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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少年之歌(五)

哥哥跟早水分享了一個秘密。

不管是秘密的話語,故事,還是記憶,他都最喜歡了,那些孤兒院以外的事情奇特又刺激,那是一個自己完全不能想像的世界,他沒有辦法抗拒他們的魅力。

家人,故鄉,植物與動物,各種遊戲,還有思念。他聽得出來,卻小心翼翼的沒有表達出羨慕,因為他知道,那些說著說著便讓哥哥們表情明亮起來的「過去」,那些生動的人事物,都已經不在了,所以故事有多麽的令人嚮往,就帶來了多深的痛苦。  

他只是想要離哥哥們的距離再近一點。要怎麼樣才能追上他們的腳步?要怎麼樣才能分擔他們肩上揹負的重量?他不知道,因為只有早水,是沒有「過去」的。從有記憶開始,通舖、工作間、前院——整座孤兒院,就是他唯一的世界。

雖然沒有過去,早水卻有一個秘密,而他首先學會替人著想的方法,就是自己的事情自行消化,所以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默默的收起來,這個秘密只屬於他自己。

無數個晚上,他重複做著一場夢。

夢裡有個人叫他要乖,要聽話,不然就要把他丟掉。

孤兒院的門口,他被用力地按到石階上,肩膀的骨頭與皮肉生疼,膝蓋一彎,骨盆撞在硬冷的地面;而即使到了夢境的尾聲,即使這是他知道那是他們之間會有的最後的對話了,那個聲音仍然像是機器,像是故事裡的鸚鵡鳥一樣,重複地播放,一成不變的咒語。

進去之後人家說什麼你都要照做,沒有人喜歡不聽話的孩子。

你要恨就恨我吧,無所謂。

聽懂了嗎。

聽懂了嗎。

 

聽懂了。

 

聲音的主人是一張年輕的、跟自己非常相似的臉,上頭寫滿了和語氣一致的煩躁疏離。他看不清楚,就連雙眼都恐懼的不敢直視,可是他就是知道。

早水之所以叫早水,是因為早上負責灑掃前院的小孩沒睡醒也沒看清,嘩啦的一桶水都潑出去了,才發現門前水泥階梯上有個縮成一團,變成落湯雞抖個不停的小孩。他一直覺得例如重容和爍哥哥的名字都非常好聽,回頭比比自己的,就有一點點的低落,至少沒有被取名叫做「水桶」或「樓梯」——他總是搖搖頭這麼安慰自己。

男人離開了,這場奇怪的夢卻沒有結束,光怪陸離的銜接到曾經發生過的時間,例如取名字的事情就是真的,雖然這些「真實事件」他一個也不記得了,大約是修女轉述之後腦袋自己拼湊出的畫面。時間無限的扭曲拉長,他在石階孤單上坐了一夜,進入院裡,他坐了兩年。

有工作的時候就照著指令做,吃飯的時候低頭用上最快的速度,睡覺的時候不要多想抱緊被子不要被隔壁的孩子一腳踢下床。

有時候他好幾天都沒有說上話。

沒有人看到他,沒有人注意到他,早水的個子本來就小小的,他總覺得自己不會再長高也不會再長大了,他的背駝著弓起,雙手抱著蜷縮的腿,頭埋進膝蓋裡,愈縮愈小。

只要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就不會被大小孩注意到當皮球打,也不會被搶走食物;只要不多想就不會難過;只要不多說不多做,就不會犯錯也不會因此被罵,這些明明都是最好最安全的,可是有時候早水還是會管不住自己的腦袋,幾個字,不連貫的問號匆匆溜過,他跟桌子椅子有什麼區別呢。總是坐在角落裡,安安靜靜的累積灰塵。可是如果不這樣子,又該怎麼做才對呢?

他不聰明,連話都快忘了怎麼說了,所以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

直到有一天…有一天……他是怎麼認識龍哥哥的呢。

每天都是一樣的,他已經記不清楚了,只知道那個頭髮刺刺的,站的筆直的男生跟自己完全不一樣,修女介紹他的時候,他大方的說好,聲音傳遍了整間房間,所有小孩都注意到他了,他也看進了每個人的眼睛裡頭,三秒,五秒,早水也被看到了,有人注意到早水了,所以早水也忍不住地回望。

從那天以後,偷偷在背後看。

在牆角看。

在門口看。

小小步怯生生的靠近,他很害怕,對方比自己大,而通常年紀大的意思就代表著有能力欺負或傷害自己。可是早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是繼續了,或許是因為體內有著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渴望。他想要被「看見」,並不靈活的腦袋也緩緩地、緩緩地接通了。他想,或許「別的」生活方式,不要把自己藏幾來抬頭挺胸的方法,就是像這個人一樣吧。

