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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一 遇上貓

追著一隻白色野貓奔跑,手上拿著相機的我,不知道牠的目的地是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會追著牠去到哪裡。當我回過神來,已經在住宅區的叢林裡迷失方向,在這個自己出生的小鎮中迷路了。

只不過站在前面,背著我佇立的白貓仍在,為了保住人類的尊嚴,即使這算是賭氣,我也會硬著頭皮跟下去。至於我為什麼會在這個放學後的時間追著貓跑,原因大概是無聊吧,然後就是無聊和無聊吧,所以才會想出要拍攝本鎮所有流浪貓這種無聊的習作。

再加上我在這個實際什麼都沒有小鎮中,有著大量可以浪費的時間,所以純粹本著人類的好奇心,想要看看這一隻白貓的日常。然後我把想法變成行動,最後得出追著貓跑的結論。

「你可別逃喔。」

早就發現我的白貓回頭,像是發出挑戰書般瞪我一眼,接著突然加速右轉,走進一條小道。

我儘管是喘著氣,還是馬上加速追著那隻白色惡魔的背影,走進狹隘的小道。小道兩側都是隔開平房住宅的圍牆,在這個只有混凝土牆壁和等距放置燈柱的街道上,我像個瘋子般追著貓,不再在意自己身處何方,任憑牠繼續帶我走上陌生的路。

然而,白貓最後停留在被灰色牆璧包圍的死巷,駐足在盡頭的綠色鐵網圍欄前,立於牆壁和電線杆交織的陰影底下。被我追上的白貓,表情沒有一絲恐懼,牠從來不懼怕人類。高傲的姿態似乎在說明從一開始會逃跑,就只是想要跟我這個不自量力的人類捉迷藏,單粹逗我玩而已。

「喵。」

如果有人可以翻譯貓語,那翻釋過來一定是這句話:

「你有本事就來抓我!」

可惡,我居然被貓輕視了!

白貓輕易地跳上死巷盡頭的鐵網,利用鐵網中間的空洞作腳踏,不消幾秒便跳過那有一個人高的障礙物,消失在對面的灌木叢當中。

我心有不甘的走上前,想要像貓般輕盈地攀過鐵網,可是卻以拙劣的姿勢,花費數十秒才能越過頂端,然後失平衡摔進灌木叢裡頭。

所幸,用來培養植物的泥地並不堅硬,狠狠地撞上去的背脊,並沒有感到十分痛楚……說笑的。

「這可是他媽的痛。」

躺在地上仰望被枝椏包圍的天空約半分鐘,感覺要放棄人生的我,之後慢慢從灌木叢爬出,然後前臂的觸感忽然從軟綿綿泥土,轉換成不平滑的磨砂地磚。

眼前看到的再不是綠色植物,等著我的也再不是貓。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對隨意放著的紺色長襪,而跟隨我抬頭的視線,很快便發現那對長襪的主人,正坐在不遠處展示她短裙下一雙修長的素腿。那位坐在地板上的少女,以雙手支撐微微仰後的身軀,展現出白色水手服下的曲線,讓隆起的胸部盛載著校服的紅色領巾。

她髮梢有一點捲曲的黑長髮,遮蓋過了臉龐,視線也似乎放在更前方的建築物,沒有留意到我的存在。要是我趁她不注意再走多兩三步,換轉一下角度,就會看到她的內褲。不過,她的氛圍像極一隻流浪的黑貓般不友善,感覺令人難以接近。而且當我看見她櫻桃色的珠唇叼著一根香菸,悠然地吞雲吐霧之際,就證實我的直覺是對的,知道她並不好惹。

「誰?」

沙啞的聲音忽然傳到我的耳中,她那雙像是湛藍色的杏眼同時正瞪住我。那銳利的目光彷彿有一股魔力把我停頓,使我動彈不得,只能持續承受那刺痛人的冰冷視線。

「你來這裡幹什麼?」

她夾在指間的香菸在燃燒,蠕動的嘴唇用著不太友善的口吻質問我。

聽到她的話半晌後,我的神智才清醒過來,發覺一個湛藍色的標準游泳池原來一直在我面前。只不過這個游泳池沒有注水,取而代之是寥寥數塊落葉,淌漾在池底當中。

這裡無論是在一旁倉庫的門口,抑或是泳池梯子的金屬構造,都遭到一定程度的鏽蝕,似乎都荒廢了一段長時間。

「回答呢?」

她脫下開著音樂的橘色耳機,等候我的回答,而我的視線早就瞟去她的裙襬,瞄了眼那隱秘的地方,窺見意外純情的白色。

「啊,我只是剛巧在這裡經過這裡而已。打擾到妳嗎?」

我搔起後腦換上人畜無害的笑臉,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不說出自己因追著貓咪而來到這個神秘地方的白痴理由。

