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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廢佛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   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第三卷     廢佛》

[序幕]

天牢內的火把受一陣陰風吹得明滅不定,呂煥知道大牢之門已開,他忙招呼幾位獄卒,七手八腳的將牢房內一具屍體拖出來,抬到一塊舊門板上,監督著四個粗壯的獄卒抬上石階。

一整夜都在地下牢房區執勤,清晨的陽光由大牢門外照進來,格外感覺刺眼,他從屬下手裡接過一張草蓆,熟練的將死囚屍體蓋住,一刻也不停留的出了天牢大門。

大牢鐵門外,已有一輛大黃牛拖著的板車在此等候,這種處理死囚的差事,對他而言可算是家常便飯,不過今天氣氛有些不對,天牢石牆邊的那顆百年老槐樹下,一對鎧甲鮮明的黑羽驃騎,整齊的列隊於黃土道旁。

騎兵後的駿馬上,一位年約六旬的官服老者,注視著剛抬上牛車的屍體,他整了一下衣袖後說:「劉賀!去確認一下是否抬對了人。」

左側一位武將聞聲矯捷的跳下馬背,掠過黑羽驃騎,很快的來到牛車前,他掀開草蓆細看了一下,死囚無髮,翻白的雙眼已無生氣,白鬚下青黑色的雙唇還沾著血跡,劉賀將死囚的頭抬起來,低頭看了一下他後腦,確認一塊已呈暗紅色的胎記,滿意的向老者點了點頭,隨後草率地蓋上草蓆,留下一隻掛著佛珠的右手,無力的懸在草蓆外。

他轉頭向恭敬立於牛車旁的呂煥說:「可以送走了!你知道載到哪裡埋嗎?」他忙著回答道:「屬下知道!」秋風已帶有幾分涼意,可呂煥已流了一身冷汗,因為他知道面對的是冷血的黑羽驃騎。

呂煥爬上牛車,坐在駕車的車主身旁,催促他往大牢南邊的山丘而去。

劉賀取出手帕擦了一下手,回到官服老者身旁,跳上馬背,一群人目送著牛車,緩緩消失在山丘南坡的山路上。

劉賀轉身向副官曲辰說:「跟上!不能留活口。」

黑羽驃騎開始往京城的方向行進,老者嘆了一口氣,雙眼無神的望著秋意正濃的山丘問道:「太子回來了嗎?」  

劉賀對老者恭敬的說:「稟告崔公!具細作來報,已經到晉陽。」

老者沉思下說:「死者可是太子的皈依師父,我需要一點時間稍作安排,設法讓他拖延幾日到達京城吧!」

*********

木籬笆上爬滿了絲瓜藤,慕容勇望著綠藤上鮮黃色的花出了神,不知道小院子裡剛晾完衣服的清秀婦人,也正兩手插腰望著他,她隨意從地上拾起一顆石子,玉手一揚打了過去,慕容勇忙偏頭閃過,石子堪堪切過耳垂,笑罵道:「白玉芝!你要謀害親夫趁早說,我可先寫張遺言。」

慕容勇是玄勇的俗家姓名,是大涼僧曇無懺的高徒與貼身護法,為前燕王慕容永之孫,燕王慕容永與太子慕容亮亡國被殺,他祕密逃到大涼為沮渠蒙遜收留,後成為其帳下武將。白玉芝則是妙淨比丘尼的俗家姓名,自從法雲精舍的毀經之役後,他們輾轉來到魏朝京都萬年城,於南郊永寧寺旁的「妙音禪院」落腳。

隨後魏皇拓拔燾下旨昭告天下,令五十歲以下的沙門一律還俗,解散武僧團,逼得玄勇離開禪院還俗,妙淨也不得不還俗,三年前在「妙音禪院」住持的見證與祝福下,依佛禮成為夫妻。

慕容勇找到刻碑文的工作,得以養家活口,剛到磨石場送了一塊刻好的墓碑,又載了一塊皇室宗親要用的「帝王黑石」回來,場主指名要他刻。看著綠藤上的黃花,心裡一陣感傷,不知昔日的參禪修為是否還在?他笑著走到玉芝跟前,抱著以懷有六個月身孕的妻子,突然一陣鼻酸想哭。

玉芝輕推開他,望著男人含淚的雙眼問道:「玄勇!怎麼啦!   」她還是習慣叫他法號。

玄勇傷心的說:「我見到了玄高法師,已經被害慘死的玄高法師。」

玉芝直覺的問道:「在哪裡?   」  

玄勇擦了一下忍不住流下的淚水說:「在採石場附近的亂葬崗,法師遺體與一位身穿獄吏服飾的人疊在一起,空蕩的板車上還有一具屍體,應該是車主。」

玉芝問道:「你如何確定他是玄高法師?   」

玄勇從懷中取出一串檀木手串佛珠,遞給了玉芝,玉芝細看下發現,每顆佛珠上皆刻有一個梵文,她在無相禪師身邊學過簡單的梵文,認得是「十禪支」,十顆佛珠分別是「地遍、水遍、火遍、風遍、青遍、黃遍、赤遍、白遍、光明遍、虛空遍」。

玄勇看著還是沾滿黃泥的雙手說:「這是一位天竺得道高僧的法器,在姑臧時,曇無懺在譯經院當眾送給玄高法師的,我不會記錯。」

玉芝放下還緊握佛珠的手問道:「你將遺體埋了嗎?   」

玄勇邊走到牆邊的水缸洗手,一邊說道:「埋好了!不過還沒立墓碑   。」

玉芝走到玄勇身邊說:「聽『妙音禪院』住持說,魏皇拓拔燾又下旨昭告天下,禁止官府及民間私養巫師與佛教沙門,恐怕不久會將矛頭指向寺廟與僧侶。」她頓了一下說:「所以玄高法師的墓碑不要太顯眼。   」

玄勇找了條抹布擦乾雙手說:「我知道!   亂葬崗中立個石碑太招搖,明天我去找塊上好的杉木板,為他立個墓碑。」

玄勇心中有太多的疑問,不過妻子再幾個月就臨盆了!在這險惡無情的世局之下,他還能為佛教三寶做甚麼呢?

[第一章     靈鷲寺]

過了雁門關,離京都已不到兩天行程了,已官拜正五品左羽林郎將的樓可廷,騎著一匹全無雜毛的踏雪烏駒靠近太子的馬車,問太子說:「稟告太子!車隊明日將抵達雁門關,不過快騎來報,雁門關正在更換守將,數千部隊換防恐怕有些亂,還要三至五日方可完成。」

馬車內與太子同乘的還有建興公古弼,老將軍是太子監國的四大輔臣之一,古弼輕聲與剛過束髮之年的太子討論了幾句,回頭對車外的左郎將樓可廷說:「應該快到五台山了吧?太子今晚駐駕大孚靈鷲寺。」

樓可廷得令,立馬派一隊太子親衛快馬奔往五台山,傳令大孚靈鷲寺提早做好準備。其實在拓拔燾未改信道教之前,靈鷲寺幾乎是皇帝的行宮之一,雖然魏皇近年來已很少駐駕大孚靈鷲寺,此行宮仍舊被妥善維護,因為仍有皇室顯貴來此參拜或禪修,如右昭儀沮渠氏偶爾會來,來自大涼的沮渠氏為河西王沮渠牧犍之妹,是位虔誠的佛弟子。

其實五台山也是道教靈寶之地,名曰「紫府」,山中之玄真觀也頗具規模,傳說仙人常駐,紫氣不散。太平真君三年,魏皇親往寇天師主持的授籙齋醮大法會,升壇傳度授《太上三五正一盟威籙》,由「正府真官」封「太上正一三將軍」,名登天曹。寇天師多次恭請皇帝親臨玄真觀,論道靈修,練氣服餌。

其實太子拓拔晃不太願意去五台山,原因也在此,大孚靈鷲寺已然缺了數百年前高僧竺法蘭帶來的靈山佛性,充其量只是座行將廢棄的行宮,是古將軍勸他在寺中暫駐幾天,才勉強同意。

自從今年四月陽平王杜超遇刺身亡之後,太子頓失依怙,深陷於沉重的失落感與不安中,拓拔燾雖已全身投入修仙道法,不過他深知,篤信佛教的太子是多方權利鬥爭下,重要的安定力量,他立即下詔由原為監國的太子拓跋晃,總理百揆國政,同時喻令宜都王穆壽、東郡公崔浩、太尉張黎及建興公古弼為四大輔佐大臣。

其中最照顧他的是古弼將軍,因為古將軍是杜王爺的摯友。穆王爺也與他極親近,五年前父皇御駕親征大涼時,命穆王爺在京都輔佐當時為監國的他,處理機要政務,應對百官奏疏,故拓跋晃常稱穆王爺為師爺。

此次赴長安,一方面主持關中與隴西的軍事會議,一方面攜帶皇帝御賜金甲與聖旨,犒賞平定仇池之亂的前將軍拓跋齊,同時賜拓跋將軍河間公爵位,能擊敗宋朝皇帝劉義隆策動的侵略戰,生擒敵將胡崇之,是對南方宋朝的長年征戰中,一項重要的勝利。剛過十六歲的他,這些軍國大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長嘆了一口氣。

古弼打斷了他的思慮,笑著對太子說:「該煩惱的危機才剛開始呢!」

太子苦笑道:「古爺爺不要再嚇我了!」

古弼以關愛的眼神說:「這是事實,過了雁門關就是京都守備的勢力範圍,崔司徒一直掌握著鎮守京都的兵權,連我都無法調動,這次雁門關換防,新守將拓跋紇是崔浩的人,故恐怕也是他的授意,因為以我魏軍的慣例,不該在半年內更換關隘守將。」

太子點點頭說:「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原守將有重大失誤或戰敗,一個是其他邊關受到敵軍來襲,臨時需要支援。」

古弼讚許的說:「太子經過這三個多月的軍事歷練,有長足的進步,不過不能忽視政治因素,我總覺得崔司徒有意拖延太子返京的行程。」

太子沉思了一下問:「古爺爺好像有甚麼事沒告訴我?」

這次換古弼嘆氣了,銳利的眼光正視著太子說:「密探來報,數日前太子的皈依師父玄高法師失蹤了!」頓了一下說:「尚書韓萬德的入門師慧崇長老,亦同時被捕,而且也在天牢中圓寂了!」

太子激動的說:「這是真的嗎?為何不先告知我?」握拳的雙手微微顫抖,眼眶中已含著淚。

古弼輕拍太子的肩膀說:「我怕影響你的情緒,想回京詳細調查後再稟報。」

太子還是激動的說:「我今晚就要過雁門關,我無法再等待。」

古弼握著他的手說:「此事與崔司徒脫不了關係,聽說他在朝廷上奏,說太子先前諸事,實在暗藏有謀反之心,且勾結玄高法師,作『金光明齋』之邪術,令陛下夢見先祖先帝,叫陛下勿信誣陷太子的讒言,保太子周全。」

他接著說:「崔氏一黨還策動朝臣,紛紛上書進諫,力主誅除這種邪教術士,否則將來必為國家之大患。」

太子不以為然的說:「師父是飽讀三藏的悟道高僧,信徒無數,豈能與江湖巫師方士並論。」

古弼還是嘆了一口氣說:「聽說法師還涉及謀反,人證與物證俱全,收押後被打入天牢。」

他接著說:「自從杜王爺遇刺身亡之後,崔司徒已經無所顧忌,明著打壓佛教與漢朝遺留的懺緯學,為建立道教皇朝掃除障礙,暗著實為千方百計欲迫害太子。」

太子咬牙切齒的說:「他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太狠毒了!」

古弼又拍拍太子的肩膀說:「這事對你而言是個殘酷考驗,也是一項歷練,你需要將心境沉靜下來,在大孚靈鷲寺禪修數日,思考如何面對崔司徒與寇天師掌握的朝廷。」

他補充了一句:「記住!唯一不希望見你倒下的是陛下,只有你父皇才是真正的依靠。」

 

*********

太子可能要在大孚靈鷲寺駐駕個四、五天,明日無大事,太子行程只排了晨時與方丈普明法師共進早齋,下午未時聽靜慧比丘尼開示《維摩詰所說經》,這是樓可廷的建議,他不只是羽林郎將,還是綜理太子有關佛教事務的舍人。這部經是鳩摩羅什法師編譯的,因為白足禪師法號惠始,曾皈依鳩摩羅什為師,而他是白足禪師的弟子,故鳩摩羅什可說是樓可廷的師公。  

師父白足禪師在四年前於平城八角寺圓寂,遺體茶毘後也安放於寺中的八角舍利塔,師父曾經讚許過靈鷲寺的靜慧比丘尼,是鳩摩羅什傑出的女弟子。

樓可廷也知道玄高法師與崇慧長老的事,這等於對太子已正面宣戰,故在回京的途中,甚麼事都可能發生,以他在羽林衛的階級是不必值夜的,不過聽聞玄高法師遇難,他心裡的煩憂一股腦子湧了出來,他需要找個地方靜心想一想。

太子羽林衛隊由四品羽林中郎將領導,不過中郎將鎮守東宮,右羽林郎將又被太子留在長安,監督長安行宮的安全及改建,故此時靈鷲寺的羽林衛隊規他指揮。樓可廷安排好太子行宮的護衛勤務之後,月已近中天,想必已是亥時末了吧?他來到靈鷲寺的鼓樓,月光下的古寺格外寧靜與安詳,他帶來了一小壺長安「遠服紡」總管艾拉送他的酒,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不知何時,旁邊已多了一個勁裝打扮的女子。

「杯中沒酒了,還舉著銀杯不放!如果還思念那個胡姬,我帶你回長安。」玉芙蓉一個束髮玉釵的頭,不客氣的靠著男人壯碩的肩膀。

樓可廷也不客氣的摟著玉芙蓉的腰說:「內候官的左巡察史在此,我人還沒到長安,恐怕人頭已經落地了!   罪名是貪戀女色,勾結外邦。」順便問道:「妳不會自己一個人來吧?不怕被屬下看到?」

玉芙蓉捏了他一下大腿,嬌聲的說:「你怎麼不問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附近有兩隻『黑狐』,都是我的親信。」  

樓可廷不問也知道,必定是調查太子知道玄高法師遇害後,是否會為了復仇而調動兵馬?他無奈的說:「你應該去調查崔司徒如何謀害兩位高僧,而不是蒐集太子謀反的證據。」他補充一句:「有陛下親信兼老友的古弼將軍在,太子不會,也無需調動軍隊。」

玉芙蓉身子靠得更緊,他有搭沒搭的說:「這些事交由我手下的『黑狐』去辦就行了,玄高法師確實被押至天牢,被毒死之後,屍體被運往何處沒人知道。」

樓可廷將皮襖脫下來,給玉芙蓉披上,聽玉芙蓉繼續說:「至於大昭寺監崇慧長老罪不致死,應該不是崔司徒所為,他是死於一種西域毒香。事有蹊蹺,我會查下去。」

她轉頭瞪著男人說:「不要再向長安那個妖媚胡姬要訊息,平城是我的地盤。」

樓可廷除了傻笑,好像說甚麼都不是,只有說:「我總要問一問我沙家溝的妻子近況如何吧?雖然未與她正式拜堂,不過總是有夫妻之實。」

玉芙蓉緊抱著男人說:「我們也有夫妻之實吧?」接著她關心的問:「沙柔還好吧?」

樓可廷皺了一下眉頭說:「鋸斷了左腿,保住了一條命,不過體內的殘毒已傷及肝腎,勉強以藥物撐著,沙二娘希望她留在沙家大院療養。」

玉芙蓉緊握著樓可廷的手說:「等情勢平靜些,我陪你回飲汗城,看看我這個妹子。」

山中起霧了!懷中的玉芙蓉坐了起來,她望著夜霧下的五台山無語,只聽到樓可廷堅定地說:「我要找到玄高法師的遺體。」

玉芙蓉轉頭望著眼中含有怒意的樓可廷說:「朝廷與刑部已經結案,我無法插手,如有需要,我可暗中協助,不過我在天牢的細作來報,最後負責處置遺體的是黑羽驃騎統領劉賀,這人武功上乘,沉府極深,你鬥不過他,需要有個好軍師幫忙。」

樓可廷沉思了一下說:「我倒是有個人選,是長安趙家磚瓦鋪總管趙池,他真實的身分是陽平王爺在長安密探組織的主事,與太子也有數面之緣。」

玉芙蓉輕拍了一下男人的臉頰說:「此事急不得,你寫張手柬,蓋上官章,我派人將他祕密請來京都。」

兩人又陷入一陣沉默,想必已經子正時分了!還是玉芙蓉搖了搖安坐如鐘的樓可廷說:「我的男人不睡覺的嗎?」

樓可廷輕笑道:「這裡是佛教聖地,難道妳還要陪我睡?」

玉芙蓉又捏了他大腿一把,嬌聲的說:「我可沒時間陪老爺,你去休息吧!我還要帶兩隻黑狐到紫府玄真觀走走。」說著一個縱身下了鼓樓,消失在佛堂的陰影中。

*********

右昭儀沮渠氏果然也在五台山的大孚靈鷲寺,沮渠氏在內宮人服伺下,由一位宮裝打扮的美人與一位中年女官隨伴,來到素雅但充滿道氣的講堂。若依輩分,她是太子父皇的妾,雖然只大他十歲,太子理應向沮渠氏問安,兩人禮貌上寒暄幾句,即落坐在講堂法座的前方,法會專為皇室諸佛弟子而開,故聽法者只十餘人,樓可廷則盤腿坐在太子左後方的蒲團。

這是專為靜慧比丘尼設置的講堂兼佛堂,今天靜慧法師將開示《維摩詰所說經》。眾人向講席上結跏趺坐的靜慧法師行問訊禮後,太子晃才注意到,年近七十的比丘尼,仍然寶相莊嚴,微開的雙眼發出攝心的眼神,深具佛性的他,忙收攝身心,漸入無上微妙的維摩詰法會。  

靜慧法師由《維摩詰所說經方便品第二》切入,講述「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重點開示是身苦空無常,念念生滅,貪、嗔、癡、我執不斷,煩惱難消,一個時辰後,靜慧法師引領眾弟子修「不淨觀」。

悠遊靈山,不知歲月,待樓可廷被引磬聲喚回神時,午後的陽光已西斜入窗,眾人起立向佛陀及靜慧法師問訊,恭送法師之後,正準備與太子出班,沮渠氏對太子說:「我能否藉此因緣與樓將軍相識?」

太子晃笑著說:「是該彼此認識一下,樓將軍是已故白足禪師的俗家弟子,故他也兼任東宮綜理佛教事務的舍人。」

接著太子晃轉頭向樓可廷說:「你留在此處與昭儀娘娘茶敘,我去找古爺爺談些事。」

待太子與隨從離去之後,沮渠氏對樓可廷說:「此處是法師修行的佛堂,不宜打擾,我們去普賢殿後的璞園吧!」樓可廷合十回答:「謹遵娘娘懿旨!」

沮渠氏笑著說:「樓將軍不必如此拘束,你是匈奴族人吧?我們的先祖可是馳騁大漠、豪飲長歌的草原兒女。」隨著對身旁的宣才人說:「你回行宮備些茶點去雲閣等我們,也帶上我的琵琶。」

樓可廷也笑著說:「我是匈奴鐵弗部族人,娘娘應該是盧水胡族人。」

沮渠氏喔一聲,忙著為樓可廷介紹:「這位是妙辰法師,本是我的禪修師父,不過在去年陛下喻令下蓄髮還俗。」

以女官身份示眾的妙辰法師合十道:「樓將軍無量壽佛!   你叫我妙辰即可,大概七、八年前吧!我好像在姑臧城外的普淨寺見過將軍。」

樓可廷一臉驚訝,因為那次到姑臧行動隱密,除了玄高與慧嵩法師之外,只有大涼王后李氏知道,妙辰微笑著說:「我是大涼王后李氏的親信,是普淨寺的常住法師,也是早課的維那。」

樓可廷點了點頭說:「法師好記性,我在普淨寺與沙門智虛,也就是昔日的大都督苻駿安單了一個多月。」

沮渠氏高興地說:「都是熟識,往後妙辰法師可作為我與將軍的聯絡人。」

*********

雲閣建在一遍龍柏園中,初冬時節,龍柏上覆蓋著一層未融盡的白雪,陣陣琴韻茶香,從青石打造的閣樓中傳來,這是一把半梨形的曲項胡琵琶,沮渠氏一曲「小天」已深入精髓,扣人心弦。

以匈奴女子而言,沮渠氏也算是難得的美人,一身淡雅宮裝,帶著幾分飄逸,鑲玉金釵隨著琴韻輕晃,直讓樓可廷覺得桌上的茶香已是多餘。

她嘆了一口氣放下琵琶,悠悠的說:「這是李王妃教我的,她是吳魂大師的弟子,這琵琶也是她送給我的,聽說她已隨兄長沮渠無諱去了高昌,也可能回她的故鄉龜茲吧!」

樓可廷倒了一杯熱茶,遞給與他對坐的沮渠氏,靜靜的看著她取出手絹拭淚,她喝了一口茶後說:「也不知為何會對初次謀面的你說這些,可能是同為匈奴族人倍感親切吧!我的匈奴名是巴秦。」樓可廷忙接著說:「我叫契里可廷。」

她放下瓷杯接著說:「我十六歲即離開姑臧,遠嫁到京城來,前兩年還深得陛下寵幸,不過陛下起兵伐涼,哥哥兵敗,全宗族被迫遷來京城,加上陛下從改年號為太平真君之後,全神醉心於修仙成道,早就與篤信佛教的我逐漸疏遠,對信奉薩滿教的左昭儀郁久閭氏反而親近,因為這位柔然女子為他生了個兒子。」

沮渠氏雖有匈奴人固有的寬臉高額,不過秀鼻明眸之間,仍不失婉麗容雅,樓可廷覺得她身於王族深宮,本就會淪為政治下的犧牲品。

他問道:「妳兄長河西王還好吧?」

沮渠氏淡淡的說:「我身在後宮,從未與牧犍哥哥聯絡,只有在他五年前來京城時,陛下曾經設宴讓我與牧犍敘舊,反正他那個新王后拓跋氏是陛下的妹妹,極其跋扈,一直不讓我們多說話。」

樓可廷心想,沮渠牧犍身邊有這位悍妻,恐怕很難作怪,不過應該還是受到嚴密監視。

沮渠氏嘆了一口氣說:「玄高與慧崇法師的事,我也有所聞,沙門玄高、師賢、曇曜都是在大涼滅國後,由陽平王杜超護衛下,恭迎來京都的,慧崇法師也同時隨眾僧來到京都。世道如此,佛教的危機已現,佛陀的智慧與悲心,恐怕要在中土消失了!」