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就像向日葵看到太陽一般,忍不住的追逐。

然後啊,有一天,那個轉頭便能一秒捕捉到自己偷看的視線卻沒有趕自己走的人,那個默許他偷偷模仿偷偷學習的男生,真的像太陽一樣地發熱了起來,他發燒了,在床上睡著,臉又燙又紅,好熱好熱。

此時對方還住在小孩而不是大小孩的房間,對方在窗邊的位置,而他在對角的另一端。

平時銳利敏感的目光,卻連睜開都沒睜開,晨間盥洗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貴,他猶豫的前進一步,後退兩步,然後用盡全力高速蹦了出去。

早水偷渡了一碗湯,偷渡了盥洗室的杯子裡頭塞著條沾濕的毛巾,他邁開短腿全力地奔跑,用力一跳一推將東西塞進對方的懷裡,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有沒有為了自己的事情這麼努力這麼著急,忽然的就做出平時害怕的不得了的事,那個人不可以死掉,他的大腦高聲叫喊著,雖然嘴巴還是發不出聲音,所以平時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變得理所當然,就算他還是害怕,檢查的時候,來不及洗乾淨的臉跟指甲都在發抖。

那天他好像被修女打了手心,可是意外的並沒有特別痛,至少在夢裡重複的時候沒有,或者比起疼痛有更加令他在乎的事,因為那個男生,並沒有像其他有過的小孩一樣燒壞了被扛出去,他漸漸變得有精神,早水小心翼翼的的走上前的時候,對方轉頭看著自己,第一次只對著自己,用沙啞的聲音說話了。

他說他叫做龍。

龍教他試試看說話,示範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的眼睛,教他認識小兔子小動物還有天空晚上的星星,龍告訴他,只要乖乖聽話就請吃糖,發音正確了還可以抱抱。

聽話。

乖。

如此熟悉,他對這樣的命令本能的害怕,後退了一步,卻又覺得困惑。好像是不一樣的,但是又不太清楚哪裡不同,那個在黑夜裡背棄自己而去的身影依然深刻,最後早水都沒有機會告訴那個人自己不討厭當乖小孩,也沒有勇氣說自己其實不恨他,他從來只害怕對方食言,更害怕對方失去了耐心便再也不看著自己。

在孤兒院裡的時間繼續流動,龍牽著他的手,將他抱了起來,早水覺得自己像是從摘起來的蘑菇,再也不用住在角落裡了,龍聽了哈哈大笑。

身邊的人還有視線始終都沒有消失,龍帶著自己看到好多的人,也被那些人看了,他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只知道那不是憤怒的、或者帶有敵意的視線。住在女生通舖卻執意讓早水也叫他哥哥的木子姊…哥哥,在孤兒院外面遊蕩的少年拿著碎石扔玻璃作暗號,年紀很大才進來的重容,像極龍哥哥說的城堡故事裡,氣質乾淨的王子殿下,身邊還有瘦皮猴總跟他搶圖畫紙的爍。

有一天,是個非常平凡的一天,天空佈滿了污染的黑雲,他正在室內勞動,編織繫繩給當天五百個必須完成的布袋子。

早水一邊打結一邊期待晚上,前天約好了,睡覺的時候小爍要告訴他恐怖的故事,他又想到假日的時候木子哥哥教自己打拳,卻被龍哥哥氣勢洶洶地制止,角度一歪竟然把小桌子打破了,好險修女沒有看到,大家立刻裝作沒有發生,想啊想的讓他不禁又期待起下一個參觀日,龍哥哥給了一支全新的蠟筆,他還藏在床墊底下,重容哥哥和龍哥哥都說好要教自己寫字,下次就開始。

他好期待啊。

注意到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哼著歌,那時候爍還在室內工作,聽到了轉頭朝著他眨眨眼。

早水看到了爍,爍也看到了早水。

早水的身邊有好多人埋頭努力工作,他卻靈活又貪心的在想著以後,在想著以前。他可以思考,可以發聲,可以說話了,再也不用窩在角落,可以自由的蹦蹦跳跳地走,早水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在消失了。

他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早水已經不孤獨了。

良辰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火星紛飛,近在耳邊是柴火劈劈啪啪的聲響,砲火模糊的轟鳴聲在遠處震動,天還沒亮,睜眼便看到了滿天冰冷的夜色,還有細細小小的銀色星星,白色月光。

「醒了?」

他沒有反應過來是誰說了這麼一句,總歸是熟悉的嗓音,不需要忌憚,也不需要著急,良辰坐了起來,冷冽的空氣接觸到肌膚,讓他本能不住地顫抖。

「冷啊?要喝嗎?」

揉揉眼,屌兒鋃鐺的口吻,還有遞到了他眼前在褐色玻璃瓶裡晃漾的酒水,必然只有邱河…不對,浩河哥哥一個人。

「你給小孩那種東西做什麼。」

「哎別撞,灑了灑了。」

良辰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倒是先被逗笑了。

「好笑啊?哥哥遭殃你笑得這麼開心,壞心眼的小鬼。」

浩河哼笑了一聲,卻擺明就是逗著良辰玩兒的語氣,仰頭灌了一口酒。

「沒有…剛剛做了一個夢。」

「沒睡好?」原本就是半靠著昌顥睡的,如其名一般太陽一般溫暖乾燥的大手在良辰的腦門處揉了幾下,似乎有些擔憂,「在這邊再停留幾天,再找不到室內或有頂蓬的地方住我們就離開,嗯?」