她有點沒趣的發出「誒~~~」的一聲,眼神也失去那如魔女般的光澤,剩下平凡的茶色瞳孔。

我這時才將視線從她標緻的臉蛋移開,察覺她水手服的領口上別著的金屬校徽,與掛在自己襯衫的一模一樣。

「妳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想這樣打開話匣子想必太沒志氣吧。要是向女生搭訕頭一句就用這話,結果毋庸置疑就是會失敗。而且這個小鎮就只有一所高中,這樣問感覺有點多餘。

腦袋一片空白,說不出一句臺詞的我,沉默不語,看著那位已經別開視線,口中繼續吐出白色煙霧,顯然很自在的女生。

地磚上燒焦的痕跡,一堆無人清理的菸燼,都說明她不像自己是個稀客。這裡是她常坐的位置,這裡是她佔據的地方。而我就是一個入侵者,與這裡的所有都格格不入,不像她恍如融入背景般成為一張圖畫。

我就如異物般,應該要離開這裡。可是我卻走到泳池的另一邊,像是要停留鑒賞這裡的景色般,在泳池邊緣面對那位少女坐下來。

秋天的涼風送來樹木的味道,同時捲走落在地上的兩三塊落葉。她的長髮伴隨這輕風吹散,然後舉起左手撥開擋著視線的瀏海,直直看去坐在對面的我。

她會是學校的前輩還是後輩呢?同年級的我都沒有看過這號人物,要是我有曾經在學校見過她,肯定不會輕易地忘記。

難道是我看錯她衣領的校徽,她原來是從隔壁鎮來探險的女子高中生?

然而,我無法就此站起來,再去接近她半步確認這件事。她凝視著我的雙眸宛如美杜莎般使我石化,使我永遠與她保持著一個泳池的距離。

——但是我想要拍下她現在的神態。

破除魔咒的雙手不自覺舉起,我利用鏡頭來對抗她帶有魔性的雙瞳,食指輕輕按下快門,相機發出模仿過去機械的電子聲音。

「變態。」

她沒有把自己的意見說很大聲,只是在這寧靜而又空曠的地方,難免會產生少許回聲,而那回聲亦變得格外的清晰。

及後,她用力抽一口仍在燃燒的香菸,吐出一大口白霧,再把菸蒂壓向已經薰黑的地磚,然後身手矯捷地跳進面前那個乾涸的泳池,面向我走過來。

我並沒有打算逃走,甚至被她帶著半點敵意的步姿所吸引,想要再在這泳池邊緣從高處拍下她的身影,只是腦內的理性阻止了我想要作死的行徑。

她走到我那雙骯髒的運動鞋前停下,盤起雙手抬頭瞪著我說:

「下來。」

她的語氣很平淡,沒有一點被人冒犯的激動,但是蘊藏著一種不得不聽從的威嚴。

我本來想要她退開一個空位,好使我跳下去時大家都安全,免得一個不小心撞在一塊,可是在我開口之前,她的雙手已經抓住我的褲管,迫不及待要把我拉下來。

雖然被女生強行脫去褲子的劇情好像很歡樂,但是按照現在的情況繼續發展下去,這個荒廢的泳池似乎快要發生一宗命案。

「不要!不要!」

雖然知道無論怎樣叫喊都不可能制止接下來的事,不過我還是力竭聲嘶地重新自己的主張。她後來抓住我的腳踝猛力一拉,我便從泳池的邊緣掉下去。當下什麼都沒有想的我,馬上抱住懷中的相機,手臂在撞上池底前先行的著地。

「斷了啦!手臂斷了啦!」

她看著倒在地上的我倒抽一口氣,看上去確實是有點慌,臉也有一瞬變得鐵青,不過當她看穿那是蹩腳演技後,下一秒便從我的懷中搶去相機:

「你這種傢伙可不會這麼容易出事。」

的確是這樣,我對挨摔這件事倒是很有自信,就像剛才那樣墮下也不會有事,但痛始終還是會痛的。

我盤坐在地下,揉著發痛的手臂,看著站得筆直的她肆意玩弄我的相機。可是與其打量她會刪除我拍的哪張照片,擔心這種莫可奈何的事情。我倒更是想一再窺探她短裙下的風光,不自覺瞄向那雪白大腿的內側。