樓可廷有點驚訝她對佛教的危機,也頗為關心,他覺得能獲得後宮內院的奧援,對往後多難的佛教,或許有所助益,他望著沮渠氏說:「娘娘對佛教的關懷,令末將感動,往後我佛教的唯一支柱,恐怕是太子拓跋晃了!」

沮渠氏點點頭說:「師賢與曇曜法師還與我有往來,你可透過妙辰與他們聯絡。」

*********

行宮中的永寧殿是太子專屬的行館,太子回來時,建興公古弼早已等候多時。

書畫軒中只有太子與古弼,兩人下著棋,看來古弼的黑子佔了上風,太子正要落白子,古弼撫著白鬚道:「人生可不能如棋局一般,瀕臨劣勢尚能劫活於生死之間。」

太子嘆了一口氣說:「回到京都就快過年了,明年就十七歲了!古爺爺不覺得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蹟?」

古弼望著太子晃除了茫然還是茫然的雙眼道:「不是奇蹟,是你父皇的一句話。」太子晃聽了一臉驚訝,古弼繼續說:「五年前崔浩多次奏請更改年號,內有崔司徒操弄的朝廷壓力,外有佛國大涼敗亡為鑑,他終於決定棄佛就道,當時只有陽平王杜超、宜都王穆壽、司徒崔浩和我在場,改年號為『太平真君』就在那次關鍵的小會議中。」

太子晃知道快說到重點了,心裡莫名的緊張,古弼喝了一口黑濃的滇茶說:「不過陛下慎重的對崔浩說,只有一個不能妥協的條件,就是不得傷害太子或威脅太子性命。」

太子晃微微點頭說:「所以崔司徒未因我的佛教立場而打壓我、迫害我,或威脅我東宮太子的地位。」

古弼搖搖頭說:「五年後的今天,朝廷主要政務已掌握在崔氏家族及黨羽之手,他還沒對你動手,一方面是陛下的保護傘,一方面是太子背後的軍事實力,這就是我這次隨你入京都的原因。」他頓了一下說:「支持你的武將還有陛下的堂兄拓拔齊,戰功顯赫的拓拔齊是崔司徒得罪不起的人。」

古弼無意識的看了一眼下到一半的棋盤,無奈的說:「不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玄高法師的被害是第一箭,趁太子不在京都時射出的第一箭。」

兩人沉思無語,棋也不下了!   太子晃靜靜的望著冒著白煙的茶壺,心中有說不出的沮喪,面對宗教的矛盾與權力的鬥爭,他幾乎是束手無策。他無奈的問道:「我們何時動身回京?」已離開京城四個多月了!有點想念太子妃巴金與已經四歲大的兒子烏雷。

「明天一早離開!   」樓可廷剛好走進書軒,即回答了太子晃的問題。

*********

離開五台山的阿育王塔,過了代縣的縣城,已到了滹沱河邊渡口,樓可廷深深的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已覆上一層白雪的恆山已離此不遠,預計午時能抵達雁門關。一艘插著太子御旗的寬大渡船,已經等候多時,樓可廷令校尉王勤帶領二十多騎羽林衛隊與十匹駿馬上船,先渡過滹沱河,在對岸列隊警戒,待渡船返航後,即指揮兩輛馬車與載行李與貢品的三輛牛車依序登上渡船。  

站在渡船頭,對岸一大遍落葉松及雲杉林迎面而來,一條寬闊的官道筆直伸入森林中,不知其盡頭,想必是通往雁門關的大道,聽說足夠讓八匹戰馬並排疾馳而過。北風將太子御旗吹得呱呱作響,想必這通往京都的路,也不會太平靜。

他想著昨天去永寧殿的路上,一位內府女官秘密遞給他的條子,上頭以炭筆寫著「避關越嶺   直入京都。」紙角畫了一片花瓣,看來是玉芙蓉給他的訊息,他大概知道玉芙蓉想跟他說甚麼,不過與古弼及太子討論之後,決定還是過雁門關,不過「直入京都」,不夜宿雁門關。

車隊順利過河,整隊之後,以不急不緩的速度進入了森林,太子與隨行女眷、內侍的座車兩側,由內外兩排羽林軍護衛,樓可廷騎著他的踏雪烏駒,保持在馬車右前方。樓可廷策馬趨前與領頭的都尉獨孤北玄並騎,問獨孤北玄:「北玄!前方不遠有個驛站吧?」獨孤北玄是古弼的近身護衛長,在朔方鎮時與樓可廷相識。

獨孤北玄抬了抬下巴道:「約一個時辰即可抵達峽口驛站,過此驛站即入雁門山。」

樓可廷點頭說:「我車隊渡河時,雁門關的斥侯應該已通報,想必拓跋紇已派遣先頭部隊,在峽口驛站恭候。」

獨孤北玄摸摸肚子說:「我倒是有些餓了!到了驛站該找點吃的。」

兩人一陣無語,只聽著規律的馬蹄聲與車輪聲,突然樓可廷笑著問:「如果你要伏擊車隊,哪裡最合適?」獨孤北玄轉頭望著老戰友,一臉錯愕,正想回答時,一排箭雨急速的由左邊茂密的林間射出,一時人仰馬翻,多少人中箭已數不清了,未落馬的外側護衛訓練有數的衝向林間,試圖在射手未換上新箭時,衝入敵方陣中,樓可廷與獨孤北玄則迅速下馬,獨孤北玄指揮剩餘的羽林軍禦敵,樓可廷則衝向兩輛馬車,可是來不及了!由林間射出五、六支箭頭燃火的飛箭,直取兩輛馬車,車頂快速著了起來,幾位女眷包括袁椒房在內侍的協助下,倉皇逃出車外,獨不見太子與古弻老將軍逃出來。

原來第一波箭雨中,至少有十來支特殊的箭,箭頭包了浸過油的布,分別射中馬車頂及兩壁,待樓可廷來到馬車附近,兩輛御用馬車已陷入火海,恐怕未逃出來的已葬身烈火中。樓可廷並未停留,反而奔向載行李與貢品的牛車,此時至少有八位羽林軍,由校尉王勤指揮,從牛車上取出盾牌,團團圍住第二輛牛車,原先兩位趕牛車的車伕則躲在車下。

樓可廷向兩位有些狼狽的「車伕」恭敬的問道:「太子與老將軍沒受傷吧?」原來這兩位車伕是太子晃與古弼裝扮的,他轉頭對王勤說:「去支援獨孤都尉,務必捉幾個活的回來。」

獨孤都尉已經走過來,向樓可廷稟報:「斬殺了數個弓箭手,其餘的已服毒自盡,射火箭的幾位應該是隱身樹上,輕功極佳,瞬間消失在密林中,顯然有嚴密的計畫。」

太子晃與古弼從車底爬了出來,由趕來的內侍清理衣服,太子晃有些驚魂未定,古弼畢竟是身經百戰的老兵,神色自若的對樓可廷說:「我覺得警告意味濃厚,否則不會只有左邊被伏擊,人數也不多。」

樓可廷笑了笑說:「右邊也有人,只是不知為何,並未出手。可能確定逃出馬車的是否有太子,發現太子不在車隊中才離開。」

遠處揚起一陣黃塵,馬蹄聲愈來愈近,樓可廷猜這批不是刺客,應該是拓跋紇的兵,傷亡的七位羽林軍已清理完,林邊雪地上中箭的馬仍在掙扎,馬車已燃燒殆盡,面臨過無數戰役的他,仍無法理解,這不斷重演的生死相搏,是歷史的必然還是偶然。

[第二章     散花無影]

回到東宮已經五天了!皇帝拓拔燾終於在太和殿後的議事廳召見太子晃,三位輔臣在場,太子晃向父皇簡要稟報了仇池之戰的經過與戰果,也呈遞瀧西佈防重點的奏章,兵部事務討論告一段落,中書監穆壽正要稟報歲末祭天大典的籌備事宜,拓拔燾突然問太子晃:「古弼跟我說,你在雁門關外遭遇伏襲,受傷了嗎?」

太子晃潛意識的望了司徒崔浩一眼,回頭對父皇說:「感謝陛下的關心,兒臣無礙。」

古弼搖搖頭說:「慘呀!兩輛馬車都燒成了炭,燒死了四位女官、兩位內侍,還有六位羽林軍中箭身亡,幸虧我們兩人不在車上。」

拓拔燾好奇的問:「當時你們在哪裡?」

古弼也看了崔浩一眼,笑著說:「我跟太子在趕牛車。」

拓拔燾拍案大笑,太尉張黎一口茶噴了出來,崔浩望著花雕圓窗外的細雪,面無一絲表情。

拓拔燾與眾臣又談了一些吏部官糧歲末盤點事宜,即請三位輔臣離去,只留下太子晃與崔浩,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國北有柔然伺機侵擾,南有宋朝劉義隆虎視眈眈,佔我城池,我希望有個安定的朝廷,兩位可不能再鬥下去。」

崔浩立即跪倒在地,近乎哀號的說:「老臣輔佐三朝皇帝,忠誠不二,天地可鑑,決無針對太子有不軌之心。」拓拔燾無奈的趨前將他扶了起來。

不過太子已經憋了很久,憤慨的說:「司徒可知道玄高法師是我的皈依師父,他人在哪裡?請給一個答案。」

剛站穩的崔浩沉著的說:「太子對令師了解多少?玄高雖為知名的佛教高僧,不過他信徒頗眾不是在於它的佛學修為,而是神異卜卦、作齋通靈之術,還記得他以『金光明齋』作法,使先帝託夢於陛下的惡行嗎?」

太子不服的說:「那是崔司徒慫恿你的黨羽,誣告我有謀反之心,師父為了朝廷安定,而不得不然的權宜之策。」

崔浩看了看太子憤怒的眼神,轉身恭敬的稟告皇帝:「陛下並非看了我的奏疏,立即下罪於玄高法師,而是下詔刑部徹查,結果在他書房查扣了多本包括《易河圖數》、《春秋錄運法》、《春秋元命苞》等懺緯學的書籍與圖卦。」

太子哼一聲說:「那也罪不致死!   」

崔浩冷笑一聲說:「如果是勾結外邦謀反呢?」

太子對此突如其來的質問,除了一臉驚愕之外,不知如何反駁。崔浩接著說:「從玄高的禪房搜到數封來自沮渠董來的信,雖是談論佛學,不過其中是否暗藏密語也未可知。」

太子反駁說:「法師在姑臧與沮渠王室熟識,實屬必然,既然信中無謀反的直接證據,如何定罪?」

崔浩又冷笑一聲說:「我還有人證,我的參軍程駿曾經是沮渠牧犍的東宮侍講,認識逆賊沮渠安周的副將秦裕,程駿在刑部作證,玄高法師與秦裕見過兩次面。」

拓拔燾抬頭看著太子問:「真兒!你可知曉沮渠安周是甚麼人?」太子晃的鮮卑名為「天真」。

太子還真被問倒了!   拓拔燾面有怒氣的說:「他是沮渠牧犍的弟弟,聽說沮渠無諱今年剛死,南方的宋朝繼續封他為河西王。」

太子像洩了氣的皮球一般,終是鬥不過老謀深算的崔浩,不過頭額上直冒冷汗的他,總算擠出一句話:「即使玄高法師被判死罪,他在隴西、大涼及我魏朝之信徒頗多,基於在佛教的地位,也應該迎遺體到城內佛寺荼毘安葬。」

這句話拓拔燾總算聽進去了,現在還不是將佛教徹底清除的時機,且太子剛死裡逃生,必須加以安撫,他微微點頭說:「我會與『僧正司』討論一下如何處理。」

太子怒氣未消,聽到「僧正司」,咬牙含淚向父皇說:「普淨寺的慧崇長老也死得不明不白,司徒又如何解釋?」  

崔浩兩眼瞪著太子,狠狠的說:「他是大涼曇無懺禪師的高徒,也熟諳奇門數術,確實涉及『金光明齋』的法事,不過並未判死刑,他的死與我無關!」

他意有所指的補充一句:「他與右昭儀沮渠氏頗有往來。」至於「可能涉及後宮鬥爭」這句話就含在嘴裡不說了。

拓拔燾頗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崔浩,將還要反駁的崔浩壓了下來,崔浩深知皇帝的脾氣,只有跪拜後退出議事廳。

見崔浩離開之後,他站了起來說:「古弼對我說,這次護送真兒回來,姓樓的左羽林郎將居功第一,聽說他是匈奴人,曾經是陽平王杜超的親信,如果你信任他,可請太子太保豆代田呈上奏疏,升他為羽林中郎將。」    

他將手搭在太子晃肩膀上,微笑關愛的說:「真兒!不要害怕,我知道你才是十五歲的孩子,很難承受這些壓力,不過我當相國時才十四歲,當皇帝時才十六歲。」

隨後牽著太子的手和藹的說:「走吧!跟我們父子難得共進午膳,也叫皇后過來給你壓壓驚。」

 

*********

白狼山上一個黃土覆地、奇岩崢嶸的山谷中,冷泉玄觀依山壁而建,一股清泉由玄觀北側岩壁洞中傾流而下,沒入山水亭閣間的清池中。碧竹閣內,金質丹鼎爐煙依舊,只是多了一口炭火不熄的銅質暖爐,雖然山壁擋住北風,不過十一月初的冬日谷地,仍然有一股濃濃的寒氣。

崔浩與寇天師分坐於煮茶矮桌兩側的蒲團上,默默的品著剛由長安來的貢茶,寇天師打破沉默,彷如對著虛空說:「該放手了!」

崔浩望著對面積雪的山崖,並未回答天師,可是寇天師的一問,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現在煩惱的不是如何放手,而是把一生得來不易的權勢與地位握得更緊,且歷史留名。說實的,他甚麼都有了!只差一步坐上皇帝的龍椅,然而橫在眼前最大的障礙,不是沉迷於修仙延壽的皇帝,而是篤信佛教的太子晃,及其背後的深厚勢力,而拓拔燾似乎有意無意的縱容太子晃的存在,這次雁門關前的突襲沒能得手,恐怕機會不多了。

寇天師望了眼前的弟子,杯未滿、茶已涼,這個魂魄已墬入深淵的軀殼,喝下再醇的酒、最香的茶,也是淡而無味。崔浩強烈的執著與欲念難斷,永遠無法達到「上清三洞五雷」之境,不過他也了解彼此相互依存的關係,沒有崔浩在朝廷的權位,道教無法有今日的光景。

可是他禁不住提醒弟子:「我道家觀宇宙本源在玄、道為一,上自二儀,下逮萬物,故陽至極盛陰必生,過猶不及,放手吧!佛教自有其存在的意義,只要不真正威脅到我道教的發展。」

崔浩轉過頭來,望著師父無塵無波的眼神,有點不平的說:「所以你勸陛下縱容太子晃的佛教信仰,就像大涼姑臧被攻陷時,師父力保三千武僧免於遭處斬一樣。」

寇天師為兩人倒掉已冷的茶湯,從爐上提起雕著天宮的鐵壺,為兩人斟滿青瓷茶杯。年過八十的寇天師也感覺元氣難聚,不過在有生之年見到「太平真君」的年號,宿願已足,只求能羽化登仙,常伴太上老君座下。

崔浩喝口熱茶之後說:「今日請師父來,是與師父商議來年二月,太上老君生辰日的神壇大典。」

寇天師有點愕然的說:「眼前應該籌備的,似乎是一個多月後的太清玄元齋醮法會,每年元月十五在城西郊天壇,為新的一年祈福,二月中的事容後再議,且齋醮法會前,我循例需閉關七日。」

崔浩有點急切的說:「這次務必請師父配合,只要託辭閉關時牧土宮主現身,告知太上老君生辰日,天門將於皇城中的太一神壇開啟,其餘的我自有主意。」

寇天師皺了皺眉頭,望著崔浩期待的眼神,嘆了一口氣,還是那句沉重的話:「該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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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營了四十多年的「萬年」京都,雖然不能與千年古都的長安相較,皇城已頗具規模,以太極殿為主的宮殿群落,仿長安古城格局,宮宇莊嚴華麗,武州水循著渠道注之宮庭大苑中,而東宮則坐落於武州渠以東。

「翊衛司」是世子近衛軍的本部,已官拜正四品翊衛羽林中郎將的樓可廷,光交接事宜已忙了一個多月,這一個月以來的朝廷,又醞釀著一股詭譎的氣氛,已有奏章隱射受魏朝冊封的「河西王」沮渠牧犍,與南方劉宋冊封的「河西王」沮渠安周,早已暗通款曲,使太子不但無法再為玄高平反,且無法助樓可廷探詢法師安葬之處,對崔浩主導的反佛廢經惡行,幾乎是一籌莫展。

樓可廷隨太子上早朝回來後,剛踏入翊衛司的前門,校尉王勤已領著一位三十來歲的書生,在大紅門內恭候,王勤笑著說:「稟告將軍,您要找的人來了!」

書生正欲跪行大禮,樓可廷趨前握著書生的手說:「恐怕六年沒見了吧?我們該好好敘舊。」說著對王勤擺了一個手勢,即牽著書生往中郎將官廳而去。

官廳內的密室裡,樓可廷與書生分主客入座,樓可廷對書生說:「趙先生能答應助我一臂之力,讓我如釋重負。」

趙池抱拳回道:「感謝將軍的抬愛,不知將軍對我所知不多,為何如此信任我?」

樓可廷笑著說:「我信任的是已故的杜王爺,王爺能將你視為心腹,且掌理長安密探組織,想必趙先生定有過人之處。」

趙池笑著回道:「王爺信任我,是因為我是天水趙家的人,王爺多次因軍務到隴西,與我趙家頗有因緣,本來要重用我父親趙溫,不過被當時的南秦王楊難當捷足先登,任命為司馬,父親將我推薦給杜王爺。」

樓可廷沉思了一下,正色地說:「請你來東宮,也是要承擔類似你在長安的任務,想必你與王爺在京都的密探組織熟識吧?」

趙池搖搖頭說:「我全然不知,其實我兩天前即抵達京城,昨天已經由玉巡察史引薦,與內候官穆衡總管詳談過,穆總管將我收編為內候官執事,不過王爺遺留的密探網,將定位為外圍組織,只受穆總管與玉巡察史指揮。」

樓可廷點了點頭說:「為了你出入東宮方便,我會任命你為七品少府主簿,持有東宮腰牌,你需要先熟悉朝廷情勢,尤其是崔司徒的家族與黨羽,以及寇天師為首的道教勢力。」

趙池起身後跪拜領命,樓可廷也站起來說:「你就暫住翊衛司客房,我會吩咐王勤將你的人事任命辦妥,不過半個月之內,我要你對古弼將軍和我提出對策。」

趙池恭敬的說:「趙池會盡力達成使命。」

趙池起身正要離開,樓可廷突然想到一事,忙對他說:「右昭儀沮渠氏身旁有位女官名叫妙辰,我會寫張手柬託人帶入後宮,請她與你聯絡。」

樓可廷知道有趙池的加入,能為他做許多身為中郎將不方便處理的事務,且他日讓他回到長安,可補足太子在長安勢力的不足,這對太子地位的鞏固也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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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八原意是在歲末祭祀祖先,敬拜神靈,祈求來年吉祥如意,鮮卑族的拓拔王朝,除保有少數游牧部族的傳統之外,幾乎已完全漢化,故皇宮依循舊例也有祭祀典禮與臘八宴,今年祭祀典禮仍在太一神壇舉行,太一神壇位於太極殿前廣場左側,是道教皇朝的象徵。祭祀典禮從辰時朝陽斜照入神壇開始,由魏皇拓拔燾主祭,太子及諸皇子陪祭,後宮以赫連皇后為首,帶領左昭儀馮氏、左昭儀郁久閭氏及右昭儀沮渠氏等多位嬪妃隨侍在側。

中郎將樓可廷也隨太子參與祭典,領五十位鎧甲鮮明的羽林軍,列隊於神壇下,以顯皇朝天威。過去五年,他雖掛名在太子府,不過大多時間都在長安,為陽平王杜王爺辦事,今年王爺遇刺身亡後,太子輔臣古弼讓他回京都,也是因為剛好升遷為中郎將,才有機會參與臘八祭典。  

當後宮盛裝女眷經過他跟前,踏上神壇石階時,他驚訝於這幾位后妃之中,除了來自燕國的左昭儀馮氏外,都與他多少有些因緣,皇后赫連氏本是大夏皇帝赫連勃勃之女,當時他任赫連勃勃親衛隊時,曾有數面之緣,其實赫連皇后兩位妹妹,也在大夏敗亡時,成了征服者拓拔燾的女人,想起赫連勃勃對他的關照與信任,見到赫連皇后,與跟隨在昭儀之後的兩位赫連貴人,心情難免有一股苦澀與感傷。  

右昭儀沮渠氏經過他面前時,有意無意瞄了他一眼,今天的沮渠氏與先前在大孚靈鷲寺相遇時,有很大的改變,從禮佛穿的素色海青,換成了雍容華貴的宮裝,柳眉粉黛之間已無半分亡國之女的神態,反增添那一抹芙蓉般的嫵媚。沮渠氏或許能在後宮幫點忙,不過為了讓太子與「河西王」沮渠牧犍撇清關係,目前恐怕時機不對。

反而是左昭儀郁久閭氏最令他驚嘆!才只是八年的歲月,以足夠讓當時與他在烽火台相遇的小女孩,蛻變為芳華麗質的少婦,記得她柔然的名子叫古麗,回憶起那晚與她在城垛已崩壞的城牆上,逐月追星的長談,古麗曾經憂鬱的問他「我能有抉擇嗎?」如今的古麗已經是陛下的寵妃,為人妻也為人母,那段城牆上的偶遇,恐怕在她心中已不值得留影,想必王子拓跋余也七、八歲了吧?  

