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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2)

星期一上午九點,是皇家電視購物電話行銷中心最清閒的時間。電話零零散散地接進來,就像是週一症候群那樣懶散,就算預錄好的節目裡購物專家賣力放送,客戶也提不起勁。但行銷中心客服員們卻得一如往常,鼓起充沛活力,以充滿朝氣的聲調,回應每一通電話。  

「皇家電視購物您好!」李玉敏面對這份工作,不分時段,熱情如一。

「您要訂購現在電視上播放的床墊嗎?」電話那頭傳來男性客戶的聲音,一個不清不楚的「嗯」,讓李玉每不甚確定客戶的答案,尤其是因為很少男性會對這類產品有興趣。這種產品本來是鎖定家庭主婦為客戶群,所以當對方說了一個不清不楚的「嗯」時,李玉敏還楞了一下。為了確認客戶沒有說錯,她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電視,沒錯,現在播放的正是床墊的銷售影片,購物專家在床墊上跳上跳下,藉以證明床墊有多耐用。這床墊可不是一般日常用品,牌價二十萬,目前半價優惠促銷中,但買得起的人,少說也是貴婦等級,還得是信用卡一次刷十萬元而面不改色的貴婦。這讓李玉敏頓時眼睛一亮,眼前的貴客,可不能待慢。

「先生,請問您有會員編號嗎?」李玉敏以為這客戶是新客戶,但電腦卻已依來電號碼,迅速為她找到這位客戶的會員基本資料。不得了,這可是個大客戶呢!還是個常客。

「邱先生,您好,請問您要訂幾組床墊呢?」李玉敏不等對方報出會員編號,便直接稱呼,以便建立熟稔感,這是大客戶,她可不能輕易放過。但對方並不領情,拒絕由李玉敏為他服務。

「邱先生,不好意思,其他人都在忙線中,我是編號三號的服務人員,我可以為您服務。」邱先生再次拒絕了李玉敏的提議,堅持要將電話轉接給「編號七號的服務人員」。她早知道會受到這種待遇,心裡已有準備,但她還是想試試,看看「七先生」會不會為她破例一次。不過,答案很快揭曉,她不得不投降。

號稱「七先生」的邱先生,有他的堅持,否則,這間辦公室裡的客服人員就不會稱呼他為「七先生」了。

李玉敏翻了翻白眼,舉起手來,讓走在座位間巡察的督導注意到她。

「邱先生,可以請您在線上稍等一下嗎?我請專人為您服務。」她還是客氣地招呼「七先生」,以免得罪了大客戶。她按下等候鍵,讓電話懸在空中,並指出電腦畫面上的客戶名稱給迅速前來的督導看。督導看了一眼,立刻心領神會,走向鄭心潔的座位。

鄭心潔正在電話線上為另一位客人服務,卻見督導走向她,對她比了一個手勢:食指在頸部橫向劃過去。那表示督導要她中斷這條電話線,她看了看時鐘:上午九點零五分,鄭心潔皺了皺眉頭,心裡猜到七、八分。督導見鄭心潔皺眉,以為鄭心潔不懂她的暗示,只好又用手指比了個「七」,就算鄭心潔再遲鈍,總該猜到是「七先生」了吧?

鄭心潔對督導點點頭,繼續和電話線上的客戶溝通:「江小姐,不好意思,因為您是我們的貴賓,這次的訂購會請主任特別為您處理,可以請您在線上稍等一下嗎?」

鄭心潔按下等候鍵,以眼神詢問督導要把江小姐轉給誰。督導指了指李玉敏,於是鄭心潔在電腦上將江小姐指派給李玉敏,同時間,她也收到李玉敏轉派過來的客戶資料。

果然,畫面中出現邱先生的大名,真的是「七先生」。鄭心潔皺了皺眉頭,卻還是擠出笑容接電話。

「邱先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是的,我是編號七號的服務人員,請問您今天要訂購幾組床墊呢?……七組是嗎?好的,送貨地址……一樣是嗎?沒問題。請問您一樣是使用信用卡結帳嗎?……需要為您做分期付款的設定嗎?……好的,要我為您重覆一次您今天的訂單嗎?…七筆訂單分開嗎?好的。第一筆訂單,編號A375500127,訂購床墊一組,信用卡分六期付款,送貨地址……」

