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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間漫步

      在房內蹉跎一會兒,柳煦又勤快地到樓下幫忙。

      「小煦,幫我拿給玉兒喝些。」一到廚房,柳靖便把一碗熱湯端給他。

      「好。」他小心翼翼端著往二樓走,打開一個房間門。一名身懷六甲的女子躺在床榻上,手捧書卷細細閱讀。

      「嫂嫂,」柳煦輕喚:「大哥要我端碗藥湯來給妳補補身子。」

      女子抬眸,「謝謝小煦。」

      這是柳煦的嫂嫂,也就是柳靖的妻子,風玉,出生於姑蘇那地靈人傑的地方,長得仙氣凜然。父親似乎是某某道長,她本人對道術、仙術也是少有涉略。

      「那嫂嫂,妳好生歇著,可別太操勞了。」正要往門外走,風玉忽然一喚。「小煦,可是有客人來了?」

      柳煦一邊喟嘆嫂嫂料事如神,一邊回答:「是一位不曾打過照面的公子。」

      風玉的柳眉輕蹙:「未必如此。此人便是循緣而來。」

      「啊?緣?」

      被這一點,柳煦頓時覺得剛剛的怪異反應、那人看到自己時喊的那個名字,也許是因為那人真是自己的故人!他傾身:「嫂嫂,妳還知道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風玉幽嘆:「小煦,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若忘了,便是天要你忘,又何須強求?」

      「……」他躊躇一會兒,便把剛剛發生的所有事──包括難以啟齒、掉了男兒淚的事──全都告訴嫂嫂。「嫂嫂,妳說我這樣還不能知道他是誰麼?若我不知,下次見著池公子,定心有疙瘩。」

      風玉淺搖頭:「便是如此,我更不能告訴你了。」

      知道不能得出答案,柳煦也不死纏爛打,口氣仍略帶失望。「我想,我大抵在失憶前是忒討厭池公子吧?嫂嫂,妳先歇下吧,我便不再打擾了。」他離開房間,留下若有所思的風玉。

      下樓後,原本吵雜的餐館豁地靜下,一雙雙眼睛盯著柳煦直瞧。大家憋了許久,總算有一個大漢扯著嗓子問:「小煦啊,可好些?」

      他露出充滿朝氣的笑顏:「無事,謝謝各位大哥的關心。」

      見人沒事,餐館又恢復喧囂。「哎,沒事便好、沒事便好!」「是說那公子又咋回事啦啊?咱要動他,還有一堆黑衣暗衛跳進來護駕,我的天啊,怕是我們碰到他一根頭髮也會被大卸八塊啦!」「嘖嘖,不是我在說啊,人哪,真是投進哪家就有哪樣的福氣。看看咱再看看他,這比的得嗎?比的得嗎?」

      柳煦苦笑:「這也是大哥們不對在先,公子也是啞巴吃黃連,進個館話都沒說大家便爭相指責,連還自己清白也不行。」

      幾人嚷道:「還不是他害得你哭得那樣慘?這仇不報可說不過去啊!」

      「這可是天大的誤會啊!各位大哥就別計較了,往事雲過風輕啊。」一頓,柳煦又道:「說起這事,真怪我不好,無端生事。好吧,各位有什麼要求,我當應諾。」

      聞言,所有人兩眼一亮,活似眼前擺著千萬兩銀子。大夥兒七嘴八舌討論一番,末了,要求柳煦獻一曲。

      「那麼幾位大哥稍待我回頭拿琴。」

      拿了琴,柳煦席地而坐,其他人圍了幾大圈。手指一撥琴弦,琴音錚錚鏦鏦。待起頭完畢,他的歌聲和進旋律中。柳煦的琴藝是好得沒有話說,而歌喉更是不遜於女妓,婉轉動聽。不消說,在場眾人無不閉眼、陶醉其中。最終,人弦俱寂。

