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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暴食之章

樂園Freedom

你是否有過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懊悔──

不滿意的人生、不滿意的個性、不滿意的無能,

沒有關係的,現在你可以有另外一個選擇,選擇另外一個人生,

或者,

成為另外一個人。

開始之前

玻璃破碎的聲音在地板上炸開,像是縮小了數千萬倍的爆炸,雖然沒有可怕的實質傷害,但在心理上的壓迫卻讓人更加緊繃。

少年看著在腳邊碎裂成無數塊的玻璃杯,他低垂著頭,忍受著姨母的精神暴力。

「你搞清楚狀況!你爸媽已經死了,你這幾年是吃我用我,難道我叫你做一點事情都不行嗎?」

他忍受姨母的冷嘲熱諷、忍受她無時無刻的施捨態度,他沉默著。

「你就自己看著辦吧!」說完,女人將抹布甩在桌上,走出了客廳。

少年走到放置掃具的地方,拿出了掃把畚箕清掃著地上的碎片,再從抽屜中拿出了膠帶將附近的地板黏了一次,以免有細小碎玻璃殘留。

「你又惹我老媽生氣了?」穿著藍色連身小短裙的少女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在旁邊嘻皮笑臉著。「好可憐喔,欸你這樣趴在地上好像狗喔。」她穿著拖鞋的腳踢了踢少年的腿。「我猜猜,一定又是為了去當那什麼屁舞蹈老師的助理了?又沒錢拿你有病喔,還不如早點回家看電視。」

少年依舊沉默著。

「啊,好驕傲喔。」少女充滿惡意地哼笑著。「我跟你講啦,你吃了我家的飯,用了我爸媽的錢,你就欠我家一輩子。」

少年冷眼看向她,拿著抹布的手捏得死緊,然而他的憤怒看在少女眼中就像是一隻小螞蟻垂死的掙扎。

少女抹著粉紅色唇膏的嘴唇開闔著。「如果想要擺脫我家,除非你死。」她手一撐坐在了桌上,白皙細膩的腿在空中輕輕踢盪著。「啊,或許你也可以去樂園?」咯咯笑著。「不是說去了那裡就可以改頭換面嗎?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喔,或者得到什麼厲害的東西發家致富就不用在我家受氣了吧。」

少年抿緊嘴唇,握成拳的手因用力過度而顫抖著。

「不過那也是不可能的吧,畢竟你只是普通人而已,只會死而已。」少女高傲地睇著他。「就像流浪狗一樣,除了搖尾巴乞討,就只能去死了。」她的腳掌用力地碾壓著少年的頭顱。

※※※

帶著對自己而言是重要的,無法捨棄的東西,少年漏夜離開了家,如果那真的可以被稱為家的話。

說得更為貼切一些,那只是個收容所,他付出勞力以換取居住和金錢的地方,他保持沉默承受著那些冷嘲熱諷,那些對他父母的詆毀。他不明白,如果當初不想撫養他,直接把他扔去孤兒院或公家機構就好,何必這麼勉強自己。

說穿了,也不過就是想要有個好名聲而已。

他沒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也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

呂懷馨說的沒錯,他吃了一口姨母的飯,他一輩子就都逃脫不了這個恩情。這是無法選擇的無奈。

所以現在,他要選擇自己的未來。

離開那個地方,決定自己的道路。

要重新找回自己的尊嚴,讓自己像個人一樣的活著。

一刻都不想再忍耐,不想再安撫自己上完國中就可以離開呂家追求自己的生活,他現在就要離開。

抬頭看著巨大的雕像,那像是一張抹著大紅色口紅的嘴巴大張著,通道當中一片深黑,什麼也看不見。不遠處的路燈一閃一滅,少年站在遠處望著雕像,那張嘴像是惡魔的邀請。

滑稽的五顏六色小丑雕像零星矗立著,做出了如猴子的動作、把玩著撲克牌的姿勢、故作嬌羞的噁心姿勢,四五個雕像散立在大嘴附近,而在紅嘴上面,架設著以七彩霓虹小燈泡圍出來的『樂園』二字。

惡俗到了極點的品味,完全不知道做出這道大門的人腦子在想什麼。

深吸了一口氣,少年走上前去,耳邊迴盪著無數次從電腦視窗中傳出的,那充滿愉悅的男音:

『親愛的大家!鄭重向大家介紹:樂園!

大家一定很好奇吧,這是什麼地方呀,難道是新的遊樂園?

No、No、No,這是一個可以改變命運的地方。

大家一定會覺得我在說謊,不過這可是真的喲!只要進去了,就會到達科學家也無法解釋的地方,在那裡,你有機會成就英雄的美名,只要夠強壯,說不定還可以自己建國呢!

不要以為我在說謊,是與不是,大家親自體驗一次就知道了,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如果沒有足夠的覺悟,還是不要進去比較好。

因為,會死的喔!

來吧!快來選擇你的人生吧!』

這是樂園出現時一個奇裝異服的男人所做的宣傳,很多人抱持好奇的心態進去了,但從來沒有人活著回來,警察、軍隊也曾進去搜救,但無一例外,全軍覆沒,政府派遣工程隊拆除這個入口,說來也詭異,到了隔日這些造景就自動恢復。

無論做了幾次拆除的動作,在天亮的瞬間大門就恢復原樣。

樂園也開始有了新的綽號:惡魔的紅唇。

而在十年後,第一次有活人出來,他帶回了奇妙的藥草種子,足以治癒當時被稱為絕症的病症,他以那些藥草發家,現在成了世界前十名的富人。

原本不被重視的樂園一夕之間成了探險隊、冒險隊的目的地,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湧入樂園,他們相信了當年男人的宣告:這是個可以改變一生的地方,他們相信自己也能像那個成功的傢伙一樣,成為受人景仰的有錢人。

可以成為英雄。

但在那次熱潮後,樂園又冷清下來,因為除了那個富人,再沒其他人回來,如果不是在這個世界已經無法活下去,否則是不會有人想進去的,而那些選擇樂園的人大多是亡命之徒。

現在也有政府考慮將罪大惡極的死刑犯投入樂園當中。

樂園就像個垃圾場,好壞兼收,想進入沒有條件,無論你是殘疾、是剛出生的嬰兒,又或者是傭兵、壯年、大美女,樂園來者不拒,也因為從不挑揀進入者,所以很多人會偷偷把小孩或者屍體扔進去。

然而樂園有一個條件,進入者必須是生物,所以住在附近的住家如果妄想將垃圾扔進去,可是會被垃圾噴得一臉。

少年握緊了背包的帶子,他往前踏出一步。

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呢喃著:「確定好了嗎?真的要走入這個地方嗎?」

少年詫異地四處張望,本該一片黑暗的通道亮起了一盞小燈火,奇裝異服的男人手上提著油燈,明滅的燭火映在他臉頰上,帶出了幾分奇異的違和感。

男人的臉非常白淨,但奇怪的是留了像貓嘴一樣的鬍子,捲曲的程度讓人覺得神奇,而他頭上戴著一頂黑底青色直條紋的高禮帽,身上穿著同色調的西裝,手上拄著一根拐杖。

「你是誰?」少年當然認出了這個男人就是當年樂園出現時,誇張地做著宣傳的傢伙,可是那距離現在最少十五年了,他居然完全沒有變化?

男人行了一個禮。「請容許我自我介紹,你可以稱呼我為掌燈人,也可以叫我米路加,我是這裡的看門人,當然也是你們的引路人。」

「那我可以進去了嗎?」少年直率地問。

米路加手上的拐杖敲擊了地面兩下,他的鬍子也抖動了兩下。「當然是可以的,只是在經過無數位先賢壯烈犧牲後,你們的政府和我打了個商量,希望我能盡量讓你們打退堂鼓,換言之,我得先說一下規矩,還得分析一下利害,否則我會被罰款。」

「嗯……」少年遲疑地點了一下頭。「那你說吧。」

「首先,我要和你介紹一下樂園。」

「這就不用了,我知道這是一個選擇另外人生的地方,可能會死,連接的地方可能不是地球。」

米路加低低地笑著。「不不,還是地球,怎麼會不是地球呢。」他將手上的油燈懸掛在牆壁上,隨著他動作,少年才注意到壁面也有著各式各樣誇張的彩繪。

大多是看不出形狀的塗鴉,顏色鮮豔得讓人眼睛發痛。

「這裡是一條通道,通往另外一個空間。」男人雙手撐著手杖,姿態很是優雅,如果無視他怪異的品味的話。「在那個空間,有著這個世界所沒有的奇珍異草,有許多神秘珍貴的礦石,只要一顆,就足以讓你一輩子衣食無憂,但相對的,那裡的生活也非常嚴苛,是人類所無法想像的殘酷地方。」

少年安靜地聆聽著,他握著背帶的手握得更緊了,他分不出來自己是緊張還是興奮,或許二者兼有。

「你可以想想自己被拋進了非洲大草原,沒有武器,只有隻身一人,四周是兇猛無比的野獸,或許這個比喻能讓你更了解未來的處境。」

少年點點頭。

「既然知道了未來的艱難,你還執意要過去嗎?」

「我沒有選擇。」少年沉聲說著。

米路加笑著。「選擇是自己做出的決定,只要你認為可以,那每個地方都還有選擇的餘地。」

少年沒有說話,只是將目光投向黑暗深幽的彼方。「我要過去。」

我要擺脫像奴隸一樣的自己,要擺脫無法抗拒的自己,擺脫過去。

「我要重新開始。」少年如此說著。

米路加看著他,點點頭。「顯然我無法打消你的主意,而拒絕客人有違我的本意,那麼請讓我為你帶上一段路吧。」

他們一起走在繪有黑白菱形格的道路上,油燈還掛在那個地方,但說也奇怪,光芒好像在追逐他們,無論他們走了多久多遠,背後始終有著一盞光,但當少年回頭,他沒看見油燈,只看到從遠方透過來的的光芒。

就好像無形的燈隨著他們腳步不停延續下去一般。

「樂園這個地方很特別,你的很多前輩都對我說那是個地獄,取名樂園實在太過諷刺了。」米路加自顧自地說著。「但你不覺得很有趣嗎,他們進入樂園是為了得到什麼,而在追求目標的過程中一定會有快樂或者痛苦的時候吧,以我個人之見,我覺得這個過程遠比目標更讓人興奮,你不認為嗎?」他偏頭看著少年。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少年淡淡地說。

「噢,抱歉。」米路加調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如果能夠享受這一趟旅程,我想這的確是個樂園,我想表達的意思是這個。」

少年看了他一眼。

米路加對他微笑。「反之,樂園就成了比地獄更殘酷的地方了。」

少年收回了視線,沒有說話。

米路加停下了腳步。「到了。」

少年跟著停下步伐,他疑惑地環顧著四周。前方依然是不停延伸的黑色通道,牆面依然是鮮豔詭異的作畫,地板也沒有改變,他不明白男人所說的到了是什麼意思。

米路加手上忽然出現了一個轉得飛快的心型計數器,心形背後有著兩對翅膀,一對是天使一般潔白柔軟,一對是惡魔般的蝠翼,上面還有些破損和血漬。計數器不停刷動的表面發出了細微的咖咖聲,像是手錶走動的聲音,最後它停了下來。

數字停在了五萬。

少年看清了字數,忽然禮炮在他耳邊炸開,嚇了他一大跳,他往後彈了兩步,就見米路加頭上的帽子變成了慶祝用的圓錐小帽,嘴巴含著吐氣就會伸長的小玩具。

隨著米路加的吐氣,玩具發出尖銳的聲響。

「恭喜恭喜!你可是光顧樂園的第五萬人!太棒了!」

散落在地上的彩色紙條像是有生命一般圍著他打轉跳舞。

眼前所見讓少年匪夷所思到了極點,但很快他就釋懷了,樂園就是個無法用科學去解釋的地方,他用正常人的思維來思考這裡的一切本身就顯得太過膚淺。

「那,我可以過去了嗎?」他讓自己保持冷靜鎮靜。

「當然當然。」米路加點頭,他拍拍手,手上的心形計數器開始扭曲,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揉捏過,最後變成了一隻白兔子,兔子跑向了黑暗的深處,崩的一聲,一道白色的門出現在他眼前。

白兔的紅眼睛就在兩扇門上滴溜溜地轉著。

「為了慶祝第五萬這個數字,我和計數器打算送你一份小禮物。」米路加對他眨眼。「來吧來吧,現在是選擇的時間!」他攤開手,像是舞台上表演的人員一般。

他張開的兩手之間出現了一排的卡片。「來,挑選一張吧,這可能完全扭轉你的命運喔!」

少年皺著眉頭,他雖然告訴自己要冷靜,可是眼前的一切實在太奇怪了,他實在很難不用懷疑、歧視……嗯,難以接受的眼神看向米路加。「如果選到不好的卡會怎麼樣?」

「變成肥料。」

「什麼?」

「會立即死去,成為樂園的養分。」米路加解釋著。「當然每個生物死去後被分解了,自然會成為大地的養分,我想這個說法你應該認同。」

少年還是保持著一樣充滿懷疑的神情。「會死的話算什麼禮物。」

「機會和命運嘛!」

少年依然對米路加感到非常不信任,他不只一次告訴自己樂園是個特別的地方,米路加和這個惡魔紅唇本身就證明了這點,但在看了米路加這些比舞台劇還誇張的言詞動作後,他實在還是很難讓自己毫無芥蒂地接受他所說的一切。

尤其現在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排可能決定他生死的卡牌。

「哪、連這樣的選擇都不敢嗎?」米路加的聲音輕柔地滑過了他的耳際。

少年瞇起眼,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手抽出了張牌。

他選擇了樂園,那就沒有害怕、猶豫和退怯的權力。

在他選擇了卡片時,其他張牌就消失了,他將卡片交給了米路加。

「THE   HANG   MAN,自願的殉道者。」米路加低聲地笑著。「代表了自我的考驗。」他看向少年。「起碼不是利慾薰心的貪婪之徒。」

少年皺著眉頭看他。

「正位牌,不是壞卡,那我送你這個禮物吧!」米路加在西裝外套內的暗袋掏了掏,唔了聲,他轉頭看向白兔化成的大門。「計數器,我的金杏葉是不是在你那兒?」

大門發出了啾的一聲,少年的眉頭又皺起來了。

「哎呀糟糕,金杏葉好像被計數器吃掉了。」米路加拍了拍額頭。

「……」

「沒關係!那給你這個吧。」說著,他像是變魔術一般雙手憑空出現了一枝冒著小芽的樹枝。「當然,你可以選擇拒絕我的禮物。」米路加說著。

少年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他瞪著那根躺在男人手掌間的樹枝。

要拿嗎?

