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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耽美】逐日

      那一天,太陽從天上摔落地面。

      冰冷的艷陽,摔得十分不堪。

      興許是祂神生中最狼狽的一次。

      帶著和煦的笑容,日蘭不著痕跡的推開包圍住他的鶯鶯燕燕,快步走向這次的委託人,然而對方臉上已堆滿了不屑。

      「我們是付錢請你來做事,不是讓你來勾引良家婦女的。」委託人太助怒瞪著想跟上日蘭腳步的少女們,引來一陣嬌嫩的噓聲。

      「別這樣嗎,太助小兄弟。」日蘭厚著臉皮勾上太助肩膀,太助被他高大的身軀壓得往下一沉。「我不過就是生得好看點,比較受人矚目罷了──」

      日蘭突然壓低聲量,沙啞低沉的性感嗓貼在太助耳畔逼出他一整片的雞皮疙瘩,太助還來不及怒送日蘭一拳,他已接著開口。

      「你喜歡小魚對吧?」日蘭嘻皮笑臉的回眸一望,注意到他的目光其中一名少女羞紅著臉尖叫逃走。女孩子就是這麼惹人憐愛。「我答應你不會對她出手。」

      他刻意挑逗的刮了下太助紅透的耳根,太助低吼一聲奮力掙扎,日蘭大笑中鬆手。男孩的反應也很可愛啊。

      「不過就是個來路不明的流浪方士,噁心!」太助惡狠狠的啐了口,日蘭止住笑聲,臉上神情反而更加明豔。

      「小兄弟,到處都鄙視方士,認為我們裝神弄鬼騙錢,但我特別喜歡你這種直白的類型。」日蘭拍了拍渾身緊繃的太助。「這種才不會在背後暗算我。放心,我會幫你們解決蜘蛛精的。隔壁村的鼬鼠妖怪不也被我輕易的趕跑了?」

      日蘭隨著太助的腳步走進了森林。

      「沒把妖怪殺掉、永除後患,就這樣讓牠跑了,你這方士程度八成不怎麼樣。」太助陰陰道。

      初秋已至,染上金黃色澤的樹林逐漸蕭瑟,幾片枯葉旋轉而下,無風的上午。

      「嘛,我日蘭的優點,就只有好看的皮囊跟不怎樣的驅邪能力。」油鹽不進的日蘭仍是笑容滿面。「大概還有多遠?在陽氣轉衰前會比較好處理。」

      「到了啦。」太助沒好氣的說,自主林道岔出,走向一處底部亂石堆疊的小斜坡。草本植物滿佈的斜坡往上切去,中間光禿了一塊,露出夾雜大量砂石的褐色土壤。看來這陣子剛崩塌過。「把亂石推開,可以找到蜘蛛精洞穴入口。」

      太助指了指雙手一盤,完全不打算幫忙,日蘭不以為意的挽袖動手。這種粗活他做多了。

      「她最近做了什麼?」日蘭連連搬開數顆巨石,還能一邊氣定神閒地跟太助搭話。

      「什麼意思?」太助眉頭緊鎖,臉上的嫌棄不增反減。

      「你們早就知道她的存在卻一直沒處理。」不然怎麼可能這麼明確指出巢穴位置?「我在隔壁村也待上一陣子了──」

      日蘭將顆板狀岩石奮力往旁一挪,黝黑陰森的洞口赫然出現在兩人眼前,不祥的冷風隨之竄出,太助明顯的打了個寒顫。目測之下洞口顯小,日蘭矮下身子應該進得去。

      「肯定是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讓你們急急忙忙跑來找我。」日蘭作結。「跟這崩塌有關?」

      「哼,少自以為是。」太助眼神飄了一下。「隔壁的村子盡是些討人厭的傢伙,而且哪有這麼容易遇到方士?平時大家盡量避免走這林道罷了。」

      「要避開離村的主要道路之一,還真是辛苦。」日蘭伸伸懶腰,然後一一清點起懷中的傢伙,它的生財、保命道具。「坍方呢?」

      「……上個月底的颱風。」

      日蘭掐指算算,上個月底自己已在隔壁站暫時落腳,的確遇到了太助口中的颱風。也是那場大雨讓自己逗留到現在。

      「廢話真多,還不趕快下去?」太助最後幾個字化為低吼。

      「哈哈,好啦好啦,小兄弟。」日蘭笑呵呵地準備入洞。他知道蜘蛛精一般是夜晚行動,白晝會呈現昏睡狀態,獨闖巢穴這件事情有些風險,但不至於賠上性命。「我不過就是想跟你多獨處一下──」

      「拿!錢!辦!事!」太助的怒意隨一字一字的從他齒縫迸出。

      「好好好。」被兇的日蘭聳聳肩,笑容不減。「我去去就回,別太想我。」

      說著日蘭不點火摺就鑽進洞穴中。雖說晨間會昏睡,但火與熱是蜘蛛精的天敵,他們會特別敏感,要避免開頭就打草驚蛇。潮濕與腐爛味撲鼻而來。洞口處有點斜,幾步後恢復平坦,日蘭正要藉由天光打量去路,陰影迅速滑過,伴隨飛沙走石,目瞪口呆中日蘭回頭拔足狂奔要阻止太助,卻在洞口前滑了下重摔在地,只能眼睜睜看著入口被關、切斷天光。

      「跟蜘蛛精一起死在裡面吧!變態!」太助扔下這句話,日蘭聽到急促足音迅速遠去。看來他還是玩過火了。本來以為這類型敢怒不敢言。

      撐起身子的日蘭先是確定自己無大礙,幾處淺淺的灼燒感應該只是擦傷。他試著用背推石板,果然紋風不動。很好。

      他特別常遇到這種事。日蘭面對這種狀況非常樂觀──只要能活下來並成功斬妖除魔,再出現於對方面前時,委託者心裡的愧疚與恐懼通常非常方便他敲竹槓。

      日蘭長歔口氣,再度站穩身子後自懷中掏出他真正的寶貝,剛才戒備太助而不直接展現的生財道具之一:摺好的白色紙氣球。

      黑暗裡日蘭摸索著找到缺口、吹氣,紙氣球澎起,點點光輝開始聚集,到一定亮度後紙球漂浮在半空中。日蘭再吹了只氣球,讓兩顆亮晃晃的光球跟在自己左右,邁步向前。

      好險有成功。日蘭悠哉的看了眼上下飄動的暈黃光球。他不太知道這術確切的成功原因,偶爾會失敗。話說回來,這東西明明除了自己以外沒人能用,幾年下來被偷過幾次?無論自己的態度是恭謹是放蕩,人們總是會像太助這般惡意滿滿,不理智到讓他覺得很可愛。

      反而是他對峙過的妖怪,所有的殺氣跟敵意都非常合理──

      日蘭埋著頭走。他回想起前陣子趕跑的那隻鼬鼠妖怪,那雙水亮的黑眼如泣如訴,實在不像……

      光球驀得黯淡,日蘭瞬間警覺心大起,拋棄無謂的思緒。他很快察覺到光球顯暗,是因為周遭的牆壁上陸續出現螢螢藍光,猶如晴夜銀河,陰影中的岩壁好似夜幕,藍點如星向前延伸,美得不可思議。

      明明是吃人妖怪的巢穴,卻瀰漫著一股讓日蘭安心的氣息。

      窸窣風轉、向上抽去,日蘭聞聲得知自己來到了洞窟裡較為廣闊處,藍光參銀散向四面八方,他隨之抬眼往上,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日蘭瞠目結舌,發不出半點聲音。身體裡衝出兩種原始的衝動,他兩行清淚直下,日蘭完全無法克制住泫然與鼻酸,只差沒有抱頭痛哭。他上次掉淚是什麼時候?

      另外一股截然不同的本能衝動讓日蘭十分彆扭,情不自禁的夾起雙腿。他頭一次明白為何有些少女會初次見面就對自己說一些……色膽包天的話。

      日蘭仰頭上望,細細端詳。透過光球跟宛若浩瀚星海的藍光,日蘭眼中是片巨大的蜘蛛網。白色的絲網結構工整完美,網上不規則的散播了大大小小閃著珍珠色澤的藍色結晶。

      蛛網的正中心,蜘蛛精斜倚在絲履上,靜靜沉睡。濃密光滑的黑色長髮帶著誘人的曲度,瀑布涓流般垂散。他衣袍漆黑如墨,似乎是十分高級的材質,雙手環抱著一顆流瀉著七彩琉璃光芒的球狀物體,雙眼輕閉,肌膚如雪,面孔精緻如畫。

      不該存在於此世的脫俗容貌。

      日蘭第一次認為自己長相平凡到枯燥乏味的等級。

      他也是頭次知道,原來有男的蜘蛛精。冷豔的外貌並不會讓人誤會成女性,然而那致命的吸引力有增無減。完全捨不得轉移目光,日蘭數度深呼吸,壓抑身體不合時宜的敏感與僵硬,他靜悄悄的挪動身體,卻踹到某個橫在地上的物體,碰撞聲在洞窟裡迴響。

      蜘蛛精原本平坦的眉頭皺了起來,日蘭這才憶起自己身處何處,背上寒毛直豎中他抽出念珠纏在手上進入備戰狀態,並飛快的瞥了眼自己踹到的東西。

      那是具被吸乾的人屍。藉由光球日蘭看到對方朽如枯木的五指徒勞的緊抓住一串念珠──看來死者跟自己的身份相去不遠。

      蜘蛛精帶著琥珀色澤的黑眸緩緩睜開。

      日蘭明白,要逃為時已晚。

      絕色之姿的主人用足以容納、原諒一切的深邃眼神短暫注視了日蘭,彷彿在定義他存活於世的價值。

      緊張中只見蜘蛛精朱唇輕啟。

      「言膩,卻又擇男子……」說著雙唇一抿,蜘蛛精無奈之情溢於言表,復垂下眼,擺明了失去興致,不再說話,像是要再度睡去。

      好半晌過去,反而是日蘭先沉不住氣。

      「真、真是嚇了我一跳。」日蘭這才發現自己緊張到心快跳出嗓子眼。「第一次看到男的蜘蛛精。」

      即將安穩闔上的眼射出精光,炙熱如火炬。

      「汝,蠢矣。」蜘蛛精冷言相向。

      「啊?」

      「……速速逃命去。」

      「呃……但我拿了錢要來退治你。」日蘭握著念珠登時有些尷尬。「不然我們……談談?」

      日蘭想靠近對方。極度盼望。什麼方法都好。

      蜘蛛精臉上閃過一抹輕蔑,嫌多說個字都浪費般轉過頭去。日蘭連忙想擠出點什麼有意義的內容讓對方回心轉意,柔軟觸感突然貼上了他的背部──每當有少女想自背後給日蘭驚喜之際,那軟弱嬌嫩的胸總會先推上他──大驚失色中日蘭企圖甩開對方,頸肩一疼,冰涼的液體被注入日蘭體內,麻痺感開始侵蝕他四肢百骸。

      有兩隻蜘蛛精!

      被男蜘蛛精魅惑,日蘭完全大意了。

      「又有方士來了。」邊用蜘蛛絲捆綁、束縛,女蜘蛛精妖豔美麗的臉湊近日蘭。目睹男蜘蛛精後,眼前的女蜘蛛精長相竟顯平庸;她卻似乎很滿意日蘭的外貌,竊笑不已。「到底第幾個人?這村的人還真乖,讓我頓頓輕鬆飽餐。」

      太助果然說謊。他將是第幾個犧牲者?

      對身體逐漸失去控制能力,日蘭的腦子卻是十分清醒,似乎也還保有說話能力。

      「雲入大人,雲入大人!」女蜘蛛精興奮的朝蛛網中心的人影吶喊,語氣一改方才的自信,透露著諂媚與急迫的討好。「我將這位好看的方士奉獻給您好不好?」

      也不等男蜘蛛精有所回應,日蘭身子懸空、被女蜘蛛精吊起,飛快的黏到靠近男蜘蛛精的上方的橫向蛛線上。這下日蘭倒是如願以償的靠近對方。

      玉珠光彩中日蘭清楚直視男蜘蛛精的臉。瞬間日蘭再度震撼於他驚為天人的美貌而險些失去自我。

      等一下,雲入?