      整個餐館內鴉雀無聲,方才的弦律彷彿餘音繞樑。不知是誰率先鼓掌,其他人這才如大夢初醒,掌聲從一開始稀稀落落,變得如雷聲轟動。

      柳煦抱著琴向眾人一鞠躬,抬起頭時不經意和二樓包廂的玄衣男子對上眼。那個人一手持茶杯,眉角帶了一點笑意──但太不明顯,以至於他也不清楚是不是看錯。

      「小煦、小煦,今天這曲叫啥啊?」嘈雜中,有人問。

      「《前塵舊夢》。」

      「還有沒有下一曲啊?可以再唱上次那曲《離別曲》給咱們聽聽嗎?」開始有人賴皮。

      「不行啊,剛剛便說僅一曲了。再說,現下已是未時,再過不到半炷香,便要申時了。」

      拗了幾回見沒得談,幾人也紛紛放棄。曲終,便迎來人散。客人三三兩兩起身往門口走。

      「站住!」一個女子擋在門前,不是別人,正是柳嫣,「來來來,人人有分,打個賞再放人走。」

      眾人無不哀嚎。

      「叫什麼叫?學乖點,下次就別叫我家小煦賣藝。小煦是我拿來寵的,哪是給你們尋開心的?」

      眾人在心中默道:『果然還是小煦像女孩兒一點。』沒辦法,這柳家兩女,一個蛇蠍心腸一個潑辣如火,比起柳煦的溫暖知性,前兩個直叫人吃不消。

      自申時開始,浙柳園搖身一變,成了客棧讓人歇腳。不得不說,晚上確實輕鬆許多。

      「小煦,」這時,柳嬣忽然喚道,「從今往後,便由你招待池公子了。」

      「……啊?」

      柳嬣解釋:「池公子將待在江南數日,他是北方人,缺個嚮導。你年齡又與他相仿,他又傾心於你,何不由你招待?」

      「好。那我先去看看他需要什麼。」柳煦答應,內心卻有股異樣感:為什麼柳嬣要講「傾心」呢?聽起來有說不出的怪異。

      「他在二樓左邊第一間,他也差不多該洗身子了,接下來你看著辦吧。」

      柳煦上了二樓,在池澈房前敲了幾聲。

      「吱呀」一聲,木門被打開。池澈身上依舊是那見玄衣,烏髮仍好好的束在頭上,看似沒有要清洗的意思。

      「池公子,要先洗身子嗎?我替您打點水。」

      池澈一雙黑眸盯著自己,「緩些再說。」

      兩人尷尬地互看,柳煦趕緊咳了幾聲,又問:「那池公子來的這幾日,可有要去的地方?」

      「不知哪兒合適?」池澈反問。

      柳煦想了想便回:「浙江最有名不就那座西湖?不過除了那裡,還真沒什麼叫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那你個人喜歡哪兒?」

      柳煦一頓。「都是一些不入眼的小景……」

      「你會喜歡自然有它引人入勝之處,我也想看看。」池澈柔柔地說,稜角分明的臉蛋竟是帶出一絲柔和的笑意。

      這讓柳煦看得一陣心悸。他低下頭:「那我去籌劃籌劃。池公子也早兒休息。」

      池澈拉住要走的人兒,「先等等,可否帶我去逛逛?」

      「現在?」

      「正是。」

      想著來者便是客,柳煦也不推卻。

                兩人在街道上走著,兩邊還有些許商家在營業,火紅的燈籠提供道路一絲光明。薰風徐徐,吹淡燠熱的空氣。仰頭望天,明月高照,繁星閃爍。

      「池公子──」

      池澈打斷柳煦。「可否讓柳公子直喚我名諱?」

      「這恐怕…不妥啊?池公子畢竟是大家子弟,我這等凡夫俗子……」

      「當我倆是朋友,就別叫我池公子了吧,便喚我字『子清』方可。」

      瞅見池澈眼底不容置喙的執著,柳煦只好答應。「那,禮尚往來,我沒有字可以讓你叫,你便也直呼名字『柳煦』就好。或『小煦』也可以。」

      「嗯,柳煦。」

      聽見那人低低叫了自己的名字,柳煦不可抑制的兩頰羞紅。

      「說來,你方才叫我怎麼?」池澈把話題拉回。

      「啊、就是……」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出口。原本,他是想要問失憶前的事。但他怕就像風玉說的一樣,弄清楚後,有些事情就再也回不來了。「沒事了……」