鐘鼓樂聲響起,打斷了他的思路,樓可廷也不知為何,今晨的情緒無此紛亂,他彷如置身於一個即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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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八宴依例在兩儀殿的大宴會廳舉行,餐會後一起逛淩煙閣旁的臘梅園,少不得把酒吟詩,絲竹迭奏,舞姬飄紗,拂梅起舞。難得皇親國戚、當朝一品重臣,能趁此臘八宴與後宮嬪妃相識交流,太子晃則被古弼與穆王爺拉著跑,忙著認識幾位重臣與女眷,把太子妃與烏雷冷落在一邊,反而讓中郎將樓可廷陪伴她們。

「樓將軍還認識我嗎?」一個悅耳的招呼,從樓可廷的背後傳來,樓可廷轉身見到五步外的左昭儀郁久閭氏,心裡一股激動,一時愣在那裏,反而是太子妃熱情的回應:「姊姊!幾個月不見,挺想你的。」

樓可廷這才回神過來,忙拱手問候:「末將拜見昭儀娘娘,上次見到娘娘怕是八年前了吧?」

左昭儀笑了笑說:「那時我還是天真的十七歲小姑娘呢!」身旁已六歲多的兒子可博真,很快的被太子妃的兒子烏雷拉了去,哥哥長、哥哥短的纏著,看了一眼小孩說:「現在兒子都快七歲大了!」

其實太子妃郁久閭氏與左昭儀郁久閭氏是親戚,皆出身柔然貴族,論輩分太子妃還高於左昭儀,不過論年齡與宮中地位,左昭儀可是高於太子妃,在後宮有類似婆媳的關係,不過由於年齡相近,兩人還是以姊妹相稱。  

太子妃驚訝地輕笑道:「樓將軍可不是姊姊的舊情人吧?」

左昭儀走到兩人跟前笑罵道:「我怎麼會去認識一個匈奴武士?被陛下知道可是要掉腦袋的,我們多年前為何會相識,就讓樓將軍抽空跟妳細說吧!」

左昭儀給了樓可廷一個燦爛的笑容,姊妹兩人隨即牽手閒聊著往茶亭而去,不過一位素裝容雅的女官攔在樓可廷面前,還是剛才左昭儀相同的問話:「樓將軍還認識我嗎?」樓可廷驚訝的說:「妳是女薩滿堤敏?」

堤敏笑著說:「將軍的記憶力還不錯」

樓可廷也笑著打趣說:「我以為妳早被那些道士趕走了!」

堤敏當時在烽火台與樓可廷相遇時,對這位匈奴武士印象不錯,她問道:「你這幾年還不錯吧?一個匈奴武士能在魏朝當上四品武官,實屬不易。」

樓可廷請堤敏在茶亭附近樹下的石桌坐下,為兩人倒了熱茶,望了一眼這位年近四十的女薩滿說:「從輔助天真無邪的公主,一路做到為人母的昭儀!妳也費了不少心思吧?」

女薩滿嘆了一口氣說:「這幾年只能以戰戰兢兢來形容,她母子的遭遇罄竹難書,加上和親並未替兩國帶來和平,柔然部族中主戰的勢力,想比你已領教過了!」

堤敏喝了一口茶後接著說:「去年陛下親征柔然,在鄂爾渾河大敗柔然大軍。幾個月前又聽聞昭儀的兄長敕連可汗病逝,兒子吐賀真即位為可汗,未來的日子會如何已不敢想。」

樓可廷也喝口茶說:「難怪昭儀剛才緊緊的牽著兒子,那是她的護身符。」

堤敏搖頭說:「那是不夠的,主要是昭儀善解人意的人格特質,還不失大漠民族豁達的個性,深得陛下的信任與寵愛,否則單憑柔然犯境,多幾個腦袋也不夠砍。」

樓可廷打趣的說:「我看妳對她夫妻倆施了甚麼薩滿魔咒媚術吧?」

堤敏聽了不但未生氣,反而心頭激起一陣暖流,斜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說:「如果我有這種魔咒,昭儀可能不只一個兒子了!你是否要試試?」

不過她沉思了一下,正色地說:「最根本的是母以子貴,她背後一直有個朝廷勢力在支持,基於你我難得的緣分,我只能忠告將軍,你無法想像,未來將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敵人。」  

堤敏站了起來,向樓可廷恭敬的行禮之後,朝茶亭左昭儀的方向而去,才走兩步又回頭頗有深意的說:「可廷!務必保護好太子。」見太子晃已經與古弼將軍回來,陪伴太子妃與左昭儀茶敘,他信步走在梅花園中,思索著是否應該逃離這場宮廷爭鬥。

突然見到一位盛裝貴婦一直對他笑,他似曾相識,又想不起來,貴婦主動下了茶亭迎面過來,高興的對他說:「樓將軍,我是沙柔的主子彭氏呀!」

這下他想起來了,她是古弼將軍的愛妾,在朔方鎮時相識的女中豪傑,不過她也是一位傑出的女薩滿,心裡嘀咕:「喔!今天是啥日子?又遇見一位女薩滿。」

他也急忙露出笑容回道:「彭夫人好久不見了!」

彭氏急忙又到茶亭把他家老爺請出來,一邊對老公說:「樓將軍回京都了也不告訴我,應該請他來敘敘舊呀!」

古弼一副尷尬的表情說:「我是跟他一起從長安回來的,不過樓將軍剛接掌東宮羽林軍,忙得很!」  

彭氏嘟著嘴說:「不管!明晚一定要請樓將軍到府裡,也算是接風吧!」

樓可廷笑著說:「我們匈奴族的女人就是豪爽且念舊,我明晚一定去。」

隨著轉頭對古弼說:「順便與爵爺談點事。」

臘八宴正值高峰,笙笛絲弦、羯鼓聲不斷,美艷舞姬隨著一曲《散花》,隨興拈花起舞,汾酒不醉人,只覺唇留香。

*********

將軍府宴如期舉行,夜風中「古」字燈籠輝映下,橢圓形的露天舞榭上,舞姬踏著輕盈的舞步,雲裳如飛天般的飄逸,幾分夢幻中,仍是那首《散花》,只是少了一地的梅花辦,然而一絲欲斷未斷的蕭聲,讓樓可廷紅了眼眶,他突然想念起沙柔,遠在河套的沙柔。

也不知是偶然,還是看穿了他的心緒,彭氏開口問道:「沙柔還好吧?她應該是你的妻子了是吧?」

一問一答之間,樓可廷斷斷續續的將尋找佛骨舍利的經過,與沙柔的一路陪伴與負傷,扼要的告訴了彭氏,古弼也針對隴西發生的事,做了一些補充,彭氏嘆了一口氣道:「可憐的孩子!不過你那丈母娘沙二娘,應該會好好照顧她。」  

喝了一口酒,彭氏以關懷的眼神對樓可廷說:「沙柔不方便來,你身為四品武將,也該有個家,依沙柔的性子,應該不會介意吧!」

樓可廷抬頭望著明月星空,悠悠的說:「過完年後,我會告假回沙家溝,見了沙柔及二娘再說吧!」

此時一位內侍向古弼耳語了幾句,古弼起身道:「陛下差人來找我,我去去就來。」

古弼離開後,彭氏為兩人斟滿酒,舉杯對樓可廷說:「敬將軍一杯,感恩將軍用心照顧我家沙柔。」  

飲盡之後,兩人被舞榭上的腰鼓聲吸引了過去,樓可廷想起在朔方時見到的薩滿舞,笑著問:「夫人還設薩滿祭壇嗎?」彭氏搖頭不語,眼中泛淚,她依稀懷念身著七彩神衣的自己,那與神靈共舞的少女。

此時答臘鼓與篳篥加入了舞曲,舞姬隨著曲聲快速的迴旋與翻躍,彭氏突然問樓可廷:「你還記得在朔方時,我掛在牆上的彌勒菩薩說法圖嗎?」

樓可廷想了片刻說:「我記得,是我師父烏洛的遺作。」

彭氏笑著問:「你是烏洛的嫡傳弟子,你還作畫嗎?」

樓可廷有點汗顏的說:「我學藝不精,不過偶爾教太子一點基本畫功。」

彭氏正視著樓可廷的眼說:「你為今日的亭台樓閣、雲裳舞姬畫一張畫如何?」

樓可廷帶著幾分酒意,豪氣的說:「我試試,不過畫不好莫見笑!」

紙筆很快的備齊,樓可廷望著自己這久未執筆的手,有點猶豫,不過想起唐述窟石窟中,師傅從心裡展現的彌勒佛極樂世界,他不能讓此心畫合一的技藝失傳,自信的下了第一筆。舞曲的高潮已過,舞姬跪伏於地,雙臂掛著長袖,如羽翅般於背上輕展。

戌時末,亥時將至,賓主盡歡,曲終人散,紫藤纏柱的松木亭內,只剩下樓可廷與彭氏,畫已大致完成,樓可廷最後為舞姬點上星眸微轉的雙眼。

彭氏嬌媚的看著樓可廷說:「還真有幾分像,容貌像昔日的少女薩滿,題個詞吧!」

畫中散花點綴的舞榭,相映那留不住回憶的枯枝,讓他想起緩步走上太一神壇的皇后與嬪妃,由遙遠的故鄉來到京城,唯一能守住的,恐怕只是死後將被遺忘的真名,那阿爹、阿娘呼喚她時的真名。他長嘆了一口氣,為此畫題了詞,彭氏輕輕的念道:「散花輕落無影,繡履踏雪傳聲。」  

她凝神的看著畫中的舞姬,又無聲的念了數遍畫師的題詞,憂鬱卻含著幾分期待的問:「我就是一片風中無影的散花,是嗎?」臉上帶著淒涼的笑意,樓可廷開始後悔了!後悔題這個詞,他有一股很想抱著她、安慰她的衝動。

片刻後,彭氏小心翼翼的捲起畫紙,回到原來開朗豁達的眼神說:「不過!我願是那繡花鞋,那踏雪傳聲的繡花鞋,不要忘了我!匈奴哥哥,這裡還有個娣門艾。」

老將軍古弼剛好走回來,笑著問:「小艾!妳叫誰不要忘了妳?」

彭氏晃了晃手中的畫卷,俏皮的拉了一下老將軍的白鬍子說:「我愛上了這個姓樓的匈奴畫師,你把他拉出去斬了吧!」

*********

古弼的眼前,只有樓可廷與一位便裝的書生,其實他就是趙池,古弼望著趙池說:「沒想到樓將軍找來的軍師祭酒是你,我與天水趙家可是世交,去年的仇池一戰,趙家也幫了不少忙。」趙池抱拳向這位長輩問安。

望著趙池炯炯有神的雙眼,古弼問道:「這半個月來,你從目前的京都看出了甚麼?」

趙池想了一下說:「目前朝廷有一股明的勢力,還有一股暗的勢力,明的勢力當然是崔司徒主導的家族與朋黨,不過有某些朝臣並不完全聽崔浩擺佈,背後的主子藏得很深。」

樓可廷點點頭說:「這背後的主子早晚會現身,那麼他們欲打擊的對象是甚麼人呢?」

趙池面無表情的說:「太子是眾矢之的,問題只是誰先下手。」接著他望著樓可廷接著說:「而另一心頭之患則是河西王沮渠牧犍,他確實得到弟弟沮渠安周的暗中支持,至於將會有何行動,目前還看不出來。」

古弼一副輕鬆的笑容說:「他正高臥在如來佛的手掌心,還能變出甚麼把戲?」

趙池抱拳對古弼說:「請恕屬下冒昧,內侯官有接獲訊息,沮渠牧犍的侄兒沮渠祖越曾經多次去了一個地方,是長安城北約三百里的杏城附近,不過還不知道見了何人。」

接著他轉頭望著樓可廷說:「沮渠安周的副將秦裕近日又回到長安,他們正在謀劃甚麼?值得去推敲一番。」

樓可廷搖頭說:「雖然秦裕曾經與玄高法師會面,不過法師斷然不會參與甚麼密謀,應該是大涼舊世族有求於法師,想利用他的影響力。」

趙池本欲再補充,不過被古弼制止,他望了兩人一眼說:「我們的職責是保護太子,沮渠牧犍是否謀反,自有他人去擔憂。」喝了一口茶又說:「內侯官組織是陛下的耳目,內侯官讓你知道這些,正是要太子不要插手此事,且與玄高完全撇清關係。」

樓可廷開始領教何謂君心難測,他沉思了一下說:「對太子的直接威脅應該是崔浩與道教一脈,自從太子回京之後,道教諸仙人好像低調了許多。」

趙池笑了笑說:「杜王爺早在五年前,已在寇天師的無極道觀佈下細作,這個密探網只有京都陽平王府的總管賀三爺知道,並未告知內侯官。」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據線報,近日道觀的道士,正忙著元月初一在太一神壇的新年祈福,以及元月十五在城西郊天壇隆重舉行的『太清玄元齋醮法會』,對太子與佛教暫無威脅。」

古弼反而皺了下眉頭說:「這不是崔浩的性格與作風,我總有一股不祥的預感,年後將會有大事發生。」

二更天的鑼鼓,從沉寂的冬夜雪地上傳來,三人離開了書房,歸途中,樓可廷還是沒有消除那份要命的惆悵,惆悵裡隱藏的,是酒?是舞?是畫?還是娣門艾的嫵媚與嬌柔?或許元月十五上元節過後,能告假回河套的飲汗城,回到沙柔身邊,讓一切回歸平淡。

[第三章     移靈悲歌]

在大雪紛飛中過完年,元月十二的天空總算放晴了!拓拔燾頭戴混元巾,金龍御簪髮髻,身著正一道長法衣,與身著上清五雷法衣的崔浩同一鑾車,天未亮就出了皇城,到達方山南坡上的天師洞。

天師洞不是個洞,是座依山壁而建的兩層木造道觀,這是專為寇天師設置的清修閉關寶地,今天是八十餘歲的上清大洞天師出關之日,依例由兩位將入仙籍的弟子,於辰時以《錄圖真經》所載科儀恭迎出洞。

在四十九位無極道觀的道士唱誦拜懺下,雕著玉山上京、鬱羅蕭台的木門緩慢開啟天師,天師踏七星罡步、指化手訣,念咒出了靈修房,連皇帝皆跪拜相迎,天師一揮拂塵,賜眾弟子平身,進表、送神之後,科儀圓滿完成,寇天師與拓拔燾、崔浩在天師洞長老引導下,至備好香爐茗茶的內廳小歇。

崔浩囑咐長老,閒人不得靠近內廳。待天師洞諸道士離開後,寇天師以嚴肅的表情,站在懸著太上老君的香案前說:「貧道在閉關時入上清真境,牧土宮主現身傳達太上老君諭令,二月十五太上老君生辰,天門將於皇城中的太一神壇開啟,須在此之前清除京都城內之邪靈,故大凡是陰陽讖緯術士與西戎浮屠沙門之墓,皆應遷離京城。」

崔浩面無表情,拓拔燾則一臉錯愕,因為這可不是件小事,不過兩人還是依規儀跪拜領諭,寇天師宣讀太上老君諭令之後,似乎如釋重負,神情平靜了許多,手示兩位弟子一起入座,崔浩先與天師談論有關元月十五,將在城西郊天壇舉行的太清玄元齋醮法會,同時為太平真君六年祈福,拓拔燾則陷入沉思。

他想著,該來的終於來了!看著崔浩毫不意外的表情,這應該是他的主意,這招也夠狠的。要令陰陽讖緯術士之遺體遷葬事小,要安厝在城內佛寺的佛教高僧遷葬,則茲事體大,這五、六年來對僧侶的大壓,並不足以撼動已入中土數百年的佛教,畢竟佛教還是多數魏朝子民深植人心的信仰。  

他也歷經糾結與心靈折磨,與其如菩薩般歷百千劫,修滿十信、十行、十迴向,才踏入成佛的門檻,道家的登壇持咒、養氣煉丹,似乎能更快登錄神籍,見七寶城,入玉清仙境,他不知何時已被套上道教的枷鎖。

遷葬佛教高僧遺體的事,他需要找人討論一下,如果處理不好,輕者引起暴動,重者或許會動搖國本,想必崔浩也知道此事的嚴重性,不過他手中那把嗜血鋼刀,已無心顧慮後果,無情的砍向無力反手的佛門。  

拓拔燾突然發現寇天師與崔浩正盯著他看,他深吸了一口氣說:「既然是太上老君的諭令,我會依令辦理,回宮之後會找人擬一道聖旨,盡速完成遷葬事宜。」

午齋後崔浩還留在天師洞,繼續安排太清玄元齋醮法會的籌辦事宜,拓拔燾則先行離開天師洞,一抹陰沉的烏雲,又開始遮蓋這冬日難得的太陽,北風乍起,吹得觀外幢幡遙遙欲墬,拓拔燾輕嘆了一口氣,在內侍的攙扶下上了鑾車。

回程時,鑾車陪伴搭乘的換成了中常侍宗愛,拓拔燾較少與他談論政事,他想了一下說:「宗愛!你回皇城之後,幫我召古弼、穆壽、長孫渴侯和達奚老將軍來淩煙閣見我,一切要隱密。」頓了一下說:「把東宮的內侍長游雅也找來。」

宗愛恭敬的答:「謹遵聖意!」

突然拓拔燾有意無意的問他:「你覺得遷都去長安如何?」宗愛下了一跳!

拓拔燾見他的模樣笑道:「太子太保豆代田為首的朝臣上奏,鑑於京都太接近北境,故奏請遷都長安,方能南北兼顧。長安皇宮自秦以來,少說已經營了六百年,規模有京都萬年城的五倍有餘,以你身為後宮地下總管的身分,如果到了長安,想必如鲛魚入了大海,不是嗎?萬年城就留給道長們辦法會吧!」  

宗愛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忙跪著陪笑道:「陛下折騰我了!後宮不干涉朝政,皇城在萬年或長安都好。」

拓拔燾正色地說:「我一直覺得你辦事可靠且有效率,如三天後的上元節,皇后就誇你籌備得很周到,不過千萬不要捲入朝廷的鬥爭,尤其是以太子為核心的旋渦中。」

宗愛嚇得一身冷汗,心想皇上是否已經知道了些甚麼?對普淨寺慧崇長老砍的那一刀是否被發現了?不過召見的都是太子黨的重臣,顯然陛下心慌了!他樂得站在場外看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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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自先皇立國近六十年來,我大魏皆已佛教立國,今日寇天師一紙太上老君的諭令,等於把佛教趕出京都,未免做得太絕了!」首先發難的是年近八旬的老將軍奚斤,拓拔燾敬重這位長輩,常稱他為達奚公。老將軍的反應是他預料中的事,不過今天找他來的目的,不是聽他發飆。

拓拔燾嘆了口氣說:「達奚公!從六年前改年號為太平真君起,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古弼雖已年近六十,不過論輩份與奚斤差了一截,他充分了解拓拔燾的苦衷,不過他擔憂的不只是佛教,而是一場血腥的政治鬥爭,這是繼玄高法師遇害、雁門關暗殺之後,崔浩對太子砍下的第三刀,他憤怒地說:「要將高僧大德的遺體移出京可以呀!連我大魏的京城都移到長安算了!」他心裡想,長安可是佛教重地,也是太子兵權可及的勢力範圍,這將使崔浩一黨完全架空。

拓拔燾輕笑了一聲,沒想到古弼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

穆壽多年來都是太子晃的輔佐大臣,當然與兩位老將同一陣線,優柔寡斷的他理了理花白的鬍鬚說:「其實能在圓寂後留在京城的高僧大德,實在屈指可數,且只把幾位佛門高僧遺體移出京都,並不能將佛教從城裡連根拔除,這麼做的象徵意義較大,且可能為了掩飾對手汙辱三寶的罪行。」  

站在皇帝右後方的常侍宗愛刻意的望了一眼陛下,因為穆壽這句話會讓拓拔燾想起了玄高的死,玄高是太子的皈依師父,崔浩對這位高僧的遺體還沒清楚交代,如果明天陛下的詔書一下,玄高法師的遺體也無法回京了!