她很快識破我的企圖,用眼角的餘光猛然瞪我一眼之後,退開了兩三步,對著我這位相機的主人,玩弄螢幕旁邊的按鍵。

只是片刻過後來,她手指都沒有再動,像整個人是愣住了,全神貫注地看著相機螢幕。

我禁不起好奇心站起身子,躡手躡腳走到她的身邊,在差不多貼上她背脊的距離下,從那瘦小的肩膀上方,探頭看去她的焦點:

「怎麼了?」

直到我出聲之前,她似乎都沒有察覺到我的接近。不過她並沒有討厭得跳開,只是稍稍回頭對我擺出一張臭臉,然後笑著回望那個細小的相機螢幕。

「這很可愛。」

她說的,是一隻灰黑虎紋流浪貓的影像。

「這個哩,這個是我昨天拍的。」

「原來你不單止會偷拍女生的。」

「沒有偷拍吧。當事人不知道的才是偷拍。」

「這好像有點道理。」

接著她按下左邊的按鍵,繼續看下一張相片。仍然是貓,然後又是另一隻貓,接下來是我前天拍下的貓。為什麼這個鎮會有這麼多流浪貓呢?多得好像要花一輩子也不可能把牠們拍下來。

「雖然是很可愛,但為什麼全都是貓呢?你是會對著貓興奮的變態嗎?」

她那純粹的語氣不似是開玩笑,像是真心以為我是這樣子的變態。這比起故意的惡言,來得更加傷人。

「才不是!我才沒有這種特殊癖好!」

「我明白的,貓這麼可愛,會有這種想法的也不出奇喔。」

「貓是很可愛,但我對貓沒有半點奇怪的變態想法。」

「嗯嗯,這一團白色的東西是什麼?」

「什麼?」

螢幕被她換成一幅比較抽象的作品,那是一幅完全沒有對焦好的相片,而成象也是正如她所說,就只有一團白色的東西佔據整個畫面。

「我就是追著牠來到這裡。」

「牠?」

「一隻白貓,妳有見過嗎?」

「沒有。」

她不感興趣的終結話題,把畫面轉到我最後拍的一張照片。

當她看到螢幕裡,少女按下被風吹拂的長髮,雙眸冷冽地瞪向鏡頭的模樣時,彷彿重遇一位相識已久的人,霎時止住了呼吸。

看著那畫照片沉默良久,在不知多少次心跳過後,她忽然問道:

「你為什麼會拍我?」

她居然不是利落地把照片刪除,而是問我問題,這使我有點措手不及。我以為自己聽錯什麼而不作回應,於是她別過臉看著我,一眨有著細長睫毛的杏眼,重覆一遍剛才說的話:

「你為什麼要拍我?」

她的吐息混雜香水和菸的味道,甜膩之中帶著苦澀,令人處於想要退卻但又一直駐留的無盡矛盾之中。

我盯著她的朱唇,嘴巴霎時找不到理由和語言而震抖,爾後吞吞吐吐像個剛學懂說話的小孩般,把自己的想法毫不修飾的說出來:

「因為……因為妳很可愛。」

她聽到我的話後臉頰漸漸漲紅了,好像聽到什麼驚天動地理由般,用手掩住忍不住逐漸張大的嘴巴。

這是我的真心話,可能是因為沒有什麼好隱瞞,所以在她追迫之下,想都沒有多想便說出來。到我注意到她的反應時,我才仔細嘴嚼剛才的那話的意思,輪到我羞赧起來。

「那是……就跟流浪貓一樣!」我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說清,但是慌張得手腳亂動的辯解,似乎會使她更深陷「我是會對貓興奮」的誤會。而且我這時的表情一定很奇怪,所以她後來像是衝破忍耐的臨界點,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是什麼鬼理由。」她笑得抱住肚子,背脊都彎起來,再說:「新的搭訕方法?」

「不,這只是實話。」

「那你還是不要再說了,這令人很難為情。」她接著把相機遞到我的眼前:「老實說,照片拍得還不錯。這還給你。」

她放開手,讓成為自由落體的相機重回我的雙手之中後,便一甩長髮轉身,打算回到泳池的另一側。

「嗯。謝謝讚賞。」

我對著她的背影說道,但是她並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默默地在泳池裡走著,然後爬上不鏽鋼的梯子回到岸上,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看著她在泳池邊緣穿回襪子,提起放在一旁的書包,重新戴好她的耳機,在池邊走過。如果再有一次機會的話,我想要追上去,再跟她多說一點話,可是那時我只是眼睜睜看著她離開。

臨別前,她帶著微笑回眸,盯了仍然站在池底的我一眼,然後那個修長的身影便逃開我的視線,如同這天看到白貓一樣,在我腦海成為一回憶。

那恍如一個夢境,到醒來的時候,原來一切都沒有發生。

到我回到家後,打開相機內的照片時,我發現她並沒有刪除那張照片。攝下她容貌的那一瞬依舊保存在裡頭,這下我才肯定她並不是我白日夢下的幻想,而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

