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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當男孩醒來時四周一片幽暗,他揉揉眼睛,從床上爬了起來。放在床頭的時鐘顯示目前凌晨四點多,而天微微亮著。他躡手躡腳的下床,走到樓下。

「媽?」

他試探性喚著,回應他的是一片幽靜的虛無,「爸?」

男孩打開父母房間的門,卻看見疊整齊的被子,一切都好整潔,像是沒有人生活過一樣。男孩跑到隔壁弟弟的房間,房間內同樣空無一人,只有垂掛的窗簾透出一絲微亮的光。

「……去哪裡了?」

男孩跑下樓,廚房跟客廳一樣沒有半個人。在男孩失望的垮下肩膀正準備回房時,他眼角瞄到出現在桌上的一抹白。

那是一張壓在桌墊下的紙。

他拿起紙,就著微弱的光閱讀著。接著男孩鬆手讓紙滑落地面,他的肩膀顫抖,似乎不相信在紙上看到的訊息。

他們都出門了,因為父親公司舉辦的員工旅遊,他的父母跟弟弟一同出了遠門。地點:西歐。

「怎麼會……」

男孩愣愣地說,腦海裡響起了母親曾說過的話語。

『考得好就帶你們出去玩、吃大餐,考不好就不用說了。』

「我出門囉。」

江初礿跨上單車,對著屋子裡道。縱使房子裡一個人都沒有,他還是會如此道別著──對他的父母。

奮力踩著腳踏車,江初礿彎過熟悉的轉角。他快速將單車停進停車棚,接著轉身撞進一抹清澈的土耳其玉色。

「……」

江初礿無言地看著漂浮的金髮少女,後者歪著頭,一臉不解地望著他。江初礿嘆了口氣,邁開腳步往前走。

「怎麼了嗎?」他問道,而少女搖搖頭,頗富興饒的跟著他走上樓梯……喔,是飛上樓梯。

走進教室,江初礿放好東西,而茉奈立刻坐上他的書桌,土耳其玉色的眼睛難得透出一絲淘氣。倏的,茉奈轉過頭盯著教室前方。

一名男孩踏進前門,在靠近窗邊的位置上坐下,茉奈靜靜地凝視著男孩,不發一語。她飛起身,從窗戶飛了出去,速度快的連江初礿都還來不及詢問。

「……甚麼?」

張哲海默默的坐在位子上,一頁一頁翻著小說。然而他的心思早已飛離,飄回早晨看見的那張紙上。

那是第幾次了?他也不知道。從以前就是這樣,他的父母對成績非常計較,甚至訂下了成績的獎勵和懲罰。從小他就是被處罰的那個,他不是不想念書,而是念不下去。就連現在念高中也都是他母親的意願,如果可以他寧願去念職校,起碼出來還有一技在身,還可以賺錢養活自己。

張哲海嘆了口氣,他弟弟跟他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不僅成績優秀,就連才藝也很出眾,他的母親甚至計畫好要送弟弟去國外念書。同樣一個屋簷下的家人為什麼待遇差這麼多?他不知道。

「張哲海。」

他的思緒猛然拉回,張哲海抬起頭看著站在他桌前的同學,「有事嗎?」

「你沒去西歐十日遊啊?」

張哲海的心沒來由刺痛了下,他勉強勾起微笑,應答著,「是啊……學校還要上課就不去了。」

「好可惜欸,聽說行程不錯,要不是卡到上課我也想去。」那名同學聳聳肩道,一臉惋惜。張哲海臉上掛著笑,應付了過去。

什麼學校要上課……那根本不是原因啊,他們連說都沒有說就直接出門,只留下了一張紙條跟兩千塊叫他解決三餐。他也想去,可是為什麼不跟他說?為什麼只帶弟弟走?張哲海垂下眼睛,小說內容在講甚麼他已經沒有心思去想了。