      求生的本能在日蘭腦海一隅吶喊,他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雲入大人,您一直跟奴家在一起好嗎?」女蜘蛛精熱情的朝上呼喊,聲調就像每個熱戀中的少女在喚著情郎。「奴家會盡心盡力的服侍您的,像這樣的方士,您喜歡的話要我抓幾隻來都可以,雲入大人──」

      雙手環抱著琉璃色玉珠,被稱為雲入的男蜘蛛精僅一睜眼,目光中的不耐煩表露無遺,底下的美女蜘蛛精立刻雙目含淚,陷入沉默,焦躁的來回踱步。

      明明呈現人形,日蘭不斷聽見蜘蛛特有的爬動聲,讓他頭皮發麻。

      「你們……夫妻吵架?」日蘭試探性的問道。

      雲入聞言美目圓睜,那眸色讓雲入懷中看似價值連城的寶玉相形見絀。

      「汝已耳聞吾名,為何不信。」雲入平靜道。日蘭卻彷彿被怒斥責般內心瑟瑟,一股顫慄衝擊日蘭五臟六腑。他似乎惹怒了眼前的美男子,日蘭卻有點享受。

      「同名也是有的嗎……」日蘭訕訕道。「不過妖怪把自己取跟天神同名不會被天罰嗎?」

      「愚蠢。」

      「雲入是天神的名字。」他可捨不得這美男子被天雷轟死,日蘭試圖循循善誘。「在被神罰前改個名?」

      「無理至極。」這會兒雲入的似乎是真的被惹毛了,他疾聲道。「區區凡人竟敢直呼吾名,汝──」

      「我說啊,那個,不好意思。」日蘭下意識的想撓騷腦袋卻動彈不得。「先提醒你,我沒讀過什麼書,你講話太文雅的話我可能會聽不懂嘿。幫個忙講簡單點?」

      無言中雲入的愕然呼之欲出,日蘭有些害臊,卻又默默慶幸能讓對方有所動搖。

      「……不是。」

      「不是夫妻?」

      「非也,吾……」咬咬下唇,雲入不甘不願的改口。「我不是蜘蛛精。」

      「你──您該不會要說自己就是天神大人吧?」再次感受到雲入的怒意日蘭連忙改用敬稱。「但您怎麼看都散發出妖怪的氣息……」

      雲入身上是日蘭不曾感受過的澄淨氣息,但退一百萬步,日蘭仍覺得雲入是妖怪之流,絕非神話中的主角之一。

      這會兒雲入重重的嘆了口氣,再度沉下臉。

      他為什麼不笑一下?日蘭心頭小鹿亂撞的同時不由得開始思索,要怎樣才能讓這位自稱天神的妖怪笑一下?

      「事出有因。」雲入悶聲低語,稍作停頓後惡狠狠的加了句。「別胡思亂想。變態。」

      被看透心思的日蘭滿臉燥熱,身體某處更熱。

      「方士!」女蜘蛛精察覺了兩人的動靜,在底下咆哮。「你在跟雲入大人說什麼!不準接近我的雲入大人!」話聲一轉她無比嬌媚作態的嚶嚀。「雲入大人,您為什麼回應這個方士,卻不曾搭理奴家呢?雲入大大人……跟奴家永遠在一起嗎……」

      要不是有這潑婦暴吼,日蘭差點忘記自己其實中毒且命在旦夕。他握緊手中的念珠,靈光一閃,隨後激動了起來。或許他可以英雄救美。

      「您該不會也是被抓到……」如見蟻螻般的瞪視竟能讓人如此著迷?但在雲入殺人般的目光中日蘭還是改了口──他不怕牡丹花下死,卻不願雲入心情變差。「您既然不是蜘蛛精,怎麼會在這?」

      「小子,你用術的方式有誤。」雲入銳利如刀的眼神好似看透一切。「先不──」

      「臭方士!」被冷落一旁的女蜘蛛精再度咆哮、遮斷雲入的話語,扯動絲線要把日蘭拉離雲入,頸部絲線被收緊日蘭登時呼吸困難,窒息中他集中注意力。「奴家改變心意了!奴家現在就要吃掉你!」

      「下次吧,美女。」靈力化為紅光突兀迸出,火自日蘭掌心熊熊燃起,迅速攀上蜘蛛絲開始焚燒。勢在必得的日蘭用安慰的溫柔語氣朝下說道。「今天不能陪妳囉……咦?」

      清風如絲綢摩挲過日蘭臉龐,靈火剎那間煙消雲散。

      欸?

      別說日蘭了,女蜘蛛精一樣目瞪口呆,甚至有些鬆開蜘蛛絲的綑綁力道。

      雲入抵消了他的術!

      「雲入大人!奴家就知道您是護著奴家的!您不會對奴家無動於衷的!」女蜘蛛欣喜若狂的尖叫著,前所未有的酸澀衝上日蘭喉頭。難怪這種心情叫做吃醋。

      媽呀。他日蘭也有吃醋的一天。

      「要你先別用,大白話也聽不懂?」雲入口吻中的煩躁讓日蘭心一突一跳。「粗糙至此,簡直在污辱陰陽之力。」

      唉?怪他?日蘭呆若木雞中之際在心底喊冤,被女蜘蛛精一吵他壓根沒聽見雲入的話。而且雲入又說了什麼?

      「陰陽之力?」

      「夠了。再尋下去並無意義……」一甩滿頭誘人的秀髮,雲入緩緩坐起身,居高臨下俯視蜘蛛精。所有如夢似幻的藍色淺光霎時消失,幽暗的洞窟裡雲入優美的嗓音無情迴盪。「我要走了。」

      女蜘蛛精登時面無血色。

      「雲入大人?」

      「妳要自行退讓──」

      「不要!您不能離開奴家!」

      蜘蛛絲鋪天蓋地而來,日蘭一驚反射性要起咒保護雲入,直接被清風淺淺的甩了一巴掌。漫天蜘蛛絲消散成銀粉紛落,女蜘蛛精原地抽動了一下,顯然也是被風賞了個巴掌。

      「一個個都不聽話。」端坐蛛網中心的雲入沉聲喝道。「夜對你們太溫柔了,回頭必須說他幾句。」

      夜?

      「不要!雲入大人您不要走,求求您!」哀聲頓轉。「可惡的方士,你花言巧語迷惑了我的雲入大人!」

      女蜘蛛精絕望的吶喊足以讓日蘭心生同情,她再度射出了大量慘白的蛛網──

      天地間大放光明。

      以雲入為核心散發出萬丈光芒,照亮整個洞窟,輝煌白燦宛若烈日當空,包含所有蜘蛛絲在內整個空間迅速被淨化,洞窟消失,天光射入,晶瑩剔透的光彩中雲入自半空緩緩落地,輕如鴻羽,美如嫩櫻。

      女蜘蛛精的慘叫與悲泣不絕於耳,然而日蘭只覺得通體舒暢、身心桎梏消失殆盡,他的身軀也隨著雲入飄落地面。

      「都是你的錯!方士!」不敵淨化之力的女蜘蛛精逃竄前賭咒發願。「奴家不會放棄的!走著瞧!」

      日蘭無暇顧及蜘蛛精的恨意,他還耽溺在不踏實的飄飄然中,突然一個抽空感他在離地面幾寸高的距離恢復了正常落地速度,重重的側摔了一下,日蘭下意識的呻吟,想支起身子卻渾身無力。毒性並未消散。

      「嘖,逼我出手。」雲入立於日蘭前,背對著他,不可置信的搖頭,過腰的黑髮在日照下熠熠生輝。沒有比這更美的場景。

      日蘭掙扎著,想在雲入轉身前至少坐起身子,光天化日之下保持一點形象,然而這要不了命的毒麻痺了他頸部以下,日蘭只能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回眸盯著倒地不起的日蘭,雲入臉上寫滿莫可奈何,朝他走來──雲入姿態優雅,卻有說不上來的不自然感。

      跪坐在日蘭身畔,雲入低頭檢視著他,若有所思。突然雲入低下了頭,一寸一寸慢慢逼近日蘭,幾縷髮絲垂到日蘭臉頰上。

      「雲、雲入大人?」受寵若驚的日蘭在心底放了無數鞭炮,不要臉的撅起嘴唇。這麼主動?主動萬歲,他會好好疼愛對方的。

      然而雲入很快的停下動作,他靠近僅為確認咬傷所在。不知道雲入做了什麼,劇痛自肩頭像鑿子般狠狠貫穿日蘭,他鬼哭神嚎中彈起身子,恢復了行動能力。

      「謝謝您……」日蘭盤坐,與雲入四目相對,掩飾不了口氣中的哀怨。雲入一定知道千百種無痛解毒法,八成是察覺自己的不良心思而故意選最痛的一種。

      「拿掉。」雲入命令道。

      日蘭反射性的夾緊雙腿,果不其然迎來一對冰冷的目光。日蘭後知後覺才意會雲入言指懷裡的玉珠,乾笑不已。

      這番近距離細細瞧來,日蘭很快地看出端倪。

      他一直以為雲入是謹慎的手捧彩色玉珠,殊不知這手掌大的玉珠其實是卡在雲入兩手手腕與前臂之間,未直接碰觸肌膚,卻讓雲入不能自由行動。日蘭終於知道雲入行走時那種不自然感從何而來──像極了被上腳鐐手銬的犯人在前進。

      這是種……囚禁之術?雲入口中的陰陽之力?但感覺不出靈氣,若非親眼目睹,這渾圓美玉毫無存在感。

      「猶豫什麼?動手。」雲入催促著。

      「沒……」日蘭訕笑。「第一次聽到男人要我把他的蛋蛋拿掉。」

      「你是沒腦,還是只會用下體思考?」

      雲入的怒意如乍看平靜無波海面。千刀萬剮的目光下日蘭吞吞口水,壯起膽子摸向雲入雙腕之間的不明球狀體。指尖傳來冰涼觸感如水,卻又好像摸到了層輕薄的殼……虛虛實實,難以言喻的觸感。無論如何,日蘭不管是純粹使勁施力,抑或是注入靈力,玉珠全然不受影響。

      日蘭滿是歉意地抬眼窺視雲入的神情,發現雲入臉色不正常的懨白。

      「果然不夠。」雲入垂下視線,天空似乎跟著黯淡了下來。「只能繼續……尋……」

      雲入完全的闔上了眼,修長的睫毛輕顫、身體向一旁倒去,日蘭大驚失色急忙伸手摟住他,一抹日蘭不曾聞過的幽香撲鼻而來。顧不得胯下的緊繃感,驚慌中日蘭探了探雲入的鼻息與脈搏,呼吸極淺、幾乎測不到脈搏。日蘭用手貼上雲入的額頭,掌心微熱,大概發著低燒。

      態度再怎麼冰冷、充滿距離感,無損雲入本身的耀眼與炙熱。

      彷彿太陽。

      克制著緊緊擁抱對方的衝動,日蘭如履薄冰般動作輕柔的摟著雲入,讓他靠在自己胸口。

      雲入到底是誰?真的是神話中的天神,雲入君彥權現?他手上的玉珠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跟女蜘蛛精混在一起?