這時我明白她對我的讚賞,才不是什麼場面話。

然後,我們突如其來的重逢了。

「嗨!」

在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早上,我在校舍裡一樓通往教職員室的的走廊裡頭,再一次遇上那位一頭烏黑長髮的她。

這次她口中並沒有燃燒的香菸,耳窩也沒有塞著橘色的耳機,而是以一位很單純提著書包,相貌標緻的女子高中生身分,出現在我面前。

「……嗨。」

她冷淡地回應我的打招呼,一點都沒有重逢的感動,爾後撥開遮蓋右眼的瀏海,稍稍別開臉,不願對上我的眼問道: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我是高中生,學姐?抑成是學妹?」

「我像你的妹妹嗎?」

「不,一點也不像,而且我也沒有妹妹。不過,女生都不是喜歡別人讚她年輕的嗎?」

「那還真是多謝啦。我又不是上年幾紀的歐巴桑。」

「那學姐妳是哪一班?」

「為什麼我要告訴你。」

「那可以告訴我名字嗎?」

「才不要。」

「學姐妳是模特兒來嗎?」

「不是。為什麼你會這麼問?」

如果說實話「妳很漂亮。」或是「妳身材很好的話。」,恐怕她會認為我在性騷擾而結束對話,所以我還是將這意見保留吧。

「不,我好像在什麼雜誌見過妳。」

「那你一定是看錯。」

「那可以拍妳嗎?」

「為什麼突然把話題轉到這裡?」

「因為這樣站著拍的話很有封面模特兒的感覺。」

「不行。」

正當我要舉起掛在胸前的相機時,學姐她便一個箭步靠近,用手擋著沒有開蓋的鏡頭。

「都說不行。這裡是學校來,你在想什麼啦變態。」

「那不在學校裡就可以?」

學姐沒有回答我,撥開我的相機之後便從旁走過,不想與我再有任何交雜。只是當我打開鏡頭蓋,用自動模式捕捉了她的背影,讓快門聲音響起時,她還是回頭瞪了我一眼,才再邁出腳步離開。

但是我並沒有就此放棄,在她身後一步之遙身後跟著走。

她很快便察覺我的意圖,轉身走進階梯口,并且快步的踏上階梯,然後在中間的平台轉身,居高臨下用睥睨討厭蟲子的眼神看去我。

她這樣的表情真棒,我很想用相機拍下她,只不過現在不讓她逃走更重要,所以我馬上也跑上階梯。

只是她沒有再走,而是把握緊的拳頭收在腰間,站穩馬步瞪住剛走上階梯的我,說道:

「別再跟來,揍你喔。」

從她的表情看來並不是說笑,雖然我本能地退縮半步,但是沒有背著她拔腿逃跑。

只是接下來她並沒有如口中所說給予我一個寬限,毫不猶疑便出拳打向我的胸口,幸好她的力量並不如那個架勢般巨大,在衣服底下應該只是造成一塊小小的瘀青而已。

「比起拳頭,我還是喜歡別人用腳踢的,學姐。」

「還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變態。」

學姐一聲嘆氣之後,又再邁出步伐,而我繼續做出跟蹤狂的行徑,沒有讓學姐的背影逃出我的視線。

她雖然有些不滿的再向後瞪我,但是都沒有再停下來跟我虛耗時間,好像放棄跟我這種人理論般加快腳步,走到學校三樓。

都到了這一步,只要一直走在學姐身後便會知道她的班級,儘管我不知道這項情報有什麼作用,不過不跟下去會很可惜的吧。

回復平靜的學姐,即使從後面看來也可以感覺到她是一個美人,如果能夠卸下她那種強硬的態度會更加好,可是這樣子又似乎沒有了那種冰冷的風格。

「為什麼要纏住我?」

走在走廊的她忽然又這樣問道,我盯了迎面來的學長一眼,又再回望她烏溜溜的黑色長髮,沒有想到一個正確的答案。

「……」

我久久都沒有回答學姐,而她也是「哼。」的一聲,興致索然地繼續走她的路。

是因為貪玩?抑或是近來逗貓逗多了,所以才會才想要把不理我的都去纏繞一下,想要跟不同類型的動物交流。

對,學姐對我來說就是一種不同種類的動物,會一個人在杳無人煙的泳池旁邊抽菸的高中女生,肯定會是跟我永遠扯不上關係的不良少女。

我就是本著想接近未知的好奇心而接近她,但要是有人問我的話,我大概也會毫不忌諱地說明,首先是她的外表吸引我。

只是無論如何,我現在也無法三言兩語的在學校的走廊裡頭解釋清楚,我看著學姐如貓般的身影,走進三年二班的教室,看著她不友善地推開兩位在路中心聊天的男生,然後飽受別人側目,回到她近在窗邊的座位。