面對兩位耆老重臣,殿中尚書長孫渴侯實在插不了嘴,只看著那一紙太上老君的諭令好幾遍,拓拔燾突然發現把尚書給忘了!轉頭問長孫渴侯說:「你有何建議?」

長孫渴侯尷尬的笑著說:「我會請中書令起草詔書,不過牧土宮主現身傳達太上老君諭令等字眼就不必提了!因為下詔書的是陛下。」  

拓拔燾呵呵笑了兩聲說:「就照你的意思刪了吧!」

接著拓拔燾又轉向一臉憂慮的東宮內侍長游雅說:「游雅你煩惱甚麼?搬幾具遺體……呃!這些僧人遺體都已荼毗,應該說是搬幾個骨灰甕出城,何愁之有?我覺得你們這些讀書人想太多了!」拓拔燾很欣賞游雅的文采,把他放在東宮,是為了給他歷練的機會。

游雅難為情的站起來說:「我正在苦思如何對太子說,尤其是信徒無數的白足禪師,若論佛教界的象徵,他絕對是位無可取代的象徵,在許多佛弟子心底,白足禪師是位倒駕慈航的菩薩。」

古弼拍了一下大腿說:「游雅終於說到今天的重點了!京城內有近百間大小佛寺,既然移靈之舉已經無可轉圜,一般佛寺內的高僧與長老,只需各佛寺住持全權移靈即可,只有兩位高僧必須極為慎重處理。」

穆壽點了點頭說:「你說的應該是曾任道人統的法果法師,以及這位年輕人提及的白足禪師吧!」  

奚斤有點哽咽的說:「我一直是白足禪師的信徒,多次向他請法,這次一定要送老禪師一程。」

眾人很自然的沉默下來,宗愛覺得這問題一時半刻無解,抬頭望了一下窗外,輕聲的問皇上:「陛下!是否留大臣們共進晚膳?」

拓拔燾點了點頭說:「就叫人擺上吧!   」宗愛正要去吩咐宮女與侍中,拓拔燾又把他叫住說:「去把右昭儀找來與大家聊聊,她來自大涼佛國,應該能出些主意。」

古弼見宗愛離開後,語重心長地說:「陛下自己應該很清楚,佛教僧侶與武僧已經在大涼亡國後瓦解了!現在能抗衡崔浩一黨的,只有太子與支持太子的朝臣與武將,不過廣大的佛教信眾卻是他最大的支柱。」他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門口,確定宗愛還沒回來,繼續說:「雙方勢力必須保持平衡,且歷史殷鑑仍在,不能讓外戚與宦官參與其中。」

拓拔燾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誰,他笑著說:「不論是大涼右昭儀、柔然左昭儀,甚至是皇后赫連氏,都沒有外戚問題,因為後宮與朝廷或宮外聯繫,是唯一死罪,他們不會涉及任何政爭。反之,無論大涼河西王或柔然可汗有何不軌,也不會殃及後宮。」

穆壽乾咳了一聲說:「我是貨真價值的駙馬爺,我與夫人可從來未與後宮有往來,不過後宮的鬥爭,可能比宮外更殘酷,而其關鍵不在陛下的枕邊人,而是無孔不入的宦官,而右昭儀的處境困難,找她來是利是弊,還未可知。」  

拓拔燾心裡一沉,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後宮彼此關係複雜,今天找沮渠氏來並未想太多,正想反駁這位老駙馬幾句,宗愛已經返回恭敬的說:「晚膳將設在淩煙閣左側花廳,煩請陛下移駕花廳,右昭儀將在那裏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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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時,奚斤與右昭儀討論佛法,皇帝與古弼、穆壽議論著關中與隴西的局勢,游雅則請教長孫渴侯,幾項朝廷體制上的疑難問題。

晚膳後,宗愛令服侍在側的女侍中與宮女,為陛下、右昭儀及大臣們換上茶點,拓拔燾問右昭儀:「巴秦!你知道今天召妳來的目的嗎?」巴秦是右昭儀沮渠氏的匈奴族本名。  

右昭儀笑著搖搖頭,鑲玉金釵隨之輕晃,增添幾分雍容華貴,拓拔燾握著她的手說:「京城內圓寂的佛教高僧遺體,將要移靈至城外,妳來自佛教王國,且熟識幾位大涼來的高僧,因此找妳來給點建議。」

右昭儀聽了,皺了一下眉頭,她本來想問移靈的緣由,不過八年多在後宮的歷練,她忍了下來,沉思了一下說:「沙門與禪師移靈是常有的事,在涼國主事著為『閑豫寺』,在我魏朝應該請『監福曹』處理即可,陛下應該遭遇了難題吧?」

不待皇帝啟口,長孫渴侯急拱手回話:「稟告娘娘!確實有兩位高僧,在佛教界地位崇高,移靈之事必需慎重處理,一位是先帝在位時的道人統『法果法師』,以及備受尊崇的『惠始大師』,也就是眾人口中的『白足禪師』。」

右昭儀困惑的望了陛下一眼,好像說連這兩位菩薩級的大師,都難逃此劫。她輕嘆了一口氣說:「如果在當時的涼國,必定由國王親自為主祭師,隆重的迎高僧遺體出城安葬。今日我魏皇已入玄真道靈仙籍,不宜參與,幸虧我朝太子為皈依的佛弟子,『法果法師』的移靈法會,可請太子為主祭師,並恭請監福曹『大統』法達法師領眾。」

古弼接著說:「『法果法師』荼毗之後,骨灰與舍利已供奉於長慶寺多年,可移靈至方山思遠佛寺,也是先皇欽定的佛寺。」  

拓拔燾想了一下,猜測崔浩與寇天師已達到汙辱佛門的目的,應該不會抗議京城內舉行移靈法會,且此舉也能慰先帝在天之靈。他環視了眾臣之後說:「就依照右昭儀所說的方法辦吧!   」  

長孫渴侯拱手回覆:「明日我會請中書令同時擬一道諭令,請太子與監福曹籌辦此事。」

游雅有點焦慮的揉了下膝蓋,心裡還是快樂不起來,他知道太子會很沮喪,因為太子的授業師玄高法師無此殊榮,甚至連遺體都不知所踪。他突然想到,與玄高法師同時自大涼來的慧崇法師

奚斤關切的說:「『白足禪師』的移靈法會如何辦呢?他五年前在八角寺圓寂。」

右昭儀笑著說:「『法果法師』的移靈法會是依照朝廷禮儀,而『白足禪師』的移靈是面對廣大的信眾,如何引導信眾能莊嚴有序的路祭,是該審慎規劃之處。」

拓拔燾一付胸有成竹的表情說:「從天師洞回宫的路上,我就一直想到個問題,我們需要個聚集信眾的法會,還要一位耆老為主祭,就請奚老代勞吧!   」

奚斤瞪大著老眼說:「這我可是求之不得!謝陛下隆恩,我會跑一趟八角寺。」

拓拔燾欣慰的點點頭又說:「法會還需要一位在佛門聲望高的法師領眾,會場及移靈隊伍,至少還需要數百莊嚴道場的僧人護法。」

古弼嘆了一口氣說:「皇上!經過這幾年對佛教的『改革』,京城內幾乎沒了五十歲以下的僧尼,連王府、爵爺、官宦家的私人佛寺,也沒有年輕沙門,或許城外還會有。」

難得今天被皇上看重,右昭儀感動得想哭,不過能讓佛門高僧獲得尊重,可說功德無量,她考慮片刻後回覆:「這容易!來自罽賓的沙門『師賢法師』頗得眾望,可擔此大任,至於護法僧,我可修書一封,請大孚靈鷲寺住持幫忙,由於靈鷲寺也是皇家別院,被特許擁有年輕僧尼,相信借個一、兩百位沙門是有的。」

沮渠氏一不做、二不休,接著說:「這還不夠……」說完將身子挪了過去,僅靠著皇帝,在拓拔燾耳根說了幾句話,拓拔燾一臉驚訝,好像今天才真正認識這個匈奴美女,他決定今晚要把她留下來,好好的在龍榻上「聊一聊」。

沮渠氏牽著皇帝的手,往永平宮的方向走去,臨走之前,有意無意的瞪了宗愛一眼,宗愛還是那個臉,那個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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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亥時初,二更剛過,東宮太子的議事廳仍是燈火通明,顯然陛下與崔浩丟出的燙手山芋還真不小。太子的幾位親信都到齊了,不過多了一個人,就是右昭儀沮渠氏身邊的女侍中妙辰,她有令牌能出入皇宮,熟諳京城內的主要佛寺與來自大涼的沙門。

內侍長游雅覺得對此次來自道教的挑戰,與爾後的因應之道,已經討論了一個時辰,他覺得該有個結論了,他站起來說:「上元節過後,聖旨與諭令應該會下來,法達法師與監福曹由我去協調,諸位的建議,我會代為轉告,『法果法師』的移靈法會將依朝廷禮儀行事,太子只要配合行程與佛門儀軌即可。」。

太子晃也點頭說:「『法果法師』的移靈不是我擔心的問題,今晚請諸位來,主要是談『白足禪師』的移靈。」

樓可廷很堅持的說:「『白足禪師』的移靈法會,太子不宜在場,因為會有多少信徒會參加法會?多少佛弟子會送禪師出城?完全無法掌握,且這何嘗不是崔氏一黨的陰謀,既能清除佛教高僧,又可趁機狙殺太子。」

已升級為左羽林郎將的王勤也附和道:「這是自上次伏擊太子失敗後,道教一黨精心設計的局。」

妙辰皺了一下眉頭說:「在信徒心中,『白足禪師』已是證羅漢果,得六神通的菩薩,將禪師已安葬的遺體,從八角寺禪院挖出來,已經可激發排山倒海的眾怒,紛亂之中如發生不幸,崔司徒可撇得一乾二淨。」

眾人一時無語,趙池沉思了一下說:「我們先把程序釐清,妙辰妳認識八角寺住持嗎?」妙辰點了點頭,趙池接著說:「要請妙辰法師走一趟八角寺,務必在移靈法會前一天,秘密將禪師遺體起出入殮,法會只能看見莊嚴的棺柩與佛門幢幡。」

妙辰以欽佩的眼光回他說:「我一定將這事辦妥。」

趙池又問妙辰說:「奚斤老將軍主祭應該是適當人選,不過妳覺得罽賓沙門師賢的聲望足夠領眾嗎?」

妙辰笑著說:「我覺得前大涼閑豫寺住持,現為彌陀寺住持的道明法師更有名望,要恭請太子親自邀約,且是隆重、大陣仗的赴彌陀寺邀請。」

太子晃笑笑說:「我明白了!如此更能抬高法師聲望。」

游雅急著對妙辰說:「兩百位護法僧呢?右昭儀給大孚靈鷲寺住持的信由誰送呢?」他覺得這封信事關重大,不能隨便找個傳令兵為之。

樓可廷了解他的意思,他轉頭對王勤說:「你帶幾個高手秘密跑一趟五台山。」王勤拱手恭敬領命,妙辰對王勤說:「右昭儀的信,我明日午時前給你。」

趙池環視與會者一眼說:「最重要的事情還沒結論,『白足禪師』的遺體將移靈何處?」

游雅習慣性地揉了下膝蓋說:「往北必經過皇城外,安全有顧慮;西郊有郊天壇,壇西有西苑,東郊有東苑,苑內有太祖廟,皆甚為不妥,只有往南。」

妙辰考慮了一下說:「南郊永寧寺如何?我初到京城時,曾經在永寧寺不遠的『妙音禪院』安單數個月,才以女官身分入宮,永寧寺夠大,也是個清靜的道場。」

樓可廷點頭同意說:「我會去查看,如果確定安置供奉於永寧寺,再請趙池規劃移靈路線。」  

想必亥時已過,游雅與趙池需由王勤引導出皇宮,妙辰也不能久留,樓可廷正想回東宮中郎將官邸,太子晃把他叫住。議事廳內只剩下太子與樓可廷,太子面帶憂傷的問:「玄高師父的遺體還沒消息嗎?」

樓可廷抱拳說:「屬下失職,目前毫無線索。」他補充了一句:「恐怕只有崔司徒及其近身侍衛劉賀知道。」

太子臉色沉了下來,他接著問:「與師父同時入獄的慧崇法師遺體呢?」

樓可廷說:「具趙池得來的消息,慧崇法師在獄中圓寂後,遺體就是送到城郊永寧寺荼毗,且安置於寺內的『七寶塔』中。」他補充說:「這也是內侯官探子至天牢打聽出來的。」

太子思索一下說:「崔司徒說的應該沒錯,慧崇法師不是他殺的,否則不會如此粗糙的留下證據。」

樓可廷一邊想,一邊喃喃說道:「天牢在萬年城的東南角,永寧寺在城外南郊,有其地緣關係,推斷玄高法師的遺體,或許被棄置在天牢附近,一間不知名的寺廟。」

離開議事廳已是子時初,上元節只剩兩天了,一輪似圓未圓的明月,高掛在星斗之間,他嘆了口氣,心想隔幾日該跑一趟這永寧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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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萬年城的上元節少不得熱鬧,比不上長安的上元節,那麼九衢通明,火樹銀花,胡琴伎樂,花魁爭豔,這武州河畔還是一片燈海,點綴著花榭雲堂,霞閣遊舫,令人流連忘返。

樓可廷哪兒都不去,一壺玉瓷汾釀已喝了大半,半醉半醒之間,看著赤裸的玉芙蓉披著薄紗,繞著燒得橙紅的暖爐起舞,無琴蕭伴奏下,又是舞著那段要命的《散花》。

「我可是請舞姬教了我好幾天,你卻連個喝采也沒有,等你清醒時再跳吧!」玉芙蓉停下舞步笑罵道,其實她自己也喝了快半壺。

樓可廷站了起來,三步做兩步衝了過去,抱起薄紗已掉在地上的女人,兩人很快的滾落在床上,外面漫天的花火,已是另一個時空,眼前只剩兩人交融的宇宙。

玉芙蓉衣服也沒穿,如漫步雲端般的走回圓桌,為兩人各倒一杯汾酒,端回凌亂的床榻邊,遞給坐在床邊的男人一杯後,慵懶的鑽到男人的懷中。

「上次來我這裡應該是一個多月前吧?為何每次在我『寢宮』都懶得穿衣服呢?」樓可廷一面愛撫她毫無贅肉的小腹,一面問道。

女人輕嘆一聲說:「這叫解脫,心無恐懼、毫無牽掛的解脫。」

她喝口酒繼續說:「幹我這行,刀口舔血,無時無刻不是危機,連睡覺都要抱著寶劍。以今晚為例,我手上至少有十幾條線在調查,任一條線如果做實,都足以滿門抄斬。」樓可廷憐惜的吻了她的額頭。

玉芙蓉裝作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我家男人居然跟左、右昭儀都有段舊情。」

樓可廷沒好氣的說:「妳們內侯官真是無所不在呀!」

他喝了一口酒說:「我在長城烽火台巧遇左昭儀時,她才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不想她還記得我。」

玉芙蓉也喝了一口酒說:「現在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不過女兒被一位赫連貴人領養了!問題出在那個皇子,他將來會是個麻煩,現在已有人在背後支持他,你還是不要蹚這池渾水。」

她捏了男人大腿一把說:「你與她身邊的巫婆還蠻投緣的呢!」

樓可廷又無奈的說:「妳說得好像當天也在場似的!」

她哼一聲說:「你忙著與美女搭訕,怎麼會注意到赫連皇后身旁的女官?」

樓可廷呵呵笑道:「皇后可是我老長官的寶貝女兒,忘了找她敘舊。」男人大腿立馬又一陣痛。

玉芙蓉不懷好意地說:「至於那個匈奴女人,你們在大孚靈鷲寺已經敘舊了吧?她可是隻狐狸,九尾狐狸。」

樓可廷倒是正經的說:「右昭儀沮渠氏是虔誠的佛教徒,對此次移靈很使力,貼身女官妙辰原來是姑臧來的比丘尼,可成為我與後宮間的渠道,也能為我暗中聯絡京都的佛寺與沙門。」

玉芙蓉又喝了口酒說:「沮渠氏太得意忘形了!她忘了那匹一直躲在陰影中的狼,這次她踩到了狼的尾巴。」

她思索了一下說:「在京城,太子太過依賴陽平王杜超,杜超被刺殺身亡後,京城中明著還未重建人脈,暗著也無自己的諜網,趙池這一個多月來做得不錯,不過只能針對官宦貴冑,佛教界確實需要有人,我會找人對女侍中妙辰的來歷調查一下。」

樓可廷挪揄的說:「職業病可珍重!」男人大腿又一陣痛,不過這次被捏的位置往上移了幾分。

二更的梆鑼聲已漸接近,玉芙蓉喃喃的說:「古弼家的彭氏倒是個好女巫,認識娣門艾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有需要時可找她幫忙。你喜歡她嗎?不過別忘了,她可是殺手密探這一行中的翹楚,如果有負於她會死像難看。」

接著打了個大呵欠,樓可廷輕輕的接過她手中的酒杯,將她扶到身側躺好,蓋上錦被,靜靜的看著心愛的女人進入夢鄉。

*********

聖旨與諭令果然在上元節隔一天頒布下來,掌管全國佛教事務的「監福曹」,已將「道人統」法果法師之移靈日,訂於元月二十三日,骨灰與舍利將由京城內的長慶寺出發,經過皇城受百官祭拜,隨後移靈至方山思遠佛寺,主祭師為太子晃,由「大統」法達法師領眾。

而白足禪師的移靈時間未訂,東宮內侍長游雅已經與監福曹協商,白足禪師的移靈由東宫與佛教界處理,監福曹將不參與相關事務,游雅向太子稟報時說:「監福曹隸屬朝廷,白足禪師並非僧官,此外也可能受到崔氏的壓力,故監福曹不便介入此民間佛教法會。」

太子晃皺了下眉頭說:「聖旨明白指示我全權督導所有移靈事宜,我也可下一道諭令,逼得監福曹無法置身事外。」

趙池則勸太子說:「依照我們先前的討論,我已經擬定一份移靈法會的計畫草案,故最好由東宮主導,監福曹的加入只會打亂我們的步調,目前只等禪師的安葬地點確定,整個計畫書即可完成。」

樓可廷有點哽咽的說:「我是白足禪師少數的俗家弟子之一,會盡全力覓得禪師遺體安奉之處,且全程扶靈。」他深吸了一口氣穩定思緒後說:「這次陛下令右昭儀沮渠氏全力協助移靈事宜,聯絡諸山長老伸出援手,有東宮及佛門的全力協辦,應該能順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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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正濃,出了城南的廣化門,馬蹄踩入近半尺高的雪中,舉步維艱,不過今日朔風趨緩,冬陽下還是有不少人出城辦事,樓可廷與妙辰牽著馬,混在人車中緩步前行,妙辰對永寧寺並不陌生,已末近午時分即來到南郊永寧寺的山門。

說明來意後,知客僧引導他們到知客室稍坐,其實太子手諭已在兩日前送達。不久來了一位中年執事僧,恭敬的對兩人說:「小僧惠參,住持曇弘法師請兩位施主共進午齋。」隨後引領兩人經過依山坡而建的長迴廊,來到莊嚴的大日覺王殿,惠參呼班下,三人恭敬的向毗盧遮那佛禮拜。

突聞一聲宏亮的佛號響起,臉色微紅、中等身材的曇弘法師在一位高齡長老陪伴下,走入不算大的佛殿中,樓可廷與妙辰立即從蒲團上起身,向曇弘法師合十問訊,曇弘法師微笑的說:「雪地難行,兩位施主辛苦了!」妙辰恭敬的說:「法師有所不知,弟子本是出家的比丘尼,在河西涼國曾經是曇無懺禪師的坐下弟子,隨涼國子民遷來魏京期間,也曾安單於永寧寺。」

住持身旁的長老無嗔點頭道:「當時確有一批涼國僧尼來本寺安單,同時也帶來不少曇無懺禪師編譯的佛典。」

妙辰又接著說:「弟子目前為右昭儀沮渠氏的女侍中,此次承皇上與右昭儀的諭令,來貴寺協商白足禪師的移靈事宜,這位是東宮羽林中郎將樓可廷,他則是受太子之命,處裡本移靈事宜。」

樓可廷立即抱拳說:「末將是皈依白足禪師的俗家弟子,法號悟元。」

曇弘法師以驚愕又敬佩的表情說:「惠始大師一生收徒不多,能被禪師收為座下弟子,又是當朝武將,絕無僅有,老衲怠慢了!」

樓可廷心知禪師在佛教界的地位,曇弘法師的反應並不意外,不過還是謙卑的說:「弟子承蒙禪師開導與教誨多年,然俗事纏身,經常連誦經參禪的時間都沒有,有辱師門。」

無嗔長老搖頭微笑地說:「佛陀也是在體悟人間八苦才悟道成佛,大圓鏡智在心中,不在經典文字相,想必將軍更能達到福慧雙修的境地。」

樓可廷合十向無嗔長老感恩,隨後轉向曇弘法師說:「白足禪師能得此寶地安息,應無遺憾,貴寺占地寬廣,應該也能容納千百位送靈信徒,不知法師與長老是否同意禪師移靈於此?」

曇弘法師嚴肅的說:「能迎惠始大師遺體於此,是何等殊勝因緣,敝寺將以盛大法會恭迎大師。」

無嗔長老沉思片刻說:「具聞大師圓寂後肉身數月不壞,故並未荼毗,安葬於地穴。如果此次還是不再荼毗,我們會在『七寶塔』旁另造墓園,立碑銘誌,以供信眾憑弔敬拜。」

樓可廷面露感激之情說:「聖旨諭令二月十五以前,佛教僧侶沙門遺體需移出京城,故時間極為緊迫,籌備事宜千頭萬緒,還需要與京城八角寺協調,修造墓園與立碑銘誌,恐怕耽誤不得。」

曇弘法師轉向執事僧惠參法師說:「午齋後,你與兩位朝廷使臣商談細節,並依佛曆擇日舉行移靈法會。」

兩人午齋之後,商請惠參法師領路,到『七寶塔』參拜慧崇法師,並勘查可能闢為墓園的山坡地。

在離開前,樓可廷問惠參法師:「這附近是否有刻碑文的師傅?我想去尋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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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寺往東是柴胡山,聽惠參法師說,過了柴胡山往北就是天牢,樓可廷心想或許在柴胡山一帶,能尋得玄高法師遺體。

山南的步道積雪不多,兩人一前一後,不急不緩的騎著馬,往惠參法師指的方向而去,妙辰說對附近較熟,故騎在前面領路,她也沒回頭,只是帶著憂傷語氣說:「剛才在『七寶塔』參拜慧崇法師遺體時,禁不住想哭,慧崇法師對曇無懺禪師極為崇拜,捨棄張掖名剎住持不做,帶領十幾位弟子來姑臧,皈依曇無懺禪師,自己承擔譯經院筆受。」

樓可廷直覺的問:「妳與慧崇法師熟識嗎?」

妙辰點頭說:「我一直跟著李王后,從她還是沮渠牧犍的夫人時,就隨伴她讀經、禮佛、禪定,後被派到普淨寺承擔執事,慧崇法師偶爾會去拜訪李后。」

她補充說:「來到京城之後,右昭儀也經常恭請法師開示,向他請益。」

樓可廷嘆息的說:「我似乎在竇融臺的尹台寺見過一面,稱他為曇無懺禪師的傳承人,當之無愧,一位佛學大師就這樣遇害了!成了政爭下的犧牲品。」

穿過一片濃密的松林,即可聞敲打磨石的聲音此起彼落,想必石碑師傅的工坊已離此不遠,惠參法師說吳師傅手下有兩位雕刻工,在柴胡山下的採石場,還有四、五位柔然人負責開採石材。

來到石碑工坊的木門前下了馬,兩人繫好馬繩之後,正要走入不太寬敞的工坊時,一位七、八歲的孩童攔在他們面前,大聲說道:「我祖父說陌生人不得入內。」樓可廷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和藹地說:「小兄弟,我找吳岳吳師傅,可否轉告一聲?」

正在工作的石刻師抬起頭來,看了他們一眼,又瞄了一下門外的兩匹馬,對著孩童喝道:「二郎!去告訴師傅,有官家的人來了!」

這讓樓可廷禁不住好奇,他與妙辰皆著便服,為何石刻師會知道他們來自官府?他也回頭望了自己的「踏雪烏駒」一眼,終於知道了,因為他坐騎的馬鞍下繫著一塊金色令牌,且他們不是第一個來訪的官員。

不久,一位禿頭白鬚的五旬長者牽著孩童,出現在他們面前,後面跟著一位中年大漢,長者拱手問道:「兩位可是要找老夫?」

樓可廷也拱手回道:「我們剛從永寧寺過來,惠參法師指引我們來此,想必您是吳師傅吧?」

長者一聽到是惠參法師引薦的,忙笑著說:「老朽吳岳!想必兩位要訂個墓碑吧?」

妙辰立即皺著眉頭說:「不!是座石碑,供佛門信徒憑弔供奉的石碑。」

吳岳一臉歉意的說:「訴我無禮,夫人請勿見怪。」

妙辰正想辯駁說她不是甚麼「夫人」,樓可廷忙接著說:「是為我的皈依師父『白足禪師』立碑。」

站在吳岳身後的中年大漢,本來還專注的看著門外的「踏雪烏駒」,一聽到「白足禪師」立即驚訝的望著樓可廷說:「禪師的遺體不是安葬在八角寺的八角塔嗎?」

妙辰輕嘆一聲說:「奉皇帝諭令,必須在二月中旬之前移靈至京城外。」

中年大漢瞪著大眼說:「為什麼?」

樓可廷有點被他的劇烈反應嚇到,此時反而是妙辰盯著中年大漢看,突然脫口而出:「玄勇!是你嗎?」不知何時,妙辰的雙眼已含著淚。

這下子反而是中年大漢被嚇到,望著激動的妙辰片刻,已顫抖的聲音問:「妳是妙辰?妳是妙辰!」不自覺的熱淚盈眶,伸出雙手興奮的握著妙辰的雙臂。  

妙辰激動的說:「師父地下有知,讓他兩位弟子在此重逢。」

樓可廷也仔細的看了中年大漢一眼,雖然是帶髮的俗家相,不過確實是武僧玄勇法師沒錯,一晃也過十年了,在酒泉外胡陽道狙殺沮渠菩提時,他們可是戰友。他忙著自我介紹:「我是樓可廷,十年前我還是奉令尋找舍利的參軍。」