      日蘭內心千頭萬緒,理不出個所以然。然而身體深處越有個想法慢慢成形、生根發芽──

      他毅然決然抱起雲入,動身離去。

      若雲入是太陽,他,日蘭,就要追到這輪烈焰。

      日蘭開始了服侍大爺的生活。卑躬屈膝一直是日蘭最痛恨的事情,沒想到竟有一天出現了讓他心悅臣服的對象。結束睡在村尾破屋裡茅草堆上的日子,他掏出積蓄租了間小房子;確認有良好的床榻後,他用半透明的細紗布簾將屋內稍作隔間,確保雲入能好好休息。

      雲入能與日蘭對話的時間不多,大部分的時間他彷彿睡著般靜靜躺在床上,即使清醒,雲入也不一定會回應日蘭。除了冰冷的疏離態度與天生的威儀,日蘭隱約察覺,雲入雖然身在此處,但心不在焉。他只是不得不暫時停留在日蘭身旁。

      照顧雲入沒有想像中的困難。他甚至有些樂此不疲。

      「新生活」的困難來自意想不到之處。

      例如刻意橫在眼前不讓自己進門的少女。

      「日蘭,我好想你。」身材嬌小的小亞嘟著嘴撒嬌,一邊趁隙想貼上日蘭胸前。「你最近都不來找我了。」

      「小亞。」日蘭不著痕跡的調整花束的位置以阻止少女的意圖。他最近為了展現出好男人的形象,的確大幅減少跟女孩們玩樂的時間。「抱歉,我最近比較忙……」

      「你是說在蜘蛛精巢穴裡找到的人?女的?」小亞意有所指的瞄了眼他懷中的白花。

      「男性。他受到蜘蛛精毒氣的影響,需要照顧。」這是日蘭一致的對外說法。

      「對方真的有這麼脆弱需要你把屎把尿?」

      小亞鄙夷的口吻讓日蘭微微心疼。

      「我──」

      「我不要聽。」小亞任性道,她還是繞到日蘭身畔,顛起腳尖親了一下日蘭臉頰,在他耳邊低語。「晚上,老地方。」

      「小亞,我真的沒辦法抽身──」

      「我等你。」小亞笑靨如花,踏著自信的步伐遠去。

      日蘭只能苦笑。這是自己種下的因。好在對方沒有瘋狂到擅自闖入。

      才剛入屋,日蘭立刻把少女的存在拋到九霄雲外去──雲入醒著。

      「說過多少次,我非昏迷或是沉睡,並未生病,無須任何照顧。」隔著紗簾可見雲入背靠泥牆,極度不悅。「你該上哪愛上哪,與我無關,別拿我當藉口。」

      「您今天精神好多了。」掀開簾幕日蘭來到雲入身邊,將花插到一旁空了的瓶子裡。他有機會就會換上新鮮的花。「抱歉拿您當藉口,但我想在您身邊,多一刻算一刻。」

      「你這樣與蜘蛛精有何不同?」

      「不一樣呢,我很樂意被您淨化,會洗乾淨脖子躺平任您宰割。」日蘭歡快道,雲入一時語塞。「而且您這樣的狀況,沒有我也哪兒都去不了,只能暫時忍受我啦。」

      雖然在洞窟裡雲入使出了日蘭前所未見的術、且一度行動自如,但日蘭很快確定了雲入極度虛弱;手上的玉珠的確如他所猜測的是種封印,讓雲入泰半的時間連自己下床都辦不到,遑論行走。對心高氣傲的雲入來說這無疑是種恥辱,日蘭可以諒解他不斷否認的態度。

      「愛惜生命,小子。」這是目前雲入對日蘭說過最多次的話。

      「我當然不會白白找死當風流鬼。」日蘭弄好花後坐到雲入身旁。「放心,我不會像蜘蛛精那般對您死纏爛打。我會在您恢復的這段時間想盡辦法,好讓您也愛上我。」

      他朝雲入拋了個媚眼,雲入連反駁都懶,閉目養神。

      「為什麼總會想送喜歡的人花呢?」日蘭不想讓對話輕易結束。雖然最一開始有插花的想法,也是因為某個可愛少女拾了花草給他,他就趁借花獻佛。

      「因為羽湘羽喜歡。」雲入意外地回了話,他再度對上日蘭的視線,語氣中盡是日蘭無法言形的情緒。「當時不過被夜誇了幾句,她就養成了這個習慣。」

      「羽湘羽?」夜?

      「明明身為術士,為何對神明如此陌生?」雲入皺眉,凝視著床邊散發著濃郁香氣的白花。「羽湘羽是彥命,象徵情與愛,是全天界最美的女神。她不願蒞臨人間,但她的行為與一切依舊會成為世人的準則。天明神就是如此的存在,記清楚了。」

      雲入口吻雖然輕蔑,但日蘭怎麼可能感受不到話語間散發出的自豪感?

      「羽湘羽是您的情人?前女友?」日蘭盡量不讓自己的用詞散發醋意。「我是說,羽湘羽大人。」想起雲入很介意禮貌,日蘭連忙改口加上了尊稱。

      「是妹妹!」雲入極度震驚的反駁,旋即對笑顏逐開的日蘭露出厭惡的臉。但日蘭早就習慣了。「你為何總想著這種事情?」

      「我不是總想著這種事情,雲入大人。我是想著您。」

      「詭辯。」

      「好啦,有想色色的事情。」試問,哪位男性在心儀對象前不會想色色的事?「我喜歡您。」

      「再說一次,小子,愛惜生命。」

      「您叫我日蘭嗎……羽湘羽大人是全世界最美的女神,那您呢?您是最美的男神?」

      「不是。」

      「竟然。那您是太陽之神?」

      「太陽是太陽,我就是我,別混為一談。」

      「真是意外,嗯……」日蘭沒注意到雲入的告誡,他腦子飛快地轉動──即使是提到妹妹,雲入的語氣還是過於複雜。「該不會是羽湘羽大人封印了您?」

      只是隨口說說,不料雲入的反應讓日蘭察覺自己說中了。

      「真的假的?您惹毛妹妹了?不會吧?」他忍不住噗哧一笑。「我以為全天下的男人都知道別跟女人吵,男人永遠是錯的,更何況是自己的妹妹。」

      「住嘴。」被二度說中的雲入惱羞成怒,蒼白的臉頰浮起一層淡紅。

      眼前要是普通的妹子,日蘭早就親下去了。好險這幾天下來他訓練了點定力。

      「沒事,雲入大人,以後我教你怎麼跟妹妹說話。」跟小姑的關係當然要打好。日蘭打著如意算盤。「或我幫您,包準哄得羽湘羽大人服服貼貼。」

      「你這登徒子休想靠近羽湘羽。」

      「登徒子是什麼?」問歸問,日蘭沒打算細究,想也知道是罵他。「我也不想靠近女神大人,我只要您。」

      「小子,你不會得到你想要的。」

      「現在不會,努力過後不一定囉。」日蘭嬉皮笑臉,毫無畏懼。「反正您會活很久吧?從現在開始磨您三五十年,煩到您答應。這叫什麼,滴水穿石?」

      「……服了你。」

      「喔?要直接答應我嗎──」雲入寒霜般的態度好像真的讓室內開始降溫,避免採花成功前就被凍死,日蘭改口。「所以您知道拿下咒術玉珠的方法?」

      「當然。」雲入速答後稍作停頓,嗓音低了下去。「另尋他法中。」

      看來是生著悶氣,不願直接用羽湘羽也知道的方法。

      「幹嘛跟妹妹賭氣?」日蘭伸了伸懶腰,開始感到飢餓。反觀雲入完全不為生理慾望所困;他不接受任何藥草,也不吃任何食物,似乎願意喝水,但手無法握穩杯子的雲入拒絕讓日蘭餵水。「您之前提到在尋東西,就是解咒的方法?但您整天在睡,怎麼找?」

      「說了不是睡、更不是昏迷!天明神不需要睡眠。」

      「那您失去意識時都在幹嘛?」

      「這不叫失去意識。」雲入嘆氣。「藉由與此世天地化合,我一邊尋找所求,一邊整理此處地脈。」

      「地脈?那是什麼?為什麼要整理?」

      「天有天流,地有地脈;氣之所行、力之搏動皆依大道,穩天流、定地脈以讓其循跡而動。靈術相輔成陰陽,術者之根本。」雲入念了一大串讓日蘭似懂非懂的話,他姑且記下。「此處地脈異常混亂,地冥神也不見蹤影,得先找到這小東西……地脈紊亂將導致陰陽失衡。」

      「地冥神?小東西?」

      「天明神外皆為地冥神,為八百萬神,又稱地神、土地神。應是某種體型修長的和黃色小東西……受了傷,蜷縮著,無力回應我。」

      等下,這形容。

      「雲入大人,我不是這村子的人。」

      日蘭時不時會想,為什麼雲入明明總冷著一張臉,卻能傳達出許多情緒?那水波不興的眼神清楚在問,你想說什麼。

      「我平時浪跡天涯,當時是因為一些原因在這村子裡逗留。」正確來說是沒盤纏了,想找妹子吃軟飯。「無意中提到自己是方士──」

      「方士一詞並不貼切,莫再使用。」雲入嚴肅的糾正他。「借陰陽之術操天地之力者,允許你們自稱陰陽師。言靈影響甚巨,不要輕視一言一字。」

      「呃,好的,總之我提到我會術,村子的人請我退治了一隻最近很愛出沒的鼬鼠妖怪。」

      原本一直靠在牆上休憩的雲入登時挺直了背脊。

      「說是鼬鼠妖怪很可怕,嗯,我沒有……」心虛之下日蘭迴避了雲入的目光。「殺他。他受傷逃走了。」

      「你──你攻擊地冥神?」雲入一暈身體搖晃,日蘭趕忙扶著他,協助雲入躺回被窩裡。「人類不分青紅皂白到如此地步?」

      「也不是,我、我只是,」日蘭想辯解,他知道隻鼬鼠跟普通的妖怪散發出不同氣氛,但日蘭的確區分不出妖怪跟雲入口中地冥神的差別。「呃,就,拿錢辦事?」

      「人們對此世如此的不暸解?」雲入詫異至極,竟用無法自由行動的手主動拉住日蘭的右腕,日蘭立刻滿臉通紅,機不可失馬上回握。「難怪夜祂──」

      一陣燕語鶯聲打斷了兩人獨處的時光,外頭傳來兩三道嘻笑聲,不斷呼喊著日蘭的名字。雲入直勾勾的瞅著他,日蘭最終只好哭喪著一張臉鬆手,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日蘭!一起吃飯?我們帶了便當來喔!」

      走出屋外一看,是之前認識的羽家三姐妹。還來不及阻止三姐妹就一窩蜂的湧進了小屋、霸佔屋內的唯一一張長板凳,三對晶亮的眼打量四下,日蘭急忙確認簾幕遮掩地結實。

      半私心半直覺,他希望雲入不要受人矚目,特別被是黏著他的女孩子們。總覺得會出事。

      「日蘭,別這麼緊張。」羽家大姐輕笑。「單純帶飯給你順便聊聊天,你也沒剩多少錢吧?免費的飯,不吃?」

      「對呀,最近看你什麼挑糞清排水溝的髒工作勞力活都接,我們可擔心了。」二姐把沉甸甸的包袱塞到日蘭懷裡,開玩笑道。「日蘭還是當小白臉比較正常。」

      「真沒禮貌,我來到這兒後都很認真在驅邪除妖,哪當過什麼小白臉。」可以的話日蘭也盡量不靠臉吃飯,避免後患。

      「又沒關係!」羽家小妹想把二姐推開好讓日蘭坐下吃飯,三姐妹開始了一陣推擠,小妹扯著二姐的臉頰朝日蘭吶喊。「日蘭哥,也跟我約會嗎!我請你吃很多好吃的!」

      「不行,妳會認真的栽下去,跟日蘭當朋友就好。」大姐鄭重告誡。

      日蘭含笑,打開包袱靠著牆,隨手拿起飯糰就開始啃。他滿喜歡這三姐妹的,雖然一開始也有些曖昧,明白他本性後也不以為意,很快就變成朋友。

      「不公平!大姐明明跟日蘭哥約過會!」

      「就是一起玩過才知道這男人渣,小妹妳絕對不可以跟他單獨見面。」大姐的諄諄教誨讓日蘭差點哽到。自己看起來有這麼禽獸,對幼女也會出手?他還是有守備範圍的。

      日蘭意識飄向紗簾後的雲入。好吧他的守備範圍頗廣,更多是看心情。大姐說的也沒錯。

      「姊妳差點害日蘭噎死。」二姐掩唇笑著。她是即使明白還是對自己有小心思的類型。

      「可是日蘭哥都跟小亞出去過了。」小妹心有不甘的反駁。「連小亞都可以,為什麼我不行?」

      「說到小亞,日蘭你真的別飢不擇食。」二姊附和道。「她很可怕的。」

      日蘭啃著第二顆飯糰,笑而不答。

      「日蘭哥,我不是要說小亞壞話,但聽說她之前把一個拒絕她的小男生毀容了耶!」

      小妹芳齡也才十二,用小男生一詞讓日蘭莞爾。

      「毀容?」

      「據說是晚上把人家約出去,然後刮花對方的臉。」二姐打了個哆嗦。「好可怕好可怕。」

      姐妹倆妳一言我一語的繪聲繪影說起了事發經過,好像他們都親眼目睹了小亞的恐怖行為。

      「你們別造謠。」過了好一會兒,大姊瞄了眼日蘭。「不過是討厭小亞的人亂說的。」

      「我會注意的,謝謝你們。」日蘭好整以暇的回道。等妹妹們都講完才制止,也是滿有意思的。「你們最近有聽到哪裡有我能接的委託嗎?多點除妖委託,我才比較有時間……」陪雲入。

      日蘭話刻意停在這裡。果不其然三姐妹的眼神都亮起來,可愛到讓日蘭失笑。他或許是習慣了身旁女孩們的努力不懈,才覺得死纏爛打能有機會?