財大氣粗的「七先生」,每個星期一上午九點,都會準時打電話到皇家電視購物中心,不管電視節目上推銷什麼產品,「七先生」照單全收,一次都訂七組,從來沒有退過貨。這麼好的客戶,卻有一個怪僻,他指定要由「編號七號的服務人員」來為他下訂單,而且七組產品分開下訂,要求服務人員覆述一遍訂單內容,待唸完七張訂單,已過了大半個小時。

這個「編號七號的服務人員」,就是鄭心潔,她剛好就是那個倒楣的七號。

「七先生又打來啊?」上午十點的休息空檔,李玉敏在茶水間遇到正在休息的鄭心潔,忍不住調侃她。

「你接的,不是嗎?」鄭心潔對於這種調侃,實在無言以對,她只是被動接受訂單,這種特殊待遇並不是她主動要求的。在皇家電視購物電話行銷中心裡,每一個同事幾乎都接過「七先生」的電話,全都得轉接給鄭心潔。「七先生」在皇家電視購物內部,已是「神」一般的傳說。

「他很好笑耶!每個星期一都打,每次都訂七組,他哪兒來這麼多錢啊?而且這次是床墊耶!他要放哪裡啊?」

沒錯,鄭心潔也有一樣的想法,七先生一定是個有錢又任性的瘋子。

「誰知道有錢人在想什麼?」

「在想……」李玉敏今早特別想捉弄鄭心潔,「聽你的聲音啊!每次都指定要你接電話!」

「我剛好是七號而已吧?」這才是唯一的解釋吧?鄭心潔心想。

「哪有?每次都還要把訂單分開,重覆唸七次,不是要聽你的聲音是什麼?」李玉敏笑著回答。

「想太多!」

結束上午的「七先生」例行公事後,其餘時間,鄭心潔單純地扮演好接單小姐的任務,沒有其他值得一提的例外事件發生。鄭心潔說不出她對「七先生」的感覺,究竟是期待,還是抗拒,有了「七先生」的來電,工作上多了些趣味,沒那麼枯燥乏味;但是,「七先生」還是為鄭心潔帶來困擾。

七先生的來電,為皇家電視購物帶來神話,但對鄭心潔而言,反而是種困擾,她覺得自己的隱私被出賣了。別的同事領薪水處理訂單,但她卻還得滿足七先生的個人幻想,她有種隱私被人侵犯的不安感,但卻無人能訴說。在別人眼裡,鄭心潔可以讓公司的業績增加,是個比電視購物專家還會推銷的接單小姐,但她真心希望自己不曾受七先生如此青睞,畢竟她和許達仁再二個月就要結婚了,她可不想在結婚前,還和一個無聊的「七先生」糾纏不清。

傍晚七點,結束一天的工作,鄭心潔依例準時和許達仁在餐廳見面,吃晚飯。快要結婚的二人,晚餐卻是一片沈默,二人各自忙著滑手機,寧願在社群軟體上與朋友瞎扯淡,卻連給彼此的眼神交會都吝嗇給予。旁人看了,或許以為他們二人是已經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相敬如「冰」。

二人就這麼各自低頭,逕行忽略彼此的存在,直到服務生來趕人,許達仁才驚覺時間已近九點。這麼晚了?心潔為什麼也不提醒一聲?他不耐煩地把手伸到鄭心潔桌面上敲了二下,做為示意。不出聲,就算需要回應,也盡量冷淡,這是他對心潔無言的抗議。

鄭心潔把頭一抬起來,便看到許達仁瞪視著她,而餐廳裡早已人去樓空,只好緊張地收拾起家當。眼角這時才瞄到盤中還剩下一些未吃完的菜餚,是一小朵綠花椰菜和幾絲紅蘿蔔,她習慣把不好吃的東西留到最後,到逼不得已時,她仍會張嘴吃掉。她絕不是挑食,不管什麼食物,只要送上桌的,她照單全收,只是會對喜好排定「優先順序」。於是,她一口氣用叉子和刀子把花椰菜和紅蘿蔔絲聚攏,全部叉起直接送入口中。那一口,有點大口,但她顧不得形象,鼓著一張嘴咀嚼著。許達仁見鄭心潔又玩起最後一口的遊戲,聯想到自己在心潔心目中的地位,也是這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只能無奈地搖搖頭。他拽著還在大口咀嚼的鄭心潔到櫃枱結帳,拿出信用卡,刷下對他略嫌昂貴的一餐,他閉著眼不去想,這個月,肯定又是月光族了。