玄勇轉而緊握樓可廷的手說:「我記得你。」

吳岳見眾人的一幕久別重逢,忙乾咳一聲說:「他鄉遇故知,可喜可賀,不過我們是否先談正事再說?」

吳岳叫那位石刻師暫時休息一下,隨即領眾人到後院的茶亭,小童俐落的幫他們煮茶,樓可廷望著吳岳神采奕奕的雙眼說:「想必吳師傅已同意承接刻此石碑的工作,明日我會請東宮內侍長游雅親自來一趟,與你討論碑文。」大家邊喝茶邊談白足禪師的軼事。

冬日晝短,日以西斜,吳岳對玄勇說:「慕容老弟,你可先回家,弟妹剛生娃娃不久,回去陪她吧!明天你來上工時,游雅會告訴你該如何做。」

吳岳皺了下眉頭說:「時間僅剩不到二十天,勢必我們兩位師傅都不得閒,恐怕要日夜趕工了!不過白足禪師是已種羅漢果的高僧,這福田可是得來不易。」

玄勇的俗家姓名是慕容勇,此地知道他法號的,大概只有他老婆了!他想了想,覺得這時突然帶客人回家也不妥,便起身向兩人告辭,並笑著對樓可廷與妙辰說:「改日來驗收碑文時,再帶兩位故友去寒舍。」

妙辰望著昔日師兄的背影,不覺又紅了眼眶,身處在此動盪的年代,已皈依三寶的他,恐怕無法置身事外,她不能讓這位精通佛理、文武雙全的師兄,繼續埋沒在這石碑裡。

*********

元月乙丑雲開日出時,「道人統」法果法師之骨灰與舍利恭敬的置於白玉骨灰罈中,以舍利塔外形的金鑾,被恭敬的移出長慶寺七級舍利塔,經過太子晃為主祭師的莊嚴法會後,在佛教幢幡引道、高僧誦經下,繞行皇城一圈,隨後出玄武門,緩慢的來到方山下。

思遠佛寺蓋在方山上的台地,從山下往上眺望,即可見高聳的七層法雲塔,突出在一遍參天古木間,這是座木造的方形樓閣式佛塔。入了山門,沿著蜿蜒山道來到佛寺入口的「離垢門」,一群身著黃色僧袍的比丘尼夾道恭迎,眾人手提竹籃,籃中裝滿黃菊,當載有法果法師的金鑾、太子杖儀隊及移靈信眾經過時,比丘尼口唸無量壽佛,向金鑾與移靈會眾灑出黃菊,隊伍踏著鋪地黃菊行至前庭彌勒佛前,四十九位長老與法師身著棕黃色袈裟,於手持法杖的紅衣方丈帶領下,整齊的誦經相迎。

「道人統」法果法師之白玉骨灰罈,被隆重的安奉於法雲塔中,法會圓滿之後,佛寺在菩提廣場上搭棚奉茶,而皇室與王爺則安排在蓮華廳奉齋飯。由於河西王沮渠牧犍還是虔誠的佛教徒,與王妃拓拔氏騎著馬,從皇城迎曦門口就跟上隊伍,一路來到思遠佛寺,隨從中包括拓拔氏的兩位女兒、貼身女侍,以及沮渠牧犍的兩位侄兒沮渠祖越及沮渠萬年。

「哥!許久不見了!」右昭儀沮渠氏走過來,向親哥哥及嫂子打招呼。

沮渠牧犍見到妹妹,覺得有些尷尬,因為當時是半強迫的將母后的心尖肉割愛,嫁到魏宮來的,到頭來還是變成亡國奴,他站起來握著妹妹的手說:「巴秦!離上次相聚怕是五年多了吧?我沒受到允許是無法進宮的,這次也是透過『監福曹』向朝廷奏請放行,才能參加這次法會。」她的嫂子拓拔氏是皇上的妹妹武威公主,看都不看她一眼,帶著兩個女兒只顧著吃齋飯。

巴秦眼眶泛紅的說:「哥!不必擔心我,陛下待我很好,也特許我到皇家佛寺參拜,已經很滿足了。」她關心的望著沮渠牧犍說:「倒是你身處魏都,凡事小心為是,我雖身為右昭儀,不過後宮循例不干政,我照顧不到你們。」

沮渠牧犍一方面覺得這個妹妹長大了,一方面感覺她意有所指,困惑的望著妹妹。

巴秦潛意識的望了鄰座的嫂子拓拔氏一眼,手指沾酒在桌上寫了兩個字「玄高」,沮渠牧犍微微點頭,握著妹妹的手說:「不必擔心哥哥,我會謹慎行事。」

突然沮渠萬年跑進蓮華廳,緊張的說:「出事了!」

眾人趕忙衝出蓮華廳,遠遠見到沮渠祖越趴在石桌上,沮渠牧犍急叫人將他扶下,平躺在雲杉下的草地上,探了一下氣息與脈搏,嘆了口氣說:「他死了!   」

陪著右昭儀來的妙辰急令身旁的內侍,立馬通知護駕世子的羽林軍噢樓可廷,維持周圍的秩序,同時傳世子御醫移駕看診。

古弼的寵妾彭氏當時也在廳內用齋飯,她也帶著幾分好奇,跟著走出蓮華廳,來到雲杉樹下,她對沮渠牧犍與右昭儀說:「讓我看看吧!   」

還在皇室廂房陪伴世子的樓可廷,也領著羽林軍及御醫來到現場。

御醫請宮人脫去死者外衣,審視死者全身,包括五官、手指、腳趾與頭頸部,看不出甚麼傷痕,不過手指感覺過於僵硬,口部微開,嘴唇青黑,一個才死不到半個時辰的人,不該有此現象。他抬頭問道:「這位官爺用過午齋嗎?」

沮渠萬年忙回道:「沮渠祖越在法雲塔法會時,即對我說身感不適,來此途中履步蹣跚,我扶他坐在院裡古杉下的石凳子上,還未來得及進齋堂。」

御醫思索片刻後,對協助的宮人說:「搬開他的嘴與雙眼,我瞧一瞧!   」

彭氏此時也湊過來蹲下身子看,突然大聲爆出一句:「中毒!   」

御醫嘆氣點了點頭:「極劇烈的蛇毒。」

御醫直接坦開死者的胸膛,整個胸腔是內陷的,顯然死者已吸不進最後一口氣。

彭氏看了身旁的樓可廷一眼說:「這是高手所為,讓我想想!   」她的思路有別於御醫或武士,她想著如果這次暗殺是她所為,她會怎麼做?

樓可廷身經百戰,他望著陷入思考的彭氏,喃喃的說:「今天進了思遠佛寺,最混亂的時候是哪裡?夾道恭迎的比丘尼,漫天黃菊落滿地……」彭氏禁不住叫道:「銀針!   」

彭氏重新細細的審視暴露在衣領外的頭頸部,終於在後腦督脈的風府穴上,發現一個藏在毛髮下的針孔,一個青黑色的孔,黑紋已由中心外散。

樓可廷拉著彭氏起身,牽手帶著她離開現場,邊走邊說:「往下的事交給該出來善後的人,你與古將軍盡快下山,我會派五名高手護駕。」彭氏愣了一下,立刻領悟過來,因為兇手或同黨極可能還在現場,確認自己的任務達成,此時見彭氏猜穿其手法,將可能殺彭氏滅口。

樓可廷陪伴彭氏走回蓮華廳之後,即走回皇家廂房,準備與太子會報剛才發生的不幸事件,突然一位宮中女侍靠近他,迅速地遞給他一個條子,輕聲地說:「玉女官的訊息。」隨即混入人群中。他走到廊下無人處打開一閱,上頭寫道:「勿蹚沮渠家的渾水。   勿牽女巫的手!」紙角畫了一朵芙蓉,他搖了搖頭輕笑道:「妳還真是無所不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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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足禪師的移靈法會已訂在二月初八佛陀出家日,本預定在二月十五佛陀入涅槃日,然受到崔黨官僚與道教諸長的反對,因當日為二月十五太上老君生辰,寇天師將於太一神壇開壇,舉行三皇天宮法會。

二月初的京城仍浸潤在寒氣與風雪中,樓可廷與游雅為首,一行十來人來到永寧寺,白足禪師的墓園最後決定建在寺後的山丘上,迎向西方的墓陵下,是一片寬闊的草原,足夠聚集千百位信眾。在寺中僧人趕工下,墓園已經大致有個輪廓,墓碑將會以碑文呈現,細節部分由游雅帶來的幕僚,與永寧寺的僧團協同處理。來自五台山大孚靈鷲寺的兩百位武僧,也已經陸續抵達,安單於寺中,這部分獲得右昭儀沮渠氏的大力協助,妙辰居中協調,總算順利達成任務。樓可廷讓游雅承擔後續的籌備工作,與妙辰騎著馬往吳師傅的石碑工坊而去。

離移靈不到五天了,吳師傅與慕容勇正在做最後的修飾,一塊來自恆山落羽谷的青石上,已經工整的刻著秦篆碑文,吳岳笑著對樓可廷說:「後天過午時分,我們會運到永寧寺,不會誤事的。」

樓可廷以粗造的持刀之手輕撫碑文,還隱約記得數年前在終南山清涼禪寺,與禪師一起默默跪在古塔前,禮拜尋回的佛骨舍利,感受師父那真空無漏,卻慈悲濟世的心懷,此超脫羅漢修為的菩提心,已如碑文般深刻在他心中。

慕容勇拍了拍樓可廷的臂膀說:「肉身圓寂,法身常在,即使貴為阿難陀,也只能看著佛陀入無餘涅槃。」

妙辰遞給吳岳一個沉沉的錦囊說:「這是右昭儀沮渠氏供養白足禪師法身的一點心意。」吳岳本拒收此酬勞,不過看了還在磨碑緣的石刻師一眼,心想這是三人日夜趕工的成果,他還是收下了。

慕容勇望著樓可廷與妙辰說:「到我家用個午膳吧!也藉此認識一下拙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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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腳下的木造精緻小居,今天多了兩位貴客,白玉芝張羅了一桌滿室菜香的「盛宴」,從梅花樹下挖出埋了五年的龍涎酒,她並不認識樓可廷與妙辰,不過昨晚慕容勇已經將他們的來歷,簡要的告訴她,她知道樓可廷是白足禪師少數的俗家弟子之一,而妙辰與昔日的玄勇師出同門,皆為曇無懺禪師的弟子,基於曇無懺禪師與無相禪師的深厚道友情誼,白玉芝與妙辰也有一點淵源。

酒過三巡,內室傳來娃兒的哭聲,白玉芝俐落的卸下圍裙,走入內室,慕容勇陪禮笑道:「我家小夥子餓了!玉芝需要去餵奶,三個月大的小娃兒很可愛,不過照顧起來很費神,難為她了!   」

妙辰聽到嬰兒聲,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愉悅,她微笑著說:「你倆其實也無損入我佛門的初衷,不經歷生的喜悅,何來對身心安樂的感恩?」

妙辰又與慕容勇聊到大涼李后的情況,李后在七年前死於酒泉,很可能是後來的王后拓拔氏派人殺的,拓拔氏本身沒有殺手,應該是她請求皇兄拓拔燾,派外侯官的魅影執行的,她的母后尹夫人則逃至伊吾,與孫子李寶會合。

樓可廷並未細聽他們的談話,手上握著喝了一半的酒杯陷入沉思,他突然問慕容勇說:「你知道數天前在方山思遠佛寺發生的事嗎?」

慕容勇想了片刻說:「永寧寺執事僧惠參法師是我摯友,他前天來石碑工坊時,有大略提到,只說沮渠牧犍的侄兒沮渠祖越被殺了!   」

樓可廷點點頭說:「我當時也在現場,是被銀針暗殺的。」接著他把杯中未喝完的酒一飲而盡,接著說:「我思前想後,不論是陛下令內侯官下的手,還是崔浩的黑羽殺手所為,警告的意味濃厚,因為當天太子與河西王沮渠牧犍都參與移靈,這兩位如遇害,其政治意義遠大於沮渠祖越,如果要打擊佛門,幾位高僧應該是好目標,我懷疑有第三隻黑手。」

慕容勇敬畏的說:「你是否知道打從上元節之後,京城民間流傳一個傳說,有多人在破曉時分,見到身著郁多羅僧七條衣的白足禪師,手持齊眉桃心杖,赤腳走在朱雀大道的雪地上,城防將士還未回神過來,白足禪師的身影已出了城南的廣化門。」

他又接著說:「據來永寧寺參拜的信眾說,有人特意快馬將此事急傳至長安,故由長安啟程來瞻仰禪師的佛弟子,可能會陸續抵達,故這已是全國性的法會,也是個深入民心的法會。」                                                            

樓可廷鎮定的說:「我擔心白足禪師的移靈,是否會發生更大的事,不過陛下欲鞏固太子地位,他不會讓此移靈法會再上演悲劇。」

妙辰也握拳打在桌上說:「舉國哀悼的法會,不論是崔浩、寇天師或其他勢力,皆不能將此法會當一場豪賭。」

白玉芝理了一下裙子走回餐桌,顯然小嬰兒已經睡了,她沉思片刻後說:「我總覺得方山思遠佛寺的暗殺事件,不是出於拓拔燾或崔浩之手,因為沮渠祖越的死,兩者皆得不到好處。」

她那靈動明眸接著轉到妙辰身上說:「這幕後有隻黑手,目標恐怕不是太子或河西王,妳務必想盡一切方法,阻止右昭儀沮渠氏親臨移靈法會。」

樓可廷有點驚訝的看了一眼白玉芝,慕容勇有點尷尬的說:「剛才沒詳細的向兩位介紹拙荊,她未還俗前是高僧無相禪師的關門弟子,她玄學與無塵心法已達上乘境界。」  

樓可廷更是一陣錯愕,這京城居然是臥虎藏龍之地,而妙辰則佩服的握白玉芝手說:「師妹的即時出現,讓我們多了一位令敵人畏懼的幫手。」

白玉芝紅著臉說:「我幫不上忙,別忘了我有個三個月大的寶貝。」

妙辰則笑著說:「師妹也別忘了,我身在後宮,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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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甲辰煞南,日出時分已過,陰霾的冬日酷寒下,從京城八角寺到城南廣化門,沿途密密麻麻佔滿了佛門信眾,卻鴨雀無聲,只偶而聽得到信徒低聲念著往生咒或大悲咒,每十步距離,就有一位手持齊眉棍的武僧,將信眾與車道隔開。

辰時末,移靈隊伍終於出現在朱雀門,由二十四位來自五台山大孚靈鷲寺的高僧,手執幢幡前導,坐在軟轎上的奚斤老將軍與隨從緊跟在後,隨後是外披紅色僧伽黎,內著黃色七條衣的道明法師,率領著永安寺與八角寺一百零八位比丘,引導一具牛車上的棺木離開京城,禪師長期駐錫虎丘寺,故關門弟子樓可廷與虎丘寺方丈、高僧含淚扶靈。

建在外郭城牆上的廣化門已然在望,突然!不知是誰發出第一聲哀號,瞬間如白衣滴墨般渲染開來,頓時哭聲瀰漫整個京城,打從心靈深處的悲痛,已不是一曲悲歌所能形容,奚斤老將軍深受震撼,早已老淚縱橫,身著素衣的太子晃更是百感交集,淚濕衣襟。樓可廷好像預知會有這種場面,倒是一臉嚴肅與鎮定。

移靈隊伍依序出了廣化門,往山丘上的永寧寺進發,出了城門,樓可廷似乎有所感應,快速回頭望向五丈高的城樓,一道破雲而出的陽光,正照著佇立在城樓上,虔誠瞻仰著禪師靈柩離去的皇帝拓拔燾,陪侍在側的是身著素衣的右昭儀沮渠氏,樓可廷此時才放下心頭沉重的石頭,本是一場佛門劫難,總算是莊嚴殊勝的收場。

在這事上,他發現自己低估了沮渠氏的能耐,不過後宮之險惡,不亞於殺戮戰場,過於嶄露鋒芒的結果,往往是悲劇收場,尤其是沮渠家族已是刀俎魚肉,而真正能掌生殺大權的,只有皇帝一人,相信沮渠氏應是心知肚明,基於此次沮渠氏對佛門高僧的無畏佈施,樓可廷衷心祈求這位匈奴美人能安度爾後的難關。

[第四章     晚涼蕭瑟]

樓可廷護衛太子早朝回來,剛要跨入東宮南面的崇孝門,羽林軍校尉已趨前恭敬的稟報,靖安門外有兩位婦人求見,樓可廷皺了下眉頭,因為下月中旬,太子要代陛下巡察北境六鎮,許多相關的事務等著他去辦,不過他倒是有些好奇,會是誰來找他。

走出靖安門,他愣住了!一輛沾滿塵土的馬車,停在宮牆邊的榆樹下,車旁站著他已八年未見的丈母娘沙二娘,陪在她身旁的是沙家的隴西執事陸萍,以及長安「遠服坊」美艷的總管艾拉。身著盛裝武官軍服的樓可廷快步趨前,恭敬的拱手向岳母問安,沙二娘已忍到極點,一時終於崩潰了!抱著樓可廷痛哭失聲,跟著出來的校尉見狀,立馬反身奔回東宮回報,樓可廷一臉困惑,陸萍哀戚的說:「沙柔往生了!」

樓可廷扶著幾乎站不穩的沙二娘,強忍著淚水,請艾拉協助攙扶著沙二娘上了馬車,此時趙池帶著兩位下屬跑出了靖安門,樓可廷方寸已亂,只問了來到跟前的趙池:「如何安置她們才好?」

趙池沉思片刻說:「沙二娘的身分特殊,不能入住旅店,將軍有信得過的官家嗎?」

樓可廷幾乎不假思索的說:「古弼將軍府,你領著幾位親信,帶她們去將軍府找彭夫人。」說著從腰間卸下一塊令牌,交給趙池。

趙池收好令牌後,快步走回東宮,樓可廷問陸萍:「沙家在京城有據點嗎?」

陸萍搖搖頭說:「沒有,這裡丟個石子都會砸到一個殺手或密探,還輪不到沙家出手。商賈也被朝廷重臣壟斷,在此開商號很難生存。」

兩人一時無語,車內已未傳出哭泣聲,想必沙二娘的情緒已平靜許多,一陣馬蹄聲傳來,換下官服的趙池牽著馬,領著五位騎馬的勁裝大漢,由東宮側門方向走來,樓可廷對陸萍說:「妳放心,將軍府彭夫人曾經是沙柔的主子,會妥善安排妳們暫住,晚上戌時左右會去找妳們。」

目送沙二娘等人的馬車離去,樓可廷百感交集,原先以為只要專注於這兩個月太子巡防就好,不想沙家傳來噩耗,沙柔中箭在地上翻滾哀號的景象,不由得重現在腦海中。校尉走到他身旁輕聲說:「啟稟將軍!太子與太子太保還等著您去議事。」

樓可廷深深的嘆口氣,快步走回東宮,感覺賀蘭山下的飲汗城如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不知沙柔的墓塚是否白雪已融。

*********

古弼的書房內燃著艾拉帶來的西域茴香,氣氛凝重,樓可廷剛來到書房門口,聽到彭氏正在問陸萍:「沙二娘好些了嗎?晚膳吃了嗎?」陸萍行了個萬福道:「喝過御醫開的湯藥,已經沉沉的睡了!   」她嘆了口氣說:「二娘還是自責當時不該同意沙柔去唐述窟,應該由她自己陪樓將軍去。」

眾人見樓可廷踏進書房,也不再說下去,待大家都在泡茶的座墊上坐定後,樓可廷問道:「二娘大可不需車馬勞頓,找個人帶口信給我即可。」

陸萍搖搖頭說:「沙柔的死對她是個沉重的打擊,情緒一直極為消沉,大娘不得不召集沙家長老與堂主會議,決議將沙家暗殺組織交由沙廻雪主持,沙廻雪是沙大娘的女兒,她已掌管河西堂多年。」

她取出綉花手巾擦了擦眼角接著說:「大娘建議讓二娘暫時離開沙家溝,二娘希望來找你,她說在你身上,還可看到一絲烏洛的影子,二娘對你師傅用情極深。」兩行熱淚又奪眶而出,艾拉忙走過去抱著她低聲安慰。

彭氏也禁不住拿出絹帕拭淚,望著窗外晚風月色下盛開的杏花,暗嘆昔日才智無雙、殺伐果斷的殺手組織首腦,也敵不過人間八苦,她喃喃說道:「二娘的身子恐怕需調養一段時日。」隨著轉頭問低頭不語的樓可廷:「可廷!你有何打算?」

樓可廷頓時回神過來,一時也答不上來,艾拉還抱著陸萍,抬頭瞪了對面的男人一眼,不耐煩的說:「樓大將軍!你要讓丈母娘無家可歸,街頭行乞嗎?還是到廟裡當道姑?」

彭氏調侃的說:「身為當朝正四品羽林中郎將,在京城有個將軍宅院應該不為過吧?總不能一直單身住在東宮的官邸。」

樓可廷是有點錯愕,因為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突然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他這隻呆頭鵝有時不點不醒,我早就告訴他,年近四十還沒個家,不是沒錢就是有病!」

見到走進來的勁裝女子,樓可廷差點沒昏過去,此時玉芙蓉正目不轉睛的瞪著他,當然書房內的其他女人也正疑惑的看著她,先是艾拉回神過來,嬌聲的望著她說:「芙蓉姊!好久不見,您還真會挑時間來。」  