      「最近稻子快收成了,但好像有些狀況。」大姊率先開口。「你要不要直接去問?」

      「好。」果然是有備而來。日蘭朝大姊露齒一笑。

      二姊見狀也硬擠了些街坊巷弄聽到的風聲,不外乎是哪裡有奇怪黑影、黃昏時覺得背後有人跟蹤回頭看卻沒人……日蘭一一記下。

      小妹在一旁侷促不安,好不容易等二姐說完後換她開口。

      「我、我最近在店裡幫忙時聽到有人在聊神明大人。」

      「神明大人?」日蘭心下一驚。表面上不動聲色,但他幾乎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紗簾後的雲入身上。雲入一定聽得到所有對話。

      「跟普通的神明不同,是很獨特、很厲害的神明大人!說是當年祂斬殺了一個很壞的神明後,歸還神劍來到人間,之後就一直在旅行,最近才回到這片土地上。日蘭哥有聽過這件事?」

      「我跟神話不太熟。」日蘭苦笑。「我……一直都不相信天神的存在。」

      這也是他尚未接受雲入自白的原因。

      雲入真的是天明神?這個傳言是在說雲入?

      「不相信有天神?為什麼?」

      過往的種種不堪閃過日蘭腦海。

      不同於以往,在心開始刺痛之前,日蘭想到身後的雲入──光想著雲入,就能輕易地驅散他內心的陰影,讓日蘭剎那間失神。不可思議。

      日蘭很確定,雲入什麼都沒有做。

      僅僅是存在於此。

      「嗯……」意識到三姐妹還在等他的回答,日蘭選了個較好接受的理由。「可能因為沒遇過?我至今遇過的、被奉為神明的,都是修煉過的妖怪。」

      「日蘭哥明明看得到、也會用術,卻會懷疑喔?」

      「就是因為看得到所以懷疑。」

      若有神明,會何要讓人間如此污穢?

      但他日蘭的確也好好的活到了今天,還遇見了他人生中的太陽。或許浮世跟自己想像的不一樣?

      在這一刻之前,日蘭不曾這樣想過。

      覺得,這世界可能很美好;或至少沒那麼糟。

      「妳有聽到那位神明大人的名字?」

      「名字?」小妹用指尖點著下巴,可愛的小臉因努力回想而糾成一團。「我想想喔,好像叫做──」

      「木耶花。」

      充滿情緒的磁性嗓音自布幔後響起。

      「木耶花佐久夜大明神。」雲入低低的重述了一次。「記清楚了,小子。」

      著實嚇了一跳的大姊跟二姊正想開口詢問,卻因日蘭的反應而錯愕。

      日蘭遏制不了神情的變化。他有些緩不過氣,想抬起手按住胸口卻辦不到;他的手彷彿得捧著自己的心,極力避免不斷下沉的心摔落地面砸個粉碎。

      雲入說出對方名字的語氣,竟如此的溫柔。

      「可是我聽到的名字好像不太一樣耶。」小妹渾然不察現場氣氛,她閉眼苦思。「好像叫月……月……想起來了!月河大人!」

      「月河?」日蘭壓抑著自己衝到雲入身邊的衝動,單調平板的重複這個名字。

      月河。

      日蘭好似聽到雲入也低聲呢喃了這個名字。

      要到何年何月,日蘭才能聽到雲入用同樣的語氣呼喚自己?

      「對,據說祂最近在東北之地建立了一個小小的神社。因為要跨越一條映照著月的小河流,所以被取名為月河神社,當地人暱稱祂為月河大人。」

      「是嘛。」日蘭收拾情緒恢復平常的樣貌,折妥便當包巾後交還給三姐妹。「真希望有天能去看看,月河神社。」

      「我看你根本是騙錢來著!」

      「我說過了,並沒有詛咒,我能做了都做了。」拖著疲憊的身子日蘭按捺住性子解釋。他已經說了第一千遍,自己徹底的在白費唇舌。「再觀察幾天好嗎?下次做淨化我不收錢總可以吧?」

      「再過幾天就要收成了!等不了!」對方完全不領情,火冒三丈的朝日蘭咆哮。日蘭真希望對方不要一路跟到自己租的小屋前。他不想吵到雲入,更不希望雲入聽到他工作失敗。畢竟雲入一直認為他施術方法錯誤。

      收成在即,本該結實累累的稻作卻奄奄一息。如果是稻熱病,這一季的收成全部都要放水流了。打從一開始日蘭勘查後就言明沒有幫得上忙之處,村人輪流死纏爛打好幾天他才勉為其難地答應。

      日蘭沒有偷懶或騙錢。相反的,他做了十二萬分的努力,但遼闊的田野一昧散發出低迷氣息,像失了魂似的。日蘭像跳梁小丑般不斷淨化、不要命的大量釋放靈力試圖改變現況,數度眼前漆黑差點昏過去,咬牙挺過後還要被罵得狗血淋頭。

      或許真的就是稻熱病,根本無關怪力亂神,但村民堅持要日蘭做點什麼,否則要他好看──日蘭簡直是去背黑鍋的。

      「我看你根本沒有用心在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有時間就到森林裡亂跑。」對方怒號。「最後一次機會,若沒有改善,把之前收的錢都吐回來,然後滾出村子!」

      吼完也不讓日蘭回答,甩袖走人。

      日蘭在小屋外頭站了好一會兒,最後用力拍了幾下臉頰,才走進屋內。

      他應該再去森林裡搜索雲入口中的地冥神、自己之前退治的小鼬鼠妖怪。但連續數日消耗靈力,加上遲遲未能好轉的情況,他著實累了。

      踏入門檻之際日蘭滿臉堆笑,照慣例去查看雲入的狀況。

      雲入倚著牆,臉色蒼白,雙腕之間的玉珠依舊打轉著令人神迷眩目的七彩流光。這也是個日蘭數度嘗試卻毫無進展的咒。

      咒珠解開、束縛消失,雲入或許會直接離開自己。

      即使如此,日蘭發誓,他從未懈怠。無論雲入清醒與否,他都日復一日設法要解開封印。好幾次他都試到直接在雲入床邊失去意識,直到隔日清晨逼自己恢復精神去田邊施法,再頂著村人越發批判的眼神到處尋找鼬鼠。還得躲開女孩們。

      「相當消沉啊。」

      琥珀色澤的黑眸凝視著日蘭。

      「被質疑能力,你打擊不小。」

      難得對方主動搭話,但雲入的話無異火上加油。

      「怎麼會?我本來就是能力不怎麼樣的……陰陽師。」日蘭硬生生的把方士兩字吞下去。他維持著笑容,站在床頭調整花。

      「你太輕視言靈的力量了。」雲入低吟。「這是最簡單,卻最有效的咒。」

      日蘭停下動作,捏著其中一片花瓣,好一會兒才鬆口。

      「或許吧。不重要啦。」

      他有些自暴自棄的坐在床緣,右掌一個使勁按在雲入臉旁的牆壁上,日蘭逼近了那張好看到讓自己欲罷不能的臉。

      「來做點舒服的事情如何?雲入大人。」日蘭邪笑著。這可是他最擅長的事情。「放心,技術很好外,我不會在床上要求您做出感情上的承諾。」

      雲入冷靜的凝視著他。

      日蘭能在雲入如鏡的眼眸裡看到自己的倒影。

      動搖啊。

      日蘭邊想,邊一吋吋的逼近雲入的唇。

      讓我知道,這些日子下來,我對你而言有那麼一點渺茫的影響力。

      「我說過了,小子,你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得到你想要的。」

      弧線優美絕倫的唇一開一闔,為什麼總是要撕裂他的心?他的努力、活到現在前所未有的奮發與正直,不值得雲入一丁點垂憐或零星的溫柔?

      「我若要硬來,您現在是逃不了的。」日蘭眼中閃過危險的光芒。

      「人類不會對天明神產生情慾。」

      「您想說,我對您的慾愛只是錯覺?」去他的天明神還是妖怪,都不重要,日蘭就是無法自拔的為雲入著迷。他從來不為任何人著迷。「您別騙自己了,雲入大人。」

      雲入深深看入日蘭的眼底。日蘭此舉無疑是把自己靈魂徹底攤開給雲入檢視,不堪跟彆扭如潮水漲起,日蘭賭一口氣隱忍著退縮逃離的本能,逼自己漸漸往前探到雲入虛弱的鼻息。

      「不過是一時意亂神迷。」雲入不躲不逃,道。「封印解開後就會煙消雲散。」

      雲入口吻中蘊含的不屑與輕蔑讓日蘭的火氣徹底爆炸。

      「一時又如何?」日蘭掌改為拳重重的一捶在雲入耳際,轟然作響中他手瘋狂的疼。「我就是現在遇到了您!就是現在愛上了您!您可以拒絕我,但您憑什麼否定我的感情!」

      不斷被拒絕的單戀像種慢性毒,日蘭只要離雲入遠一些,他連呼吸都痛。

      「……縱然非一時著迷,小子,我說過了,你要的我沒有。」

      「您有!」勃然大怒中一股熱意衝上日蘭眼角、預備潰堤。雲入數次提到的名字。「您魂不守舍時就是在用術找月河大人──在找木耶花大人,對吧?」

      木耶花佐久夜。

      雲入口中的夜。

      「您降臨人世就是為了要見祂,我有說錯嗎!」

      雲入直接暱稱祂為夜。無數次的,或溫柔的、或任性的、或依賴的,提到祂的名字。

      雲入不是沒有情感的石頭。他態度寒勝霜雪,肯定是因為靈魂中最炙熱的部分已經心有所屬。

      「我的確是想見夜一面。」雲入挑眉。「但又如何?你為何如此氣憤?又何故哭泣?」

      日蘭瞬間啞口無言。他要怎麼解釋?他該怎麼解釋?

      「我沒有人類那麼多情緒,小子──」

      「至少!」兩道熱流滑過臉旁,淚痕如刀傷般發疼。激動之下日蘭本想緊緊揪住雲入衣領,手顫抖半晌後無力的垂下。他捨不得讓雲入不舒服。「至少,好好的叫我的名字。叫我日蘭。求求您……」

      日蘭自懂事來就舉目無親,當過乞丐、偷兒,發現自己有術士的才能後努力學習,在識字的過程中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字。為什麼雲入偏不好好的叫他名字?

      渾身發抖,日蘭鼓起勇氣將頭靠在雲入肩膀上。

      雲入神情中透露著不解,但沒有閃躲或抗拒。

      「一次就好。」

      「……在你有生之年,」雲入停頓了一下。「不行。」

      日蘭沉默,讓眼淚自己在無聲中收乾。會過去的,只要再提起精神,日蘭就能繼續追逐他的太陽。他不會輕言放棄的。絕不。

      這是他毫無意義的人生中遇到唯一的「絕對」啊。

      「帶路。」

      「嗯?」

      「嗯什麼。」

      雲入用額頭磕了下日蘭,力道不大卻讓他哀號了聲後坐直身子,淚眼汪汪地看著雲入。

      「您幹嘛?」

      「田。」

      「啥?」

      雲入的不耐煩顯而易見。

      「帶我去你最近每天施法的地方,讓你看看到底什麼是言靈。」雲入微微側過頭後露出不易察覺的淺笑,補上一句。「也讓人們知道,你有多正確。」

      兩人出門前先為了如何移動大吵一架。雲入堅持拒絕被橫抱胸前,但日蘭試了幾次,雲入無法用手抱住他的情況下背負變得十分危險,日蘭終於忍不住。

      「雲入大人,您比我想像的還要高一點點,請您接受我的提議吧。」太陽都要下山了!