      「這樣啊。」池澈似乎也不打算追根究柢。走了幾步路,池澈開口:「你今日彈的那曲,可是江南歌謠?」他語帶好奇:「我雖也不是樂痴,但也沒少聽過些曲,你今日那曲我卻是聽得生耳。」

      柳煦不免感到尷尬:「這…實不相瞞,非也。僅是我信手拈來,隨意撥弦、隨意唱和罷了。」果然,這種事情瞞得了小老百姓,卻逃不過名門貴族的耳朵。柳煦他根本不懂什麼旋律,然而一日看到一張被人棄置的舊琴,便伸手撥了幾弦。這一撥,便撥出心得來。他不禁猜想,自己多半失憶前有碰過琴?但是,說到底還是業餘,這下被人拆穿,他不太敢去看池澈。「望你莫要取笑。」

      「何來取笑?就是宮廷樂師也不見得有你半分好。」

      被這一稱讚,柳煦略略羞赧。「你、你別說笑了。哪比得過專業師傅啊……」

      「你信我便是。」池澈信誓旦旦。

      柳煦說「好」也不是,再推辭也不是,最後含糊地「嗯」了一聲。

      再往前行幾步路,池澈又開口問:「你在店裡平常都做些什麼?」

      「就是那樣忙東忙西,偶爾和大家聊聊天,有時彈一下琴、有時說一點書。不過,以後不會再說書了。」

      池澈挑眉:「為什麼?」

      柳煦撓撓後腦杓:「總不能老搶說書先生的生意嘛……他老人家現在都不待見我了,見著我活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似的。」

      身旁傳來壓抑的笑聲,竟是池澈笑了。「那位先生是想再聽又不願有求於你吧?」

      「哪有的事?瞧你又把我捧上天了。唉,對初次見面的人灌迷湯,若非我是男兒,真怕緩些就被強上了呢。」柳煦打趣道。

      「可有聽過龍陽之好?」

      被這一反問,他不禁一噎。「……你道不是真的唄?」

      池澈神祕地回:「你怎麼看?」

      「你一個玉樹臨風的公子哥兒,要是真的龍陽,豈不太浪費?你這樣的人,就該坐擁後宮三千佳麗,生好幾個池小公子吧?」柳煦說的又快又急,臉紅得要燒起來似的。他是真怕了,真怕這池澈是龍陽。

      然而,心悄悄地騷動著,似乎有什麼喜悅之情在竄動。

      池澈又低低地笑了起來。

      柳煦又羞又氣:「池子清!你笑些什麼?可有什麼好笑的?」

      「沒事了。」池澈趕緊收回笑意,「說來,我看客人們都和你頗為熟捻?」

      「畢竟是常客又比鄰而居,熟捻自然不在話下。有時候還把我當小姑娘家又親又抱,真是受夠了。」柳煦藉機抱怨,卻發現身旁人的氣場隱約變得有些陰暗。

      『啊,畢竟是公子,自然看不慣大家又親又抱吧?』他趕緊道歉:「抱歉,我都忘了你從小受過許多禮儀,肯定難以接受。哎,我們這裡多粗鄙野人,你可別在意。以後你在的時候,我也會提醒大家的。」

      「……」

      見池澈的心情貌似沒有好轉,柳煦絞盡腦汁想著要怎麼帶過這件事。他往四周瞥,頓時眼前一亮。「池澈,你跟我來,給你看個佳景。」他帶著人走到小蓮花池上的小亭。「這小亭還挺不錯的,又能吹吹風,又能賞花、賞月,算是這小區的佳景。」

      雖然池澈依然很沉默,不過注意力似乎已經被眼前的畫面所吸引。而柳煦就坐在一旁,一邊吹風一邊看人。

      誰能想到今天有這麼多變化呢?先是遇到一位不曾相識的黑衣公子,還在那人面前失控,後來竟是能和那個人好好的一起走著、一起聊天看景。

      「柳煦,」

      「什麼事?」

      「你今早怎麼見我便哭?還避我如鬼神?」

      被這一問,柳煦只能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也不知道怎地……就是忽然一陣悲傷,想都來不及想,就那樣哭了……心裡還隱隱有恐懼……」