玉芙蓉環視了一圈說:「在座的都是同行,應該不必客套了吧?倒是彭姊很不夠朋友,也不通知我,來探望一下可廷的丈母娘,咱們密探殺手圈內的老大姊。」

陸萍沒跟內侯官交過手,與玉芙蓉並不相識,還是對玉芙蓉投以懷疑的眼光,彭氏忙說道:「難得內候官左巡察史大駕光臨,臨時無茶無酒相待,只有怠慢了!」

玉芙蓉自己找了個墊子坐下來,對著有點不知所措的樓可廷說:「你怎麼不問我為何不請自來?如何知道你們在此聚會?」

彭氏笑著說:「京城之內,還有內候官不知道的事嗎?我想妳的『黑狐』已經從長安一路跟來了!」

玉芙蓉輕笑一聲,望著燈火下明豔依舊的艾拉說:「打從沙二娘住進『遠服坊』,飛鴿傳書已到了我手上,一位殺手組織的掌舵來到天子腳下,如果我還一無所知,明日掉腦袋的應該是我。」

彭氏還是一副笑臉迎著玉芙蓉說:「芙蓉妹今天不是來辦案捉人的吧?」

玉芙蓉先看了陸萍一眼,眼光又回到房內唯一男人的身上,語氣轉為柔和的說:「我今天是來談家務事,小呼延你說,我們相識多久了?」

樓可廷乾咳一聲,望了一眼茶几,真的連茶壺都沒有,只有吞了吞口水說:「我們相識超過十年了!   」接著小聲的補充一句:「在一起六年多了!」

幾個女人聽了表情各異,玉芙蓉深情的望著自己的男人,陸萍一臉呆滯,顯然受到震撼,艾拉似愛似怒的瞪了男人一眼,彭氏則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好像在說:「經過這麼多年,你們終於自己承認了!   」

一時誰也不知該說甚麼,還是女主角先開口說:「彭姊妳應該了解我的處境,如果妳還在大涼『候官』統領允莫的麾下,有可能結婚生子嗎?我與可廷一年相遇不到五次,一條命隨時會被菩薩或玄元真人要回去,我不奢望可廷用八人大轎迎娶,與他拜堂完婚,沙柔與可廷的關係,我早已知道,我不怪可廷。」

許久沒有如此坦白,也顯少暴露她軟弱的一面,這位女強人愈說愈哽咽,樓可廷忍不住站了起來,走到玉芙蓉身旁坐下,因長期握刀而略顯粗造的手,輕輕抱著玉芙蓉微微顫抖的身子。  

自從玉芙蓉意外出現至今,陸萍首次開口說:「樓將軍是我沙家的女婿,玉姑娘不會笨到與沙家作對吧?」

玉芙蓉轉頭正眼看著陸萍說:「陸執事誤會了!如果可廷能有個將軍宅院,在京城有個像樣的家,我只要你們把我看做是家人,只要給我一個能歇腳的廂房,就很滿足了!   」

陸萍聽了之後,心中的怒氣減了幾分,有些軟化的說:「沙二娘是沙柔的親娘,這理當讓她知道,只要她首肯,我們沙家不會有意見,當然也不希望與內候官的巡察史為敵。」

彭氏覺得是該她登場的時候了,她有條不紊說:「家裡多了一個聰慧能幹的姊妹,應該是沙家的福氣,我想這就說定了!我負責去找宅院,艾拉負責督導物品的購置與綜理財務、奴僕的召募與宅第的整修,由陸萍負責。」

玉芙蓉捏了身邊的男人一把說:「這個男人省吃儉用,錢不是問題,我知道他藏在哪裡?」難得逗得幾個女人露出笑容,她接著說:「奴僕的召募由我的親信處理,我可不希望來歷不明的人在將軍府走動。」

彭氏也點頭同意,望著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樓可廷說:「聽說太子下個月將出發北巡邊防,將軍您軍務繁忙,宅第與岳母的事,就放手讓我們幾個女人處理吧!該搬家的時候再通知你,沙二娘與兩位沙家管事就暫住我家,古將軍大概要下個月才回京。」

已是子時初了,見彭氏起身整了一下裙擺,眾人也跟著起身,玉芙蓉趨前握著彭氏的手,眼神中有著無限的感激,兩位昔日對手,今晚才發覺彼此心靈相通,仿如知心相契的多年摯友。

樓可廷還是決定與陸萍、艾拉一起去探望一下沙二娘,本來在移靈法會之後,就想告假去飲汗城沙家溝,不想卻由沙二娘先來找他,帶來沙柔病逝的消息,看來菩薩為凡人鋪的路,是永遠無法臆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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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代魏皇巡察北境六鎮,是崔浩給拓拔燾出的主意,下朝之後,拓拔燾令宗愛召司空長孫道生、宜都王穆壽及太尉張黎至真元宮的花廳議事,拓拔燾還未正式下旨令太子北巡,只是先下了道手諭,故特意找幾位重臣再問問。拓拔燾本欲召古弼一起來,不過想起早朝時沒見到古弼,宗愛回說:「古將軍因隴西有軍情,昨日已離京去長安了!」

「我還是覺得讓太子去漠南似乎不妥,畢竟他還是十七歲的孩子,且太子還在學習如何綜理朝政。」拓拔燾喝了一口巴蜀來的貢茶說。

太尉張黎不以為然的說:「啟稟陛下!我京都離漠南北境不遠,故只需兩個月即可巡防六鎮,且柔然自從敕連可汗病逝後,其子吐賀真繼位,而擁立他的多為主戰派武將與部族,故可能再度犯境,宜以朝廷之威震攝柔然。」太尉張黎和司空長孫道生曾經於數年前共同擊退敕連可汗吳提的來犯。

宜都王穆壽也附和的說:「朝廷政事由我與崔司徒暫代處理,應無大礙。」拓拔燾知道穆壽篤信卦讖卜易,必定知道自己此次忌遠行,不宜陪伴太子去漠南,故自請留在京都輔佐政務,笑了笑又問與柔然交戰多年的長孫司空說:「道生!你覺得呢?」

長孫道生拱手恭敬的回覆:「老臣年事已高,無法輔佐太子前往,不過請恕老臣直言,依我多年與柔然征戰的經驗,『處可汗』吐賀真才剛坐上可汗大位不到一年,還忙於安撫各部族,對我尚無威脅,實不需由太子巡視北境,崔司徒有此建議是否另有原因?」

拓拔燾聽了點點頭,心裡暗自稱許,覺得還是長孫道生說的中肯。他留幾位老臣午膳之後,與皇后赫連氏在淩煙閣茶敘,談些後宮的事務,即來到無極殿內的養氣煉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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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煉丹房的不是道家仙長或天師,而是內候官總管穆衡與外候官總管賀希白,難得兩人一起出現在皇帝面前。閒談幾個案子之後,拓拔燾嘆了一口氣,對著兩位最親近的臣子說:「我有些騎虎難下,崔浩一黨及道教天師的勢力已大到難以駕馭,我別無他求,只希望兩位做到保太子晃平安,我百年後能順利繼位,保我皇朝穩定,無人起兵謀反。」

穆衡望著不到四十歲的皇帝,感覺他比五年前御駕親征大涼時衰老,是因為憂煩操勞,還是過度服用丹藥不得而知,寇天師一心求道,且屢屢為佛教徒請命,不過崔浩就是匹狼,據左、右巡察史近日來的會報,上個月移靈法會上,沮渠祖越遭人暗殺,可能是崔浩手下的黑羽衛所為,不過左巡察史玉芙蓉認為,中常侍宗愛的內廷司也有嫌疑。顯然沮渠祖越是個關鍵,其實連他掌管的內侯官也有殺他的理由。

拓拔燾見兩人無語,緊握著檀香椅扶手,激動的說:「我就直說吧!   崔浩這次奏請太子代我北巡漠南,是否另有所謀?」

穆衡不得不直起身子說:「啓稟陛下!崔浩已經成功的把佛教勢力趕出京城,此次再把佛教的守護神太子晃,調離政權的中心,他可放手對佛教再下重手,不過還沒有一刀斃命的藉口。」

拓拔燾皺了一下眉頭說:「你知道些甚麼?你想說甚麼?」

穆衡直眼望著皇上說:「陛下還記得上個月法果法師移靈法會上,沮渠祖越遭刺客暗殺的事嗎?我常駐長安的右巡察史文瑜來報,沮渠祖越曾經多次去長安北方的杏城。」

拓拔燾睜大了眼睛問:「杏城?據我所知,那附近是匈奴盧水胡族的聚落,為了管理與監督胡人,我們一直在杏城、李潤堡有駐軍。」

穆衡接著說:「沮渠祖越不會自己翻山越嶺,從京城跑去會盧水胡族人吧?他是沮渠牧犍兄長的兒子。」

一直未說話的賀希白開口道:「沮渠蒙遜也是匈奴盧水胡族人,沮渠王室是虔誠的佛教徒,即使被迫遷來京城,也應該與昔日涼國的高僧方丈有聯絡,對我國佛教界仍有影響力。」

拓拔燾點點頭說:「『影響力』本身是虛幻的,打不死一隻蚊子,他需要群眾,能聚集起來舞刀弄槍的群眾,杏城、李潤一帶的盧水胡族聚落,成為他最佳選擇,如果部分佛教徒與武裝犯亂結合,就是大事。」

他握拳重擊扶手道:「明日下道聖旨,把沮渠牧犍王室誅九族便是。」

穆衡忙著說:「陛下萬萬不可,『影響力』也能造成不小的動盪,且太子不在京城,少了佛教勢力與道家制衡,將會讓崔浩更予取予求。」

賀希白也說:「據我所知,駐守京城的左、右衛都護,都是崔浩的黨羽。」穆衡也點頭確認此事。

拓拔燾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差點著了崔浩的道!他要藉沮渠牧犍謀反的證據,對佛門動武。」

賀希白沉思一下說:「我在河西的密探來報,被劉宋封為河西王的沮渠安周也不安分,已派了不少細作在關中一帶活動,玄高被判暗通敵國的證據之一,就是曾經面晤沮渠安周的副將秦裕,故沮渠安周是否與杏城盧水胡族人有聯繫,也值得密切監視。」

拓拔燾握拳說:「明日我會下一道手諭給長安的拓跋齊,令他增派杏城、李潤、安定軍隊,壓制盧水胡族得勢力。」

穆衡望著丹爐上裊裊上升輕煙,心裡有些糾結,還是說道:「陛下也要做個樣子,加強對沮渠王室人員出入京城的管制,讓崔浩沒有藉口。」隨後猶豫了一下說:「包括右昭儀沮渠氏。」

拓拔燾深深的望了穆衡一眼,一時不知該說甚麼,這是穆衡預期的反應,他只有補充說:「玉芙蓉告訴我,皇后及部分後宮嬪妃,對右昭儀近來的得寵,已經有些反彈,不過皇后可能不敢對陛下直言。」

拓拔燾還是沒有答覆,結婚也近十年了,為何近來打從心底的愛戀,讓他放不開那緊抱著沮渠氏的手,他最後還是含糊地說:「後宮的事,我會找宗愛處理。」

兩位特務頭子離開後,他感覺一陣排山倒海的疲憊,一時攤在椅子上,只想立即打開丹爐,吞下那暗紅微香的丹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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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皇在太極殿前廣場,親自率穆壽、崔浩等大臣,檢閱了北巡漠南六鎮的部隊,太子代天出巡,規格等同於皇帝,太子拓跋晃戎裝金甲,太子太保豆代田隨伴於左,尚書右僕射屈道賜隨伴於右,中郎將樓可廷則率五十位東宮羽林軍,整齊的排列於後。出了玄武門,一千精兵已經在城外守候多時,隊伍浩浩蕩蕩的往古長城的方向而去。

沙二娘由陸萍與艾拉陪伴,也站在城門旁眷屬的行列中送別,而送別行列最前面,是赫連皇后的儀仗隊,依皇室體制,太子必須是皇后之子,故太子晃名份上是赫連氏的養子,今天赫連皇后由兩位赫連貴人相伴,當然隨侍之中少不了女侍中玉芙蓉,這個身分讓她方便出入後宮。

自那晚在古弼府邸的夜談之後,她不但確立了與樓可廷的關係,也得到沙家的諒解,而被樓可廷命名為「賀蘭居」的將軍府邸,也開始整修,主要還是沙家成了她朝廷體制外的堅強依仗。

對沙家而言,在魏都萬年城增加了一個據點,艾拉正與沙大娘聯繫,考慮與長城外的柔然建立商務往來,不過與玉芙蓉約法三章,不涉入職業殺手業務,而陸萍理所當然成了「賀蘭居」將軍府邸的女官家。

想著想著,赫連皇后的儀仗隊已開始返回皇城,一位赫連貴人身旁的女內侍,找機會靠近她身旁,輕聲的說:「宗愛旁邊的人傳來消息,明日宮中將會有大事。」

玉芙蓉直覺的問:「有說何事嗎?」

女內侍回答:「不清楚,這一般由內廷司執行,而內廷司口風很緊。」

玉芙蓉簡單的說:「後續消息,找琴鳴來報!」

女內侍點了點頭,回到赫連貴人身旁。玉芙蓉決定今晚去找內候官總管穆衡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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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池坊的一棟看起來半荒廢的古宅中,穆衡看著坐在文案邊的玉芙蓉,呵呵笑了兩聲說:「妳這沒名沒份的情婦,跑去找人家的丈母娘談判,真有妳的。」

玉芙蓉嘟著嘴說:「總不能爬上剛死了老婆的男人床上吧!我可要光明正大的走進將軍府。」

穆衡笑著嘆了口氣說:「我放妳自由,妳嫁給他吧!」

玉芙蓉也嘆了口氣說:「我沒聽過密探殺手組織的人可以從良的,當然古將軍家的彭氏是少數的例外。」她是真的羨慕這位剛結拜的姊姊。

她輕拍一下桌案說:「今天不是來跟你調情,是來談正事的。」

穆衡還是嬉皮笑臉的說:「十五年前妳答應嫁給我就好了!」

玉芙蓉沒好氣的說:「皇上也曾經跟我說同樣的話。」

玉芙蓉太了解這位老長官,她也不搭理他,正經的問道:「我要跟你談宗愛。」

穆衡拿起案上的筆,沾墨寫道:「至毒之蛇」寫完即藉著燭火燒了!

玉芙蓉點點頭說:「我的細作傳來訊息,明日將會有動作。」

穆衡放下筆後說:「他只是執行陛下的旨意,只是太子前腳剛走,就按耐不住了!顯然規劃已久。」

玉芙蓉沉思片刻,她本來想問:「我們要插手嗎?」不過內侯官直屬皇上,既然是陛下的旨意,當然不能插手。

她還是忍不住說:「我們還要縱容他的『內廷司』坐大嗎?」

穆衡望著她靈動的眼神說:「陛下覺得現在出手還不是時候,宗愛與崔浩間的關係極其微妙,他們目的不同,不過對付沮渠王族是一致的。」

玉芙蓉以一副欣賞的眼光看著主子說:「沒錯!他們年初在白狼山的冷泉玄觀又碰過一次面。」她站起來踱著方步說:「自從陽平王杜超遇刺身亡後,太子晃幾乎無力對抗崔浩,而宗愛能對崔浩起制衡作用。」  

穆衡深邃的雙眼精光一閃,冷冷的說:「妳也知道,崔氏一族有太多把柄在我們手裡,陛下不會讓其成為脫韁野馬。」

穆衡把玩著玉扳指說:「妳判斷沮渠祖越是『內廷司』殺的,我也認為出自宗愛之手。明日的行動恐怕是兩方勢力結合的開始。」

玉芙蓉皺了一下眉頭說:「陛下不會任由他們摧毀在京城的沮渠王族吧?畢竟大涼王妃拓拔氏是陛下的親妹妹,沮渠牧犍是陛下的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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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今日春雨稍停,右昭儀沮渠氏使人邀請私交甚篤的椒房伏氏,來她的永平宮喫茶賞花,一早花廳內外,女官與宮女們一陣忙碌。午時未到,椒房伏氏那頭傳來消息,伏娘娘已經梳理整裝,再半個時辰即將抵達,眼看王內司還忙著調整茶碗擺設,另一位女侍中去了禮樂司,準備引領琴師樂手來永平宮,只有妙辰親自到永平宮內的小御膳房跑一趟了。

大凡右昭儀沮渠氏的膳食,皆經過永平宮的內司或女侍中監督試食與聞味測毒,妙辰知道若不即時上小點,可要看王內司的眼色,小則扣月錢,大則挨板子。她快步的繞過桃花園,快步走過女官與宮女寮房前廊,一腳踏入御膳房,就感覺氣氛不對,因為掌管御膳房的女食劉霜,正在責罵兩位新來的宮女,只見一個瓷碟子摔得粉粹,七、八個還熱騰騰的包子滾落在地,長桌上則已整齊的擺上十一盤蒸好的小點,劉霜見到妙辰,急著抱怨說:「今早淩煙閣需要人手,內廷司臨時由我們御膳房,調了兩位資深的宮女,卻補了這兩個廢物,連切菜端盤子都不會。」

可憐的宮女跪在瓷碟碎片旁,嚇得全身發抖,另一位正端著一大碗紅棗冰糖蓮子,站在同伴旁低頭不語。劉霜知道這兩人來自赫連貴人的永昌宮,繼續大罵:「赫連貴人教了妳們兩個蠢貨,如果耽誤了上菜,連我都要被打板子。」

妙辰知道時間緊張,對著劉霜不耐煩的說:「妳們兩人回永昌宮吧!我再從花園那邊掉兩個過來供妳使喚。」

突然跪在地上的宮女拾起一塊碎瓷片,抖手擲向妙辰,妙辰眼角感知宮女不尋常的動作,頭急往右偏已經太慢,碎瓷片在她脖子上畫出一道鮮紅的血痕,她忍痛起腳踢向還跪著的宮女,強勁的外功夾著內力,這一腳踢斷了功女的鼻樑,同時使宮女上身後仰,重摔倒地,一塊尖銳的破瓷片上好插入她的後背,宮女再也無力爬起來。

妙辰才剛站穩腳步,另一位端湯的宮女向前跨一步,用力將還很燙的蓮子湯潑向妙辰,順勢將青花大碗擲向她胸前,妙辰一聲哀叫跪倒在地,飛來的青花大碗擊斷了她的肋骨,宮女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隻匕首,閃電般的欺向妙辰,在她脖子上補了一刀。事情就在一瞬間發生,也在轉瞬間結束,房內先是令人窒息的死寂,隨著是震耳的尖叫與哀號,端湯的宮女趁亂已逃出御膳房,消失在後院的樹叢中。

內廷司數十位黃門內侍來得真快,很快的管制了永平宮,封鎖了宮內小御膳房及周邊房舍,幾位當時在御膳房的女食劉霜與宮女皆被帶走,當然才剛要出門的椒房伏氏也被告知了。

午後傳來消息,劉霜招認是兩位宮女出亂子,妙辰在御膳房大罵宮女,將宮女踢死,同時打翻了蓮子湯,倒地時不慎被碎瓷片割傷脖子。

傍晚時分,內廷司藉口搜索兇手動機與物證,將妙辰的廂房大肆搜查一番,右昭儀沮渠氏一直處在哀傷及緊張狀態,畢竟妙辰是她最得力的助手,是她與昔日大涼高僧間的傳訊渠道。晚膳也沒吃,戌時出皇上手諭就到了,手諭是內廷司中使帶到的,要請沮渠氏赴皇后椒房殿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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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椒房殿議事廳,只見赫連皇后高坐於主位,左、右側坐著兩位永昌宮的赫連貴人,下首站著面無表情的內侍總管宗愛,以及負責審訊的兩位大監。

沮渠氏向皇后行禮之後,皇后冷冷的說:「平身吧!   」

沮渠氏還沒來得及找位子坐,皇后就用力丟下一根藏書的捲筒,狠狠的說:「自己看吧!」她一陣錯愕,愣在當場,片刻後她彎腰拾起捲筒,打開之後,取出一張密密麻麻寫著字的白絹,顯然是一篇經文,看到經名為《瑜伽雙修法門要義》之後,雙腳已無法支撐顫抖的軀體,跪倒在地。

皇后轉頭向宗愛冷酷地問:「物證呈給皇上看了嗎?」

宗愛還是面無表情的答:「啟稟娘娘!是陛下諭令徹查的。」

右邊的赫連貴人哼一聲說:「難怪這數個月來,皇上會被這狐媚女人,以淫穢邪術迷惑。」

皇后瞪了妹妹一眼,因為這下子連皇上都罵上了!她嘆了口氣說:「皇上是何等慈悲,由於後宮不干政,相對的皇上對沮渠王室的處置與禁制令,也未影響身在後宮的妳。」

她喝了一口茶之後,又緩緩的說:「這份經文雖然藏在女侍中房中,不過以這位女官與妳的密切關係,這經文應該是有人託她帶進來給妳的,因為只有妳用得到。」

兩位貴人禁不住笑出聲來,一直沒說話的另一位赫連貴人迸出一句:「真丟人!」

沮渠氏腦子一片空白,幾乎聽不到她們說甚麼,此時再出言辯駁已是多餘。

皇后又轉頭向宗愛說:「徹查此淫穢經書的來源,連沮渠王室都別放過。」

接著又說:「至於沮渠氏如何處置,待我稟告皇上之後再議,這段時間右昭儀在永平宮閉修思過,不得外出。」

右邊的赫連貴人嘟著嘴說:「姊姊!我的宮女慘死,總要給個交代吧?」

宗愛恭敬的答:「啟稟娘娘!萌生事端的女食劉霜與一干宮女已經杖斃。」

眾人一時無語,只聽見趴在地上的沮渠氏,斷斷續續的哀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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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河西王府內的「靈山閣」中,梵唱已近尾聲文,聽到迴向文時,沮渠萬年從側門繞過佛堂,上了二層的禪修室,沮渠牧犍不久即出現在房門口,身著海青玄衫的沮渠牧犍蒼老了許多,跟來的秀麗女子忙為兩人煮茶,兩人分坐在茶几兩側的蒲團上,沮渠牧犍面對著姪子,不知從何問起,沮渠萬年則兩眼無神的望著雕花圓窗外發呆。

女子將煮好的茶端上茶几,牧犍終於開口說:「七嬋!你也一起來坐著吃茶吧!   」她曾經是跟隨李王后的才人,李后被廢,河西王將她納為貴人,跟隨牧犍已經八年了,是牧犍的寵妾,是他少數能信得過的人。

沮渠萬年喝口茶後,嘆了一口氣說:「數百位昔日姑臧的沙門與法師,因瑜珈經書乙案的牽連而被迫離京或下獄,今天曇無懺的門生道養、道朗法師也將離京。」

牧犍一臉無奈的說:「經書案只是藉口,目的是清除魏朝京城的佛教勢力,包括打壓我大涼沮渠王室。」

坐在牧犍身旁的七嬋一邊為王爺倒茶,一邊說道:「王妃拓拔氏已經在數天前回皇宮,我猜測這兩天皇帝會對我們王府採取行動。」

牧犍鎮定的說:「這是預料之中,我自有打算。」

他望著沮渠萬年問道:「近日秦裕有來京城嗎?」

沮渠萬年皺摺眉頭說:「秦裕處事極為謹慎,自從玄高謀逆案被舉發,已經數個月不知所踪,可能已回到關外也不可知。」

牧犍沉思片刻後,低聲地說:「秦裕去年曾經提及杏城一帶的盧水胡族聚落,領頭的族長名叫蓋吳,他們正在尋求與仇池氐族的楊難當舊部串聯,如果我們想得到奧援,同是盧水胡族的蓋吳或許是唯一的希望。」

他嘆了口氣接著說:「而且佛教在魏朝京城,已是名存實亡,長安會成為魏朝的佛教重鎮,我大涼以佛教立國,如果能受到盧水胡族人的庇護,加上長安千萬佛弟子的支持,當大有可為。」

她深深的望了一眼相處近十年的男人,因為她感覺那位策馬河西大漠的王回來了!這段話也點燃了七嬋心中已被遺忘的火苗,她雖有麗質典雅的容貌,然而不是個嬌柔的女子,她曾經是涼國「候官」統領允莫訓練出來的密探,被派到李王后身邊執行任務。

沮渠萬年好像聽懂了牧犍的意思,他心情沉重的說:「如果朝廷這一、兩天以瑜珈經書為藉口,大肆搜查河西王府,則府中文書信函、古董財寶,皆可能成為罪證。」七嬋發現他握茶碗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顫動。

她想起當年在姑臧保衛戰時,沮渠萬年開城投降的一刻,心中的悲痛與無助記憶猶新,值此河西王府面臨危機時,她不覺得沮渠萬年還能做甚麼?  