他心中自問著。

如果是陷阱,那他還沒選擇新的人生就先掛了,那也太沒意義了。

腦中進行著艱難的角力,他抬頭看了眼米路加,對方依然保持著一樣的笑容一樣的表情,就像雕像一樣,好像嘴角和臉頰都不會痠一樣。

少年深吸了口氣,接過了樹枝。

如果連接受的勇氣都沒有,他根本不必到這個地方來,他已經選擇了一條最困難最危險的路,如果在一開始就不敢踏出去,那他絕對無法在米路加口中的樂園活下去的。

當他手碰上枝葉,他覺得全身像是被一股冰冷的水強行入侵一般,顫抖了一下,他猛然抬頭瞪向米路加,對方對他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而當他想甩開樹枝,那股冰冷讓他眼前一黑,等他感覺回復,他已經不在通道內了。

沒有了色彩鮮艷的繪圖,也沒有菱形地板,沒有計數器化成的大門。

這裡只有他自己,地面變成了水,他正站在水面上,他環顧四周,這裡是個很乾淨的地方,之所以會這麼認為是因為這裡讓他想到了水晶,很透澈。

對於自己還活著這個事實少年是欣慰的,他看了看腳下,輕輕用足尖點了點,蕩漾出了一圈漣漪,這個現象讓少年感到很新奇,他忍不住蹲下來觸碰了一下,他的手指穿過了水面,感受到了水的冰冷,他還在思考為什麼可以浮在水面上時,他全身傳來了失重感,當他回過神來他已經落進水裡。

開始之前   -   善意與惡意

少年掙扎著想往上游,手腳用力地划動著,可是很快的他發現他沒有辦法,不管他怎麼用力他就是無法上去,手掌和身體感覺到的水似乎比一般的液體還要黏稠,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想張開嘴大口呼吸的慾望塞滿了他的大腦,一種即將死亡的恐懼感籠罩住了全身。

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轉頭看了看四周,就像是一般水底一樣,沒有什麼不一樣的,他往下看去,是深邃的寶藍色,代表著底部很深,深得光都射不進去。

怎麼辦?

沒有辦法上去,難道要下去?

他腦中閃過了這個想法,很快就自我駁斥掉。

別傻了,下去不就更沒命嗎!

雖然心裡的理智是這麼說著:『到下面去是不可能有活路的,得想辦法上去才行』,但少年的身體卻違背意志地往下潛了過去。往上難以動彈,往下卻很輕鬆,他的體重成了幫助他移動最好的幫手。

他餘光看見有什麼東西過來了,他頓住身體,就看到一條像是樹根一樣的巨大物體從他面前悠閒而緩慢地穿了過去,像是條大魚一樣。少年往後退了一點,在樹根游過他面前後,他才發現樹根連接著一個什麼。

他追著樹根的方向而去,隨著他前進對這個物體的本體看得更加清晰,當他到達樹根的源頭,他才發現在這奇異的水底有一棵枯老的大樹。

真是太奇怪了,剛剛明明沒看見的。

他忍不住看向還在遠方漂來漂去的樹根。

感覺就像是特意在引導著他一樣。

他靠近大樹,好奇地觸碰著樹幹,此時,一個巨大的氣泡從樹的底部冒了出來,那氣泡緩緩靠近他將他包容進去。窒息的感覺舒緩了,他輕喘了口氣,貪婪地吸取的空氣以舒緩因缺氧而有些發暈的腦袋。

這是考驗嗎?少年思忖著。不是生就是死的機會與命運?

氣泡帶著他四處漂移,液體在他感覺起來是沒有流動的,但氣泡移動著,這意味著其實這裡還是有循環和流動,只是他感覺不到而已。這到底是哪,讓他來這裡有什麼特殊含意嗎?

少年四下張望著,希望能找到契機。

氣泡往下沉了下去,巨大的樹根像是被驚擾了一般紛紛漂動著,照理說這麼粗大的根部是不可能這麼靈活,堅硬的本質也不可能做出這些動作,但這棵看起來已經死掉的樹卻可以。

說起來其實也不能確定它已經死了。少年抬頭看向幾乎看不到頂部的樹冠處,沒有任何的葉子,光禿禿的,樹幹上呈現的光澤也很黯淡,沒有一點點活著的感覺。

而且樹木怎麼可能可以被泡在水底還繼續活著,這裡也沒有陽光,沒辦法行光合作用吧?

不過這裡的一切無法用常理來解釋,他在這邊想東想西也只是浪費體力。他隨著氣泡到處漂動著,有時候會卡在樹根處,有時候會隨著他感知不到的水流而漂向其他地方,他趁機打量著這個水底世界。

這樣飄盪的時間很長,他肚子傳來了飢餓的感覺,胃部的酸澀感讓他猛吞口水,口舌也很乾燥,可是他不敢貿然離開氣泡,要是破了他不就完了,而且這個奇怪的水說不定也不能喝……啊,他掉下來的時候好像嗆了兩口,不要緊吧……該不會中毒吧?

少年滿腦子胡思亂想著。

他就這樣漂流了很長一段時間,肚子的飢餓感讓他腦袋發暈四肢無力,這個寂靜的地方也讓他的精神感到疲憊,沒有任何的聲音,只有他一個人,他覺得他已經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吞嚥聲,體內內臟的蠕動聲。

太安靜了。

蜷曲著,他無力地轉動著眼珠,看著這個寧靜而不被打擾的世界。

說不定這是死者的世界,不然怎麼可能這麼安靜,這裡除了這棵大樹什麼也沒有,其實說不定這裡有很多人吧,只是他看不到,像他一樣被包裹在氣泡內不停漂移著,等待著永遠失去意識。

那還要等多久呢,受不了了,好餓,也好渴……

少年掙扎地爬了起來,看著那棵兀自存在而不曾改變的大樹,他深吸了口氣,用力地打向氣泡。

如果真的要死,那也不要這麼溫溫吞吞的了!

被活活餓死實在太悲慘了,窒息只要三分鐘就夠了。

氣泡的膜輕易地讓手穿過了,啵的一聲,氣泡破滅,裡面的空氣分裂成更多小氣泡在水中游移著,少年往下沉了過去,他昏昏沉沉的,抱住了一根從他面前漂過的樹根,他閉上了眼,隨著樹根將他帶向其他地方。

不知不覺他鬆開了手,身體往下沉著,冰冷的液體從鼻腔和口腔灌了進來,他貪婪地啜食著,肺部傳來的緊繃感讓他用力地張動著鼻翼,灌入的液體只讓他更加難受。

下意識想掙扎,可是意識卻很模糊。

模模糊糊的,少年隱約感覺自己被網子網住一般,全身都有被觸碰的感覺,他吃力地睜開眼,驚異地發現自己能夠呼吸了,他爬起身,往四周看著,是一個大概能容納兩個成年人大小的洞窟,目測應該是樹根圍繞出來的空間。

這裡有空氣,空氣中滿是潮濕發霉的氣味。

腹部也因大量吞食了奇怪液體而有飽足感,嘴巴也沒那麼乾渴了。這個發現讓少年打起精神來,雖說實際上沒有脫險,但現在的局面已經比之前好太多了,這無疑讓他的精神和鬥志振作了起來。

想要站起來,可是沒有辦法。第一個閃過腦海的是因為太過疲憊嗎,還是因為太餓,第二個是當他注意到全身狀況後的驚詫。他全身都被細小的氣根給纏住了,他臉色一黑,頓時明白這意味什麼。

這些根鬚會把他像繭一樣束縛著,最後他就會變成大樹的養分。

死掉變成肥料。

這個想法讓他毛骨悚然,直覺的,他想大力地掙扎以擺脫這個困境,但很快他就強迫自己停止這個念頭。

莽撞是無法成事的,冷靜一點。他告誡自己。

少年回想起他進入這個地方以來的每個細節,每一次他都覺得完蛋了,但每一次都能夠得到更好一點的局面,只要有勇氣去嘗試,他說不定根本不會這麼慘。

只要冷靜地分析利弊,加上一點點賭運,或許可以離開這裡。

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他環顧周遭,這是一個很大的洞窟,從上面垂下了很多氣根一樣的鬚鬚長繞住他。但氣根並不是佈滿整個洞穴,而是只在中間這一部份。

他望向了洞穴的深處,那裡沒有氣根,只要能逃到那邊,或許他就可以避免被吸收當養分的命運。

現在要做的,是想出怎麼弄掉身上這些東西。少年坐了下來,看著身上的細小樹根,他嘗試地戳了戳,沒有動靜,捏一捏,也沒有動靜。

「唔……」他稍微用力,用指甲磨斷一截,依然沒動靜。

難道他想太多了?

不、還是不要妄動比較好。

他試著將纏繞在身上的根鬚慢慢拉開,那些只是像繩子一樣纏著他,並不是嵌進或鑽進他身體裡,所以可以很輕鬆地剝下來,一條一條,他將身上細根都拿了下來,確定沒有造成騷動後,他緩緩移動著,希望能離開滿地氣根的地方。

就當他一動,那些落在地上的根鬚像是感應到什麼一樣竄動起來,像是無數條小蛇一樣,在少年拔腿想跑的瞬間,那些氣根又重新纏繞住他。

這讓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挫敗地坐了下來,他撫摸著下巴,重新思考對策。

氣根連結著大樹,所以長度是有限的。

少年瞇起了眼,拉過自己的小包包,從裡面找到了指甲剪。他拉下一根氣根,嘗試地剪了三公分,似乎沒有驚擾到樹木本體,他又剪了三公分,依然沒有動靜,他一邊注意著樹木和身上的小根,一邊一公分一公方小心翼翼地剪除氣根。

當他剪掉大概二十公分,他身體明顯能感覺到被勒緊的感覺,他連忙鬆手。

果然沒錯,如果當初他大力掙扎這些氣根會可能會直接把他勒死,他比對了一下氣根長度,有些挫敗,二十公分並不能讓他逃走,就算他趴在地上用爬的也沒辦法。

氣根本身太長了。

他蹲著,動作輕緩地移動著,身上感受到了些微的束縛感,可是不強。

他推測這些氣根是以空氣振動強度來捕捉獵物,只要不是太過強裂的掙扎,氣根就無法靈敏地做出反應。緩慢地蹭到了洞的深處,少年發現此時氣根繃到了最緊,纏住他的力道又更強了一點,他思索一下,往回挪了兩下,讓氣根不會完全緊繃。

坐了下來,他的小指甲剪咖咖咖地把每條氣根都剪了約二十公分,氣根垂到了地上不再束縛住他,且因他離氣根捕捉的範圍有些距離,那些氣根也抓不到他了。

當他完成所有氣根的剪除作業,他深吸了一口氣,用他最快的速度連滾帶爬地竄進了洞底,氣根像是被激怒的毒蛇個個昂起了頭顱,但無論它們如何伸長竄動也無法搆及少年。

看著在眼前宛如群魔亂舞的氣根,少年大大鬆了一口氣。

可是很快新的煩惱又來了,現在是解除了被纏縛的命運,可是接下來呢,洞就這麼大,他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他得想辦法出去,可是想出去就一定會經過那些根吧。

那還不是照樣會被纏住。

而且誰知道出去後會是什麼樣子……又是那一片奇怪的水域嗎?

再者這次被纏住說不定就會直接被勒死,看那些氣根的樣子好像很生氣。唔,樹會生氣嗎?