「所以,你恨嗎?」

突然出現的聲音讓張哲海愣了下,他抬起頭,從玻璃的反射中看見一名金髮的女孩。然而回過頭卻只有班上同學,而玻璃上早已失去了女孩的蹤跡。

「……幻覺嗎?」

看著張哲海突兀的動作,江初礿蹙起了眉,這次的對象是同班同學嗎?他暗暗嘆了口氣,將注意力放到走進教室的班導身上。

下課鐘響,江初礿從位子上站起,若有似無的靠近談天的幾個同學。他們聊的內容正是早上說的西歐十日遊,從談話中江初礿大概了解了所有事情,也推測出張哲海的父親也是十日遊的員工之一,只不過他們全家都去了,唯獨缺少張哲海。

張哲海有一下沒一下的滑著手機,他剛剛連上網路,正在社群網站上亂晃。他慢慢地往下滑動,接著小視窗跳出新的更新,來源是他母親。

張哲海頓了頓,顫抖地按下更新。新的狀態跳出一張照片,背景是歐洲優美的建築物,而他最親的家人就站在建築物前,笑的好不開心。

下面很快的出現了回應問著為什麼大兒子沒有去,他看見他的母親回答與事實相反的答案,絲毫不在乎他看不看的見。彷彿一遍又一遍的嘲笑著他,而照片上的笑容看起來竟如此刺眼。

十天很快就過去了,轉眼間,時間已推移到他們該返家的日期了。就算搭飛機也得半夜才回來吧?張哲海暗忖著打開家門,他回到房間並扔下書包,然後一把仰躺在軟床上。

其實他比較期待他們不要回來。

夜半時分,張哲海被一陣吵雜聲吵醒,他揉揉眼睛打開房門,看著樓下燈火通明,除了有男女人的談話聲外還有另一道男孩的聲音。他聽著他們的腳步聲踏上樓,似乎拖著很重的行李,然後,他把門關了起來,將嘈雜隔絕在門外。

翌日,張哲海無聲無息地下樓,他父母和弟弟的房門緊閉,似乎還在熟睡。張哲海安靜的捻起鞋子,默默開門去上學了。在半空中漂浮著一名女孩,金色的頭髮隨著風飄揚,她安靜地看著張哲海,然後遠去。

「這次是阿海?」江初礿看著眼前漂浮的少女,邊牽車邊問。而茉奈點點頭,隨著他的動作後退幾步。江初礿踩動腳踏車,出了校門口。

阿海會有甚麼悲傷呢?是十日遊沒去成的遺憾嗎?還是別的?江初礿邊騎邊想,他慢慢剎車,在張哲海身旁停了下來。

「初礿?」張哲海錯愣地說,似乎為看到他而驚訝。

「你看起來有點怪怪的,阿海。」江初礿倒也不說別的,直接了當的開口,「怎麼了嗎?」

「沒有……沒甚麼。」

張哲海不自然的說,快步往前走。江初礿追了上去,慢悠悠地跟在他旁邊,「其實你不是不想去吧?」

張哲海腳下一頓,僵硬的轉頭看著初礿。他知道些甚麼?「你在說甚麼我聽不懂。」他淡淡的說,快步離去。江初礿沒有再跟上去,只安靜的目送他離開,然後轉頭看著身旁的金髮女孩。

「很快。」茉奈開口,目不轉睛的盯著張哲海離去的方向,「很快。」

甚麼很快?

回到家,張哲海率先看見父母跟弟弟窩在客廳看電視。他默默的走過然後上樓,他們完全沒有提到歐洲行,也完全沒有表現慚愧之意,一切都那麼自然,像是甚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關上門,張哲海丟下書包並打開電腦,一登入社群網站他便看見一連串華美的外國景色相片,而來源都是同一人,他的母親。

他慢慢地往下拉,看著充滿整個頁面的風景照跟美食圖,還有好幾張三人的合照。諷刺的是張哲海完全感覺不出任何突兀感,似乎這樣才是對的,三個人才是正確的,而他是多餘的。

他猛的關閉網頁,看著自己的左手。他的手腕處脈搏鼓動,不知怎地,他突然很想一刀劃下去。

「赫!」

張哲海嚇了一跳,為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感到震驚,他在亂想甚麼!他們丟下自己三個人出去玩也不是第一次了,幹甚麼亂想!

