痕跡。移去門邊,我試著推一下門,紋風不動。我繼續推了幾次,又回到原處坐下,盯著燈,忽然感到無措。接著不由得想到,四年後的成年禮也將和此刻一樣,孤身一人。我將要獨自在森林存活一年,憑藉一把獵刀。這麼一想,我恢復鎮靜,思緒和感官隨之明朗。我聆聽外頭的聲音。接近又遠去的腳步聲。車輛行駛聲。模糊不清的人語、嬉笑……寄宿學校地處偏僻,這兒想必是某個城鎮。

等待期間,我睡著了。睡得很淺,所以一聽見開鎖聲就立刻甦醒。門終於開了,天色昏暗,透過街燈,我看清門外有兩個大約四歲的艾克爾族女孩,睜著晶亮濕潤的眼,流露小獸死了母親的眼神。我曾看過子彈擊碎母猴子的顱骨,她那小小的幼崽攀附樹枝上,嘴裡發出細弱哀鳴,也露出一模一樣的眼神,然後乖順地爬下樹,被獵人捉去,如同兩個女孩順服地依序上車。我沒理由得想到,那隻幼猴被捉去後,養不到一星期就死了。獵人把她埋葬在雛菊花叢底下,與母猴子的骨骸相隔兩顆果樹。

門又再次關起。緊閉前,沈聿又給了幾樣東西──硬麵包、水以及幾顆糖。我把麵包剝成三塊,分給她們,接著是糖果,最後把燈和水挪至中央。

燈光切割黑暗,在每個人臉上劃出明暗光影,形成一種詭譎影像。我們彷彿身處虛實交會處,軀體在實體與幻影之間不斷輪替。忽然,燈光開始閃爍,明明滅滅,嚓地熄了。漫長靜默後,有人哭了,很節制地哭,僅僅只有一、兩聲嗚咽洩出。我也不禁流下淚,在不見五指的漆黑裡,沉默地掉淚。

引擎依舊低低地鳴響,驅動車子朝前駛去。我始終弄不清,顫抖的究竟是車子,還是我們。

但無論答案是何者,都無關緊要。就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那類的問題,開端太過久遠無從追溯,只剩下既定為真的事實,雞和蛋,以及顫抖。

長時間的戰慄不好受,雖然難以確定究竟經過幾次日月輪替,但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那裡待了百年之久,甚至感受生命力的流逝。皮膚逐漸乾縮皺起。骨骼逐漸彎曲。心臟逐漸衰老,疲弱到難以汲打血液。肺臟逐漸壓縮,幾乎無法容納生存所需的足量氧氣。

我正在邁向死亡。

我正在邁向死亡。我們正在邁向死亡。

我擔憂那兩個女孩挨不過這段路程。她們年紀太小了。車子抵達學校,她們全撐過來了,只是面無血色,步履踉蹌,搖搖欲墜。我又矛盾地感傷起來,覺得死在途中其實挺好的。

其中一個吐了,當沈聿把她從後車廂抱出來時,嘔在張先生烏亮的皮靴上。張先生的臉色瞬間變得很不好看。

沈聿連忙向對方賠不是,同時將女孩塞進我懷中。我將她安置在自己身後,給她擦了嘴,囑咐道別亂跑,回頭把另一個女孩抱下車。

張先生抿唇,目光猶如兩把尖錐子。沈聿站他面前,溫聲勸撫,終於讓人回去車上。車門一關,引擎運轉,立刻揚長而去。

我目送小貨車消失在早晨的道路盡頭,轉而打量寄宿學校。校地外圍環繞約三公尺高的混凝土牆,牆頂設置帶刺鐵絲網。牆中央嵌了一扇厚重鐵門,門板浮刻一顆十二芒星。鐵門上方懸掛一塊老舊木牌,用正楷寫下「光明教仁慈寄宿學校」。

鐵門後方駐守一名荷槍實彈的警衛。沈聿從大衣前襟的口袋掏出卡片,交到對方從欄杆伸出的掌中。過一會兒,警衛交還證件,解開鎖,握住把手往內拉,門板沿地面軌道向後滑動。我率先進去,女孩們隨後,最後才是沈聿。直到門鎖上,他才回到前方領路。

校園前庭只有三輛車,和一條灰石磚砌成、直通校舍的寬闊路徑。校舍兩層樓高,典型的尖頂。外牆粉刷成白色,內牆同樣是白的,如果忽略油漆剝落處以及一些髒污,簡直像是由雪砌成的。