我沒有佇立在那個陌生的教室門口,停留一段會令人起疑的時間,而是單純裝作剛好經過這裡,剛好看到這一幕的普通男生。

及後我便回到自己的教室,開始這天的第一節課。

只不過,我一點也沒有把思緒放在沉悶的歷史課裡頭,聽著那大概發生在五百年前,某個偉人的偉大事跡。

在無聊的課堂上,我的腦海裡就只有學姐孤單的背影,那種充滿敵意的眼神,以及一點也不友善的態度。

她還真的很像貓哩。

也是喜歡形單影隻的行動,甚至已經到了我行我素的地步,也很不喜歡跟其他人有所交流,平等地討厭所有陌生的人類。

但是熟稔起來之後,貓也會有黏人的時候,不過學姐會有這種模樣嗎?要是跟她熟稔起來之後,她也會變得很黏人?不不,她會變得很黏人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有很多問題,總是有種比起靈異電影還是恐怖的感覺,很難成為一個確實的幻想。

然而,學姐戴起貓耳,套上貓掌手套這種同樣超現實的幻想,卻不知為何很容易的浮現出來。

只是無論是哪一種幻想,都不可能化成現實。我對學姐的了解,除了她讀哪個班級之外,可說是一無所知,

畢竟我跟她昨天才是頭一次見面,也還真是沒想到學姐這號人物,居然沒有在這個小鎮裡的一所高中裡成為話題。

先不論她的性格,單是以容貌來說,應該會很容易成為無知後輩所憧憬的一位對象,在同輩之間也應該會成為焦點。

不管在哪個地方,美男美女就是有這種被人注視的優勢,可是學姐好像與這些都無關,至少關於她的流言我都不曾聽過。

當我想到這裡的時候,學校的鐘聲響起,宣布第一節課完結。我沒有聽進講臺傳來的任何一字,連筆記也沒有抄下,在敬禮之後也只是把那本沒有翻過的教科書草草草收進抽屜。

我的視線從黑板轉向窗外的風景,從我座位看出去的是對面另外一座校舍,而兩座校舍中間,則是種了一棵大樹的中庭。

要是特意去看那棵被我拍過無數次的大樹,就必須要站起來走近窗邊的位置去看。這有夠麻煩,所以我還是安坐在座位上,托著下巴呆望對面校舍一成不變的空教室。

本來應該是完全靜止的畫面,卻在這時突然起了變化。

在對面校舍的頂樓上,有一個人影靠在鐵網圍欄站著,似乎觀察著那個無人的中庭,但一秒過後便轉身離去。

在我坐著的位置,是不可能看得清站在那裡的臉,更不可能說得出那個人到底是誰。但是我有一個預感,知道是誰站在那裡。

我沒有多想什麼便從桌子的抽屜取出相機,在這個兩節課之間的小休離開教室,通過連接兩座校舍的天橋,再踏上通往頂樓的階梯。

推開那道看上去快要倒下的金屬門,刺眼的陽光隨即使我瞇起雙眸,我舉起左手擋去那光芒,然後便看到那位逆光站著的人物。

「你為什麼又會在這裡?」那位率先到達這裡的人,一看到我便開聲問道。

我與她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是這裡很安靜,所以不需要放大嗓門也能聽到對方的說話。不過我還是想要接近她多一點,於是邁出稍作停頻的雙腿,與她縮短至一隻手臂的距離。

「因為看到妳在這裡。學姐。」我回答他先前的問題。

她對我的回答淺淺的一笑,然後轉身用十指抓住鐵網看去遠方。

「什麼啦?你是跟蹤狂嗎?」

「大概吧。我近來是貓的跟蹤狂。」

「貓的跟蹤狂?」

「昨天妳不就看過吧。貓的照片。」

「嗯。對了,你說過我是流浪貓的吧。」

「那個只是……」

「如果我是一隻真正的流浪貓就好哩,那就再沒有煩惱。」

「流浪貓要覓食也是很煩惱的。如果沒有人餵食,就得跑去翻垃圾筒,去野外找昆蟲吃。」

「你還知得真清楚。」

「拍那些我可是要跟上貓好一陣子,瞭解牠們的習性,在哪裡蹓躂或是集會之類。」

「這跟普通的跟蹤狂一樣吧,真是變態。」

「可能有一點吧。學姐,倒是妳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上來這裡呢?」

「想翹課。」她抓住鐵網的手稍稍用力,發出一點聲響。

她會坦白地說出自己想法,還真是個率直的孩子,換著是我的話就會隨便掰個要待在這裡的理由,好打發其他人不礙著自己。

「朋友不會擔心妳嗎?」我問。

「正常人都不會理我的吧。」

「好過分喔學姐,把我說成不正常。」

「咯咯,你真的是不正常喔。變態跟蹤狂。」接著她別過臉,用眼角盯住我又說:「吶,你有想過由這裡跳出去會怎樣?」

所以她上來這個的目的是這樣?想從校舍頂樓跳出去?