「白癡啊!」張哲海低低的說,握緊了拳頭,而被拉起窗簾擋住的是天使無聲的嘆息。

江初礿靜靜站在廚房,看著不小心被劃破的左手食指,殷紅的血珠沁出,在白皙的肌膚上顯得格外刺眼。他將手指按進嘴裡,回身翻找著醫藥箱,而腥甜蔓延。

「我回來了……咦?小礿?」

踏進門的江初日正好看見弟弟的動作,不禁愣了一下。江初礿露出苦笑,揮了揮手,而初日立刻衝了上來,「你受傷了?」她左瞧瞧右看看,江初礿急忙縮回手指,依姊姊的個性肯定會把傷口包得像整隻剁斷一樣。

「沒事吧?」江初日問道,語氣裡含有濃濃的關切。

「沒事,小傷口而已。」江初礿靜靜地說,在傷口貼上OK繃,他突然想到了張哲海。

「真的沒事?」江初日又問了一次,初礿搖搖頭,看向初日溫柔的眼睛,「沒事就好……那姊姊先上樓囉。」江初日道,拿起方才扔下的包包。江初礿點點頭,看著自家姊姊上樓去。

回到廚房,江初礿繼續切著白蘿蔔,他為什麼會想到張哲海?他不知道。

「偏心。」茉奈的聲音沒來由出現,江初礿已經被嚇到習慣了,他面無表情的轉過頭,看著坐在桌上的女孩,「偏心?」

茉奈點點頭,直直望向江初礿。他突然想閃避茉奈投來的眼神,只因為那雙眼眸看起來太清澈,太單純。

「甚麼意思?」

茉奈聳聳肩,跳下桌子,接著轉身從大開的落地窗飛了出去。

幾天後,當張哲海回到家時他的父母及兄弟都坐在客廳,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張哲海瞄了他們一眼,赫然發現桌上擺著一張紙,密密麻麻的寫滿了東西。

「哲海。」他母親出聲喚著,而他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母親,「你知道那是甚麼嗎?」

張哲海搖搖頭,他母親猛的傾身,抓起紙就往他身上扔。張哲海手忙腳亂地接住紙張,接著發現那是學校寄來的成績單。

「你考得那是甚麼成績啊!」他母親高聲叫著,張哲海皺起眉,他不喜歡尖銳吵雜的聲音。「為什麼你就是不能好好念書呢?我也不要求你一定要前三名,但你這次卻考倒數十名!你到底有沒有在念書啊!」

張哲海低下頭,那是他被罵時的唯一動作。低著頭,甚麼都不要說,罵完就好,罵完後就會走開,然後他就可以回到自己房間了。

「你為什麼不學學哲仕呢?你看哲仕連放假都在念書那你呢?為什麼同一個母親生下的孩子會有如此大的偏差?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親生孩子!」

張哲海身體震了震,卻沒有抬起頭。他默默地握住拳,聽著母親不停歇地數落。說不定……他根本就不是親生的,他母親說的對,在這個家族裡,唯一唸書唸不好的就只有他。說不定他是被抱錯的,根本不屬於這個家。

「張哲海,你有沒有在聽啊!」

他迅速竄過站起的母親身邊並跑上樓梯,衝進房間後第一件事就是先鎖門。張哲海劇烈喘著氣,聽著自己的心臟猛烈跳動。門扉隔絕了一切聲音,包括謾罵。

或許是這樣沒錯,張哲海暗忖。這就可以說明了以前那些不理解,為什麼他母親只寵弟弟;為什麼每次出去玩都沒有他的份;為什麼他在這個家像是透明人一樣沒有任何地位沒有任何尊嚴;為什麼他們三個站在一起看起來會那麼和諧而他那麼突兀。所有的原因都只有一個,他從來就不屬於這個家庭。