算了,計數器都可以變成兔子還能變成門了,一棵樹會生氣也不值得人大驚小怪。

正當他苦惱不已時,那些氣根似乎放棄了,也可能因為他沒有動作,使得氣根以為這裡沒人了,紛紛垂在地上,少年抬眸看了一眼,看氣鬚平靜下去,他心裡的焦躁也稍微淡化了。

然而接著氣根的動作讓他整個緊繃起來,他縮起肩膀,呈現蓄勢待發的姿態,那些氣根往上捲曲著,一下子就縮回了最上層。

是以為沒人了所以收回去了?還是只是陷阱?

少年心中游移不定著。而此時,氣根又垂了下來,這讓他更加緊張,因為在頂部有一團肉慢慢地爬了下來,氣根像是搖籃盛接著他,讓肉團不至於直接摔落。

少年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看著那團肉慢慢蠕動慢慢靠近,緊張得口水直嚥。媽的,那是什麼……他握緊了手,思考著到底該怎麼辦。

肉團的模樣越來越清晰,少年目不轉睛地瞪著,當他看到肉團的正面時,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個嬰兒……正面看起來就像普通一兩個月大的嬰兒!

可是背面卻像是被什麼強酸腐蝕過一樣猙獰不堪。

孩子一臉好奇地看著他,又短又白嫩的手不停向他揮舞著,像是討要抱抱的普通孩子,看著那純真模樣的小孩,少年心中產生了無法中斷的為難。

就算理智告訴他這小鬼可能是個怪物,也無法阻止他看到小孩那純真笑容時從心底發出來的溫暖。

只是個小朋友而已。

氣根將孩子送到他面前,少年注意到自己已經退無可退,背後是粗大樹根盤出來的壁,前面是不停舞動的氣根,還有一個一臉好奇看著自己,因為嘴巴呀呀亂叫而把口水噴在他臉上的小嬰兒。

這到底是什麼奇怪的狀況啊……

嬰兒白白肥肥像蓮藕的手啪啪地拍著他的臉,並不痛,而從臉頰傳來的感覺,的確是人類的肌膚,柔嫩柔滑。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他遲疑地伸出了手,讓嬰兒握住,他的十指被塞進小鬼的嘴裡吸吮著,口水流得他滿手,確定小孩應該不會忽然變成大怪物把他腦袋啃掉,他小心翼翼地,戳了小孩的臉一下。

「嘎啊噗!」嬰兒發出著大人無法理解的聲音,愉悅地笑彎了眼睛。

少年又戳了他一下,嬰兒好像以為這是遊戲,笑得很開心,手舞足蹈著,這讓少年有了奇怪的發想,該不會這小鬼是被他無良的爸媽扔進來,然後捲進了這裡吧?

可是背部那個……不太對啊,普通小孩受到這種傷肯定掛了,怎麼可能還活著,而且還從樹裡面下來。

怎麼想都應該是怪物才對。

不過就算這麼想著,少年還是伸出手把小孩從氣根上抱了下來,手掌觸碰到的噁心肉團部份依然讓他頭皮發麻,可是看到正面又覺得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臭小鬼,你哪來的?」他對嬰孩問著。

回應他的是孩子吐出的一串口水泡沫。

他居然蠢到向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孩問話,難道已經走投無路到這個地步了?

少年自嘲著。

就當少年要將孩子放回氣根上時,孩子忽然緊緊巴住他的脖子,無論他怎麼扳動都無法撼動嬰兒的手,這個認知讓他起了一身冷汗。還是太大意了嗎?

不對,這孩子不像有惡意的樣子,這個地方這麼小,要是想誘捕他根本不需要這麼大費周章,直接上不是更快?

還是說小孩沒什麼行動力,必須要近身?

那早該在一靠近的時候就抓住他才對。

可惡!

用力地和嬰兒角力著,少年咬緊牙,脖子因為被手指抓著而傳來陣陣撕裂般的痛楚。「媽的臭小鬼!你給我有分寸一點!」他想推開孩子的腦袋,可是一接觸到那雙水汪汪有點可憐兮兮的眼睛,少年就不敢太過用力。

要是折斷了怎辦……

他居然到現在還有辦法想這種事情,這傢伙想掐死他吧?

他幹嘛還管他的死活!

喘著氣,少年看著脖子邊的腦袋,他鬆開手,因為他發現除了緊抱著他脖子,小鬼也沒幹什麼……

「你到底想幹嘛……」掛著一個嬰兒,少年坐了下來,暫時接受自己脖子邊多了顆肉瘤的事實。

嬰兒照樣用口水泡沫替他洗臉當作回答。

真是夠了……

揉揉嬰兒那沒幾根毛的腦袋,少年瞪著洞的頂端,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是要逃出去還是要怎麼樣,這裡應該沒有脫離水域,他很可能也出不去。

而且這小鬼這樣死巴著他也不是辦法。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啊?」他喃喃自語著。

嬰兒嘴巴吐著泡泡,把腦袋埋在他脖子間磨蹭著。

就像小狗在撒嬌一樣。

「好啦好啦。」像是安撫寵物一樣,少年安撫著嬰孩,撫摸著他的腦袋他的脖子,抱著他搖晃著,孩子似乎感到很安心,抱著他的手鬆了一些。

雖然心裡還是很提防,可是看孩子的態度,他也稍微鬆懈了一些,不再像剛剛一樣緊張兮兮。

抱著孩子,少年腦袋一點一點的,他有點想睡,懷裡的溫度多少讓他覺得得到安撫,一個活生生有體溫有心跳的存在,而且很可能是個人類,這讓他在這裡飽受沉靜無聲還有飢餓困頓的心靈身體都得到一點安慰。

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他脖子傳來了劇烈的疼痛,他猛然睜開眼,手壓在孩子的腦袋上。「放開!好痛!」他歪著腦袋,盡量減緩被囓咬的疼痛。

他感覺到皮膚被穿刺的觸感,也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被抽了出來,又有某些東西被運輸進去。

這在瞬間,他腦袋閃過了兩個選擇,一個是扭斷孩子的腦袋,另外一個則是再觀察。

下意識地排除掉第一條選項,他這輩子還沒活活殺死雞鴨魚什麼的,更別說一個嬰兒了!普通人都不會選殺人這個選項。

在他還驚惶猶豫時,嬰兒血肉糢糊的背部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就像普通嬰兒的肌膚一般柔軟光滑,這讓少年更加緊張,他合理懷疑現在小鬼的變化和自己有關。

他手指想伸進嬰兒的嘴裡,把他嘴巴扳開,嬰兒的確因他動作而鬆開對他的囓咬,就見小孩轉頭看他,然後噴了他一臉口水,之後又咬住他脖子。

「幹……」

孩子的背部已經完全痊癒了,少年發現自己也還活著,雖然怎麼想都很不對勁,可是他身體沒有不適感,脖子的地方也沒有大噴血,他覺得這狀況好像還可以接受。

最重要的是他可能用盡吃奶的力氣也拔不開孩子的手,而他也不想搞死這小鬼。

他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他只好向小孩妥協。

不是反抗就是服從,他一直被這麼教導著,而大多時候他選擇服從。

真是可怕的奴性,一旦被如此教育,好像一個詛咒,一輩子都擺脫不了這種狀況。不願意掙扎,不知道怎麼掙扎,對掙扎本身感到畏懼,對施暴者感到畏懼,這一切組成了懦弱的他。

他想擺脫掉的自己。

他嘆了口氣,當他感覺到氣從嘴裡吐出時,眼前的景色驀然發生了轉變,他驚詫地抬頭,看見的是亂七八糟的彩繪,他坐著的地方是黑白菱形格紋的地板,在不遠處自稱米路加的掌燈人正在那裡和白兔計數器大門玩著猜拳。

他的回歸似乎讓米路加有點詫異。

「你居然回來了,真是難得。」

少年皺起眉頭。「你意思是我應該死在那裡?」

米路加連忙舉起手做出安撫動作。「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該怎麼說呢,面對未知的危機未知的事物,人類總是表現得很魯莽粗暴,而這常常會斷送了他們的小命。」

「你這到底算什麼禮物……」少年眉頭沒有舒緩,反而蹙得更緊,口語間帶上了幾分質問的口氣。

米路加搔搔臉。「實際上,大多接受我饋贈的人都死了。」

少年瞇起了眼。

「如我所說,機會與命運,能否掌握住機會,還是被命運所吞噬,這是個人的事情,也就是端看人怎麼選擇,我給出了一份禮物,這個禮物有許多條路徑,有的人選擇了錯誤的,有的人選擇了正確的,這導致了結果。」

「選擇正確的並沒有得到什麼。」少年口氣冷漠。

「真的沒有得到嗎?」米路加歪頭看他。

「除了餓得半死、渴得半死,差點被咬死,我不知道我得到什麼。」

「實際上你已經得到了。」米路加肯定地說著。「不然你是不可能回來的,你接受了樹的饋贈,你得到了認同所以才會回來。」

少年一臉不解。

「這個等你以後就知道囉。」米路加像是洞穿他的心思一般地說著。「對於這個禮物,還喜歡嗎?」

「喜歡才有鬼。」少年毫不留情地吐槽著。

「哈哈,真是坦率。」米路加笑著。「好了,愉快的選禮物時間結束了,那麼請吧,我想樂園也迫不急待想迎接你了。」

少年站起身,他手按上了脖子,完好如初,沒有疼痛的感覺,可是記憶中那像被釘子打進去的痛楚卻還牢牢刻印著,想到就讓他頭皮一陣發麻。

兔子大門發出長長的啾聲,像是蒸氣火車發出的長長鳴笛聲,而後大門緩緩往內敞開,明亮讓少年瞇起眼,甚至撇開頭以閃避太過刺眼的光線,他才想發問,就感覺到背後傳來一股用力,他踉蹌兩步,摔進了光芒當中。

大門緩緩關上,光芒消失後通道重新歸於寧靜昏暗,米路加看著變回肥兔子的計數器,捏住牠的耳朵,崩的一聲,兔子背後長出了兩對翅膀,一對是天使的羽翼,一對是惡魔的蝠翼。

米路加的手上把玩著卡片,正是少年抽取出來的THE   HANG   MAN。「倒吊的男人,自願的苦行者,不感到痛苦的殉道者,代表著自我考驗,抽出這張牌還真是有意思。」他輕笑著。「牌面上的樹木看似枯死了,實際上在難以發覺的地方抽出了新芽,代表了新的延續和開始。」牌卡在他手上翻動著,最後像是變魔術一樣消失不見。

「他一定不知道最後那個小孩子代表的是他自己,如果隨便殺死的話,他也就結束了。」他看向計數器。「如果連新奇的未知的事物都無法接受,無法學會理解包容,那到樂園去也沒有意義了,看來他很優秀地接受了我的善意。」

計數器發出了啾聲,像是回應他的話語一般。

「當然,我那充滿惡作劇趣味的惡意他也接收到了呢。」米路加輕笑著。

開始之前   -   沉重黏膩的愛

「你這孩子怎麼就是聽不懂呢!你和外面那些雜種是不一樣的,你是家裡最重要的承繼者,你是那麼樣的完美,是我最最最完美的孩子啊!」

母親的聲調溫潤卻像刀一樣將他切割的七零八落,那雍容美麗的面容以冰冷的高貴踐踏了他所有的人格。

用愛剝奪了他的所有,強迫他接受所謂的高貴。喂喂,我為什麼一定要聽妳的話啊?

就算妳是媽媽,也無權剝奪我的未來、我的自主人格、我的自由意志吧?

空洞的目光凝視著依舊高談闊論的女人,其實不用聽鵲也知道那女人會說些什麼,不外乎歌頌家族的偉大、訴說著先祖的了不起。

什麼啊、也不過就是外來者,到這地方來還沒超過一百年吧?

鵲翠綠的眼睛翻了個白眼。「好了,媽媽,妳這些話我今天已經聽第七次了。」無趣的女人,被關在屋子裡只能不停拿這些豐功偉業來自爽,真的是、有夠無聊的。

將手插進口袋裡,鵲歪著頭,長髮蜷曲在胸口前。什麼狗屁貴族要留長髮才算高雅,每天要管家替他潤髮,洗完澡還得要擦乳液,不許曝曬在陽光底下,不能吃垃圾食物,他是家族最重要最完美的存在,一點點瑕疵都不允許。

說起來同年齡十三四歲的人都在做什麼啊?

聽女僕說住在莊園之外的年輕人都去探險了。

為什麼他還是得被關在這地方?