「要是不懂飛的話,應該會摔到地上吧。」

「真是個無聊的答案。抱歉,我還真是笨,居然會以為你可以說出個有趣解答。」

「不過肯定可以去另一個世界。」

「這樣做就可以去異世界冒險嗎?這樣的話好像不錯。」

「學姐妳才不要跳出去喔。」

「別這麼較真,我在開玩笑的喔。再說正常人都會有這樣想過的吧。」

「有嗎?唔……想起來又好像有過這回事。會幻想自己懂得飛行,會幻想自己有什麼特殊能力的中二病。」

「中二病不好嗎?至少可以活在自己喜歡的世界當中。」

在學姐話音落下的同時,上課的鐘聲從校舍響起,可是我倆都無意離開,沒有挪動雙腿移動半步,在頂樓上看著教師經過走廊步進教室,隨得時間任意流逝。

「你不回去上課嗎?」她說。

「上課很無聊。」

「同感。」

接著學姐從她的裙袋中取出一包菸,動作利落地從中用嘴叼出一根,然後在放回那包菸時,掌心換來一個打火機。

「學校可不准抽菸喔。」

「誰管啦。我又不喜歡學校。」

「被發現會停學。」

「嘖。那不被發現好了。」

「那也給我一根。」

「不要啦。這對肺部不好。」

「那學姐妳也不要抽吧。」

「我沒所謂。」她把菸點燃之後,用力的抽一口,吐出白霧。「人終需一死,不是嗎?」

我不明白學姐的邏輯,況且我對肺部也不是很著緊。

「那學姐,妳為什麼要上學呢?」

「為了出席率。」

「真是個無聊的答案。」我模仿學姐的說法。

「小器和記仇的男人可不受歡迎喔。」

「我沒有挖苦學姐的意思。」

「是嗎?學校就是這樣無聊的東西,我以為你一早知道這件事。」學姐若無其事的吞雲吐霧,就像個經歷大半人生的大叔繼續說:「待在學校的目的,就是要逃離學校喔。要是留級的話很麻煩,又要再花一年時間,重覆做著上一年的事。然後升學的時間也會推避,整個學習生涯都會延長。」

「學姐妳想升學?」

「這當然啦!不然你想高中畢業之後,一直待在這個小鎮,待到死的那一天嗎?我才不要一直留在這裡。但是你想想一個高中畢業的女生,可以在其他地方做什麼工作?援交嗎?每天跟不同大叔約會想起來都噁心。那樣的話我寧願現在從這裡飛出去好了。」

「這番說話很像生活指導的導師所說。」

「這是實話。我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才不要過那樣無聊的人生。」

「學姐很厲害,已經想到未來要怎樣。我倒是一點也沒想過畢業之後要怎樣。」

「沒有想做的事?沒有想去的地方嗎?」

「沒有。所以翹課不學習也沒所謂,我或許可以一輩子留級,當一輩子高中生哩。」

「學校又不是為了學習。想要學習的話自己在家也辦得到,沒必要特意回來學校,花時間去聽那些一點也不有趣的人說話吧。而且你覺得當高中生好玩嗎?要我一輩子困死在這個地方,可是一場惡夢。」

「也不至於是一場惡夢吧。」

「那你的相機呢?不是什麼夢想之類?」

「才不是啦。這是類似玩具的東西,在這個無聊的小鎮裡用來玩的。」

「玩具哩。」

學姐之後沒再說什麼,默默地抽著她的菸。

我踏前兩步與學姐肩並肩的站著,隔著學校頂樓的鐵網,看著遠方的風景,隱約看到掩蓋在住宅平房之間的大海。然後舉起相機,在鐵網中間的空洞,拍下一張靜默的風景照。

可是這樣實在太過單調,於是我退後一、兩步,將學姐右上半身放進取景器,將她吐出的煙霧、燃點的香菸以及鐵網和鐵網外的風景,攝成一張黑白照。

學姐沒有對快門的聲音有所反應,明明只是數步之遙,但是她就好像不在這世界之內,而是存在於另一個次元,看著與這裡截然不同的風景。

我看著學姐慢慢抽她的菸,不覺得這是件什麼壞事,單純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吹著有時帶來鹽味的海風。