      「小子你竟然拐彎抹角說我矮!」

      「我不是說您矮,我是說我比您高。」不管三七二十一日蘭硬是將雲入橫抱起,邁開大步就往外走讓雲入來不及反抗。

      「站住!」

      「不要。」

      「混帳小子,原地止步就行了!」雲入受不了的低吼。

      日蘭誇張地嘆口氣,依言駐足。雲入靠上了日蘭寬廣的胸,摩挲中幾度調整位置,將耳貼在他心口。

      「走。」

      下令後,輕閉雙眼的雲入正仔仔細細的聽著他的心跳聲。這絕對不是日蘭的錯覺。要不是剛哭過精疲力竭,日蘭心跳不知道要漏幾拍。這什麼超可愛的小動作?他在心裡罵咧咧的。

      「……最好天明神會這麼任性。您絕對不是傳說中的雲入大人。」好想轉身回屋內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抱著您我會不會一起被天雷劈啊,嘖嘖。」

      「否認我是誰,無助於你。」雲入一反常態的輕聲細語,彷彿捨不得壓過抵在耳腔上的脈動。一定是錯覺。「也不會讓你更貼近身為神的我。」

      「誰知道,您不是愛說言靈的力量?」

      「為何不愛惜生命?小子。」

      強而有力的心跳。

      「我不會因為您不愛我就尋死尋活好嗎?」注意到旁人的目光日蘭壓低音量。「在您厭膩我到出手淨化前,我會用盡所有方法讓您忘記月河大人的。」

      「癡人說夢。」

      「您真的應該跟我試試看。」日蘭壯著膽子,用只有雲入聽得到的聲音低喃。「包準您欲仙欲死,一試成主顧──」

      「住口,只用下體思考的傢伙。」雲入真是又氣又好笑。

      「不不,我都是好好的用腦袋思考,因為我下半身很忙──」

      「閉嘴!」

      日蘭沒有回頭去看到底有多少人跟著他,但他清楚感受到浩浩蕩蕩的人群形成一種危險的沉默。他腦中不斷重複模擬著若被攻擊,自己要怎麼保雲入周全。任何代價,縱然是犧牲自己性命,日蘭在所不惜。

      儘管雲入才剛拒絕自己。

      柳絲長髮半掩著雲入的臉龐,雲入倒是神色自若的持續倚著他的胸膛,傾聽日蘭不斷加速的心跳聲。

      眾人半是湊熱鬧,更多是不懷好意地跟著日蘭還有雲入,來到了田埂上。

      日蘭憂心忡忡地看著日益頹喪的稻禾。午後多雲,遮蔽天邊的山頭,風自山方向而來,清風中結穗的稻作無力的搖頭晃腦,沒有結實累累的重量,大地一片無精打采的褐黃。日蘭一直過著如浮萍般的生活,不曾務農,但連他都知道這非常不妙。

      「我是象徵未來與星象、掌管預知之神。好好記著。」雲入逕自開口,依舊是只容許日蘭聽見的音量。「發什麼愣,小子,放我下來。」

      連日的奔波與辛勞已讓日蘭雙臂無力如豆腐,但他真心還不想放開雲入。強忍著不捨,日蘭謹慎小心的讓雲入雙腳落地、自行站穩,態度恭敬的退到一旁。

      「吾所言者,必至。」

      「雲入大人……?」又是句讓日蘭似懂非懂的話。

      雲入不再理會日蘭。閉著眼他頂天立地的站著,猶如大地砥柱、此世核心。

      旁觀者眾,好奇的打量著這位一直被日蘭藏在深處的陌生人,更多人設法改變位子想看清楚雲入的一舉一動。

      雲入淺淺的幾次吐納,終於悠悠睜眼。

      天地間氛圍丕變,風瞬間止息,像是被主人突然盯住的貓,急忙顛起腳尖定格原地。人們也本能的屏息以待。

      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自雲入身上、聚焦在他深邃的眼底。

      即使是沒有靈力的普通人也感受得到,靜謐無聲中有什麼開始躁動。一傳十十傳百,細碎無聲在交談,彼此確認,不可置信。

      雲入哼了一聲。

      他手上的咒玉點滅著銀光。

      「果然被夜慣壞了,一群任性的傢伙。」

      雲入開口,語似責備,卻讓日蘭心理湧上一道暖流。美中不足的是雲入又提到了那個名字。

      「誰允許你們恣意妄為、怠忽職守?」

      人們面面相覷,想搞懂雲入在說什麼、在對什麼說話。有些人想擠上前來靠近雲入,迫於雲入自然散發出的威嚴而不敢造次。

      「已無需懼怕。」

      風不起,天上的陰雲卻開始迅速流動,田野阡陌間泛起一層若有似無的金色氤氳,不少人拼命的揉眼想確認所見。日蘭目不轉睛的盯著雲入,他的心頭騷動,靈魂與大地共鳴,所有無形有形的存在皆望眼欲穿,渴望著雲入的下一個字、下一個音、下一個呼吸──

      只見雲入再度雙唇輕啟。

      「感到榮幸吧,我就在這裡。」

      天地頓時陷入狂喜的顫慄之中,一股霸道的正氣自雲入所在噴薄而出,衝上天際驅散雲霧,轉瞬間碧空萬里、夕照明媚;浩然之氣向四面八方推去,碎盡惡意、斫伐三千煩惱、一切讓人痛楚之事皆退到九霄雲外。

      人人心中陰影仍在,但日蘭知道,他心中最下賤腐朽的黑暗已被徹底包容,所有的不安、懊悔與自責被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滿滿的,燦金色的肯定感。

      被神肯定。

      雲入進行了淨化。他的淨化非不由分說的洗淨錯誤,而是理解後的寬恕,足以讓人就地重生的接納。

      天明神眼底眾生平等,萬物無一不美麗,無一不值得他雲入小心呵護。

      人們安靜的哭泣,一一跪下、五體投地,對雲入俯首稱臣。

      一望無際的稻田瘋狂的搖晃著,金色的稻一波接著一波起伏如浪,在夕照下閃閃發光,稻穗因沉重的結實低垂不已。日蘭幾乎可以聽到稻穀們發出了幼稚的抗議,催促人們趕快來收割,他們準備好了。

      想必在場所有人也都感受到了。

      豐收在望。

      雲入再哼了聲。像是在說,受不了,淨給他添麻煩的小東西。

      日蘭沒有隨眾人跪下。低下頭,他就看不見雲入在燦金光芒中的身影。就算事後因無禮被雲入責罵,日蘭也不願錯過雲入此時的姿態。

      「結界已下。」

      「結界?」日蘭其實不清楚雲入除了淨化外做了什麼。他的一舉一動盡是未知。

      「嘖。」雲入沒有回首看日蘭,他仰頭望天,像是在估算什麼。「小子。」

      「雲入大人?」

      「向前兩步。」

      日蘭不疑有他的走向前。

      「向右半步……」

      日蘭遵旨,剛踏出去,雲入的身子一軟直接倒進了他懷裡,成年男子的重量讓日蘭有些不穩半跪在地。眾人驚慌失措的呼喊、包圍住日蘭與雲入,他們眼底滿是擔憂與關懷,有著日蘭至今不曾感受過的真摯與純粹。

      七天後的望日,正午過後,日蘭暫時落腳的村莊舉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大祭典,因為今年的稻米產量比往年多上三倍,更因為今年有神明大人的蒞臨。

      「勞師動眾。」雲入端坐於祭臺之上,聲透不悅。

      木製祭台樸素而結實,是村裡技術最好的木匠們聚在一起吵了三天後蓋起的精心傑作,離地有一人高的寬廣檯面用了上好的木材,上頭搭了華麗的布幔遮蔽熱烈秋陽。不僅雲入,被視為迎神功臣的日蘭也有專屬的位子,讓他受寵若驚。

      這些日子下來人們對日蘭禮遇有佳,不再排斥、是他為外人,之前歧視他的人紛紛找機會私底下跟他誠摯道歉。在江湖打滾多年的日蘭對人心十分敏感,正因如此,他意識到對方的一言一行皆發自內心。

      就像現在,日蘭知道,載歌載舞的村民們是真心誠意的在感謝雲入與他。

      「您讓他們接下來一整年都衣食無憂,這些真的是小意思。」日蘭不厭其煩的回應雲入。

      「辛苦耕了整年地,農閒就該準備過冬,該幹什麼去幹什麼。」雲入眉頭擠的都要留下皺紋了。「好好睡一覺之類的。少來煩我。」

      「您要讓他們可以放縱一下嗎。」日蘭笑道。

      雲入的碎念只有日蘭聽得到,對他而言這無異於特殊待遇,日蘭暗自欣喜。

      人們以結實飽滿的金色稻穗堆成兩個三角錐,放在祭台左右,高度足足到日蘭腰部。稻穗堆中間放了陳年美酒、鹽、水果與五花八門的作物,村人把所有他們認為美好的事物全部都堆到神明面前,彷彿想聽到雲入稱讚大家一句「做得好」。這樣的做法讓日蘭覺得著實可愛。

      似乎也不需要實際的稱讚,只要雲入願意看這些收穫一眼,人們就歡欣鼓舞。

      抱怨歸抱怨,雲入看不出喜怒哀樂的臉一直正視著村民們的表演,目不稍瞬。這點也讓日蘭竊笑不已。

      除了祭品以外,人們更是努力的獻技,十八般武藝全端出來,大家似乎都忘了害羞與害怕,輪番上陣展演給神明看,特技成功了一旁人們大聲喝采,失敗了則是歡樂的笑聲不絕於耳。日蘭從來沒看過這麼和平的畫面。

      雲入的存在,似乎可以勾出人性中美好的一面。

      夜幕降臨。涼如水的秋晚裡人們在事先備好的柴薪上點好火,照亮祭典之夜,燈火通明的廣場上眾人拿出了第二批酒,歡呼、乾杯聲不絕於耳。

      雲入臉上的無奈於火光中再添了一層陰影,日蘭卻覺得,那是雲入關懷蒼生的獨特方式──嚴格的教化、高要求,隱藏在後頭的是無限的包容與溫柔。

      「日蘭~」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聚集在祭台下,對日蘭高聲呼喚,隨即害羞的笑成一團。少女各個臉頰坨紅,看來是也喝了不少。「來陪陪我們嗎~」

      日蘭微笑不語。這一趟被拉過去不知道要離開雲入多久,他心底不大樂意。自從遇到雲入後,日蘭寧願求愛不得、像乾渴的青蛙被烈日曬死,也不想再耗大量時間跟女孩們玩耍。雖然他還是有非常活躍的生理需求。

      「去吧。」反而是雲入催促他,日蘭有些意外。

      「我不想離開您。」他老實道。

      女孩們堅持不懈地呼喊著日蘭,這時日蘭的肚子不爭氣的叫了起來。雲入唇角勾起一道嘲諷的弧度,日蘭只好抓抓頭、起身,走下祭臺。

      走到平地後日蘭身旁立刻被擠得水洩不通,都不用開口就有美女自動遞上食物跟酒,他淺笑稱謝,旋即淹沒在柔美的尖叫聲裡。

      豐收之年的食物與酒都美味極了。

      日蘭注意到圍著他的人裡少了個執著的身影。

      為了避免有女孩鑽縫隙貼上他懷抱,日蘭一察覺少女意圖就請對方幫他端酒上來。

      「欸欸,日蘭哥,雲入大神大人是怎麼樣的神?」

      也不等日蘭回答,少女們吱吱喳喳的討論了起來,日蘭手上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杯酒。好在他酒量不錯。

      「雲入大神大人感覺好神秘,日蘭你竟然敢跟他直接對話。」其中一名女孩這樣一說,馬上收到眾多附和。

      「喔?」雲入是很神秘沒錯,但不至於讓人畏縮不敢搭話吧?

      「感覺神明大人是個美男子耶。」有位少女嘆道。「日蘭覺得呢?雲入大神大人跟你比。」

      「當然是雲入大人好看。」日蘭驕傲的回,引來一片興奮的驚呼。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遠遠的瞧著,總覺得好像看不太清楚雲入大神大人的身影。」某一位少女略顯困擾的說。「神明大人都是這樣嗎?」

      又是幾波附和。女孩們紛紛搶著發表意見,有些說是看不清楚臉,有些則表示雲入整體都有種飄忽感,也有極少數人表示能對上雲入毫無情緒的深幽雙眼。

      「這麼說來,大家都透過我跟雲入大人傳話。」的確不曾有人直接上前跟雲入搭話過。日蘭回望了眼祭臺上的雲入,雲入依舊姿勢端正的跪坐原處。「為什麼?跟神明大人講話機會難得吧……?據說會有好運。」

      「哎呀,也不是不想。」方才說可以清楚看到雲入全貌的一位女孩說道。「但總有種……距離感?」

      「距離感?」日蘭突然起了好奇心。別人跟自己所感受到的距離感是一樣的嗎?