鵲望著依然喋喋不咻的女人,瞇起了眼。逃跑好了,這個家實在有夠無聊的,不想再待著了,媽媽被遺民之地嚇成瘋子,爸爸是個一天到晚不停工作的怪人。

啊、好無聊的一家人。

「媽媽。」鵲輕聲呼喊著。

他輕柔的嗓音順利阻止了母親不曾停止的話語。

「怎麼了嗎我的寶貝?」

「為什麼我最珍貴呢?」他緩緩走上前,伸手為母親撩起一綹長髮。「妳還有二哥三哥,還有兩弟弟一個妹妹,我只是兄弟姊妹中的其中一個,到底哪裡珍貴?」

「噢我的寶貝,你怎麼會問這種話呢。」母親將面容秀美,神色溫和的少年攬進懷中。「你的存在,就是最完美的呀。」

「是嗎?」鵲輕聲問,他把玩著母親髮髻上的簪子。「難道不是因為什麼特質嗎?」

「親愛的,你知道我們家的財富權勢是怎麼來的。」女人將頭靠在三子肩膀上。「雖然不該詆毀先人,但那確實不是乾淨的錢。」她閉上眼,陶醉地享受著和兒子的親暱舉動。「可是你在就不一樣了,你會是家裡最佳的代言人,能讓我們擺脫過去的污名,家族會因你而更顯榮耀!」

「我不明白。」鵲說,他目光注視著掛在牆面上的鏡子,那上面映出了他空洞的雙眼,還有冰冷如彎月的笑容,他憐憫地注視著母親,像是看待一隻將死的小蟲。「在遺民之地這塊黑色大陸上,榮耀能代表什麼?」他吐出了殘酷的話語,像是刀一樣割開了母親金碧輝煌的妄想。「這是一塊死亡陸地,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八十,這樣的鬼地方榮耀、權勢有什麼用。」

「你、你怎麼能有這樣的想法!」

「媽媽,在這裡實力才是一切。」鵲在母親耳邊輕吐著氣。「沒有比掌握他人生死這件事更具有權勢,我們的先祖深諳這點,所以我們有了今天,而現在妳和爸爸卻要放棄這一切?我不明白。」他抽出了母親髮髻上的簪子。「媽媽,或許我真的如妳所說是家族中最完美的吧?」纖細的髮簪在他白素的手指上翻轉著。「完美地繼承了先祖的特性。」他將簪子劃過了母親咽喉,一滴殷紅凝聚在簪子上。

「鵲、鵲我、我……」

「沒事的。」鵲對著母親說。「睡一下而已,很快就沒事了。」

女人驚慌地望著稚子,然而神智越來越昏沉,眼皮越來越沉重,在黑暗徹底籠罩前,她只看見兒子粉嫩雙唇開開合合彷彿說著什麼。

「再見,媽媽。」

將手上簪子拋開,鵲脫掉了華貴而行動不便的外套,從衣櫃中翻出了藏得很好的平價外套,拉出了準備許久的背包,拿上了重要的物品,他大搖大擺地離開這個輝煌的金色牢籠。

他要自由。

徹底的,即便是血緣枷鎖也無法束縛的自由。

即將開始   –   只是暖身

坐在草地上,少年呆滯地看著眼前的景色。這是一個山坡,或許是迎風坡,這裡只有一大片的草地,沒有什麼高大的樹木,天空是一望無際的蔚藍,白雲慵懶地飄浮著。

他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哪怕是學校校外教學也沒有,普通的小山丘上一定長滿了樹木,想要有一整片的草地很難,除非地形特殊,或者人為因素。

應該是後者吧,少年想著,他看著不遠處的一條小碎石子路,很明顯那是人踩出來的道路。

因為眼前視野開闊,他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站起身,思索著下一步,這裡的貨幣應該和他生活的世界不同,所以想要有頓溫飽除了自己打獵採集,大概只能繼續出賣勞力。

樂園已經開放了十七年,裡面應該已經被先來者建立了一定的秩序,或許他可以先去找城鎮打聽看看狀況。循著小路往下走,他一邊欣賞著風光,一邊盤算著下山後要先做些什麼。

他小心地控制著步伐,下山的小路坡道頗陡,如果不小心一點可能會搭直達手扶梯直接滾到山底,他不想發生這種蠢事。走沒一陣子,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錯覺,總覺得山在顫動。

地震?

他停下腳步觀察著四周,這次他很確定不是錯覺,山體的確在晃動,而晃動的幅度越來越大,他人幾乎都在上下抖了,這讓他不得不蹲下身平穩住身體,以免自己真的一路滑下山去。

怎麼回事?

他覺得這已經不像地震了,比較像是一群非洲象在狂奔……轟隆隆的聲響讓人覺得是山體在崩解,不過他知道不是。手腳並用地往上爬,他想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當他氣喘吁吁攀到了山頂,他為自己所見的景色瞪大了眼。

兔子,大概有十幾隻大兔子,體積大概有牛那麼大隻吧,可是很胖,肚子都垂在地上,幾乎看不到腳,這些兔子身上是咖啡色的,頭上長有四五支黑色的圓錐角,看起來很兇惡。

而被兔子包圍的,是一個穿著奇怪衣服的少女。

少女穿著淺紫色的連身洋裝,裙襬像是花苞一樣收縮著,那讓她的腿看起來很修長,也讓她的腰看起來很纖細。

兔子憤怒地跳動著,十幾隻看起來應該有一百五十公斤的兔子在跳動真不是普通的震撼,少年的手指得緊巴住地面才能不隨之震動,他皺著眉頭,看著面無表情的少女。

兔子開始收縮包圍圈,將少女逼得更緊,就在少年以為女孩要被壓成肉醬的瞬間,一條巨大的藤蔓從地底竄了出來,少女身手矯捷地攀附在上頭,那讓她輕鬆躲過了巨兔的攻擊。

兔子並沒有因為少女到了半空中就放棄,幾隻兔子開始囓咬藤蔓,直徑約三十公分的藤蔓很快就斷裂了,少女也落了下來,然而,她的左手平舉,姿態優雅,像是魔術師一般她的手憑空鑽出了三四條五公分粗的紫藤,像是藏匿在她袖口中的蛇一般,但問題是她沒有袖子,少年完全不知道那些東西從哪裡出現的。

藤蔓像編辮子一般纏繞在一起,不過一秒鐘已經變成了一把長槍一樣的武器,少女腳用力一踏,一棵新生成的小樹成為了她的踏板,她以此飛躍而出,紫色長槍刺穿了兔子的前額。

破碎聲清晰可聞。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著少女的攻擊,她回過身,藤蔓散開,在眨眼的瞬間變換為另外一種植物,兩片宛如鋼鐵一樣的尖長葉片組合在一起,變成了一把比她還高的大劍。

她手用力揮動,斬下了另外一只兔子的頭顱。

鮮血噴灑而出,濺紅了她的臉龐,也濡濕了乾燥的土地。

她回過身,巨劍對準了第三隻兔子。

剩餘的兔子開始以同樣頻率地跳動著,像是古老的祭典儀式一般,牠們黑色的尖角有電光閃爍著,電流啪滋滋地響動,在一隻體型較大的兔子長聲鳴叫後,其餘兔子將尖角對準了少女。

電流集結,因為能量強大而糾結成球,連鎖電球膨脹到了無法輕易閃躲的地步,少女沒有神情的面容也露出了一絲凝重。她右手揮動,無數藤蔓從地底竄了出來,一層一層疊成了無數面牆,而少女的身體也不停往後跳躍,當她踏上土地,那個地方就築出一面植物之牆。

雷光讓天色也黯淡無光,電球飛出,炸裂了第一道牆,隨之第二第三第四……全部毀滅,雷電炸掉了半座山,少年頭皮發麻,他能感覺到電能在空氣竄動的感覺,能感受到麻痺的感覺。

最清楚的還是瀕臨死亡的感覺。

看著席捲至面前的雷光,他幾乎要窒息,全身皮膚都產生刺麻感,雷光來得太快,他連逃的機會都沒有,就在他以為這次真的要完蛋的時候,他感覺到後頸傳來一股拖曳的力道。

在反應過來前,他已經被吊在半空中。

他看向上方那被藤蔓支撐遠遠懸掛於山丘之外的少女,對方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半毀的山丘,一個眼神也吝於施捨給他,而他自己則算是被少女給順手搭救了,他後領被藤蔓勾著,被拖出了爆炸範圍。

在飛山走石,煙霧散去之後,少年以為兔子應該也死定了,但當他仔細去看才發現兔子沒事,而且正在山上怒視著他們。

「太誇張了……牠們完全絕緣嗎?」就算絕緣,這麼大的能量被掃到也一定會死的吧?

少女站在藤蔓之上,足步輕盈地跳動,在第一步之後,像是離弦之箭般快速,她的爆發力讓少年懷疑她到底是什麼怪物,巨劍揮舞,深綠色與殷紅的對比,輕盈靈巧與笨重,他眼前上演著既華麗又滑稽的單方面大屠殺。

剩餘的兔子似乎因為釋放了能量而失去大部分力氣,面對游刃有餘的少女,牠們連逃跑的機會也沒有,很快就被斬首剖腹。

鮮血像是瀑布一樣流下了山壁,以脫離現場的第三者角度來看,說不出的詭異可怕。

當殺戮結束,少女手上的巨劍分裂,化成了枯葉落在地上。此時,少女才正眼看向他。

那過於平靜的眼神讓少年腦子空白了一下,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那樣的神情,他也從來沒看過彷彿所有情感都被剝奪似的眼神。

蒼白的、空洞的,像是機器一般的。

「那個,謝謝……」少年無力地道謝著。他覺得對方看自己好像在看路邊一顆石頭一樣,沒有防備沒有好奇,當然也沒有熱情。

少女右手猛然握緊,那遠遠伸出山外的藤蔓像是溜溜球一樣捲了回去,一下就將他拋到了被兔子給打出來的巨大凹洞裡。

他甩著腦袋,希望將暈眩感給排除腦外。他看了看四周,毫無疑問這裡絕對會變成一座湖泊,這麼大,又沒有排水,感覺很危險。腦中胡思亂想著,最後他還是將目光放在了站在洞沿,冷漠注視著自己的少女。

「爬上來。」少女宛如命令般地說道。

少年灰頭土臉的,他皺著眉頭仰望著少女,但還是手腳並用地往上爬。「謝了。」他指的是方才少女的順手之勞。。

少女指了地上好幾隻的大兔子。「幫我扛下山。」

「……」少年一臉驚詫。「我?」每隻兔子都有牛那麼大耶!

「你不行嗎?」少女很理所當然地反問著。

「普通人沒辦法吧……」

少女凝視著他,而後哦了聲。「是爸爸說的新來的人。」

少年有點了解又有點不了解地點了一下頭。「我是剛過來的人……妳是本地人吧?」他想,如果早於他到這邊來的人面對的都是少女這種等級的強者,那全軍覆沒也是很正常的。

「我的爸爸媽媽也是你那裡的人。」少女一邊說,一邊處理著巨兔的屍體,無數藤蔓纏繞固定住屍體,好方便她運輸。「可是我不是。」

「是嗎……」

「我是這裡出生的。」將五六隻尚稱完整的兔子綁好,她用力拉了拉藤蔓,確定很堅固後繼續說道。「所以我應該算本地人。」

少年一臉不解,但又不知道該不該發問。「我能請問……妳那個能力,是怎麼回事嗎?」

「是改造。」少女淡淡地回答。「為了更適應這個地方,為了讓我能活下去,爸爸媽媽改造了我。」她回過頭看向少年,眼珠子像是琉璃一般美麗,但也同樣冰冷。「這是很普遍的情形。」

改造?

少年皺起眉頭,不解所謂的改造指的是什麼。

女孩看向遠方,用手測量了一下距離,左手掌朝向地面,巨大藤蔓破土而出,不停往上生長,藤蔓軀幹非常粗大,而那綑被綁得很好的兔子團一下就被藤蔓卷了上去,藤蔓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一把超大型彈弓。

它實際上也應該是彈弓……

柔韌的小藤蔓纏繞成了弓繩,然後將加起來應該有六七百公斤的兔子肉給彈射出去。

看著那團巨大兔子肉以驚人的聲勢被空投出去,少年的臉都綠了。

他以為米路加已經夠瘋狂了,沒想到這個世界更瘋狂!

少女眼珠子轉動,像是洋娃娃一樣,當那團肉球以凌厲的姿態飛彈出去後,她揮揮手,巨大的藤蔓垂了下來,伏趴在地面上,就像普通的大樹根似的。

「你看起來很弱。」少女直率地說著。「你想變強嗎?」

少年詭異地注視著少女,一時摸不透她話中的意思。他剛到這個地方來什麼都不懂,也不明白這裡的規則,少女的話對他來說完全沒有吸引力,只覺得無窮盡的不解和戒備。

「到我居住的地方吧,或許能幫你。」她拍拍裙擺,撢去灰塵。「雖然我沒離開過這裡,但我聽其他人說過,在離開這塊土地之後,環境會變得更困難,也有很多不擇手段的人遊走在那些地方,我居住的村落則是保護不想鬥爭,只想求平穩的人的地方。」

少年遲疑著,但看少女毫不猶豫離開的身影,他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我不能理解你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少女聲調單調無趣地說著。「在容易生活的世界存活著不好嗎,到這個地方來,隨便就會死了。」

「……」少年沉默。不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回答,而是他沒有隨便和陌生人吐露心事的習慣。他沉著地觀察著少女的行為舉止和談吐,同時觀察這個世界。

「爸爸說過,來這裡的人大多是因為想成為英雄,你也是嗎?」

少年淡淡地回道:「不是。」

「哦。」少女點了點頭。他們默默走下山,少年以為他們應該走個一個小時到兩個小時,最多三個小時,就可以到達少女所居住的地方,當他看到天色完全昏暗下來的時候,他的腿也傳來陣陣抗議的痠痛。

「妳回家都要這麼久嗎?」他忍不住問道。

「不用。」

那為什麼現在他們走這麼久!