我們會有一樣的感受嗎?我想體會學姐現在的感受。

「可以讓我嚐一口嗎?」我再一次詢問。

學姐把剩下短短的菸蒂,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回頭看向我。一陣青風吹散她的長髮,她渾圓的杏眼似是貫穿一切般,凝視著我的臉。

「你不懂死心嗎?」她說完之後便把那根菸伸向我這邊。「過來。」

她把濾嘴對向我,我沒有用手接過她的菸,直接用口把那燃燒的尼古丁用力吸進肺部。

「咳咳咳……」

「很辛苦的吧。」

「只是有點不習慣。」

學姐沒再看去我,把那根剩下短短一截的菸,放回嘴中再深深吸吮一口,然後便把菸蒂丟到地上,用腳踩熄。

「這算不算間接接吻呢?」我問。

「白痴。」

學姐接下來向著鐵網舉高手臂向外伸展,然後一個轉身,迎面在我旁邊走過。

我回頭看著那個悠然走向頂樓出入口的她,對著那個瘦小的背脊問道:

「接下來妳要去哪翹課?」

「不知道哩。書包都在教室裡,不可能離開學校吧。」她停下腳步,面向我:「噯,你有參加什麼社團嗎?」

「嚴格來說的話……有吧。」

「那帶我去你的社團看看。」

學姐說出來的提議實在沒有什麼好拒絕的理由,而且要是我不答允的話,這次兩人的翹課旅程大概也會就此完結。

不過,要說完全沒有介懷的話肯定是騙人,畢竟這年以來那個部室都是我一個人在用,感覺上就似是自己的私人房間被人突擊拜訪那樣,不會令人高興起來。

我和學姐離開頂樓之後,下了一層來到三樓。儘管現在是上課時間,我們依然光明正大的在走廊正中央大刺刺地走著,終歸這邊的校舍就只有社團部室,不會有人過來上課,更不會有空閒的教師過來巡邏。

我帶著學姐在三樓走廊朝著校門的方向走,去到位於走廊盡頭的攝影部部室,用不著鑰匙解匙便拉開了門。

甫進入部室,左邊便是校舍外牆內側,右邊是大概有二十平方公尺的長方形房間。室內唯一的長桌貼在唯一的窗口擺放,而長桌上面放著一台白色外殼老舊得泛黃的電腦。

至於另一邊用來間隔開走廊的牆壁,則是把兩個老舊的金屬書架排放在一起。架上放置的,全都是攝影部成員歷來拍攝的照片集結成的相冊。有以年分分類的,也有跟我不認識的人名分類,但是那些相冊都是以隨機方式排序。

而剩下來的牆上那些少少的空間,都貼滿不同人拍的作品,當然我也跟隨傳統,把自己滿意的幾幅作品,混在其中貼在房間最盡頭的牆上。

「這邊的都是貓,是你拍的吧。」學姐一眼便看穿那些較新的相片會是誰的大作。「哇!很可愛!牠們都是在這個鎮裡的貓?」

「嗯,這些照片我都花了幾個月時間去拍。」

學姐沿著在牆上排列的照片移動,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轉了一圈,又指著其中一隅說:

「這邊都是風景照哩。這些是學校的角落。誰拍的?」

「都是已經畢業的前輩留下來的。」

「沒有其他部員的嗎?」

「說起來慚愧,現在攝影部就只有我一個人,我是唯一的部員兼部長。」

「我還以為攝影部應該人才濟濟。」她走近書架又說:「那,這裡是算是你的秘密基地吧。」

「用小學生的說法的確是這樣。」

「這些相冊我可以取來看看嗎?」

「嗯。」

學姐小心翼翼把其中一本,超越三十年歷史的相冊慢慢取出,她打開的時候也特意用手指頭輕輕的翻開,不想傷到年事已高的書背。

「以前學校原來是這樣的。」

學姐的感嘆令我看去她手上的相冊,想起來我也不曾把部室裡的照片全都看一遍,這些收藏在陳年舊相冊裡的照片,我也是頭一次拜見。

學姐所看的,似乎是某位攝影部前輩在學校頂樓拍的一張黑白照,那時候沒有圍起來的鐵網,住宅的小屋也大多是用木造的,而且也可以清楚看到大海。

另一張是在學校正門拍的,照片正中間是三位途經的學生。三位學生都都面對鏡頭笑著比出V字手勢,不似被人偷拍,不過照片已有點褪色。

然後並排放著的另一張照片,是那棵種在中庭的大樹,看上去跟我拍的沒有分別,不過仔細研究之後就發覺枝葉的位置有一些不同。

「中庭的大樹到底種了多少年呢?」我問。

「誰知道。我入學的時候已經是告白聖地。」

「不知道學姐剛升上高中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呢?」

「你又在幻想什麼,變態。」

「不,只是想到學姐原來都有國中時期,還真的很神奇。」

「當然有啦,白痴。」凝視著相冊的學姐,翻開另外一頁。「這番話對誰來說都很失禮。」

「學姐有被誰告白過嗎?」

「大一年的學長、隔壁班連話都沒跟他多說一句的男生,都是突然之間就跑過來說喜歡我。誰會跟那種人交往。」

「不先嘗試交往一下嗎?說不定未來會喜歡上喔。」

「要配合不認識的人很麻煩。而且真是喜歡的話,就不會告白一次就死心吧。他們那幾個人之後都沒再來找我,一次都沒有。」

「嗯嗯,的確是樣。」

因為心裡還是在意中庭大樹的事,於是我取來另外一本年代更久遠的相冊,嘗試找一下有沒有以往中庭的照片。

哇靠,全都是模糊的黑白照哩!

「那學姐妳喜歡哪一類型的人?」

「有希望的人吧。」

「這還真是一個曖昧的說法。」

「總覺得,以前的人很開心。」

「嗯?」

「就是照片裡頭被拍的人。你看,每個人都很高興似的。」

我探頭看去學姐的手上的相冊,裡面多數都是人像拍攝,都是在校舍不同角落的學生,只要看一眼就會被照片裡那種歡樂的氛圍渲染。

「都是令人開心的照片,不像我這本,都看不清究竟在拍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的呢?」

「以前的相機很麻煩,要自己調整快門、焦距,不懂的話就會拍出這東西。拍的人可能是剛開始攝影吧。妳看,接下來這幾張終於清楚了。」

「你很喜歡攝影的吧。」

這回事我又真的沒有認真想過,要很明確說喜歡又不是那一回事,但當然肯定不會是討厭的啦。對我來說,攝影就似是一件無聊用來耍樂的事。誰會不喜歡玩呢?

「可以這樣說吧。」

「未來打算成為專業?」

「不可能吧,我是喜歡拍貓的變態喔。只是拍貓的話可賺不了錢。」

「終於承認自己是個變態了,變態。」學姐咯咯的笑出來,笑得連手中的相冊也差點摔下。「誰會這麼白痴的啦。」

我也想知道自己為什麼對著學姐的時候會這麼白痴。

「不過你不打算試一下?」學姐花一段長時間平伏笑意之後問我。

「試什麼?」

「成為專業攝影師。」

「沒這個想法吧,我好像不是那一類人。也不像學姐那樣,一早想好自己未來要怎樣的人。」

學姐沒有回話,又再默默地翻起相冊,及後忽然說出一句:

「未來的事可不是靠幻想就能夠達成。」

可是我連想都沒有想過畢業之後要怎樣,要去哪裡,要做什麼,我通通都沒有想過。在這個只能從事漁業的小鎮裡頭,有一小部人不像我這麼游手好閒,已經在課餘的時間往船上跑。另一部分人會在學校裡頭為了未來努力唸書,或是出去這個鎮外打零工,想要早點獲得社會經驗。

我並不喜歡唸書,要說去打零工我又沒有很強烈的興趣。畢業之後大概也會跟大部人一樣,離開這個小鎮,隨便找分工作過活吧。

「我可是連幻想都沒有。」

「隨便找件想做的事情,總會有一兩件有興趣的。攝影對你來講沒有趣嗎?」

「不是沒有趣,我沒有那種執著吧。」

「你是連試都沒有試便說放棄的人吧。」

嘗試,是要到哪一個地步才說嘗試呢?我並不討厭按下快門,當然拍攝到好看的畫面時也會感到高興,可是要一輩子靠攝影來過活的這種嘗試,我還是不可能沒有後顧之憂的踏出第一步。

「不,沒事了。你當我剛才什麼也沒說吧。」學姐突然闔上相冊,補上這樣的一句話。

後來她把相冊物歸原處,又取來另外一本慢慢觀賞。

我和她就這樣一直看著這些留存下來的相冊,看著過去在這學校生活過的人,看著他們已經褪色的身影,以及不值一提的生活點滴,再沒有過一句對話。

直到宣布午休開始的鐘聲響起,我和學姐才放下這些老舊的記錄,各自離開攝影部的部室。

沒跟對方說一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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