趁著許達仁結帳的空檔,鄭心潔又拿起手機來看,她和許達仁相處時,似乎總是很忙,忙著處理許達仁「以外」的事務,也總能被她找到不必和許達仁心靈交會的零碎時光。不明究裡的人或許會以為,對鄭心潔來說,和許達仁約會,遠不及和朋友聊天來得重要,總見她忙著低頭滑手機。但若仔細觀察鄭心潔的瀏覽記錄,她根本沒有什麼朋友,也不是在社群軟體裡閒聊,她只不過是看看影片打發時間罷了。於是,合理的懷疑只剩下:鄭心潔和許達仁間,已無話可說。那麼,為什麼這二人要結婚呢?這真是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許達仁和鄭心潔離開餐廳,往捷運站走去,二人很有默契地搭上往許達仁住處的捷運,匆忙趕回許達仁住處,行禮如儀做愛。這仍是一個令人不解的舉動,二人之間在感情上看來毫無交集,卻仍像老夫老妻一般照表操課。之後,許達仁倒頭便睡,獨留鄭心潔睜著大眼,看著天花板發呆。剛做完劇烈運動,鄭心潔心情還很亢奮,睡不著,她不明白,為何許達仁每次都能在完事以後,倒頭就睡。不過,她很想利用許達仁不省人事的片段時間,做一些探查許達仁隱私的舉動。一會兒,鄭心潔見許達仁還倒在床上,棉被捂在臉上遮住光線,便趁他不注意,拿起他放在床頭的手機偷看,她想看一張照片,一張許達仁珍藏的照片。那是許達仁的祕密,許達仁還沒發現她已發現了他的祕密。

照片很模糊,是一位長髮女子和其他同事走過辦公大樓大廳的照片,那個地點鄭心潔認得出來,就是許達仁工作的辦公大樓。儘管看不清長髮女子的面容,許達仁還是保留了很久,大約有半年了,一直沒有刪除。她猜想,許達仁應該是喜歡這個長髮妹,目前還停留在暗戀的階段,所以只有這張偷拍的照片,讓他暗暗珍惜著。她不懂,暗戀是什麼感覺,為什麼許達仁老喜歡暗戀別人?

鄭心潔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心裡描繪著長髮女子的模樣,想像許達仁究竟是被長髮妹的哪一點所吸引,身旁卻突然傳來輕微的震動,打斷了她的想像。她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原來是許達仁翻了個身。於是她把手機偷偷放回去,起身開始穿衣服。

許達仁在睡眼朦朧中聽到鄭心潔的聲響,瞇著眼看了一會兒,才看清鄭心潔已起身著裝,只好勉強坐起來,也開始穿衣服。房間裡的二人各自穿上原本的衣物,動作迅速,極有效率。整個過程裡沒人說話,卻好像在比賽誰的動作更快一般,不到二分鐘,男的打好領帶,女的在鏡前梳攏頭髮,二人拿好各自的東西後,迅速離開許達仁混亂的臥室。

他很討厭這種匆促感,好像是在偷情,他們二人可是要結婚的人了,為什麼還需要這樣躲著母親?許達仁恨極自己的行為,他其實心知肚明,母親反對二人結婚,所以他和心潔的交往,目前只能在枱面下進行,暫時就只能這麼躲躲藏藏的。但結婚是二個人的事,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他也是被心潔逼上梁山,滿腹委屈無人知曉,怎麼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諒解呢?但是,他這麼怨天尤人也是奇了,他可是結婚當事人,這筆帳還能賴給誰?都已經二十一世紀了,又有誰能逼著他答應他不想做的事?

其實,旁人真的不清楚,簡單地以為許達仁若心裡百般不願意,別答應心潔結婚,不就行了?心裡還嘀咕著,真不知他腦袋在想些什麼?其實答案很簡單,就二個字:還債。

這是唯一的解釋。雖然有點老掉牙了,但他罪孽深重,只能以身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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