少女彷彿看穿了少年的不滿,淡淡地說道。「配合你的腳步。」

「那如果按照妳正常速度,大概多久?」

少女從胸口掏出了一塊懷錶,打開看了看。「半個小時。」

「妳是搭噴射機嗎……」他已經走了快四小時還在荒野,對方卻告訴他這四個小時的時間她半個小時就能到?更別說他還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達對方家,照目前看起來走到天亮都有可能!

少年完全被挫折到了。

「噴射機?」少女看向他。

「一種快速的飛行工具。」少年簡短地回答。

「其實你想要的話也可以快一點。」少女說著。「只是有點危險。」她將懷錶收進衣服裡頭。「就像剛剛的兔子一樣,彈出去就可以了。」

「如果妳的表情更誠懇一點我會覺得這方法更有可行性。」少年翻了個白眼。

少女歪著頭想了想。「還是你要我抱著你走呢?也可以很快的。」

「不用了,我們還是慢慢欣賞路上的風景吧。」少年咬牙說著。

※※※

他們整整走了兩天才到達少女所說的地方,那裡沒有磚房,都是木頭、竹子搭建出來的房子,看起來非常落後,當他們進入村子,無數雙眼睛就盯著他們,少年不知道這是在看他這個陌生人,還是在看身旁的少女。

迎面而來的兩個女孩看了他一眼,但當視線轉到了少女身上時,露出了厭惡還有驚懼的神情,這讓少年感到有些不解。

他們一路走出了村子,到了更偏遠一點的地方,那裡有一間土夯出來的房子,算是整個村子唯一稱得上堅固的房子。

「這是我家。」少女說。

少年打量著這個有個小庭院的矮平房,心裡猜測少女該不會是這個村子的村長一類的,不然為什麼居住品質和其他人完全不同。

她推開了門,屋內很暗,幾乎沒有窗戶可供採光,少女點燃了牆上的好幾個燭台,這才讓屋內的可見度提高。「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她聲調平淡。

這也是少年覺得違和的地方,少女的談吐感覺還可以,可是她聲音總是很平,好像沒有情緒一樣。世界上怪人很多不奇怪,可是連對自己老爸老媽都這樣,那就有點奇怪了……

一個年邁的聲音從內屋傳了出來。「妳回來了啊……」接著寶藍色的布簾被掀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慢慢走了出來,他衰老的程度讓少年感到驚詫。

少女看起來約十四十五,她父親難道是五六十歲才進來樂園?

跟在老人後面的是個看起來差不多年紀的老嫗,同樣彎腰駝背,感覺是做了一輩子艱苦活的工人一般。

「兔子呢?」少女問。

「就在崖邊,妳自己去拿吧。」老人說著,他目光投向了少年,打量了幾眼,他似是要掩飾自己太過直白的目光而咳了兩聲。「你是新來的人吧?我沒見過你,進來坐坐吧。」

少年點點頭。「謝謝。」他走進屋子,屋中的家具根本就是教科書上的古董,長板凳,方形小竹椅,他只有在鄉下奶奶家才看過,而且還是壞掉扔出去風吹日曬的垃圾……

現在幾乎都是沙發椅了。

老婦人端了杯水給他。「年紀輕輕的,真是有志氣。」

少年一時分不出來老婦人究竟是認真的還是諷刺,看整個村落的落魄模樣,他實在不敢想像樂園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況。「我聽令嬡提起兩位也是和我來自同個地方,如果方便能和我說說這裡的事情嗎?」他提出了請求。

老人看了他一眼,有點混濁的眼神讓少年覺得有些不舒服。「這是個糟糕的地方,有著你無法想像的生物,那是普通人無法對付的東西,會放電的巨大兔子,會噴火的牛,太多太多了,每一個進來的人都變成蜘蛛網上的獵物。」他捧起茶杯。「你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我知道有人可以回去,但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做,我不知道那些遊蕩在更深入內陸的地方的人是得到了些什麼,或者知道什麼,但似乎想往前進或者往後退回去,都得達到某些條件。」

少年安靜地聽著。

「但那太難了,大多數的人都死了,最後我們集結在一起,在這個地方落腳,等著死去,或者把自己和孩子改造成能夠適應這個世界的……怪物。」

少年的手握緊了。

「你想改造自己嗎?」老嫗問。「如果想的話我們可以幫你,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或許這是好事,但我也知道,想完全斷絕人類對未知財富的嚮往是不可能的,所以能多幫一個是一個了吧。」

少年沉默著,對於老人和老嫗的話語,他在心裡仔細咀嚼著。

「我知道要接受這個事實很難,把自己改造成另外一個樣子也讓人難過,但為了生存也是沒辦法的……而且,很多人來這裡,就是想改變自己,改變自己的樣貌、改變自己身為普通人類的無力,用這個角度想,應該會比較舒服吧?」老嫗滄桑的聲音如此說著。

少年望著自己的手,他才剛到這裡,馬上就被告知想活下去得做出生理上的改變,他不能接受。

他覺得自己得要再多觀望一下。「我再想想。」他說道,對老嫗露出客氣的笑容。

老嫗嘆了口氣。「這幾天就留在這裡吧,你會更了解這個世界的,到時候再決定是不是要進行改造手術。」

少年再次道謝。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老人問,但他隨即就自嘲地笑了笑。「很多來這裡的人都是想擺脫自己,所以會重新給自己取一個,你呢?是不是也想替自己換個名字?」

少年低頭看著有無數刻痕的桌面。「不,我是于慊,我不會改名。」

「是嗎?」老嫗笑著。「可是來這裡是想追尋新生的吧?為什麼不換個名字呢?」

「名字是我爸媽給的,人生是我自己選的,沒有必要改名。」于慊簡單地回答。「那不知道我怎麼稱呼兩位比較好?」

「就叫伯伯和阿姨就好。」老人擺擺手。「薔薔應該在不遠處的懸崖邊,你可以過去找她玩,她這麼晚回來也一定是因為你吧。」

「嗯……我的腳程比較慢。」少年不得不承認這點。

「呵呵,她沒什麼朋友,能遇到你應該很開心吧,不然早就直接把你丟過來了。」

于慊心裡無言了好一陣子,不過他還是順勢起身,按照老婦人指的方向走了出去。走在小路上,他腦子回放著老人和老婆婆講的話,從這些聽起來沒什麼不對,但他覺得他們和薔薔的親子關係有點奇怪,哪對父母可以用這麼冷淡的口問說出自己小孩沒朋友的,照理說不是應該很擔心煩惱嗎?

還有薔薔小姐對父母的那種平淡,可以感覺得出來她換個語調應該會很甜蜜,但她連對父母都這樣,父母也似乎習以為常,難道這真的是個性?

還是這是改造的後遺症?

再說她的父母對孩子是這個態度,對他這外人又似乎太過熱情了一些,自己小孩的事情不煩惱,煩惱他這個不知道哪冒出來的人的未來?

于慊想不出理由。

走出屋子,往老太太所指的方向一路過去,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裂縫,土地被分割在這個深不見底的溝豁的另外一邊,他小跑過去,就見裂縫中密密麻麻長滿了藤蔓,藤蔓互相糾結連結到了對面的土地,就像一座橋樑一般。

那坨兔子肉就陷在藤蔓當中,不過看得出來真的非常重,它幾乎落到了最底,不過因為重重藤蔓作為緩衝,兔肉本身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

少女薔薔正指揮著藤蔓將兔肉運上來。

「妳說的很強是指這些藤蔓嗎?」于慊往下眺望,薔薔正靈巧地穿梭在藤蔓當中。

薔薔看了他一眼。「是。」

「那這裡的人呢?都有和妳一樣的能力嗎?」于慊問。

「他們很弱,和我完全不同。」薔薔淡淡地說。

「不同?」于慊問。「如果要改造,大概會改造成什麼樣子?像妳這樣嗎?」

薔薔拍拍兔子肉,似乎對這麼大份量感到很滿意。「不是,只有嬰兒可以改造成像我這樣,如果是已經沒辦法成長的大人,只能夠做局部的改變。」她深黑色的頭髮落在胸口,被她撥到後頭去。「無法像我這樣近乎百分之百的基因改造。」

換言之,她只是有人類外型的……其他生物?

基因改造?在原本世界這都還完全不可能,在這個世界居然可行了?

有可能嗎?

于慊望著薔薔,眉頭皺得死緊。

薔薔指揮植物將兔肉搬回家,老嫗和老人已經等在那兒了。

「先進去休息吧,媽媽煮好飯再叫妳。」

「要快點,我餓了。」少女如是說。

婦人點點頭。

等到真的可以吃飯的時候已經是將近三個小時了,他一直在屋內和少女大眼瞪小眼,老婦人走了進來。「吃飯了,出來吧。」

薔薔才和他一起離開屋子,于慊不解為什麼吃飯要出來外面,直到他轉過彎,看到那五隻全部被料理過後的巨兔,他才明白為什麼要煮三個小時,為什麼吃飯要在外面。

薔薔走上前,似乎不怕燙一樣,手指一下就扒下一大塊肉,塞在嘴裡咀嚼著。老人端了一盤子的飯菜過來,遞給了他。「請用。」

「謝謝……」于慊看著薔薔那誇張的吃相,他找了個地方坐下,慢慢把飯菜吃完,上面還有一大塊媲美牛排盤的兔排,當他吃完,覺得自己已經飽到快吐了。

他看著已經消滅了一隻兔子的薔薔,他忽然覺得其他人會害怕是正常的,如果她很餓很餓,那真的可以把整座村子的人都吃下去。

天色慢慢昏暗,兔子已經剩下一頭,于慊看著薔薔好像不知道節制的進食,他一邊覺得荒謬,一邊又若有所思。

這或許就是代價,改造成強者的代價。

彷彿無底洞一般的食慾。

否則無法支應她那強得誇張的能力,她需要動能需要能量,那麼就只能靠吃來彌補。

不過說起來,她的胃裡面難道是強酸嗎,一進去就瞬間腐蝕消化,不然那麼多肉她到底吃到哪去了?

薔薔吃得很投入,似乎周遭的事情都不能影響她,但在她咬下最後一塊肉時,她猛然回頭,看向了懸崖邊,而此時,村內的大鑼被敲響,她站起身,抹了抹嘴,接過老嫗遞過來的布擦了擦滿是油膩的雙手。

「那些貪婪的東西又過來了!」老婦罵道。「給他們一個教訓!」

薔薔點了點頭,她像是生出了一對翅膀般飛躍起來,于慊知道那不是什麼翅膀,而是她超越人類極限的跳躍能力。

「是什麼東西來了嗎?」于慊問。

「是在斷崖另外一邊的盜賊團,我們用那個裂縫當作邊界,這裡是我們這些人的居所,希望他們不要過來騷擾我們,但不管我們怎麼退讓,他們總是得寸進尺!」老人重重地哼聲。「貪婪!就像永遠都不會滿足的豺狼!」

「我能過去看看嗎?」于慊問。

「你?你根本沒有戰鬥能力,還是留在這裡吧。」老人說道。「這對你比較好,他們那些人是殺人狂,可不會管你是誰。」

于慊點點頭,他注意到村子亮了起來,一開始他以為是燈光,但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是起火了。「村子!」

老人和老嫗也看見了,臉色驟變,他們也不管少年,直接衝了過去。

在這時候于慊才看見老嫗那隱藏在長裙底下的雙足,那是……像是鴕鳥一樣的腳,這讓她跑得異常快速,老人背部則被撐破,露出了像是金屬翅膀一樣的東西。

翅膀是蜻蜓形狀,幾個抖動,他高高飛了起來。

于慊皺著眉頭,他就這樣被扔在這裡,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村子那邊傳來了爆炸聲,哀號聲,懸崖那邊也是爆炸聲不斷。

局部改造就是那樣嗎?

在看到老翁和老嫗的身體狀況後,他心裡生出強烈的排斥感。沒有人會想把自己弄成那樣,人不人,獸不獸的。

這個世界,到底怎麼回事?

而且那種科技是怎麼辦到的?這在原本世界都不可能了,為什麼在這個地方可以?樂園裡面到底有什麼?