她習慣性的理了理衣袖,無奈的說:「所以我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恐怕道教諸天師與道長會趁機銷毀佛教經典,這才是災難!」

牧犍若有所思的說:「姑臧譯經坊在曇無懺與浮陀跋摩主持下,翻譯了大量佛典,部分於數年前隨僧侶攜來萬年城。」他對七嬋說:「妳稍後請沮渠董來到我書房找我,沮渠董來與昔日『閑豫寺』諸高僧熟識,我會令他聯絡各佛寺,趁沙門與法師離京之際,盡量帶走尚存的經典,尤其是梵文經典。」

牧犍隨後打開茶几下的暗格,取出一把雕工極精細,一尺半長的狼首鑲玉短劍,放在茶几上喃喃說道:「拓拔燾逼得我提早行動。」接著他轉向沮渠萬年說:「我今天叫你來的目的,除了要了解京城這幾天的情勢之外,我要你為我辦一件事,請你將此狼首劍親手交給蓋吳,他會知道我的意思。」  

他嘆了口氣接著說:「本來這任務理應由沮渠祖越去完成,他曾經隨秦裕去見過蓋吳數次,可是他遇刺身亡了!   」

七嬋好像猜到沮渠萬年會面露難色,她握著男人的手輕聲說:「讓我跟著去!   」

牧犍一副驚愕的表情望著身旁的女人,一時不知要回答甚麼?因為沮渠祖越遇刺事件,幕後主導的是誰還未可知,如果此去行動被察覺,一路將極端凶險。

七嬋鎮定的說:「此任務攸關沮渠王族的存亡,我總該盡點力,而且別忘了我是允莫訓練出來的密探,武功與匿蹤能力正好派上用場。」

牧犍沉思了一下,他捨不得讓七嬋犯險,不過此時已別無選擇,他將狼首玉劍交給七嬋,對兩人說:「明晨丑時秘密離開王府,先去十里河的古家溝,沮渠祖越在那裏養了數十名死士,你們從中找十多位武士一起出發。」

七嬋胸有成竹的說:「我們不能經過雁門關,需取道朔州,再延呂梁山東麓的汾河河谷南下,或許能躲過朝廷的眼線。」

牧犍點了點頭說:「王府內必定有朝廷或崔黨的細作,你們不在府中的訊息,恐怕無法隱匿太久,故需儘快趕到杏城,萬年你就留在那裏,讓七嬋回京城向我會報。」

沮渠萬年與七嬋討論了一下秘密離開王府的計畫,即先行離開靈山閣,目送萬年離去後,牧犍抱著七嬋說:「妳必定覺得沮渠萬年不可靠,所以才挺身而出。」

七嬋並未回答,其實她對剛才的衝動有些後悔,不過手握著寒泉般冰涼的狼首玉劍,答非所問的說:「我不後悔!」

牧犍皺了一下眉頭,深情的望了一眼懷中的美人,讓她盡快遠離此是非之地,實在出於無奈,他心中升起一絲惆悵,感覺連他最後疼惜的人,也可能隨著大涼末日的來臨而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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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州城門依例於卯時正開啟,沮渠萬年、七嬋與十二名護衛變裝成運陶甕的商隊,隨著幾個一早趕路的商人出了城,七嬋隱約聽到柔然人慣用的馬鈴聲,刻意的望了一下緊跟在後出城的隊伍,發現是拖著三車羊毛皮的商隊,領頭漢子與牽著馬的人,確實是北境柔然打扮,馬車兩旁十多個僕役則有胡人,有漢人。

午時初的艷陽,照得關道上一股熱氣,遠處古秦長城在望,穿過長城間的隘口,即可進入雲中山與呂梁山間的汾河谷地,七嬋發現約數十丈之遙的官道上,多了一輛寬敞高輪的馬車,可能乘的是官家或富商與其家眷。

隘口約有二十丈寬,兩邊岩壁上的山脊只剩頹廢的磚造城牆,述說著已無人傾聽的故事。突然羊毛皮商隊加速前進,超過沮渠萬年的商隊,揚起一陣塵土,惹得沮渠萬年一陣痛罵,七嬋則放慢馬的腳步,輕聲交代陶甕牛車兩旁的護衛,務必提高警覺,她自己則悄悄的退到殿後的位置。

羊毛皮商隊搶先來到隘口之後,居然並未急著通過,反而車尾朝後,呈排的停了下來,隨後紛紛取出水壺與水袋,或坐或立的喝起水來。沮渠萬年的汗水已濕了領襟,焦躁之情寫在臉上,來到羊毛皮商隊前約數丈,他禁不住喝道:「前方大爺們行個方便,讓條路吧!」只見領頭的柔然漢子調轉馬頭,冷笑一聲說:「萬年還是改不了匈奴人的急躁性子!」

沮渠萬年立刻由一臉怒氣傳為驚愕,潛意識的大聲回道:「你怎麼會認識我?」

七嬋一聽,心知萬年中計了!   柔然漢子這一問的目的在驗明正身,確定沒殺錯人。

柔然漢子是人稱大漠之狐的貢阿里,果然他大喝一聲:「殺!」眾人快速的掀去羊毛皮,露出掩蓋在底下的多發強弩,沮渠萬年等人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只有七嬋焦急的大喊:「快撤!」

一切已經來不及了!第一排飛箭已經脫弦而出,饒是沮渠萬年反應夠快,緊急跳下馬背,坐騎躲不過飛箭,一聲哀號躺臥地上,多人反應較慢,紛紛中箭身亡,陶甕被射中後的破裂聲震耳欲聾,藏在陶甕中的武器掉落滿地。

趁著敵方正安裝第二排弓箭的空檔,未中箭的八位護衛急忙拾起刀劍,隨著持箭的沮渠萬年向後撤退,紛紛尋找掩護,使第二排飛箭失去奇襲的效果,敵方由車底拔出武器,由貢阿里帶頭衝向沮渠萬年等人,一邊喊道:「一個不留!」

七嬋判斷對手的人數是自己的一倍,且身形與刀勢之快,武功皆屬上乘,由黃色刀穗看來,部分應該來自皇城,她心裡暗叫:「吾命休矣!」急著拔出狼手玉劍。

貢阿里砍倒一個護衛後,直衝向殿後的七嬋,他判斷真正主導局面的是這個女子。七嬋是最後一個迎戰的人,硬擋了一計沉重的胡刀,手臂發麻,寶劍差一點脫手,不過對手刀刃上留下一個缺口,顯見狼首玉劍的鋒利。

她一躍跳上只剩殘破陶甕的牛車,柔然漢子滿臉淫笑的跟著跳上來,七嬋見狀猛刺黃牛臀部,牛吃痛起腳狂奔而出,柔然漢子腳還沒站穩,被狠狠的摔下車,七嬋雖也摔倒在車板上,不過順手拉住一條車夫旁的麻繩,隨著牛車衝向架著多發強弩的羊毛皮車,一股勁撞翻了兩台。她一個飛躍跳上僅存的一台多發強弩車,揮劍刺翻了留守車上的兩名胡人武士。  

柔然漢子顯然已摔傷了腿,正想掙扎的以胡刀為杖站起身來,忽聽見一陣馬車聲逐漸接近,待他站穩身子,馬車已來到身旁,車旁的俾女問:「留嗎?」

車內隨即傳出悅耳的聲音回道:「一個不留!」  

柔然漢子還沒會意過來,胸前已多了一把匕首,深深的沒入心口,血還來不及滲出,人已不支倒地。其實這裡早已成了煉獄,沮渠萬年的手下幾乎是被屠殺,因為人數實在太懸殊了!沮渠萬年也身中五刀而亡,不過沮渠祖越培養的死士,也曾是受昔日閑豫寺嚴格訓練的武僧,故對手也死傷過半。

唯一還活著的,只有衝到敵營破壞弓弩的七嬋,此時七嬋已面對近十名刀劍尚在滴血的殺手,性命危在旦夕,馬車旁的俾女拔出柔然漢子胸前的匕首,回頭問道:「留嗎?」

車內的女人回道:「救下七嬋!」

原先隨侍馬車左右的四位俾女,迅速拔出藏在馬車上的劍,身形一晃已衝向七嬋前方的殺手,劍花起落之間,已有四個殺手背部傷及要害而亡,情勢瞬間逆轉,其中有兩人見狀快步奔往隘口,那裏還留下數匹馬,可能想騎馬逃逸,七嬋冷笑一聲,寶劍隨著如燕般的身形,襲向殺手的後腦,一人後腦中劍,向前衝了五步才倒下,另一位煞住身體,反身揮刀防衛,七嬋輕盈落在他左方,閃電般刺出一劍,穿過敵人無法自救的側腰。

剩下的殺手也已死在四位俾女的鋼劍之下,七嬋環視了殺戮戰場,心有餘悸,頓時一陣疲憊,寶劍噹一聲掉落在地上,她兩膝著地,想哭卻哭不出來,心知這條命是撿回來的。

四位俾女已來到她身旁,帶頭的俾女冷酷地說:「七嬋夫人!跟我們走吧!」

披頭散髮的七嬋抬頭望了她一眼,目不轉睛的望著她說:「妳們的主子是誰?」

俾女面無表情的說:「玉芙蓉!   內候官左巡察史玉芙蓉!」

七嬋拾起地上的狼首鑲玉短劍,緩緩的站了起來,昂首一聲慘笑道:「牧犍別了!」劍光一閃已刺入左腹三分,但聽「噹」一聲巨響,為首俾女反應極快,硬生生的以匕首擊落寶劍,七嬋又虛脫的兩膝著地,淚濕臉頰。

突然馬車布簾一掀,身著水藍褲褶的玉芙蓉身形一躍,幾個起落來到七嬋面前,伸手將她扶了起來,淡淡的說:「妳已經盡了力!妳不欠牧犍甚麼,可是妳欠我一條命。」

七嬋趴在黃土地上嚎啕大哭。玉芙蓉嘆了一口氣,轉頭對為首俾女說:「琴鳴!給妳療傷後帶回去   。」隨即返回馬車,朝萬年城而去。

[第五章     西峰雲雨]

初秋的顏色,已染紅了永寧寺周邊的群山,玉芙蓉騎著棗紅色的駿馬,與樓可廷的踏雪烏駒並轡而行。

昨晚在「賀蘭居」將軍府邸的「芙蓉苑」內,玉芙蓉將《瑜伽雙修法門》事件的前因後果,概要的說給樓可廷聽,談到沮渠牧犍與其王族,玉芙蓉嘆了一口氣說:「已成了沒翅膀的大漠雄鷹,多人已遭殺害,尚存的王族成員也形同軟禁,連半年前還集寵愛於一身的右昭儀沮渠氏,也在此宮廷鬥爭下,被打入冷宮。」

樓可廷知道這是個環環相扣的陰謀,也是一石二鳥之計,一方面徹底打壓京城的佛門,一方面摧毀沮渠牧犍東山再起的勢力。

玉芙蓉話鋒一轉問身旁的男人:「你聽過杏城嗎?離長安北面約百里的一個古城。」

樓可廷換了個姿勢,抱著女人說:「聽過,這應該是先皇用來管理與監視匈奴盧水胡族的重鎮。」

玉芙蓉笑著說:「我兩個月前捉到沮渠牧犍那如花似玉的寵妾,幾經盤問之下,知道沮渠牧犍與盧水胡族的族長蓋吳早有聯繫,結果消息走漏,被崔浩派殺手狙殺,包括沮渠萬年等十多人無一倖免,侍妾七嬋是我救下來的。」

樓可廷心裡還是那句老話:「玉芙蓉還真是無所不在。」不過口中只說出兩個字:「有趣!」

玉芙蓉不客氣的在他大腿狠狠的捏了一把說:「誰有趣?蓋吳有趣?還是風韻依舊的七嬋有趣?」

樓可廷吻了一下女人的額頭說:「對兩人都感興趣,七嬋一定還知道許多有關沮渠王族的秘密,對妳來說應該很有價值。」

他輕撫了一下玉芙蓉的秀髮又說:「而蓋吳是顆黑色棋子,似乎有人很在意沮渠牧犍與盧水胡族串聯。」

玉芙蓉皺了下眉頭說:「這應該不是陛下的主意,內侯官對河西王府的一舉一動聊若指掌,連牆上哪裡有狗洞都知道,所以兩族串聯的事,我們早已稟報給陛下,不過他覺得蓋吳不成氣候。」

樓可廷搖搖頭說:「這數個月來,情勢有所不同,趙池前幾天對我簡報來自長安的訊息,說關中一帶近來流傳一句耳語『代魏者吳』,顯然蓋吳領導的盧水胡族正快速地坐大。」

玉芙蓉從男人的懷中坐了起來,「代魏者吳」讓她心頭一震,她思索的說:「沒人養的狗不會突然變得又大又壯,有人在背後縱容,甚至支助他,這人是誰?」

樓可廷從床上站了起來,到桌上倒了杯茶,一飲而盡後說:「不論這顆棋子是用來對付佛教,還是用來對付朝廷與太子,這將是個撼動天下的局。」

玉芙蓉也披上輕紗,為自己倒了杯茶,輕嘆一聲說:「陛下也知道京城與朝廷,已經掌握在崔家朋黨與道教天師之手,他曾經對穆總管和我說,未來的主戰場將是長安,這就是他不敢貿然遷都長安的原因。」

樓可廷沉思片刻後說:「由於一時離不開東宮,我需要有人在長安為我辦事。」

玉芙蓉玩弄著瓷杯,喃喃說道:「我幫不了你,長安是右巡察史文瑜的地盤,不過他早晚會去洛陽。」

樓可廷望著有點疲態的玉芙蓉說:「該休息了!心煩的事明天再說,不過明天是否能跟我去見一個人?」

*********

太子晃出巡北境剛回來,即聽聞兩個多月前發生的《瑜伽雙修法門》事件,數百位高僧與僧侶受到牽連而下獄或離京,不知數量的佛經被焚毀,故要求儘速安排來永寧寺祭拜白足禪師,同時舉行奉安靈位法會,以重振佛門士氣。樓可廷上午率領一隊東宮羽林軍,護衛太子參加法會,午齋之後,他派左羽林郎將王勤護送太子返回皇城,自己牽馬來到山門左側山坡下,如約與玉芙蓉會合,往慕容勇的家出發,樓可廷在路上簡要的介紹了有關木屋主人的來歷。

木籬笆上依舊爬滿了絲瓜藤,黃花與茂密的綠葉間,隱約可見青綠飽滿的絲瓜,一位清秀的婦人,正蹲在菜園中除草,偶爾望一下樹下搖籃中睡著的幼兒,玉芙蓉與樓可廷在木屋前下馬,在門前樹幹繫好坐騎,正要趨前問安時,婦人反而頭也不抬的說:「先令十丈外的手下不得再靠近!」

樓可廷一臉錯愕,望了玉芙蓉一眼,玉芙蓉眼神中除了意外,還有幾分欽佩,她從懷中取出一支翠玉短笛吹了幾聲,隨後笑著說:「不愧是無相禪師的關門弟子。」。

慕容勇可能聽到妻子說話,急著從屋內走出來說:「樓將軍大駕光臨,得罪之處請見諒。」  

樓可廷忙說:「打擾了!想必昨天我下屬已送拜帖給你了吧?」

慕容勇忙請兩人入屋奉茶,白玉芝也起身抱著兒子進入內室。樓可廷望了玉芙蓉一眼,見玉芙蓉微點了一下頭,於是一臉歉意的說:「拜帖中只提到我一人,不過昨晚臨時起意,讓我內人一起來。」這下輪到玉芙蓉一臉震驚,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來,與這個男人的親密關係近十年,這還是頭一遭稱自己為「內人」,樓可廷接著說:「她也為朝廷辦事,故習慣去哪裡都會有護衛。」

白玉芝微笑著走出來說:「妳官位或許在樓將軍之上吧?因為妳那三位手下,內力修為已屬上乘。」

玉芙蓉也不明說,笑著說:「樓夫人的心法果然已達化境,十丈外能聽人氣息。」

清茶鮮果閒聊片刻後,樓可廷正色的說:「此次來訪,我有極重要的事想委託你們。不知兩位是否聽聞,來自昔日河西的高僧與沙門,已經被迫離京,包括道泰、道朗、師賢、曇曜法師。」

慕容勇點點頭說:「永寧寺惠參法師於兩個月前,神色緊張的跑到石碑工坊告訴我,說道泰法師從城裡偷運出兩車佛經,還包括梵文經典。」

樓可廷沮喪的說:「京城內佛寺的經典多已焚毀,搶救出來的不及十分之一,聽說部分運往長安。」

慕容勇夫婦曾經為保護佛經而浴血奮戰,雖然已快十年,然而依舊記憶猶新,一陣沉默後,慕容勇目不轉睛的望著樓可廷說:「該來的還是來了!曇無懺禪師早在十餘年前,已預言佛門將有大劫難。」

白玉芝嘆了口氣說:「當時在渭水河畔,眼見曇無懺遺留的『大般涅槃經』化為灰燼,本已萬念俱灰,不想再沾染凡塵。」

樓可廷眼裡閃著靈光說:「我想是白足禪師的神通,藉著刻其墓園石碑的因緣,讓我找到你們。」他頓了一下,慎重的說:「託無數佛門弟子的捨命相護,佛骨舍利我找到了!是我師父白足禪師與我二人,將其安奉於隱密處,以待時機。」

慕容勇眼中含淚,面向西方跪了下來,恭敬的三拜後悲戚的說:「師父!弟子終於達成您的遺願,能保舍利周全。」

白玉芝也跟著夫君跪了下來,此時不由得懷念起多年未見的無相禪師。

樓可廷與玉芙蓉緩緩趨前扶起夫妻二人,讓他們回坐,倒了兩碗茶給慕容勇與白玉芝。

樓可廷望著籬笆內一棵高聳的銀杏,心中有感的說:「這是我頭一次透漏有關舍利的訊息。」喝了口玉芙蓉為他倒的茶,他接著說:「我在長安時,曾經於草堂寺見過一次志玄沙門,志玄法師將渭水法雲精舍旁的護經之役,大略跟我說過,故我相信兩位是虔誠且不辱師命的佛弟子。」

玉芙蓉重新燒了一壺茶,一邊倒茶一邊說:「佛骨舍利真的如此神奇嗎?能拯救佛教免於毀滅嗎?」

樓可廷不確定的說:「我也不知道,不過白足禪師曾經開示,舍利是佛陀法身在此末法時代的象徵,至於舍利如何能庇護佛門,恐怕只有佛菩薩知道。」

慕容勇心情總算稍為平靜下來,他鎮定地問:「你要我們做甚麼?」

樓可廷望著慕容勇有點茫然的雙眼說:「我希望你們去長安!」

「去長安?」白玉芝神情激動地望著樓可廷,又轉而望著同樣錯愕的丈夫,一時說不出話來。

*********

對慕容勇夫婦而言,這是個無法立時決定的問題,避世於此已經六年多,屏除安詳無慮的日子,重新踏入紛亂的塵世,需要莫大的勇氣。樓可廷留下玉芙蓉與白玉芝溝通,拉著慕容勇走出屋外,夏日暑熱的東南風已經轉西,入秋早晚漸涼,看了看日頭,應該是申時初了!   慕容勇請客人來到銀杏樹下,兩人在樹下的石凳上落坐,樓可廷欲言又止,反倒是慕容勇望著樓可廷說:「我也有個秘密要告訴你,或許與舍利有些關聯。」

樓可廷好奇的看著他,心想慕容勇是否要交換有關舍利的訊息,慕容勇說:「你在此等我。」隨後快步走向屋後,不久手上拿著一個方形石盒回到樹下,慎重地打開盒蓋說:「你一定沒見過這件法器。」

樓可廷站起來趨前往盒內看,只見一串看似平凡無奇的檀木手串佛珠,工整的放在襯底的白絹上,每顆佛珠形狀略有不同,再細看之下,每顆佛珠上皆刻有一個梵文,他直覺的問道:「你知道這是梵文吧?應該有其含意。」

慕容勇微笑的回答:「玉芝看得懂梵文,她說代表『十禪支』,故十顆佛珠分別是地遍、水遍、火遍、風遍、青遍、黃遍、赤遍、白遍、光明遍與虛空遍。」

樓可廷沉思片刻後問:「此法器不屬中土之物,你是從河西還是塞外得到的?」

慕容勇嘆了口氣說:「這又是一樁無法言喻的因緣,在通往吳師傅石碑工坊的路上,必定經過一座無人看管的亂葬崗,我無意間發現此法器套在一具棄屍的手上,趨近一看才發現,這具棄屍竟然是玄高法師的遺體。」