「呵呵呵……」張哲海笑了起來,背倚著門慢慢跌坐下去,而淚珠掉落眼眶。

「你恨嗎?」

清脆的聲音響起,張哲海抬起頭,望著突然出現在他房間的女孩。金髮女孩赤著足,一身藍衣在夕陽斜射下染上奇異的色彩。

「妳是誰?」張哲海意外的冷靜,看著眼前動也不動的美麗女孩。女孩眨了眨眼睛,慢慢走向他。

「我是掌管悲傷的天使,茉奈。」

「茉奈……」張哲海複誦著天使的名字,依舊望著她,「妳有甚麼事嗎?」

「你恨嗎?」茉奈完全不理張哲海的問題,只逕自發問。張哲海愣了愣,垂下了頭,「恨甚麼?」

「恨他們不了解你,恨你自己無法解決一切。」

「……」

張哲海沉默了,他不知道。當他打從心底認為自己不屬於這個家之後他便覺得輕鬆許多,這種感覺是怎麼回事?他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輕輕地說。

「無法每件事都做到的。」茉奈說,迎向張哲海投來的眼光,「不是神,只是人。」

她消失了。張哲海錯愕地盯著只剩他的房間,四周沒有半個人,好似方才的事情全是一場夢,「……甚麼?」

江初礿站在房間的窗戶前,微涼的風吹入激起一陣寒顫。他望向遠方,思索著茉奈留下的話。

「偏心……」

甚麼意思?是指張哲海嗎?他偏心還是他的家人偏心?江初礿突然想到之前的西歐十日遊。張哲海不是不想去,他看的出來。可他卻表現的一副不去無所謂的樣子,為什麼?他被丟下了?

「唔……真複雜。」

江初礿抓抓頭,嘆了口氣。驀的,他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江初礿跨了幾步來到書桌前,來電者是張哲海。他沉默了下,接起電話。

「喂?」

「初礿嗎?我阿海。」

「阿海?怎麼了有事嗎?」

「呵呵……其實也沒甚麼事啦。」電話那邊的張哲海笑了起來,「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

張哲海那裏突然變的吵雜,江初礿聽到風颳過手機聽筒的聲音,獵獵的聲響將張哲海的聲音壓了下去,變得模糊不清。

「你想明白甚麼?」江初礿加大了音量,回應的卻是一串模糊的話,「阿海你說甚麼?我聽不到。」

「……」

「阿海?」

江初礿聽到張哲海的笑聲,接著是很清晰的一句話,「我不屬於父母,也不屬於任何人。」

接著電話被切斷了。

「阿海!」

話筒裡只剩空洞的嘟嘟聲,江初礿著急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不知道張哲海發生甚麼事,但肯定是有甚麼發生了。他該怎麼辦?

「你沒辦法每個人都救的。」

茉奈的聲音沒來由出現,江初礿回過頭看著金髮的美麗少女,而她臉上淌著淚痕。

「……茉奈?」

掛掉電話,張哲海深呼吸了幾口氣。頂樓的風好大,吹的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打給江初礿,只是認為他可以理解一切,如此而已。張哲海很確定江初礿有聽到最後一句話,他微微笑了。

「可以了吧?」

他將手機放下,壓住差點被吹走的信封,然後赤著足來到了矮牆。如果可以他不想這麼做,但沒人在乎他啊。他的家庭只有三個人,不包括他的三個人,既然如此又為何而留下?

「呵呵……」

張哲海笑了,傾身,世界在他眼前翻轉。他看見夜空,看見迷茫的燈火,還有以前的記憶。罷了不去想了,張哲海閉上眼睛,意識陷入黑暗。他知道,自己不會再醒過來了。

江初礿安靜地看著眼前哭的悲切的婦人,那是張哲海的母親。他的父親跟弟弟站在一旁,神色哀戚。江初礿抬起頭看著面前錶著黑框的同學相片,他甚麼都做不到,就連茉奈也來不及。一切都好快,十七歲的年華停止在瞬間不再往前。

「我說過,你無法每個人都救的。」茉奈的聲音飄忽出現,江初礿微低著頭,不發一語。

「我們都輸了。」茉奈說,抬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輸給了命運,還有人心。」

「……」

『吶初礿,其實啊,沒有人在乎我對不對?我終究不屬於這個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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