      「就,『是高貴的神明大人啊』,的感慨。輕易搭話好像會冒犯他。」

      「村裡大家都很羨慕日蘭喔,覺得你可以輕鬆地跟雲入大神大人對話,完全不會怕或猶豫。」另一位日蘭叫不出名字的女孩插嘴。「真好。我連神明大人的身影都看不清楚……」

      「男人們也都在討論,沒想到日蘭是認真在服侍著一位厲害的神明大人,以前都覺得方士是來騙吃騙喝的──」

      「不是方士。」

      日蘭難得打斷他人。

      「是陰陽師。」

      日蘭鄭重的,一字一字清楚的說。

      這是日蘭初次這樣稱呼自己。

      「陰陽師?」

      「雲入大神說的。我們這樣的人不叫方士──叫陰陽師。」一股奇妙的滿足與自我肯定感油然而生,日蘭喃喃的再重複了一次。「我是陰陽師。」

      女孩們看看彼此,有些不解。

      日蘭淺笑以應。又有少女開啟了新的話匣子,日蘭側耳傾聽中再度回望祭台上唯一的身影。雲入周身散發著淡淡的銀光,他深不見底的黑眸注視大地,凝望眾生。

      日蘭深刻體悟到,自己與雲入之間有多遙遠的距離。

      凡人,與神話中的天明神大人。

     

      不到半個時辰,醉意醺然的日蘭設法擺脫越來越如狼似虎的女孩們,他挺直背脊登上祭台。

      如果日蘭還能走直線的話,應該可以更順利的回到雲入身邊。也沒有人注意到日蘭的失態,廣場上已經醉倒一大半的人了。

      祭典的酒總是特別香醇。

      「雲入大人。」不斷呈現之字形走法的日蘭搖搖晃晃的來到雲入身邊,也不理會雲入一臉鄙夷的反應,跌跌撞撞得倒在雲入身邊,以似躺似坐的姿態從側邊抱住了雲入。

      不敵酒力日蘭抱不穩雲入,身體軟趴趴的往下滑後臉部朝地,勉強用手環住了雲入的腰。

      「得寸進尺。」

      「聽不懂……」

      「造次。皮癢?」

      「還是聽不懂……雲入大人……您……」接著日蘭斷斷續續大概呼喚了三十次雲入的名字,才想起自己想問什麼。「您……會不會累……?日蘭帶您回去休息?」

      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滿臉通紅的日蘭故意再補上一句。

      「您要哪種休息──都、都、都行……日蘭服侍您……」

      「變態。」

      「嘿,在這裡。您叫我?」日蘭笑呵呵的抬頭,憧憬的望著雲入。「皮不癢,心癢,那裡也有點──」

      「閉嘴,死變態。」

      「雲入大人。」

      「雲入大人。」

      「雲入大人。」

      「有話直說。」雲入終於應聲。日蘭掙扎想坐起身,不小心撞上雲入,雲入卻不動如山,染上火光的俊眸直視著他。於是日蘭一手攬著雲入,另一手滑向雲入的手、握住雲入。

      「我是陰陽師?」

      「是。」

      「陰陽師是什麼?」日蘭厚起臉皮用腮幫子磨蹭雲入,勾起一連串憎惡的咋舌聲。「您在田邊到底做了什麼……告訴我嘛。」他這輩子第一次用如此柔軟的呢喃聲來撒嬌。

      「終於問了。」

      「哎喔……您的態度……好像我不知道我該死一樣。」

      雲入溫度略低的指尖淺淺勾起,似乎在回握著他。真是美好的錯覺,日蘭心想。

      「哼。」雲入別過頭去。「陰陽之術為吾等──天明神們應允人類向天地借力之正確方式。能熟練使用陰陽術者,為陰陽師。」

      「向天借力……?」

      「的正確方式。」雲入糾正日蘭。「小子,你使用天地之力的方式一直有誤,日積月累地在傷害自己。」

      「……是嘛?」

      「但,已經沒事了。」雲入看著遠方。

      日蘭知道雲入眼底會倒映著近在咫尺的火光、遠在天邊的山巒、滿天星斗,與整個塵世。

      但雲入不會低頭看自己。日蘭握緊了雲入的手,尋求不到溫度。雲入若看著自己,是在看著這個世界。雲入望向自己時,與望著湍流中載浮載沉的枯葉心態無異。

      「又是為何哭泣?」

      「我才沒哭。」

      「暫且逗留此處。」雲入任憑日蘭摟著他掉淚。「愛惜生命,小子。」

      「聽不懂。」日蘭賭氣道。「您還沒有告訴我稻田那到底是怎樣……您說我是正確的?」

      「沒有詛咒,沒有病害,人類的確束手無策,找你當代罪羔羊。」雲入冷笑。「那些不過是在鬧脾氣罷了。」

      「鬧脾氣……?稻子?」稻子會鬧脾氣?

      「再加上不安。」雲入似乎是聳了聳肩。「地冥神被趕走,沒有小小的存在去安撫他們,被寵慣的他們就越發的不滿。」

      「是因為我打傷了鼬鼠妖怪?」

      「你又是受誰委託?」

      日蘭沉默。他知道雲入並沒有安慰他的意思,僅是事實求是,卻讓日蘭心動不已。

      「但鼬鼠妖怪的確傷害了家畜……」

      「此世非為了人而存在。」

      日蘭愣了愣,又笑了。

      「您說這樣的話,真~的很像天神大人。」日蘭調侃道。「但哪有天明神大人會不小心掉到蜘蛛精巢穴裡的……」

      「你心知肚明,否定我的格,無助於任何事物。」雲入輕描淡寫道。「不如將我所言牢牢記下,小子。」

      「全都記得啦,您一直說一直說。」日蘭癡癡笑著。控制不了自己,藉著酒力他還是跟女蜘蛛精說出一樣的話。「我都記得的話,您可以不要離開我嗎?在咒玉解開之後……」

      「我說過了,我就在這裡。」

      那不一樣。傷心湧上喉頭,日蘭想開口反駁,雲入打斷了他的話。

      「我雖淨化,然而若根尚在,淨化之力惟一時有效。」

      仰頭看著雲入側臉,日蘭稍微清醒,慢慢調整坐姿,手仍握著雲入。

      「小子,你人生累積至此的經驗,絕非無用。切莫鬆懈。」雲入卻輕而易舉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日蘭感受到雲入雖然身在此處,但意識已開始剝離。「吾仍須持續尋找……小子,送我回去。」

      說著雲入雙眼一閉。日蘭趕忙撐住雲入,酒整個醒了。

      將斷線般失去意識的雲入擁進懷裡,日蘭發現夜已深。火光漸暗,月明星稀,祭台前廣場上一片酒臭與打呼聲,蟲鳴唧唧,夜鶯低鳴。

      懷裡身子的觸感是如此的真實,卻又美如幻境。

      日蘭想低下頭親吻雲入的唇。他知道無數讓男女沉淪在自己身子下的方法,日蘭有自信可以取悅雲入。但這樣毫無意義。

      一如他嘴上不斷否定,但心底早已明白雲入的真實身分。日蘭現在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希望寄託在咒玉上。盼望若自己成功找到方法幫雲入解咒,或許雲入會大發慈悲……

      使勁起身,日蘭如捧玻璃器皿般小心翼翼地抱著雲入,動身往小屋走去。他們的小屋。

      「如果我乞求您的話,您能不能也愛上我……」像我愛您那般。「雲入大人……」

      日蘭求而不得的痛苦嗓音溶入夜色、散落地面、繼續下潛,或許終將沉入地心,永不復見天日。

      日蘭替雲入拉起了薄被後往後退去、拉上了紗簾。疲乏感開始摧殘他的意識,他伸伸懶腰,卻還不願入睡。他想要思考一些事情,例如雲入所提到的陰陽術,或是解開咒珠的方法。

      雖然解開了束縛,雲入可能就再也不需要他。

      但日蘭想看雲入恢復原本樣貌、自由自在的樣子。屆時或許雲入會願意對他笑一笑,甚至直呼他的名字,說,日蘭,謝謝你──……

      屋外傳來短促的呼喚,夾雜著讓日蘭警覺心大躁的緊張感。

      「日蘭。」少女壓低嗓音。日蘭認得對方。

      日蘭瞥了眼紗簾,還是決定步出小屋。

      「小亞。」日蘭泰然自若的看著月光下的少女。「我還在想今天祭典上都沒看到妳。」

      小亞微微喘著氣,好像剛飛奔回來似的,她激動的撲上前抓住了日蘭手腕。

      「日蘭,我好像看到你在找的東西了。」

      「我在找的?」

      「我在森林裡看到了黃色的身影──」

      日蘭反扣住小亞的手腕。皎潔的月光下小亞的鞋跟衣襬的確沾滿了泥巴草屑。

      「一定是之前的那隻鼬鼠妖怪。」小亞一口咬定。「我真的看到了,但我抓不住牠──」

      「帶我去。快。」

     

      小亞領著日蘭來到一處小樹林,離小屋並不算遠,靠近他原本寄居的村尾廢屋,經過時日蘭還瞥了眼他曾經睡過無數個夜晚的茅草堆。一路上小亞沉默不語,拉著日蘭的手一味的埋頭往前走,日蘭任由她去。十五夜的月光朗照大地,亮如白晝,不拿火把也可以勉強穿梭在樹林裡。

      「那邊有個小洞口,我覺得應該是躲在裡頭……」小亞指著陰影積累的某處。「日蘭你等一下,我有帶火燭──」

      稀薄的月光中可見小亞將手伸進懷裡狀似要找照明用品,日蘭識趣的轉過頭,凝視小亞所說的方向。耳邊傳來摩擦聲,大地上似乎還匍匐著另外一股讓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響,像極了昆蟲的爬行聲……

      當日蘭再熟悉不過的香軟體溫貼向他背脊時,日蘭二話不說反手扼住少女纖細的手腕,小亞尖聲慘叫中日蘭拉高她的手,針尖凝聚月光而閃耀。毒液?催情液?

      無論如何,絕對不是劃花臉這麼單純。

      「小亞,我不值得妳這樣。」日蘭暗啞說道。他完全不生氣。

      日蘭只怕自己有朝一日對雲入做出一樣的事情。

      小亞哪受過這種對待?日蘭根本沒使勁,小亞已經頻頻抽氣、痛到說不出話來,日蘭只好稍微放鬆五指,手腕一旋他用不會痛的方式確實固定住小亞身子。

      「我竟然輸給了一個妖怪,還是男人。」小亞雙眼泛淚,咬牙切齒道。「他根本不是什麼神明!他是蜘蛛精吧!日蘭你只是被蜘蛛精迷惑了,快醒醒!我才是──」

      「妳沒有輸給任何人,小亞。」日蘭有些難過。這是他自食惡果。「遇到雲入大人前,我沒有對任何人認真過。」

      小亞反而想藉機往後貼上日蘭,為了避免她身上暗藏玄機,日蘭硬是定著小亞不讓她有機可乘。

      「沒關係,日蘭,你現在只是被蠱惑了……我保護你。」

      「什麼意思?」日蘭的心沉了下去。「保護我?妳做了什麼?」

      小亞嘻嘻笑得不懷好意,日蘭面色鐵青,狠下心他用力往下一壓後鬆手,劇痛中小亞哭天喊地、縮成一團動彈不得。

      日蘭拔足狂奔。

      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回小屋,適才小心拉上的白色紗簾被扯下、撕壞,一地狼藉。

      小屋內自然沒有雲入的身影。

      不要慌,不要崩潰。日蘭告訴自己維持冷靜,自懷裡掏出了兩只紙鶴,放在掌心朝鶴吹氣,兩隻紙鶴同時動了起來;其中一隻紙鶴像是被浸到水裡般迅速癱軟、壞掉,好在另外一隻如願化成了銀色的燕子,小雨燕在屋內繞了一圈後飛出屋外,開始追蹤綁架者的氣息。