      「恐懼什麼?」池澈的目光深鎖在自己身上,那股恐懼又緩緩纏繞柳煦的心頭。

      「……我、我也說不清……」

      「真說不清?」池澈往他那邊踏進一步,柳煦便往後退一步。

      看見柳煦眼光泛淚,池澈渾身一僵。「我不靠近你便是。」他有點挫敗。

      「對、對不起……」柳煦囁嚅。

      「無妨。」

      兩人之間的氣氛歸於沉默。

      他們無聲地看景、無聲地起身、無聲地離開亭子。回去的路上,兩人保持著一尺的距離,柳煦一直偷覷一旁的池澈。那個人的臉恢復凌厲,彷彿剛才的溫柔、笑意都只是浮雲。他在心裡犯嘀咕:「池澈真的好難懂啊……」

      「說我怎麼?」清冷的聲音悠然響起。柳煦被嚇得一瑟。他小心翼翼往那人靠近一些,鼓起勇氣:「剛、剛剛那個真的對不起……我、我……」

      「別道歉。是我不對。」池澈舒緩原本蹙起的眉頭,「剛才那事我倆就當沒發生過吧。」

      一放下懸著的心,柳煦不自覺笑了,微微往池徹身邊走近。「如此甚好。」

      「……說起來,我還沒問你,今日那曲名為何?」

      「『前塵舊夢』。」

      池徹側目:「你命名的?內容說些什麼?」

      柳煦有些赧然:「自然是我取的……大抵在說一名秀才和一名女伶的故事。」

      「何謂『前塵』?」

      「那位秀才在進京趕考時遭遇人禍,一時失憶。取得功名、返鄉作官後,一日在茶館內聽歌喝茶,前方的女伶唱的便是『君歸兮、君歸兮。』他雖然感到熟悉,卻想不起任何事。那夜,夢境裡便是往昔生活。然,再清醒時,仍是什麼也想不起。」

      「可是有感而發?」

      柳煦也不否認,「許是如此。」他抬頭看池徹:「你真是我故人?」

      池徹別臉,含糊答是。

      「那我以前和你的關係可好?」柳煦追問。

      池徹不正面回答,「你認為如何?」

      「……若非極要好,便是極厭惡。」

      聞此,池徹沉默。「……當作是極厭惡吧。」

      「是這樣嗎?」柳煦心有存疑,不過旋即便把這件事拋到雲霄之外。「如此,當今再逢便是緣,我定當加倍待你好。」

      池澈沒有答腔。

      柳煦以為池澈這是還在介意剛才的事,忙著道:「若、若是剛剛那件事,我允你,日後一定會告訴你的!蒼天之下,不敢妄言!」

      「這個大夜晚的,何談蒼天?」池澈挑眉。

      「這、這……」柳煦皺著臉想了想,連忙改:「要、要不,月宮當天、嫦娥在看?」

      「呵──」

      「你又取笑我!」柳煦不服。

      池澈擺手:「不,我沒笑。」

      「這哪叫沒笑啊?全身顫成這幅德行,還信口雌黃?說,你在笑什麼!」

      池澈忍俊不禁,反問:「你真想知道?」

      「當然!」他齜牙裂嘴,大有把人大卸八塊的氣勢。

      「這還是算了吧,說了你又生氣。」

      「這肯定是會生氣的吧?快說,坦白從寬,拒實從嚴!我保證手下留情。」

      池澈穩了穩情緒,卻沒克制唇邊的笑意。「笑你可愛罷了。」

      原本氣勢衝衝的柳煦一下子蔫了,「可、可……」第二個字他死活也說不出口,滿臉通紅。

      「瞧,這不是生氣了?」池澈這一口委屈,說得自己受害似的。

      「……回、回去了。」他加快腳步,走得又快又急,好似想把人甩開般。那過分好聽的低笑卻沒有因此被拋在後方,儼然鬼魅跟在自己身邊。「你別笑了可好……」

      「好,不笑了。」池澈微微收斂,不過沒打算褪下好看的笑容。

      柳煦險些被迷了心竅。他定定神,背過身子:「快走吧,晚了。」走在前方,他暗罵自己竟然能被個男人勾了心神──這件事,怕是個開端。

      怕是自己與那人關係產生變化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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