在于慊心中,樂園應該是一個荒蕪落後的地方,可能有很多奇珍異草,可能有截然不同的生態樣貌,但怎樣都不會是一個科技發展遠遠高於原本世界的地方。

結果在這邊可以基因改造,甚至還可以把成熟的肉體改造成那個樣子。直覺的,于慊認為這種技術出現在這樣落後的村子非常奇怪。

即將開始   –   無聊的暖身

鵲坐在樹頭用望遠鏡看著遠方那道巨大的裂縫,在那裡生人勿近,只要有活物靠近都會被拖下懸崖中活活勒斃而成為食物。

「漂亮的小子,你到底還要在那待多久?」缺了兩顆門牙的男人講話漏風漏風,他不滿地瞪著高坐樹頭彷彿事不關己的十四、五歲少年。

鵲瞥了他一眼,那是個穿著破爛,一臉骯髒的男人。看得出來是個為了活命而付出所有的人,換言之,除了那條爛命其他一無所有。

所以必須爭取這種要命的工作機會以賺取微薄的薪資,好能繼續活下去。

弱者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強與弱變成一條無法橫越的天塹,不存在什麼努力就能得到回報的機率。唯有掌握先機,唯有立足於不敗之地,才有辦法存活下去。

在這裡,沒有法律、沒有秩序,所有一切都處在不停變動當中,今日你手中握有一顆價值一兆的寶石,那不代表什麼,因為這裡沒有任何人、任何律法可以保護你,除非夠強足以面對所有湧向面前的貪婪和殺意,否則那顆寶石最終不會是你的。

這裡沒有什麼『我的』、『你的』,只要夠強,什麼都能是我的。

這就是樂園的秩序,這就是這個世界迷人的地方。

狗屁的秩序、狗屁的道德倫理,那些都是虛無的,在這裡只有人性,只有生存。

鵲重新舉起望遠鏡瞭望遠方,為了造成更大騷動他們放火燒村,也派出人馬在裂縫邊挑釁,希望能引出目標,可是這樣做真的有用嗎?如果有用,那『牠』早該被殺死了,不可能好好地活到現在。

這樣的狙殺進行了約三四百次,從五年前就開始了,可是從來沒有成功過。這意味著『牠』非常強大。

「小子!上面請你來可不是讓你放哨的!快給我上去啊!」男人憤怒地踹著樹幹,整棵樹搖晃掉落不少樹葉,但樹梢上的少年依然不為所動,彷彿對這陣搖晃毫無所感。

鵲放下望遠鏡,思索了一番,根本不理會男人,他輕巧地跳下了樹,接著以讓人無法企及的速度消失在男人眼前,留下男人因畏懼而發冷的顫抖。

這種速度、是能力者!那個小鬼、那個小鬼居然懂得力場!

男人抹了一把臉,他左右張望著,最後決定逃跑。這個世界根本有病,這是個莫名其妙的世界,沒辦法征服的地貌、沒辦法獵殺的動物,在這裡的一切都足以滅絕人類,會放電的兔子、噴火的牛,還有帶有劇毒的各種植物,樂園內的外在環境糟糕到人類難以生存。

當初在樂園開啟時他是第一批進入的人,到現在也十六七年了,他過得比在原本世界更糟糕,原本想不會更慘了,但沒想到這裡的環境更惡劣。

下意識地摸了摸身軀,為了活下去賣了一顆腎臟,他又摸了摸眼睛,賣掉一顆眼珠,已經、已經沒有東西可以賣了啊!

為了活下去只好像奴才一樣出賣自己,可是換取的卻無比微薄。

照理說應該所有人都這樣的,都應該像他這樣落魄,他們都是普通的平凡人,是被社會拋棄連神明也不願眷顧的邊緣人,可是總有一群人特別不一樣。

他們領略了樂園的無形規則,掌握了一種他們無法洞悉的力量,他們成為樂園內的強者。

他們統稱那種無形的力量為力場,擁有力場者,才有資格在樂園活下去。

那麼小的孩子都會了,而他居然到現在還不懂那是什麼。

男人顫抖著,十六年來所受的苦難一起湧上心頭,他痛苦地尖叫了起來。

會死的,會死的!在這個世界,沒有力量就會死!

逃、要快逃,不然會被能力者殺掉的!那群站在頂峰蔑視人命的惡魔,他們會殺光他們這些弱者的!

他尖叫著、咆哮著,返身狂奔,逃離了這個他依存了四五年的獵殺團體。

鵲不知道他剛剛把一個瀕離崩潰的男人嚇破了膽子,依然以快得讓人眼花的速度往前,他要進去那個村子看看。如果對方很弱,能夠以暴力碾壓,那任務早就完成不會拖這麼久。

花費了那麼大的人力物力還除不掉,那就只能另闢蹊徑了。

繞過裂縫到達村落,他辨明一下方向,往放起大火的地方前進。

他看見了傻站在路口中央,一臉茫然不解的少年。

快速地打量了那個看起來有點蠢的傢伙,四肢健全沒有被改造的痕跡,看起來也沒特別聰明,根據他閱讀的資料,這裡除了一群把自己改造成四不像的白痴,沒有這樣的人。

而且沒有新進者,『牠』的存在不是秘密,絕大多數人都會繞開這塊土地,不會有生人靠近。

難道是新人?

鵲猛然停下腳步,他站在陰影處打量著那個左張右顧像是隻迷路笨狗的傢伙。新進來樂園的人嗎?他忍不住睜大眼睛把對方看個仔細。樂園的移民潮十多年前是高峰,再來就沉寂好一陣子,直到四五年前才又興盛起來,但也只有很短暫的時間,之後再沒聽說過有人過來。

所以這傢伙是個根本不瞭解樂園,像白紙一樣的人嗎?

鵲心裡長長哦了聲,臉上掛起了善惡難辯的深邃笑意。

找到你了。

從陰影中走出來,他像貓一樣毫無聲息,他很快到了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身後,拍了他一下。「沒看過你,新來的?」

于慊被嚇了好大一跳,他完全沒注意到有人靠近!驚惶地轉過身,面前的是一個有著淺金色長髮的少年,對方看起來應該和他差不多年紀,身材纖細高挑,皮膚白皙,是個只會出現在電視上的那種漂亮人種。「你誰!」他按著胸口,退後兩步。

「我是鵲。」鵲答,他歪頭打量著對方。和他差不多的身高,頭髮黑色的,看起來一臉蠢相。「你呢?我沒見過你。」

「于慊。」于慊說著,他同樣打量著對方,他先看了對方的四肢,沒有改造過的痕跡。「你是這裡人嗎?」他問。

「我是樂園人。」鵲微笑,他走上前拍拍于慊肩膀。「好像嚇到你了,真不好意思,我只是沒看過你覺得有些新奇。」

「你的穿著看起來不像這個村子的人。」于慊下意識地想閃開鵲放在肩膀上的手,但對方箝得很緊,他一時抖不開。「這是怎麼回事?你是盜賊?這個地方窮得只剩下土,要搶什麼?」于慊內心戒備緊張著,擔心對方下一秒就給他一刀。

可是又覺得不太可能,如果對方真的要殺他,何必要和他打招呼,從背後捅一刀乾淨俐落,他也絕對死定了。

鵲嘴上的笑難忍地又往上翹了翹,但他很快壓平了。比他想像的還聰明伶俐啊這傢伙。

「我不是盜賊,我對這裡有什麼完全沒興趣,不過就是跟著幾個大哥到處鬼混,他們接到了一單生意,我就到這來了。」

于慊上下掃視著鵲,衡量著對方話語中的可信度。不管怎麼看,都不怎麼值得相信。這傢伙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氣質』來,有錢公子哥兒的氣質。「那、找我做什麼?我應該連當人質的資格都沒有吧?」

鵲又拍了拍于慊肩膀。「只是看你站在路口有點可憐。」他笑著鬆開手退了幾步。「新人的話,還是奉勸你快點離開這裡吧。」

于慊皺起眉頭。

「這裡,遠遠比你像像得還要黑暗。」他指了指地下。「這裡有著惡魔,由人類醜陋的不甘、憤恨、所變成的魔鬼,一個不小心就會把你變成同類喔。」

于慊注視著鵲碧綠色的雙眼。「抱歉,我不是很懂……」

鵲微笑著。「他們是不是告訴你想活下去就要改造,要變成他們那個樣子才能夠適應這個世界?」看著于慊臉上一閃而過的神情,鵲知道自己矇對了。「給你一個提示:他們就像是翅膀被折掉的老鷹,出於忌妒和憤怒,把同伴的翅膀也啄壞,讓同伴也只能和自己一起在地上苦苦掙扎。」

于慊彷彿領略了什麼,他瞪著鵲,對方一攤手。「我的忠告結束了。」說著,他回過頭看向村子,一聲長長的號角聲適時響起。「要撤退了,希望我的忠告幫得上忙。」說完,他擺擺手,也不管于慊滿臉的困惑,一轉身隨著號角撤離了村落。

于慊望著鵲消失於陰影之中的身影,內心對這個村子提起了戒備。不能飛的老鷹出於嫉妒啄壞同伴的翅膀,讓牠們一同匍伏於地,再也不能飛。這句話暗示的意思貌似有很多層。

他站在路口,眉頭緊緊攏著。

『飛』是什麼?

村子裡的人想要剝奪同伴的什麼,好讓他們也不能『飛』?

這個飛指的是某種能力嗎?還是特質?

于慊抿緊嘴,而此時,村內的大火被撲滅了,遠遠地他看見了老翁老嫗和薔薔往這裡走過來,他下意識地走進了屋子,刻意隱瞞了曾經見過鵲的事實。

這裡的一切都晦澀不明,到底誰可信誰不可信?

于慊決定持保留態度,再多觀望一陣子。

當老人回到屋子,他正站在屋子中央,神色流露出擔憂來。「還好嗎?」于慊問,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滿身血污的三人。那些傷口都不是他們的,所以殺傷很多人嗎?

老人看著于慊,重重嘆了一口氣。「你也看到環境有多麼艱難了,這樣子你還想堅持不改造嗎?」

「那些盜賊想搶什麼?」于慊問。這裡窮成這樣,連房子都木造的、石造的,這裡一貧如洗。

「他們要佔領這塊土地。」老嫗搖頭。「貪婪、噁心的蝨子!」

于慊還想追問這塊土地有什麼特別,但老嫗已經疲憊地進到裡屋去休息。

「孩子,在這裡不改變不妥協,是活不下去的。」老者嘆氣,他下垂的眼角悲憫地望著于慊。

于慊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以此遮掩了自己所有的情緒。「再給我一點時間作心裡建設,我現在沒辦法。」

老人走進了屋子。「這幾天就先住在我家吧,好好休息,剛到這裡來一下子要接受這麼多東西應該很累吧。」

「謝謝。」于慊說。

少年沒有隨老人的腳步進到內屋去,而是往外走到庭院,天空是深邃的寶藍色,銀河盤據在上方,無數星星一閃一爍,沒有光害的地方,這樣的星空他到這個地方來才看過。

米路加說過,要享受在這裡的一切才能體會到樂趣,才會覺得這真的是樂園,反之這裡就是地獄,可是對人來說,不愉快不如意,這樣的情緒長久累積就會變厭倦厭惡,這裡就變成了地獄。

當人成為了像鬼一樣的存在,自然也不會有良心。

變成互相吞噬互相踩踏的東西。

他不知道該說樂園完全超乎他的想像,還是該說符合他的想像,他有想過這裡面會有競爭,會有弱肉強食,可是沒有想到會有現在這樣的狀況,為了活下去而改造自我?

第一個自我改造的人是誰?

為什麼會想出這種方法?

于慊腦中閃過了這個疑惑。普通人是不會想這麼做的,就算有多大的覺悟,也不見得會想出這種奇怪的方法,最重要的是方法,到底是什麼可以把人的腳改造成鳥的腿,把金屬埋在體內,需要的時候展開或伸出來使用?

這樣人體機能不會受到影響嗎?

坐在庭院內,于慊冷靜地思考至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但因為掌握的訊息太少,他其實還處於一頭霧水的狀況。

薔薔很奇怪,這村子很奇怪,就連說的話好像很明確很正確的鵲,他也覺得有點詭異,但一時間他沒辦法釐清腦中的違和感。

一道影子出現在他身邊,于慊回頭一看,是薔薔,她嘴裡咀嚼著黃色的果子,並將一顆遞給了他。

「你不睡覺嗎?」

「晚一點。」于慊答。

「想家嗎?」

「不是。」

薔薔看著身邊的少年,她看得很仔細。「你在想今天發生的事情嗎?」

「可以這麼說吧。」于慊看著手上的水果,不過因為光線太黯淡,其實他也看不出來這是什麼。「妳有離開過這裡到其他地方去嗎?」

「打獵算嗎?」

「我是指真正的離開家,去旅行或者其他什麼的。」

「沒有。」

「不會想出去看看嗎?」

「我不能離開這裡。」

「是嗎……」于慊嘗試地啃了水果一下,起初有點酸,後來變得很甜,那讓他忍不住大大咬了一口。「妳爸媽說妳沒什麼朋友,村子裡沒有其他同年齡的人了嗎?」

「有,但他們都不喜歡我。」薔薔沒有起伏的嗓音依然單調。

「為什麼?」

「因為我太強了。」薔薔答,依然沒有情緒起伏。

「不會覺得他們很討厭嗎?這樣應該算是在排擠妳了。」

薔薔咖咖咖地咬著水果,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

之後幾天于慊都借住在薔薔家,一邊幫忙打雜,一邊在村子內閒逛,不知道是因為他是陌生人,還是因為薔薔都跟在他身後,所以沒有人願意和他搭話,只要他靠過去,對方就會馬上轉頭就走,這讓他什麼資訊也得不到。

「妳幹嘛一直跟著我?」于慊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薔薔。

「我想知道你要做什麼。」

「我只是想和別人講講話。」

「……」薔薔低下頭。「那、我到村子外面等你。」

「等等,妳到底跟著我做什麼?」他有注意到,村子的人只要看到薔薔,表情就像看到鬼一樣變得畏懼,他不知道薔薔有哪裡讓人感到害怕,但事實只要薔薔在,他就別想從別人口中套出什麼話來。

「想知道你要做什麼。」

「……」于慊抓抓脖子。「為什麼想知道我要做什麼?」

薔薔沉默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妳先回家吧,我總會回去的,現在太陽很大,站在外面不好。」于慊試圖說服少女,讓她不要這麼固執。

「沒有關係。」薔薔說,她打了響指,肩膀上長出了像是芋頭似的植物,寬大的葉片遮住了她,就像傘一樣。「這樣就沒問題了。」

到底……在堅持什麼啊?