      日蘭跟著咒術幻化成的雨燕瘋奔飛跑了起來。

      此時此刻日蘭只有一個念頭──

      雲入不需要他。

      日蘭知道,雲入會沒事的。

      但他還是要去。

      他不能失去太陽。

      「太助,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同行的夥伴自後頭推著板車,膽怯地看著躺在板車上毫無意識的雲入。雲入身旁放著本來要把他五花大綁的繩子。他們沒用上這些繩子,一來是因為雲入即使被移動也完全沒有甦醒的跡象,再來是他們本能的害怕,不敢冒犯。

      「那個叫小亞的女人感覺腦子不太正常啊……」另一個幫忙推動板車的同伴也顯得很害怕。「明天一早隔壁村的人醒來發現後,會不會直接殺過來?」

      「怕什麼,都推給那個下三濫方士不就得了。」心裡同樣沒底的太助惡向膽邊生。「再說,這本來就是混帳方士從我們村裡偷走的神明大人!」

      「可、可是,是我們自己把方士當祭品塞到蜘蛛精巢穴裡……我們根本不知道有神明大人在……」

      遠天一方傳來了輕微的碎裂聲,細若蚊蚋、斷斷續續,卻清楚的傳導了三人耳裡。

      「那是什麼聲音?」

      於此同時,雲入睜開了眼。

      「該、該不會有妖怪吧?」做了虧心事的人總是特別疑神疑鬼。

      「你們冷靜一點,頂多──咿咿咿咿咿!動了!」

      太助回頭看到坐起身的雲入嚇得肝膽俱裂,另外兩個夥伴還不清楚情況就跟著太助一起尖叫,手一放撇下一切東逃西竄。

      雲入雙眸流動著琥珀色澤,月光輕灑,他站起身、漂浮在半空中,腿軟跑不動的太助嚇得屁滾尿流,眼白上吊當場失去意識。

      雲入絲毫不把週遭的亂象放在眼裡。雙腕之間的咒玉開始淡化、原本盤據其中的七彩光芒傾瀉如瀑布,如夢似幻的光點環繞著雲入。

      遲了嗎。

      「找到了。」雲入諦視一旁陰影,溫和卻絕對的命令道。「現身。」

      眼見銀燕飛向往鄰村的道路,日蘭心裡也有了個底。然而在他踏出村子邊界的瞬間,一股猶如通過水面的奇妙觸感拂過全身,秋夜寒意逼人,他登時直打哆嗦,訝異的停下腳步;小雨燕於是在日蘭上方打轉,等待著主人。

      還來不及確認,如波濤般的兇猛妖氣夾雜惡意襲來,日蘭下意識地先躲進了一旁的草叢,確認方向與距離並在胸口畫了個印,極力壓低氣息後躡手躡腳的朝妖氣源頭探去。

      「該死的術士!是結界!可惡!」遠遠看去,一群黑色的身影不斷敲打半空。隨著衝擊,半空中不斷閃過銀色光輝。

      原來這就是結界,日蘭想。隔絕兩界的保護之術──攔截住蜘蛛精,甚至可以擋下中秋夜的寒冷,讓人們可以醉倒在戶外不被凍僵。日蘭施過類似的咒,但作法跟雲入的完全不同,更無法像雲入這樣,即使術者不在結界也能自行維持。

      日蘭開始悟到雲入口中所謂「正確方法」的輪廓。

      昆蟲爬行聲與叫囂聲不絕於耳,日蘭再度頭皮發麻。藉著月光他認出了其中一道身影,是之前雲入身旁的女蜘蛛精。她帶了三四個「姐妹」想要突破結界進到村裡。

      「可惡!再這樣下去天都快亮了,我們合力來打破這結界!」她一聲令下,其他蜘蛛精都興奮起來、躍躍欲試。「村裡的人隨你們吃,但方士要留給我!我要讓他生不如死後把她碎屍萬段,再搶回雲入大人!」

      語畢蜘蛛精們自口中吐出了大量白絲,集中在結界的某一點上。絲中的毒液讓懸浮於半空中的無形薄膜開始搖晃、發出冰碎般的聲響。

      果然是找他復仇的。日蘭陷入了兩難──他是要抓緊時間追上雲入,還是要挺身而出、保護村人?這個萍水相逢的村莊值得他這樣做?這個他終有一天要離開的地方?

      日蘭想到祭典上女子高聲歌唱、孩兒們歌舞昇平的模樣,想到村人醉倒一片的安樂樣貌。

      他想到了雲入站在遼闊田野之間,那可靠的背影。

      這是雲入的大地。

      結界越發的脆弱,蜘蛛精們喜不自禁、更加努力的朝結界吐絲。

      日蘭向前走了一步。跨步聲引起女蜘蛛精的注意,日蘭將右手在半空中虛斬一刀,凝聚於掌心的大量靈力瞬間劈斷了企圖破壞結界的蜘蛛絲、在地面上劃出一道極深的痕跡。

      「喲,美女們。」日蘭徹底走出躲藏之處,讓自己暴露在月光之下。「抱歉啦,有我在,你們休想再往前半步。」

      「方士!奪走我雲入大人的方士!」認出日蘭而陷入半瘋狂狀態的女蜘蛛精朝他攻來,日蘭不躲不逃,持印備戰。「納命來啊啊啊啊啊啊!」

      大量沾染毒液的蜘蛛絲鋪天蓋地,日蘭明白今夜他在劫難逃。

      鎮定的朝蜘蛛精們微笑,日蘭心裡前所未有的平靜。

      永別了,雲入大人。

      日蘭想。

      然後日蘭由衷祈禱。

      一次也好。在我死後,請叫我的名字。

      東天泛白,黎明將至,晨星眨眼。

      大口喘息,右手持咒,日蘭徒勞的按住左腹碗口大的撕裂傷。鮮血染紅五指、漫向左腳,滑膩感讓他無法判斷自己受傷的程度。渾身上下佈滿數不清的撕裂傷,慢性毒讓日蘭反應遲鈍,他努力藉由調整呼吸拉住自己即將灰飛煙滅的意識。

      眼前剩下最後一隻蜘蛛精。算做得不錯了,日蘭想。他殺掉了大部分的蜘蛛精,也重傷了眼前這隻帶頭的。即使這傢伙現在衝入村裡,差不多酒醒的村人們應該也有辦法對付。

      帶頭的女蜘蛛精還在掙扎,她再也無法維持美麗的樣貌,空洞黝黑的眼眶、裂到耳朵的恐怖大嘴,她裸著的上半身依舊維持人形,下半身卻現出蜘蛛的原貌,有三四隻腳被日蘭折斷。

      「方士……臭方士……可惡啊啊啊啊啊!」

      女蜘蛛精抱著同歸於盡的決心再度撲向日蘭,日蘭想持咒抵抗卻發現自己的右手癱了下去──毒終於也奪走了他對右手的控制。

      該結束了。

      尖聲怪叫中一道薑黃色的細長身影自側邊撲向了蜘蛛精,鼬鼠的吱吱聲輾過女蜘蛛精的慘叫,傷勢復原的小小地冥神不費吹灰之力的撕裂女蜘蛛精柔軟的腹部、給予她最後一擊。

      日蘭逐漸朦朧的視線看著當初他退治的小妖怪。程度很不錯嘛。原來那時候的慌亂逃竄是因為不想傷害自己。他真的是……有眼無珠……好險當時沒下殺手……

      身子閃了一下,日蘭因毒發而渾身僵硬的向後倒下,仰望天空。他大概傷得很重,但多虧蛛毒,日蘭不太痛。這樣的死法似乎不錯。

      一道璀璨的金光劃破夜空,耀眼的明線勾勒出雲的輪廓。

      太陽出來了。

      「真是悲慘。」

      天籟般的嗓音伴隨著輕盈的步伐朝日蘭靠近。日蘭精神一振,用最後一絲力氣想要聚焦視線。他如果夠努力,或許還能再看對方一眼。

      日蘭嘴唇開開闔闔,再度呼喚了那個名字。

      雲入大人。

      雲入君彥權現大人。

      「哼,在我面前姿態如此無禮。」

      鼬鼠歡快的叫著。日蘭先是感覺有東西壓上他側臉、上下摩擦,然後漸漸感受到溫度,伴隨著難以承受的痛楚,喉頭像被千萬根針不斷扎到般,疼得日蘭十分煎熬。

      鼬鼠似乎稍微治療了他,但日蘭整體的傷勢實在太重,依舊回天乏術。

      「小東西,這人類可是打傷了你,你還如此貼近他?」恍若隔世的無奈的語氣,熟悉到讓日蘭想哭。「真是的。」

      「雲入……大人……」破鑼都比他現在的嗓子好聽。

      身影遮住了天光,日蘭艱難的看著陰影的輪廓。

      雲入可以自由行動了。

      「讓你愛惜生命,甚至直言停留村內,為何不遵守神明的預言?」

      雲入低頭俯視日蘭。日蘭看不清楚,但雲入唇邊似乎掛著笑意。

      一如兩人初遇,日蘭由下往上,親睹這降臨人世的絢麗存在。

      上次雲入這樣行動自如,是在日蘭被女蜘蛛精咬、毒倒之後──

      日蘭赫然想通了。

      「是我……?」日蘭激動的想提高音量,吐出的字句仍氣若游絲。「我的命──……」

      就是解開雲入咒玉的鑰匙。

      因此雲入不斷的、不斷地告誡日蘭,愛惜生命。

      日蘭一死,雲入就能恢復神力、回歸自由之身。

      「或許是。」雲入明顯聲帶笑意。日蘭多麼希望能再清楚的看雲入一眼。

      然而日蘭眼前只有一片美好的模糊。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他不爭氣的又掉下淚。

      「奉獻給您……請您收下,我──我很樂意,給您……」

      若自己的命可以成為解放雲入的關鍵,日蘭赴死也甘願。

      「你?這條又髒又色的命?」雲入不可一世的笑著。「我才不要。」

      原來人在死前還是可以心痛得要命。

      日蘭想苦笑,但他臉部大概僵硬到什麼表情都做不出來。淚水漫過視線,他想閉眼了。

      日蘭不怨雲入。

      恢復為神的雲入大可一走了之。但雲入還是帶著小鼬鼠地冥神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很滿足了。

      「竟急著死……」雲入略微彎腰,低頭看日蘭,黑髮傾瀉如墨。「增加司命的工作量也不賴……小子,你臨死前,我倒有個提議,要不聽聽?」

      日蘭半張著嘴,已經無法發出聲音。

      「你的命,為我所用。」

      用……?

      旭日東升,破曉中雲入的身影逐漸清晰。日蘭瞪大的雙眼。身體的感知一點一滴的倒流回來。雲入做了什麼?