「是好夢。」

良辰連忙搖搖頭。在此之前已經輾轉停留了好多地方,如果不是槍火械鬥保護費幫派威脅等等不得已因素,他們也不會決定離開。

他都知道的,雖然哥哥…尤其是昌顥哥哥,總是想盡辦法不要讓自己擔心害怕這些。

「是嗎?天還沒亮,你再睡一會兒吧,睦他們也都還在睡,」昌顥按著良辰靠近些,大約是想著小孩怕冷,於是將身上老舊的成人大衣反轉過來,先蓋在對方身上,再將兩人都仔細裹在裡頭,「睡吧,醒來再告訴我們是什麼樣的夢。」

良辰乖巧地點頭,縮進熟悉溫暖的懷抱裡。

哥哥們說他還小,所以不能守夜,也不能參與計畫還有決定,只要乖乖的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什麼時候才能夠也跟大家一起並肩戰鬥呢。他不想要一直僅僅是被保護的一方,在後頭焦急擔心卻無能為力。

上一個住宿處是廢墟的旅店大廳,有人看到蠟燭的燈火而闖了進來,重容哥哥將他推進傾斜的櫃子裡,一個人對付五個闖入者。

良辰覺得自己非常的冷靜,就像是當年面對發燒的昌顥,身體先一步腦袋行動一樣,他摸索著櫃子裡的置物處,冰冷的金屬,上膛,扣動板機,從鐵櫃的縫隙裡射碎了一個人的肩膀,打掉了另一個人的棍棒。

昌顥回來以後讓他跪著,並且重重的打了他的手心,要良辰自己好好反省這樣魯莽的行動是如何危險而幼稚;良辰不否認心裡有難以啟齒的期待哥哥們能因此看到他用處,可是他並不是出於好玩,出於自以為是才這麼做的。

如果不舉起槍的話,重容哥哥就要受傷了啊。

或許現在的他還不夠強大,不足以讓哥哥們放心依靠,信賴託付,可是他知道,就像他一直都明白許多大家不願意讓他理解的事情一樣,第一次遇見龍…第一次遇見昌顥哥,他比現在的自己還小,而逃離孤兒院,隨後徒步跨越內戰區域,那時牽著他一步一步小心前進的爍,跟現今的自己年紀一模一樣。

他在成長,所有人都是。即使邁開腳步狂奔,也始終追趕不上移動的目標。

良辰,他的名字,那時昌顥哥哥說服了重容哥哥帶著爍加入,他將自己舉高高地抱起,滿意地宣布。

不管在哪,只要能在一起,就是最美好的時辰。

「哥哥……」

他閉上眼睛,在昌顥的懷裡動了動。

「怎麼了?」

「我是不乖的小孩。我不聽話。」

良辰聽見低低的笑聲,並沒有將他的告解當真,而是輕鬆有趣著。

「是嗎。那等會兒爍睡醒了,你們這兩個壞小鬼排排站一起打屁股。」

「才不是小鬼,打什麼屁股。」他嘟囔著,側了側腦袋,將溫暖的人抱緊。

「還說不是?這不就在撒嬌了。」

良辰不再說話,任由哥哥一下一下的揉著自己的頭髮。

討厭被一個人留下,也不想被隔絕被分開,更不願成為大家的負擔,如果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安安全全健健康康的,那他寧可不要。

可是,這又是哥哥們的願望,該怎麼辦呢。

到底什麼是對的,什麼能夠真正幫助到大家,又該如何才真正是哥哥們欣慰所見的成長呢。

這些人將透明的自己染上了絢爛的色彩,要怎麼回報?要怎麼成為令他們驕傲的人?

或許。

或許啊。良辰有些艱難的地想著,到了這個年紀還在為了聽不聽話而煩惱,想著要趕快變得成熟,才更加證明他確實還是個小孩,才彰顯出,他確實是個被保護的很好很好的孩子。

因為被愛,所以才能夠如此幸福而奢侈的煩惱,對快快長大這件事心懷著期待,因為哥哥們努力讓他看見了一個並不絕望的世界,又或許並非因為這個世界不可怕,而是被深愛著的他,同樣不願意讓保護自己的心愛的人獨自奮鬥。

酸甜與擔憂的苦澀脹滿了心胸,想法與感情巡迴往復,頭頂溫暖的體溫一下一下的安撫,節奏規律的搖籃曲一般,最終,良辰如同嬰孩一般,哭累了,在輕柔的哀傷裡終於緩緩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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