正門後是大廳,兩側各有一條走道。我們向右走,直行幾分鐘,遇到十二芒星標誌後左轉,再直行。兜轉許久,總算看到一扇雕刻百合花紋的鐵門。

沈聿翻出一串鑰匙,約莫十來支。他選一支,往鎖孔送,不合,再換一支。反覆數次,門終於開了。

門後站了一個嬌小的年輕修女,身穿寬鬆白袍。頭頂的雪白頭巾蓋住頭髮,只露出一張白淨消瘦的臉龐。薄嘴唇,尖下巴,稱不上漂亮,但有雙大而明亮的眼睛,睫毛濃密纖長。

她身邊已經跟了一個樂族女孩,高修女半顆頭,模樣大約十三、四歲。我們暫且稱她瑞瑪(註6),因為她一身刺眼的大紅。那是象徵吉祥的顏色,無論對於艾克爾人、樂族人、或是北洋人。但在學校,幾乎能掐出鮮血的色調就是一種詛咒。

修女對沈聿彎起唇角,說:「早上好,先生,接下來交由我即可。願聖光與您同在。」

接著,她打量我們,說道:「跟我來。」

修女分別捉住兩個艾克爾女孩的手腕,瑞瑪緊跟其後,我則殿後。經過沈聿,他忽然湊近我耳邊,沉聲警告,「等會,她們要求妳做什麼,妳就做什麼,別輕舉妄動。願依瓦保佑。」

最後那句,是用族語說的。我腳步停頓,回頭看他一眼。才跟上隊伍。

穿過房間,我們轉去右側樓梯,前往二樓。繼續走一段路,前方出現一扇木門。修女輕扣兩下門板,喊了某名修女,說人帶到了。

門由內拉開,修女將我們推進去,跟接應的修女嘀咕幾句,隨即離開。

門後是間寬敞的大房間,牆壁上除了隨處可見的十二芒星,同時陳列一排刀具──剪刀、剃刀、砍刀、小斧頭、匕首和其他我說不出名字的刀械。刀刃打磨得嶄新閃亮。房間中央橫了張大木桌,桌面擺放紙、筆以及一本磚頭厚的硬殼書。一名中年修女坐在桌前。她背後有一個擺滿五顏六色塑膠外殼檔案夾的架子。

房間右方擺了浴盆和毛巾,以及一推車的的檢測器具。左側有張金屬桌子,銀色的,近看會發現上面佈滿褐紅鏽斑。

我們站在桌前,十道目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就像是一根根鐵釘子。我感受到身邊的人正瑟瑟發抖,並且嗅聞到恐懼。任何一個獵者都具備這種能力,看穿隱藏皮囊之下的靈魂型態,也懂得收斂恐懼,不讓萬物察覺。

我放低視線,不與中年修女對到眼。母親曾經說過,永遠別和她們對視,那些人如同野獸,會視之為挑釁。

有人走過來,抓住一個人,動手剝去她的衣服,活剝狐皮似的,接著把人拉去右方。我聽見物體入水,水聲嘩啦,啜泣以及拍打聲交雜其中。我沒有抬頭。幾分鐘後,又一個人被拉走。再來是瑞瑪。最後輪到我。

修女卸掉我全身的衣物,丟入箱子。少了衣料覆蓋,寒意瞬間鑽入肌理。我的指尖變成藍紫色,皮膚冒出一粒粒小疙瘩,不由自主地打顫。她們讓我踏入澡盆,水是冷的,這在冬天十分正常。

修女用肥皂粉和刷子將我清洗一輪,用毛巾擦乾。其中一個修女注意到我左肩的疤──那匹狼留下的記號。她以指腹撫摸好一會兒,詢問另一人這是什麼。

「應該是疤痕,看起來像是狗咬的。」另一名修女回答。

「需要處理嗎?」她接著問。

「我覺得不須用。」另一名修女說。她給我一件白洋裝。我穿上它。洋裝裙擺長至腳踝,衣領裝飾了蕾絲。左襟繡有10827。

之後,我量了身高,測了體重。檢查肢體、牙齒是否正常,以及是否罹患傳染病。一切無慮後,我被領到桌前。

中年修女打開那本硬殼書,抬頭看我,問:「妳叫什麼名字?」

我說:「阿爾伊.蘇沙。我聽得懂國語。」

她先是皺眉,眉心出現幾道深溝,然後恢復原本無波瀾的表情,僅只肢體傳遞出她鬆了一口氣。她對我說:「很好。至於名字,從今天起,妳的名字是陳文靜。」

她從架上抽出一本藍色塑膠殼檔案夾,翻開,在代號後方的姓名欄位填入「陳文靜」三字。於是這個名字闖入我的生命,成為往後餘生人們稱呼我的符號。

從今天起,妳的名字是陳文靜。

它被登記在學校的檔案裡,之後會被記錄在政府的資料庫中。從此以後,對世人來說,世界上只有陳文靜,再也沒有阿爾伊.蘇沙。我想起母親曾經說,名字代表今世的靈魂、命運、鑰匙。又想起她指著雪地裡綻放的白色花朵,告訴我名字的來由。

她說,蘇沙能在冰天雪地裡開花,妳是神眠日誕生的孩子,和她一樣,都是從死亡手中存活下來的生命。所以,我們將妳命名為蘇沙。蘇沙,來自阿爾伊的蘇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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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註:

6.艾克爾語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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