      「你的命,你子子孫孫的命,都必須服侍我。無論我身在何方,無論我還記不記得你們,無論我還要不要你們。」

      「我──我聽不懂。」日蘭感到唇乾舌燥,他費力的壓榨自己喉頭擠出聲音。「您要說得簡單一點。」

      日蘭顫抖的舉起手,染滿血污的髒手捧住雲入其中一縷髮絲。

      「哼,果然是得寸進尺的傢伙。」雲入無所謂的笑著。「活著,往後替我鞠躬盡瘁、死而後矣。你的後人也必須如此。」

      「……您要讓我成為您的人?」

      「我的人?」雲入挑眉,他站直了身子。「你腦子裡真的只有這種詞。好,我的人。無論我要不要你。如何?」

      「不……」日蘭乾咳了幾聲。一切的痛楚清楚告知著他,他還活著。「求之不得,雲入大人。」

      清風徐來,冷得日蘭打了個激靈。

      「世世代代,至死不渝。」日蘭毫不猶豫的立下誓言。

      耳邊連續傳來玻璃爆裂聲,琉璃色玉大放光彩,龜裂後化成細沙、飄散在空氣中。

      日蘭渾身上下痛得要命,但他努力撐起身體,坐在雲入面前,狂喜中強忍著痛處與不適朝雲入跪拜。

      不再受咒珠影響的雲入雙手抱胸,傲然睥睨撿回一條命的日蘭。

      「舊名不可再用。從今爾後,汝姓尹,名嘯日。」

      「尹……」日蘭抬起頭,喃喃重複雲入的話,咀嚼著他的新名字。神賜之名。「嘯日……」

      「尹家之人將代代為我所用,不可背棄天神,不可曲解天神,不可擅離天神,至死方休。」雲入道,深不可測的眼底耀動著不可解的光澤。「為了更遙遠的未來。」

      未來──

      他也能有未來。

      「嘯日遵旨。」

      日蘭──尹嘯日再度深深低下頭,朝雲入跪拜。

      雲入微笑的模樣深深烙印在他眼底,如以眼直視烈日後,滿目輝煌。

     

      果然如雲入所言,在嘯日有生之年,雲入一次都不曾以「日蘭」之名呼喚過他。

      但雲入無數次的呼喚了嘯日。尹嘯日。

      成千次,上萬次。

      數十年後。

      年邁的尹嘯日放下了毛筆。端坐於案前,嘯日抬眼看了看自己身處的建築物,他一手建立的雲間神宮。從一開始全部親手搭建的破爛小社殿,到現在有專人負責維持的寬敞廣闊社域。

      「嘯日。」

      數十年如一日的不耐煩嗓音傳來,嘯日嘴角勾起微笑。他一邊唉喲唉喲的喊著,手扶桌面站起身,一併拿起他最後寫下的文字。

      嘯日開始朗讀。

      「『尹嘯日,原名日蘭,雲間神宮初代神主,草創雲間神宮,主祭為雲入君彥權現大神。』……只寫這樣沒辦法展現我舉世無雙的帥氣與風采啊。」嘯日不甚滿意。「雲入大人,我真的不能把娶了五個老婆,生了八個兒子、四個女兒的事蹟寫上去?不如把我約過會的人數也──」

      「此為神宮年錄,非你個人風流史,變態。」跪坐於窗前的雲入不悅的以指連點桌面。嘯日嘿嘿一笑,放下紙張繞過書桌,走到雲入所在的茶几前。上頭放著未完的棋局。

      「我可是專屬於您的變態,雲入大人。欸,至少讓我寫個『對雲入大人一世癡迷』?或描述下我這看起來比實際歲數年輕個數十歲的俊美樣貌?」

      「棋,要不要下?」

      「要。」嘯日動作緩慢的在雲入對面坐定。以一個七老八十的糟老頭來說,嘯日的身體狀況十分良好,但還是有老人該有的僵硬跟行動遲緩。「這第一千局我一定會贏。您可要信守承諾啊。」

      「九百九十九局沒贏過的傢伙,說什麼大話?」

      「老手運。」嘯日拿起了黑子。

      「可笑。」

      「爺爺!我是小悟!」清脆童音響起,自稱小悟的男孩拿著包袱跟木杖,用背撞開門後跑到嘯日面前。「爸爸要我拿來──啊!您在跟雲入大人下棋!我要看!」

      「沒禮貌,沒敲門就衝進來了。」嘯日斥責道。

      小悟吐吐舌,將包袱隨手一丟後鑽進了嘯日懷裡,肉肉的小臉貼上嘯日枯燥乾癟、滿是老人斑的手臂,撒起嬌來。

      「回頭要好好罵一罵照欣,沒教好你。」

      「嘿嘿,對不起嗎。可是爺爺您記錯了,我是尹照日的長子佳悟啦!」

      「孫子太多了,都一樣啦,阿貓阿狗的……」嘯日碎碎念中下了一子。

      「不行!您要記清楚!爺爺,您跟雲入大人賭什麼?」小悟用餘光偷瞄不苟言笑的雲入。他還不敢直接跟天神大人對話。

      「雲入大人答應了你爺爺,爺爺贏棋的話要給爺爺親一個。」

      雲入冷笑,執子。

      「矮額,爺爺好變態!」小悟學著大人的用詞,完全不知道變態的意思。「爺爺您遺囑寫好了沒?您要記得我是誰啊,第三代神主的名字要寫尹──佳──悟──」

      「死小鬼,你爺爺還會再活三百歲,什麼遺囑不遺囑。」嘯日啐到。「神主是誰又不是老爺子決定的,是不是?雲入大人。」

      「爺爺您要這樣想,選小悟,小悟除了會認真侍奉雲入大人外,還會讓您變態的名聲,那個,那個……千古流芳!」

      雲入別過臉去。小悟顧著觀察爺爺的臉色,錯過了雲入難得的笑意。

      「想拍馬屁成語還不學好,這叫遺臭萬年。」嘯日罵咧咧的放下棋子,騰出手拍了下小悟的屁股,小悟故意哇哇亂叫。「安靜點小伙子,老爺子這一局沒贏全算在你頭上。」

      「滿一千敗啦。雲入大人您真是不懂得手下留情。」嘯日邊綁斗笠邊不斷碎念。「給我親一下又不會掉一塊肉……」

      他提起了小悟幫他拎來的包袱,背上肩,再拿起一旁的手杖。

      「嘯日。」雲入靜靜的喚道。

      「嘛,雲入大人,我出門一趟。」轉眼間已成旅人姿態的嘯日掂了掂錢袋的重量。很好,兒子們還算孝順。「別太想我。」

      嘯日朝雲入拋了飛吻,雲入一如往常的冷眼以對。

      牽著小悟,臨踏出門,嘯日聽到雲入開口。

      「別了,嘯日。」

      「……別了,雲入大人。」

      東北之地真是天殺的遠,嘯日想。初春之際離開雲間神宮,眼下都入秋了,滿山蕭瑟中他終於踏上了月河神社參道的階梯。

      月河神社第二代神主,藤原貴正立於鳥居之前。

      「恭候多時。」貴正一板一眼的朝他行禮,嘯日點點頭。他沒多說什麼,畢竟貴正明顯不是可以開口調侃的類型。「這邊請。」

      嘯日隨著貴正走在神社境內。月河神社規模比不上雲間神宮,整體氛圍也截然不同。若說雲間神宮散發著凜然霸氣、洗滌萬物,月河神社則是藏於地底的岩漿之流,沉穩有力的呵護蒼生。

      「月河大人說要親自接待您。」

      「嘯日惶恐。」他原意只是想親眼看看月河神社。

      貴正不多話,直接把嘯日帶到神社後頭的一間小茶室前。東北之地寒意來的早,小茶室周遭卻溫暖如春,透過茶室開闊的窗,嘯日直接撞見位於風爐前的淺銀身影。

      「遠道而來辛苦你了,嘯日。」

      月河神社的主祭神──木耶花佐久夜大明神,也就是被眾人愛稱為月河的神明大人,朝目瞪口呆的嘯日微微欠身。祂眉眼間盡是溫柔的笑意。

      「莫在意禮數。請上座。」

      嘯日愣在原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能回神,大笑出聲。他拖掉草鞋上了茶室,自在的盤腿而坐。

      月河給想在旁待命的貴正一個眼神,貴正只好領命退下。月河開始點茶。

      「嘯日失禮了。」嘯日有些止不住笑,然後他將右手拄在膝蓋上,手掌蓋住雙眼。

      看一眼就明白,自己為何輸得如此徹底。

      「無妨。」

      難怪雲入心中永遠有這位大人的身影。

      在初次見面的月河面前,嘯日竟能徹底放下心防。

      「如果說雲入大人是太陽,是人世間最耀眼的存在──」

      嘯日擦去眼角的淚水。人老了,連哭都很淺。

      「您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

      月河笑而不答,持續著手上的點茶動作。祂專注於備茶,同時也全心全意專注在嘯日身上。如此的關注與溫柔讓嘯日前所未有的放鬆。

      「月河大人……嘯日的不情之請,但有機會的話,您願意去一趟雲間神宮嗎?」

      月河將點好的茶放在他面前時,嘯日終於平復情緒,問道。他知道這些年,雲入始終想,卻未見上月河一面。

      「無不可。確實,雲很怕寂寞。」

      嘯日不禁再度捧腹大笑。在月河面前嘯日全然不用擔心失禮與否。這大概是月河讓貴正退下的原因──怕是祂的神主比神明本身更在乎禮節。

      「短期間遠行有些困難……」

      隨著月河的話語,空氣中飄過一絲兇猛的野獸氣息。看來月河正鎮壓著不得了的東西。

      「但,有朝一日,會的。」

     

      該夜,在貴正嚴肅、嚴厲、鄭重要求之下,盛情難卻的嘯日在神社客房裡留宿一宿。油燈下他寫好了最後幾個字,撒上沙吸乾多餘的墨,最後小心翼翼的收起遺囑。

      熄了燈,嘯日躺進貴正事先幫他鋪好的寢具裡,望著陌生的天花板。

      他輸得心服口服。回想自己這漫長的一生,似乎有很多可以懷念,似乎又如白駒過隙、空空如也。

      都結束了。

      嘯日閉上眼。不知過了多久,在睡夢中他嚥下最後一口氣。

      有著多次瀕死體驗的嘯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慢慢變得冰冷、僵硬。自然老死真心不賴。

      意識變得越來越輕盈,思緒開始朦朧,嘯日隱約聽見,遠遠的、遠遠的,有誰在呼喚他。他以魂魄的姿態飄到半空中,側耳傾聽──

      「──日蘭。」

      那是他的天籟,他的太陽,他此生唯一的愛。

      日蘭飛了起來。他迫不及待的飛離月河神社、飛過重山峻嶺、飛過平原大河,穿越無數大城小鎮、無數的面孔與他擦身而過,終於他回到了雲間神宮──

      『雲入大人!』

      追尋著呼喚,他魂歸故里。

      恢復成初遇時年輕的樣貌,日蘭撲進雲入展開的雙臂之中。

      雲入緊緊抱住回歸祂身畔的靈魂。

      「又掉淚。」雲入責備道。「不是如願以償見到夜了?」

      『誰輸給情敵會甘心啊。』日蘭埋首在雲入頸部。『可惡,如果我比較早遇到您,我有自信可以贏過月河大人!』

      「呵。傻。」

      『您終於叫我日蘭了,雲入大人。』日蘭又哭又笑,他稍微推開雲入,雙眼放光。『再叫一次!』

      「日蘭。」

      『糟糕,雲入大人您這樣叫,我好像有點癢癢的。』

      「嘖,死變態。」

      一神一魂相視大笑,久久停不住笑聲。日蘭再度抱緊了雲入。

      「想進入輪迴?」

      『喔?可以讓我選?』

      「哼。沒有我辦不到的事情。」

      『出現了,雲入大人的自大妄為──但算了。』日蘭幸福的倚著雲入。『進入輪迴,若再遇見您怎麼辦?單戀太痛苦啦!到死前每天都在壓抑性慾,很累!』

      「變態。」

      『雲入大人,您要好好記得我。』

      日蘭的靈魂開始沙化。

      雲入沒有提過,但這些年的相處下來,日蘭知道雖然咒玉崩解,但羽湘羽對雲入的封印並未完全解除。因為日蘭還活著、日蘭的靈魂還存在。

      雲入也不曾親口證實,但日蘭猜想,他或許是為了雲入而誕生於世的魂魄。僅因羽湘羽女神一個極度無聊的封印之咒,而相對出現的存在。

      都是日蘭的臆測,但若真是如此,他真的是太幸運了。

      他不但遇到了太陽、一輩子追逐著太陽,最後還能因太陽而逝。

      「明天就會將你忘得一乾二淨。」

      『哈哈,好,那今天請好好地記著我!』

      「嗯。」

      『永別啦,雲入大人。我最美麗的太陽!』

     

      真是的,受不了這些傢伙。一個比一個任性。

      說了不是太陽。

      日蘭的靈魂徹底灰飛,雲入獨立在一片金閃閃的砂礫之中,嘆了口氣。祂拾起肩膀上的一粒細沙,運用神力以該沙為中心,將滿地金粉吹起、蒐集,再轉動神力將沙化為香氣撲鼻。

      此氣將成為後世流傳的破魔之香。

      雲入已可以預見,月河神社日後派人將尹嘯日的遺骨送回雲間神宮。

      全神宮上下的尹家人哭得死去活來,被舉薦為第三代神主的小悟更是直接拒絕遺囑指示,幾年之後隻身離開雲間神宮、不知所終──

      自己則會讓人將夜特意留下來的日嘯右手尺骨製成菸管。

      都未來的事情。

      「永別了,日蘭。」

      語音未落,雲入轉身離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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