于慊不解。

看著少女離開村落的背影,他轉過身,看到了一個在屋簷下抽菸的中年男子,他走了過去,從剛剛他就注意到,這個男人一直在看他和薔薔,只不過可能礙於薔薔他沒有做出什麼動作,但也沒有刻意迴避。

應該可以順利搭話。

「你好。」于慊先打了個招呼。

男人的右手隱藏在寬大的袖子當中,他擺擺左手算是招呼。「你和她感情好像不錯。」

「還可以,接受了她的幫助。」

男人吐出了一個煙圈。「是嗎,說起來我們全部人都算接受了她的幫助。」

「不過好像對她不太友善?」

男人笑了笑。「這種話別說得那麼直啊,我是不會告訴你原因的,你也沒必要知道。」他將煙蒂在地上撚熄。「你這兩天都在這裡晃來晃去,是想打聽什麼吧?說吧,說不定我回答的出來。」

「你知道誰是第一個被改造的人嗎?」

男人低聲笑著。「不知道,你這問題真奇怪。」

「會嗎?我覺得很重要。」

「為什麼?」

「我想知道他自我改造的技術從哪來的,還有為什麼會認為改造自己會是面對這個世界的活路。」

男人看著蔚藍的天空,太陽很刺眼。「你很敏銳,實際上改造這個技術不是我們想出來的,我是說從同一個世界來的我們,而是……我聽說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過來的人提出來的,他們說只要出賣勞力,幫他們工作,他們就可以幫忙進行改造。」

「你的手術也是他做的?」另外一個世界?不同於他來的世界、不同於樂園這個世界,居然還有第三個世界?于慊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他覺得驚詫不可思議。到底這裡銜接了多少個空間?

「不是,是薔薔的爸媽做的,他們偷學了這個技術後逃了出來,然後替我們這些後來人做的。」

「你對這個世界了解多少?」

「不多,我像是逃難一樣和其他人到了這裡,然後接受改造,和環境抗爭,勉強能過活。」

「會後悔嗎?」

男人哼笑著,他單手枕在腦後,看起來很悠閒。「多少會吧,原本來這裡想說就像開荒一樣,像美國人拓荒一樣,可以成為另外一個世界的土地主,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

「你覺得這個世界有趣嗎?」于慊問。

「憑心而論,很有趣,會發電的兔子,會噴火的牛,會飛的貓,你不覺得完全顛覆了以前我們對動物的認知嗎?這裡除了普通的動物,還有妖獸、魔獸這些分類,不同的物種有不同的能力不同的習性,這裡的地形地質也和我們生長的地方完全不同,可以的話我也想好好了解這個世界。」

于慊看著男人發光的眼睛,鵲的那句話又閃過了腦海:『啄壞同伴的翅膀,讓牠們再也不能飛』。「其實也還是可以的吧?選擇走出去,慢慢理解這些動物行動的規律,閃避、或者對抗,也沒有必要窩在這個地方。」

男人聞言笑了笑。「我很想,但我走不出去。」

于慊皺起眉頭。他想起薔薔也說過,她不能離開這裡,而眼前男人也說了類似的話,他走不出去。

為什麼?

被控制了嗎?

「你覺得改造是必要的嗎?」于慊問。

男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我沒什麼好說的。」

「為什麼?」

男人舉起了他的鐮手。「這玩意的確能讓我解決很多麻煩,可是人類引以為傲的從來都不是這個。」

「那為什麼要做這個手術?」

「好奇,想知道是什麼感覺,男人多少都有點幼稚的英雄嚮往,像是金剛狼之類的。」他揮舞了一下手臂。「所以你問我這是不是必要的,我會跟你說我沒什麼好說的,必不必要是個人認知,而不是別人來告訴你,那一點意思也沒有。」

于慊看著男人。「你應該要走出去。」

「就說了我不行嘛。」

「用盡辦法也不行嗎?」

男人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目前沒辦法,以後不知道。」

「是嗎……」于慊覺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什麼,不過很快他又陷入混沌的狀態,那一閃而過的靈光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和你說啊,在這個世界要先學會的不是高強的武力,而是狡猾。」男人哼哼笑著,看起來很是老奸巨猾。「好好記住我的話,你會感激我的提點的。」說完他站起身,拍拍屁股。「啊,我要回去睡午覺了,有空再見。」

看著男人懶洋洋的背影,于慊深思著他留下的訊息。這是一個廣袤無邊的世界無誤,分佈了迥然於他原本世界的神奇動物,這裡的地質氣候變化可能也和他所學到的完全不同,這些影響了人類的生存。

再來一點,這個村落有問題,薔薔父母明示暗示要他接受改造的事情、村人對薔薔異常的畏懼,還有男人和薔薔都說過的無法離開、走不了,代表這裡有什麼東西制約了居民,使他們無法隨心所欲決定去留。

綜合這些訊息,他的處境變得有點尷尬,如果早點離開他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就要投入這個高度危險性的世界,這很不妙;如果繼續留在這裡,他得要面對薔薔父母一而再再而三催問究竟何時要改造的事情,而且也可能和這裡的人一樣變得無法離開。

他在這裡已經待了五天了,最多最多,也只能再待三天……

握緊手,于慊嘖了一聲。

走出了村落,薔薔正在葉子底下打瞌睡,一感覺到他的靠近馬上睜開雙眼。

依然是漂亮但不像人類的眼睛。

「讓妳久等了。」

「沒有關係。」拍拍裙子,薔薔站起身。「和其他人聊天有趣嗎?」

「還可以。」

「有得到需要的消息嗎?」

「姑且算有。」

「很多人和你說話嗎?」

「沒有。」

于慊回答了少女的每個問題,儘管少女的神情很淡然,口吻很平靜,但他不是笨蛋,他可以感受到她話語中的好奇和羨慕。

她想融入村莊當中,想要有朋友,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而她會這麼黏人恐怕是因為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願意靠近她,不畏懼她願意和她交談。

很寂寞啊這傢伙……

到底背負著什麼讓其他人都這麼畏懼她呢?

「今天我要到山上去,你要一起嗎?」薔薔問。

面對薔薔的邀約,于慊是訝異的,薔薔話很少,從來都是跟在他身後,這是第一次她主動邀請他去做些什麼。

「好啊,到山上去做什麼?」

「採野菜。」薔薔答。「媽媽說我也要多吃菜。」

「這樣啊。」于慊點點頭。

他們往後山走去,那其實也不過就是個小山坡,這幾天于慊和薔薔也去過幾次,山裡有很大的瀑布,以風景來說很不錯,薔薔會跳下瀑布玩水。

「妳覺得改造是好的嗎?」于慊問。「妳爸爸一直要我快點決定,我很猶豫。」

薔薔踢動著一顆小石頭,像是在玩足球似的一路往前踢著。「為什麼不想改造?可以變強。」

「我不想破壞我的身體。」

「身體很重要嗎?」

「嗯。」

「那就不要改造。」薔薔說。

「妳不認為改造是必要的?」于慊不著痕跡地觀察著薔薔的神色,他發現薔薔是認真的。身為一個被改造過才變得如此強悍的人,她應該要很認同改造等同真理這件事,尤其她爸媽都抱持這樣的理念。

「快樂比較重要。」薔薔說,她轉過頭看向于慊。

「不是生存嗎?」

「活著快樂比不快樂好很多。」薔薔腳用力,將石頭遠遠踢飛。「很多人沒有改造也能活著,你也可以,所以不想改造就不要改造,很簡單。」

「薔薔,妳……」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超出于慊的預料,他餘光只看見一道金色的光閃過,那光貫穿了薔薔的身軀。

金色的小刀從他的影子飛射而出,射穿了薔薔的心臟。

他抽動了一下,因為鮮血潑濺在他臉上。

冷汗讓他背部一陣發麻,頭腦也因這個莫名其妙發生的事情而空白著,等他回過神鮮血已經漫流整地,草和泥土都是濃得近乎黑色的鮮紅。

「薔、薔薔!」他手足無措地看著那倒在地上的女孩,蹲下身,不知道該怎麼幫忙急救,腦中有個聲音脆弱無力地提醒著他:「射中心臟是沒救的」,但他還是想做些什麼挽救這個局面。

薔薔張著嘴,伸出手,拉住了于慊的袖子。她開合的嘴艱澀地吐出了破碎的話話:「快逃、逃……」她瞳孔放大。「要失控了,你、你……」她喉頭上下滾動著,最後失去生命力支撐的頭顱微微一偏,抓住于慊袖子的手也垂了下來。

看著少女的屍體,于慊癱軟著,他完全不明白這到底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薔薔、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這到底怎麼回事!  

腦中一片空白,認識了幾天的朋友就這樣死去,對他來說震撼得難以接受。于慊發抖著看著雙手沾染上的殷紅,就在此時,強烈的震動從腳底傳來,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震動彷彿天搖地動,越來越強烈,四周發出了刺耳的聲響,樹木經不起拉扯搖晃而破碎,石頭開始在地上滾動跳動,于慊幾乎趴在地上才能穩住自己的身體,而他肉眼可見,遍佈小草小花和樹根的泥土被翻了起來,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了。

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畏懼讓他瑟瑟發抖著。

恐怖的感覺、遭遇天敵的感覺、彷彿來自最原始本能的直覺。

他想逃,但他不知道能逃往哪裡……

他覺得這個底下,有什麼東西失控了。

※※※

餘光中看見樹木倒落,同時也看見取走薔薔生命的小刀,于慊咬著牙,爬了過去用力拔下刀子,而就在此時,熟悉的少年嗓音在後方響起。

「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可以還我嗎?」

于慊猛然回頭,就見優雅的少年對他打了個招呼,那雙桃花眼愉悅地上挑著,他瞥了眼地上的薔薔,笑容更加明顯。

「是你……」于慊顫抖地握緊了刀。「你的刀?是你殺了薔薔?為什麼!」于慊怒吼著,他舉起刀對著鵲。「她只是個女孩子!就因為她比較強嗎?為什麼!」

鵲聳了下肩膀,他的長髮髮尾微卷,那讓他看起來更像中古世紀的王子。「工作。好了,把刀還我。」

「你別想!」于慊崩潰地尖叫著,他眼眶泛紅地瞪著鵲,餘光掃向了失去生命倒在地上的少女。

他已經做好了樂園很殘酷的心裡準備,但不代表他可以隨隨便便就看人去死啊!

鵲望著于慊那驚恐扭曲的臉,感嘆又有個新生的小幼苗要壞掉了。算了,在樂園中這也不算什麼,要就是淪落成渣滓一樣低賤的存在,要就是努力讓自己變成窮凶惡極的壞人,樂園這個地方,哪有什麼善良的人性光輝啊。

真是、無聊死了。

他冷笑著,身形移動,像是鬼魅一般閃到了于慊面前,他的速度讓于慊心驚,在他看來鵲幾乎可以和薔薔相比了。他握緊金色小刀,在鵲的攻擊即將觸碰到他時,刀子用力往前一劃,接著他覺得自己的肩膀被壓制住,這時他眼睛才追蹤到,鵲在最後一瞬間往上翻了,以他的肩膀當支撐躲開了攻擊。

什麼?

鵲像是沒有重量一般撐在于慊肩上,他手稍用力往下壓,膝蓋靠上了肩膀。他整個人跪靠在于慊身上,那雙靈巧的手按住了于慊的頭。「再見囉。」

感覺到額頭上的掌心,于慊腦子一片空白,而出於本能反應的,他用力地甩動身軀,又在此時,四周又傳來強烈的晃動,他一時沒站穩整個人往外偏了出去,四周的樹木破裂聲越來越響,飛鳥驚慌的鳴叫聲、搏翅聲,還有樹木倒塌的轟然大響。

周遭一切像是被砲彈打過一樣,也因為如此,鵲被迫要退,于慊一倒他也失去平衡,重點是他沒時間再殺于慊了,這裡已經徹底淪陷了。

手飛快地取走了于慊因摔倒而脫手而出的小刀,鵲看也不看于慊一眼,腳跟一轉就要離開,但他太低估于慊,在他要邁步時,忽然覺得背上一重,于慊撲到他身上。

「這到底怎麼回事!」于慊咬緊牙,壓抑著全身的顫抖。無論是對薔薔的死、對自己差點就要死的恐懼,或者是對現在不自然的地震,他對這一切感到一種失控的畏懼。

「該死,你放開我!」鵲手上刀子一轉,直接要捅進于慊的心臟,但就在這時候,一根極大的樹根破土而出,他即時收刀往後遠遠彈飛開來。

于慊瞠大眼瞪著那簡直媲美神木的樹根,全身抖得更加厲害。

鵲把于慊甩在地上,他秀美的面容扭曲著。「居然醒得這麼快!」鵲咬牙,他轉頭要另闢新的逃走路徑,但當他轉身,他驚慌地發現他們早就沒有退路,無數巨大的樹根藤蔓開始破土而出,像是一條一條超巨大蟒蛇一般到處游動。

嘖了聲,鵲四處張望著,他瞇起眼,足下發力想跳過這些藤蔓。

天空中忽然傳來了強烈的爆鳴聲,像是什麼巨大的機器在上面運作一般,鵲和于慊一同往上望,就見不遠處有一道強烈的光線瀑幕往下掃蕩著,被那光線照到的東西無一變成了飛灰。

「那是什麼啊!」于慊再度崩潰。

鵲呆看著空中巨大的航艦,吃驚程度不亞於于慊。他從來沒在樂園見過這種東西。

那是什麼?他看著那些光像除草機一般掃蕩著所接觸到的萬物,他忽然明白,逃跑是沒用的,逃得了『牠』的獵殺,恐怕也跑不贏這個東西。

這是什麼?鵲皺緊眉頭,凝神注視著那高飛於天空中的東西,他窮極目力,發現那些光毀滅了所接觸到的東西,但同時也吸收了被破壞的東西,有光,那些變成飛灰的物體身上有光源往上飛去,被機體吸收了。

于慊看鵲完全沒打算回答自己,他爬起身,用力扯過鵲的手。「往這邊來!」要逃,一定要快點逃走!他本能明白,無論是那巨大的藤蔓或者掃過大半個山頭的光,都足以讓他死個一千萬次。

鵲被動地讓于慊拖著走,他蔑笑了聲。

逃?能逃去哪?

周遭都是破裂的聲響,巨石山體被巨大藤蔓撐破打破的巨大聲響、空中航艦的運作聲,動物瀕死的哀號聲,光線掃過萬物所發出的霹啵碎裂聲,不可能逃得掉的。

隨著他們的跑動,鵲敏銳地補捉到了水聲,那不是小溪流的聲音,而是巨大磅礡的水,瀑布?

有瀑布那基本上就有深潭,鵲回過頭掃了眼那光幕。

不知道這東西對水有沒有效用。

算了,不管有沒有用,都得試試看!

反客為主,鵲扯住于慊的手,他全身上下散發著讓于慊不解的強烈氣息,那是一種很強烈的存在感,讓人無法忽視,就好像同時有幾百盞燈打在鵲身上一樣讓人無法移開雙眼。

怎麼回事?

「等、喂!」于慊的聲音因高頻率而分岔,他怎樣也沒想到鵲會直接拖著他跳崖。這個瀑布有十六公尺高啊啊啊啊跳下去會死的!

失重的感覺讓他心跳加速,他害怕地等待著撞擊水面時的強烈力道,這個高度配上重量,跳水絕對是像撞到水泥一樣。

然而,他預料的撞擊沒有到來,于慊親眼看見在他們即將觸碰到水時,一股無形的盾罩擋在他們前面,卸去了絕大部分碰撞的力量。

水瞬間吞沒了他們,鵲鬆開手,對于慊做出了個向下的動作,他人像是魚一樣敏捷地往水底竄去,于慊連忙划動雙手追了上去。

進入水域之中,外面的聲音像是被隔離開一樣,水並不如往常的清澈,很混濁,大量的土石伴隨瀑布落下來,很快于慊幾乎就看不到鵲的身影,他有一瞬間的驚慌。

他停下下潛的動作,迷茫得不知如何是好,周遭全部都是沙子,水混濁得什麼也看不見,他眼睛被刺激得很痛,眼眶中湧出了熱意,他知道那是眼淚,只是不知道現在落淚是因為眼球被刺激了,還是因為他的情緒已經到了最高點,再也沒辦法控制了。

他會死在這裡嗎?才剛到樂園來馬上就要死了?

在恐懼和絕望淹沒他時,一股力道緊緊捉住他的手腕將他用力拖下去,于慊看見了鵲那頭漂亮的金色長髮,他被動地往下帶。鵲彷彿已經摸清楚下面的狀況,熟練地將他帶到一個彎洞處,他們躲在裡面等著外面的暴動結束。

于慊覺得這根本瘋狂,不可能憋氣憋那麼久的!

他用力緊摀著嘴壓制著呼吸的衝動,隨著時間拉長,窒息的感覺衝擊著他全身的細胞,他開始掙扎,開始想往上游,鵲用力壓制住他,手摀著他的嘴避免他嗆水。

于慊已經神智不清,他只覺得身上像壓了一塊很大的石頭,沉重得他完全無法掙脫,隨著窒息的強度增加,他的意識也逐漸渙散。

他幾乎要昏過去,但一個強烈的晃動震醒了他,那個晃動讓水也波濤洶湧起來,水域開始有詭異的騷動,一點一點、他覺得周遭在變熱。

水的動盪變得更大了。

怎麼回事?

于慊麻木地盯著鵲的臉,對方好像根本沒窒息的困擾,他目光清明鎮定,視線直射著上方,彷彿在等待什麼。

過了很久,于慊幾乎算不出來他到底在水底待了多久,鵲猛然把他拖起來,他們走在河床上,才不過幾步路于慊就摔倒在地,用力地咳嗽著,空氣灌進他的肺葉,嗆得他頻頻咳嗽。

于慊神智不清大概沒弄懂方才發生什麼事情,鵲很清楚。那道光剛剛掃過他們躲藏的水域,蒸發了大量的水。他回過頭看原本深不可見底的水潭,如今只剩下三分之一不到的水,都被蒸發乾了,這也是為什麼他們不過走幾步路就可以脫離水底的緣故。

水變得非常非常少,瀑布已經沒有水再往下落了。

那道光停留的時間很短,這是他們還能活著的原因,因為快速掃過,所以無法將所有的水都蒸發乾,否則他們照樣完蛋。

沒想到居然會被這傢伙給救了。鵲看著咳得鼻涕眼淚都噴出來的于慊,神色凝重。

那個東西到底是啥?他抬頭看天,已經不再有那個航艦的身影了,天空澄澈如洗,碧藍無雲。

「喂,你還好吧?」鵲問。

于慊搖著頭,他用力地抹著臉。他需要一點時間來冷靜紛亂的大腦,太可怕了,太莫名其妙了。

鵲脫下了衣服用力擰乾,他倒是沒想殺了于慊。對他來說殺人是謀生手段,他家也是靠這個發家在遺民之地站穩腳跟,只不過爸媽不認同這種手法,所以轉為經商。

對他來說殺人就是生意買賣,他不明白為什麼爸媽要特地換個商品來賣。那並不能抹滅家族曾經存在過的真實,並不會因為他們現在不殺人就不是殺手。

鵲環顧周遭,一片黑暗,所有的生物都變成焦灰,他走上原本是岸上的地方,觀察應該有植被的地方,那些樹木完全成灰,什麼都不存在,石塊被染成黑色。

真可怕,那已經不是人力可以抵抗的東西,就連力場也沒辦法吧?

在他沉思搜索腦中所有可能相關的記憶時,于慊走到了他身後。「現在,可以跟我說說這到底怎麼回事了嗎?你是誰,為什麼要殺薔薔,還有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他瞪著鵲,希望能得到答案。

鵲歪頭看他,笑了下。「走吧,我們到山上去看看。」

于慊皺起眉頭。

「我會告訴你的。」他神色愉悅地望著于慊。「身為倖存者,你是有資格得到一些獎賞。」

他們一起回到山巔,于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山已經變成岩山,不再有任何的植物,這讓他們行走變得簡單,當他們站到山頂往下眺望,觸目所及的一切全部都是黑暗,像被濃郁的墨水淹沒一般,除了黑暗沒有任何的色彩。

鵲的手指畫過眼前所見的一切。「記得我告訴過你這裡有惡魔的事情吧?」

于慊不解地看著鵲。

「這裡下面曾經養著一個怪物,暴食,一種巨大的食肉性植物。涵蓋範圍可以高達三百公里,牠莖蔓能觸及的地方都是牠的狩獵場,只要牠想就可以把裡面的生物都捕捉吃掉,是一種被列為SSS級的高度危險魔獸。」鵲輕聲解釋著。「你待的村子的人養著暴食這種高殺傷性的魔獸,美其名是要保護自己避免被其他魔獸攻擊,實際上只是想霸佔這一片土地上的資源,就這麼簡單。」

「那薔薔呢?這和你殺薔薔有關係嗎?」

「當然。」鵲的口氣平淡。「那個女的,薔薔,她一出生就被改造,她是暴食的腦。」

于慊聽到這裡,徹底呆住了,心裡卻有著『原來如此』的感覺。因為薔薔是暴食的腦,所以村子裡的所有人都怕她,但、但這有可能嗎?

「她老爸老媽把她變成暴食的一部分,不過也因為這樣只要她不生氣沒有發動暴食的意願,暴食就不會攻擊別人。」鵲繼續說道。「如果是這樣派個人在身邊監視她也沒有問題,只要確定她沒有危險性,也沒必要做得這麼絕。」

「那為什麼還要殺她?她不是壞人。」于慊追問。

「因為她對她爸媽唯命是從。」鵲答道。「我不知道你察覺到了沒有,她沒有朋友沒有兄弟姊妹,她很孤單。」

于慊點頭。

「所以她對父母的依賴更深重,普遍這年紀小孩會有的叛逆她完全沒有,乖巧得讓人沒辦法挑撥,她爸媽想建立起自己的勢力,那些被改造的人就是奴隸,他們以暴食作為要脅讓被改造者臣服聽話。」

「……」于慊皺起眉頭,他正在努力分析理解這些消息。「他們完全把女兒當成工具?」

「當然。」鵲說道。「他們想用暴食讓其他人聽話,從而奠定自己的地位和價值,其實他們也很悲哀。根據資料那對夫妻實際年齡只有四十多歲吧,看起來卻像七八十歲,這也是養育暴食的副作用,薔薔要成長,就必須要血肉和生命的精氣,他們是用他們剩餘的生命在哺育女兒,久了應該也很害怕吧,畢竟誰也不想就這樣死了。」

等價交換。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每一個東西都被標上價碼,想要就得付出相對應的代價。

于慊呆呆聽著這一切,他覺得這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所以有人懸賞了高額獎金要殺死薔薔,薔薔一死,暴食也會死。」

「剛剛那些藤蔓樹根就是暴食?我不覺得那是要死了,比較像是失控。」于慊反駁。

「不,確實是瀕死,那只是大受刺激後的最後反擊。」鵲遠望著一片黑暗的大陸。「我的任務成功了,但最後那個飛艦我也不清楚是什麼。」

于慊同樣看著山下一整片的黑暗,那應該是被那臺巨大飛艦掃過,寸草不留。「這實在、太瘋狂了。」

聽了于慊的話,鵲忍不住笑了起來。「歡迎來到失控的遊樂園。」他看著一臉空白的于慊。「真是可憐,什麼都不懂就到了這裡來,從那對夫妻手下的棋子變成了我的棋子,現在又無家可歸了,真是可憐。」

聽鵲的冷嘲熱諷,于慊猛然捏緊手。「你利用我殺了薔薔!」

「這是弱肉強食的世界,你應該慶幸你還有利用價值,不然,就只剩下當肥料這條路等著你了。」

于慊咬緊牙,受到的汙辱變成憤怒和悲傷,他撇開頭,底下是一片的黑暗,即使晴空萬里,他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喂于慊。」鵲呼喊著。「我們也算扯平了,你救了我一次,我也幫了你一次。」他甩了甩手上濕答答的外套。「如果你不計較我剛剛殺了你朋友,說不定我們可以結伴一下。」

于慊愣了一下。

「容我提醒一下,在這個世界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所以放下那些無謂的糾結和齬齟,向利益妥協吧!「當然,你如果還是很在意很想為薔薔報仇……」鵲攤手。

于慊陷入了天人交戰。要妥協嗎?

向這個惡劣的傢伙?

鵲完全不在乎于慊那個一秒鐘變動一千萬次的眼神,無視他糾結的內心,逕自理著自己儀容。他脫下上衣擰著水,思考是不是要找個地方先把衣服晾乾。

濕答答穿在身上真是夠噁心了。

但周遭可以燒的東西都變成灰了,他也沒辦法生火。

實在夠麻煩的。

于慊盯著鵲的臉,咬著牙,最終還是妥協了,他點了點頭,神色有些屈辱。

鵲笑了起來。那是個很好的表情,代表還有點節操有點下限。在這個世界,變臉像翻書一樣的人比比皆是,不在乎道德、不在乎尊嚴與自尊,只要能活下去、能獲得更大的利益,什麼都可以毫不在意地犧牲。

現在還會在意,還會難過,或許更久一點,這傢伙也就變成和那些活著的殭屍一樣了吧。

明明活著,可是心已經死了。

明明活著,可是做出來的事情比畜牲還不如。

這就是樂園最最有趣的地方了。

鵲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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