樓可廷的眼睛頓時睜大數倍,只差沒瞪出血來,他驚訝得久久無法言語,此時玉芙蓉正牽著白玉芝的手,愉快地走出來,樓可廷好不容易開口說道:「我如何向太子說呢?玄高法師可是太子的皈依師父呀!」

兩位美人一臉困惑,不知發生甚麼事,不過白玉芝看到慕容勇手上捧著石盒,她猜到了大半,於是將玄高法師曝屍野外與佛珠法器的事,簡要對玉芙蓉敘述一番,玉芙蓉愈聽眉頭皺得愈深,玄高法師是陛下聖旨賜死的,然法師遺體在天牢無故「消失」,太子極力要求徹查,內侯官也為了此事調查了快一年,只知道崔浩的親衛劉賀涉有重嫌,因為玉芙蓉在天牢的細作指出,去年九月的某一天,在黑羽驃騎統領劉賀的監督下,運走了一具死囚屍體,直接參與的獄卒都死了!沒人知道屍體運往何處。

玉芙蓉知道,內候官總管穆衡向陛下稟告後,陛下認為如果法師遺體確實是被劉賀「處理」掉的,勢必更加深太子與崔氏朋黨的嫌隙,鬥爭情勢的加劇,對太子的安危與地位將構成威脅。

玉芙蓉神色凝重的對樓可廷說:「這事暫時不要對太子提及,我需要先稟報給穆總管,讓他去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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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白玉芝留在木屋照顧孩子,其餘三人悄然來到杳無人跡的亂葬崗,在慕容勇的引導下來找到玄高法師的墳墓,對著無碑文的杉木墓碑行三拜九叩禮,慕容勇低聲誦了一段往生咒,樓可廷接續領誦大悲咒,靜默片刻後,玉芙蓉問慕容勇:「你為何確認這是法師的墓?」

慕容勇指著周圍三丈內的矮樹苗說:「你們走過來時,是否發現這是個迷陣?」樓可廷只熟習戰場上的對的陣法,如此精妙的陣法自然無法看破,玉芙蓉倒是看出一點端倪,笑著說:「應該是玉芝妹妹的傑作吧?」

慕容勇點點頭說:「這些槐樹苗與岩石確實是她布置的,陣內還留有數個無主墳塚,以亂人耳目,不過只有法師的墳有塊黃杉木墓碑。」

樓可廷拱手作揖道:「感恩慕容師兄為玄高法師護法,我會找適當時機將法師移靈永寧寺,或其他佛門寶地。」

慕容勇思索地說:「此事涉及皇室與朝廷,就勞煩樓師兄接手了。不過此處已不宜常住,我與玉芝決定遷到長安,承擔師父的遺願,為佛門盡棉薄之力。」

樓可廷高興的拍了拍慕容勇的肩膀說:「你放心!我會派少府主簿趙池與你們討論細節,他長年在長安經營,協助你們在長安落腳不是難事。」

玉芙蓉也說:「長安乃至整個關中,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往長安的車馬與一路上的安全,我會派親信安排妥當。」隨後取出一條刻有芙蓉的小玉墬子說:「你見到腰間繫有芙蓉玉墬子的人,就是我的手下。」

慕容勇也從懷中取出一個綉著蓮花的錦囊,慎重的交給樓可廷說:「佛珠法器就交給師兄了!我總覺得此天竺法器與佛骨舍利必有關聯,期盼舍利與法器的感應與菩薩願力,能引領我佛弟子安渡難關。」

落日彩霞,在亂葬崗撒下一片很不自然的橙黃,慕容勇領著樓可廷與玉芙蓉離開玄高之墓,目送兩匹馬踩著輕快的步伐,往京城的方向而去,心情有股莫名的紛亂,心中因玄高法師的遺體能圓滿安奉而喜悅,不過也對舉家將遷去長安,充滿著迷茫與憂心。

回到木屋門前,屋內已點起燈火,廚房炊煙在微弱的月光下隱約可見,他深深的吸了口幾分秋意的夜風,擺脫了心中無解的紛擾,只留下一聲愛妻的呼喚:「該回家吃晚飯了!」

小兒入睡之後,夫妻兩人攜手來到銀杏樹下,坐在有點寒氣的石凳上,回首靜靜地望著居住六年多的木屋,對這個辛苦共築的巢,確實有道不盡的留戀。不知過了多久!妻子依偎著她的男人,開口問道:「到了長安,你最想做甚麼?」

慕容勇沉思了片刻說:「昔日當我在午陽峽,目睹師父被飛箭穿心倒地,而跪地哀號時,我不知禪師的用意。」他緊握著愛妻的手接著說:「可是當我在夢中,不只一次回到渭水河畔,看著禪師手抄的經典,一頁頁消失在烈火中時,我終於知道他保護的是甚麼?」

慕容勇又陷入沉思,玉芝抬頭望了他一眼,無意打破這分寧靜,一輪彎月已近中天,慕容勇喃喃自語的說:「到了長安,我會設法保護佛寺中的經典,使其遠離娑婆世界的動亂與紛爭。」

*********

午後斜陽將窗邊的書案染成橘黃,天師洞的靈修房內因長年薰爐,總是有一股令人安神的檀香。說真格的,崔覽並不喜歡來這裡,因為在這房中呆久了,總是想打瞌睡,無奈崔浩每次找他過來,必定是有要事或指令,故看著相對而坐、看著摺子的兄長崔浩,不但沒有安神,反倒是忐忑不安,尤其是今天靈修房內還來了黑羽驃騎統領劉賀,以及熟諳胡人部族的將軍源賀。

「沮渠萬年死了以後,河西王府這兩個月有何行動?」崔浩頭也不抬的問。

劉賀恭敬的回答:「沒有!不過派去的柔然殺手與黑羽衛也都死了,不知何人下的手?沮渠牧犍沒這個實力。」

崔浩聽了皺了下眉頭,並未再問下去,因為這一階段的目的已經達成,沮渠牧犍已經完全孤立無援,原先來自涼國的佛教勢力,也已經在京城掃除殆盡,不過也失去涼國的佛教餘孽勾結謀反的藉口。與佛教鬥爭的新階段即將展開,而重心將是在長安。

劉賀覺得主子沒注意到重點,他忍不住再強調:「大漠之狐貢阿里從未失手。」

崔浩冷笑一聲說:「這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從未失手並不表示從未喪命。」

「這兩個月,宗愛沒有反應?貢阿里可是他的人。」他還在評估,是否要跟這個城府極深的內侍總管合作,他們有某些目標或許相似,卻有著足以致命的矛盾。

劉賀望著崔浩深邃的眼神說:「我們被利用了!有人藉我們的刀除去沮渠王室。」說到這個份上,他相信崔司徒了解他的顧慮。

崔覽不加思索的說:「可能是皇上。」

崔浩瞪了他一眼說:「陛下不能明著出手,因為礙於沮渠牧犍的王妃是他的妹妹武威公主,且皇上還有別的考量。」他喝了口養身藥酒繼續說:「沮渠祖越不是我們殺的,右昭儀沮渠氏的貼身女侍妙辰慘死,也不是我的主意,我們甚至要被動的為了一本淫書去毀經抄家,為了孤立沮渠牧犍,還犧牲了十名黑羽衛高手,這背後的黑手是誰?計畫之慎密,連我都嚇得冒冷汗」

三人一時沉默無語,還是崔浩打破沉默說:「我們還是循著既定的步調前進,下一步是直搗長安,長安的佛教被滅,中土的佛教即名存實亡,如此則『玄元靈寶』一統天下之日不遠矣。」

一直沒開口的源賀說道:「顛覆長安佛門的關鍵不在長安,而在杏城。」

崔覽開始有些糊塗了!不過崔浩知道源賀在說甚麼。

源賀繼續說道:「長安北邊的杏城不平靜,因為自年初以來,城外的胡人群居地,已開始對杏城守軍不斷干擾。直到七月初,以曾鎮守長安的太尉張黎為首,帶領著長安與關中諸守將上奏,力陳胡人區的武裝勢力日益壯大,請皇上正視此問題,增強杏城之守軍與防務。」

崔浩點點頭說:「我會在皇上面前助張黎一臂之力,這援軍是派定了!」

崔浩轉而面對崔覽,以堅定的口氣說:「我要去一趟長安,你的任務是到杏城,親自見盧水胡族的族長蓋吳,安排我與蓋吳見面。」

崔覽面有難色,因為這趟任務可不是遊山玩水,是否能活著回來還未可知,崔浩知道他顧慮甚麼?他向劉賀施了個眼色,劉賀盯著崔覽說:「這半年內,我已派黑羽衛隊曲辰兩次勘查杏城、李潤堡一帶的胡人聚落,並且見到蓋吳的軍師程弘。」他接著說:「我會派曲辰率黑羽衛一路保你平安到杏城,不過此行務必須保密,我可不希望你被這看不見的黑手,砍死在半路上。」  

崔浩緩慢地起身,若有所思的走出靈修房,頭也不回的補了一句:「你就留在長安等我吧!」

*********

杏城南方的「西龍谷」是盧水胡人的大聚落,谷口臨洛水的營地已帥旗高掛,一身戎裝的蓋吳高坐帳內,擺在他面前的地圖上,杏城已小到可被忽視,他那匈奴人與生俱來的雄鷹之心,鳥瞰的是整個關中富庶之地,由於不少匈奴人與氐人部族,已響應他的「伐魏」大旗,依軍師程弘的估計,能聽命蓋吳指揮調度的武裝部隊,應該接近十萬人。

程弘總覺得在六年前姑臧降魏時,他做了個正確的決定,當時並未與沮渠牧犍遷去魏都萬年城,而是在姑臧圍城前,攜眷取道金城,再經山嶺古道跋涉,落腳於涇州。兩年前因前大涼中丞宋欽的舉薦,成了杏城盧水胡人蓋吳的軍師。

這兩年來奔走胡人部族間,輔助蓋吳將實力不斷擴大,也因此深得蓋吳信任,其實民間「代魏者吳」的謠言,也是他獻的計謀之一,這將使魏朝用來監督與鎮壓胡人的城池要塞,成為無民間外援的孤島,也因此引起魏朝兵部的重視。

部族會議剛結束,帳內除了兩位貼身狼衛之外,只留下部落帥白廣平與軍師程弘,蓋吳笑著勸酒說:「喝吧!這可是隴西李家送來的葡萄胡酒。」程弘皺著眉頭苦思,並未聽到蓋吳說甚麼,蓋吳順手在桌上拾起一顆核桃,起手丟向程弘,程弘脖子一陣疼痛,這才回神過來,惹得白廣平哈哈大笑說:「程弘!大王叫你還楞著,罰你三杯。」

程弘忙拱手陪禮道歉,蓋吳問道:「情勢可說一片大好,何事煩惱呢?」

程弘近乎喃喃自問道:「崔覽來的真正目的是甚麼?司徒崔浩為何在此時要見大王?」白廣平忙更正說:「應該說是密會大王。」

程弘撫了一下八字鬍說:「崔覽也是秘密來此,據陪同來見你的曲辰說,崔浩不是以朝廷的使者的身份見你,這才令人不解。」

蓋吳喝了口酒說:「如果目的是招降,就免談了!我們已是箭在弦上。」

白廣平拍了一下桌子說:「這拓拔燾實在陰狠,據我的斥侯來報,長安守軍已有約五百步騎出城往北而來,這哪像談判,這是增兵壓境,沖著我們而來。」

程弘也喝了口酒,一股酸澀卻香醇的口感,無形中讓緊張的心情放鬆了不少,他知道這是個成敗的關鍵點,然也最需要沉穩冷靜的分析與判斷。

臉已微紅的蓋吳直截的問:「你只要對我說見!還是不見?」

程弘也果決的回覆:「見!」他望了蓋吳與白廣平一眼接著說:「不過我們要雙管齊下,一方面叫曲辰回去傳達密會的時間、地點與條件,一方面扣住崔浩的胞弟崔覽為籌碼。」

接著他轉向白廣平說:「杏城將是我軍第一個目標,煩請將軍調派騎下精兵,做好圍城與攻城的準備,不過勿騷擾巡防守軍,也讓增援的魏軍安全入城,切勿打草驚蛇。」

程弘又喝了口胡酒,走到地圖前沉思片刻後說:「雞蛋不能只放在同一個籃子,我會再到仇池跑一趟,請楊難當與氐人舊部聯絡南方的劉宋,在隴西與漢中牽制魏軍。」

蓋吳點了點頭問道:「現在我軍的氣勢正旺,時間可不能拖太久,那麼密會地點呢?」

程弘幾乎是胸有成竹的回覆:「華山!」

蓋吳愣了一下,華山可是在渭水以南,離長安不遠,不過他哈哈大笑道:「好!有膽識。」

*********

程弘回到薛家口洛水之濱的「瑜坊」,這是蓋吳特別為他搭建的莊園,保留著漢人庭院格局,程弘以他最景仰的軍師周瑜,命名為「瑜坊」。與侍妾章妤用過晚膳之後,他來到後進芍藥園旁的書畫軒,剛走入軒中,他下了一跳,書案前出現兩個身影,一個沉穩的女聲傳到他耳中:「程軍師打擾了!」

一盞油燈突然被點亮,他頓時看清楚屋內站著一對男女,剛才說話的女子,從五官與穿著判斷,像是北境的柔然人,男的皮膚極白,高瘦無鬚,他以略帶女性的聲音說:「程軍師勿驚慌!我們是友非敵,起碼這一刻是如此。」

程弘心情稍微放鬆下來,不過心裡盤算著如何通知護院的狼衛。

女子接著說:「我們來此是為主子傳達訊息,說完即離開。」接著她冷不防問道:「你們缺糧草打仗嗎?」

程弘心中震了一下,心想你們如何知道我們將要打仗?不過還是回道:「盧水胡人在此安居數十年,從無謀反之心,何來打仗?」

男的確實是個宦官,是內廷司大監賈坤,隨侍宗愛的親信,他很沒耐性的說:「帥旗與軍隊都有了,還需遮遮掩掩嗎?還是那個問題,『你們缺糧草打仗嗎?』」

程弘覺得再兜圈子只會浪費時間,他站挺了身子說:「糧草是否有缺,要看這仗打多大?打多久?」

女子是左昭儀郁久閭氏坐下的女薩滿堤敏,堤敏冷笑一聲說:「我們主子說,這仗打得愈大愈久愈好。」

這話把程弘整個思緒打亂了,這倒底是怎麼一回事?這男人極似宮中太監,明知道他們要謀反,還來此添加柴火,是好意?還是陰謀?

程弘覺得需要再拖點時間,了解一下他們真正的用意,於是問道:「你們主子有何通天本事,能為數十萬大軍補充糧草?如此大的恩惠應該會向我要回報吧?」

賈坤看了一眼堤敏,堤敏輕輕點了一下頭,於是賈坤輕聲說道:「需不需要糧草,你們自己判斷,主子勸你盡快打下新平郡,以作為糧倉,事後會有人與你接觸,告訴你去哪裡運糧。」

堤敏快速吹熄手上的油燈,兩人從書軒房門離去,留下不知所措的程弘,他開始懷疑這次舉兵造反是否應該?因為未來的情勢已經逐漸渾沌不清,不過他心裡自知已無退路。

一個失神,他碰翻了茶几旁的大花瓶,頓時引起碎裂的聲響,兩位狼衛快速由院外翻牆躍入園中,一位疾呼:「軍師出了甚麼事?」程弘忙說道:「沒留意打翻了花瓶,沒事!」心裡想著在如此森嚴的戒備下,剛才那兩人是如何進來的?

待兩位狼衛離去之後,他望著園中花期將盡的芍藥,深吸了一口氣,整理思緒後,開始分析今天遭遇的事情,既然這兩人來自宮中,他與蓋吳更有需要面見司徒崔浩,因為隨後的起兵,已經不是單純的為蓋吳開疆闢土,而是一場殘酷的政治鬥爭。

*********

程弘與幾位狼衛跟隨著蓋吳的健步,大清早天未亮,即由北峰的岳華院出發,上山的路上晨霧未散,朝陽逐漸照亮東峰,千仞石崖、古木蒼勁、山風漸起、萬籟有聲,令人疑是洞天將啟,仙鶴長鳴。穿過落雁峰半山一片蒼翠的古松林,清正觀的紅牆已清晰可見,虛雲道長領著三位青年道士,已經佇立於刻有「清正觀」的大青石旁,恭敬的迎接他們的到來,虛雲道長一聲問安之後,即引導蓋吳等一行人進入道觀,經過依山而建的廳堂與迴廊,來到一間臨淵而蓋的閣樓。

一陣開朗的笑聲迎面而來,但見一位身著錦緞華服的白鬚六旬老者,已經走出閣樓拱門,老者開口問道:「應該是蓋吳大王吧?一路辛苦了!」

程弘雖然早跟蓋吳提醒,崔浩是魏朝權傾一時的老臣,應帶有幾分傲世不群的威嚴,不想卻的是一聲親切的問候。蓋吳也喝喝笑道:「崔司徒能為蓋某大老遠走這一遭,令人感動。」

眾人一陣相互認識與寒暄之後,來到閣樓二層的茶軒,琴韻茶香不在話下,程弘記得曾經請蓋吳多聽少說,不過似乎蓋吳早將他的話忘了!   茶軒內盡是蓋吳的宏亮的聲音與崔浩的笑聲。程弘並未加入他們的談話,獨自遠眺著狀如蓮華的西峰,一陣無名的感動,不禁喃喃自語地對著西峰說:「你想對我說甚麼呢?」

隨著崔浩來的尚書左丞閔湛正好在鄰座,他輕笑一聲道:「山水亙古常在,依舊無言說法,他叫你不如歸去。」

程弘深深的望了閔湛一眼,硬把一顆心拉回現實,看來崔浩諸人是有備而來,而這次交易誰是買方?誰又是賣方呢?

琴師是位長相清秀的少年道士,他一曲方終,向虛雲道長看了一眼,虛雲道長會意的起身,向眾人行了個禮,默默的帶著琴師離開茶軒。

蓋吳喝了口茶正色地說:「司徒問了一推有關大漠名駒的事,咱們相談甚歡,不過司徒大老遠來,應該不是要買馬吧?」

崔浩心想,這匈奴人還是按耐不住,先出招了!

崔浩抱拳笑著說:「先代舍弟感謝大王的招待。」

蓋吳呵呵笑道:「想必司徒史書也看了不少,這兩國交戰,總會扣下一、兩個人質吧?」

程弘望著崔浩那毫無波瀾的眼神,心裡一沉,似乎這個人質對崔浩毫無價值,欲贖回人質應該只是藉口,那麼這隻老狐狸為何要大費周章的來見大王呢?

崔浩嘆了一口氣說:「我今天來!不代表皇上,也不代表朝廷,談何兩國交戰,如果我要以謀反罪治你,恐怕你過不了渭水。」

蓋吳冷笑一聲說:「崔司徒左手翻雲,右手覆雨,只是要個人質不必親自前來,你應該有求於我,對嗎?」他說完此話,程弘的反應是十分欣慰,這可是他左右推敲之後,放心讓蓋吳前來的原因。

相反的,崔浩與閔湛聽了一臉驚訝,他們似乎低估了這位匈奴武夫,蓋吳喝了口茶,目不轉睛的望著崔浩說:「籌碼在我手裡,出價碼的應該是我吧?我要的不多,只要杏城。」他拍了一下茶几說:「你們何時撤兵,我何時放了崔覽。」

崔浩與閔湛假裝面有難色,閔湛無奈地對蓋吳說:「崔司徒手上沒有兵權,他無法將杏城拱手讓予大王。」

崔浩冷冷的說:「你想吃甚麼?還是勞駕您動手自取。」說著向閔湛點了一下頭,閔湛由懷中取出一個短卷軸,緩緩的遞給蓋吳,程弘見蓋吳開始不耐煩,忙從半路將卷軸接了過來,打開一看下了一跳,這居然是魏軍杏城、李潤堡一帶的兵防圖,蓋吳見程弘神色有異,忙著將卷軸從程弘手中取過來,看了一眼後搖搖頭說:「我說崔司徒!為了一個區區胞弟的性命,這個贖金好像太大了!我可吃不下這大塊肉。」

崔浩面無表情的說:「那麼你就拿回去好好煮來吃吧!」

蓋吳一時還反應不過來,程弘則濃眉深鎖,心想這魏國朝廷是出了什麼亂子?還記得半個月前,在宮中的密使才對他說:「我們主子說,這仗打得愈大愈久愈好。」今天崔浩假藉贖回崔覽之名,冒著殺頭之罪,給了一張魏軍的兵防圖,問題是接或不接?接的話必定要在短期內占領關中,據地稱王;不接的話可能真的過不了渭河,即被以謀反罪斬首示眾。

不知何時,山中已飄著細雨,抬頭見蓋吳正滿臉笑容的看著兵防圖,崔浩則好整以暇的品著濃厚的滇茶,閔湛此時也神情暢快的欣賞著雲雨中的西峰。程弘此時才覺悟到,蓋吳本不該來,他只是顆被推過河的卒子,可是此時的蓋吳已是隻見到野兔的狼,是誰助他一臂之力已經不重要。

*********

趙池把初到長安的慕容勇夫婦安置在位於崇化坊的「趙家磚瓦鋪」,兩人慢慢的適應在長安的生活,慕容勇目前的身份則是磚瓦鋪的外務執事,這整個月在趙池的帶領與教導下,熟習磚瓦鋪與城外磚瓦廠間的運作,這些事對曾經是沮渠蒙遜麾下督尉的他,只能說是大才小用,不過在此落腳,總要有個掩人耳目的身份。

傍晚時分,慕容勇忙了一天回到磚瓦鋪後院,正跨入小中庭後的「鹿鳴堂」,見到妻子白玉芝身邊坐了一位錦衣老者,他一臉驚愕,不禁大叫:「白莊主!」隨即改口恭敬的叫:「岳父大人!」白雲山呵呵大笑道:「誘拐了我的女兒,還讓她懷孕生子,你還敢站在這裡。」

慕容勇一臉尷尬說:「小婿家無恆財,連個拜堂的地方都找不到,實在無法用花轎風光迎娶白家小姐,在此謝罪!」說著就要跪下,白雲山忙趨前把他扶起來,笑著說:「其實無相禪師在玉芝離開之後,就召我去『無漏蘭若』,告訴我這段前生註定之姻緣,佛緣既然已盡,悟道當在紅塵間。」

白玉芝也走過去牽夫君的手,深藍似海的雙眸,帶著笑意。

三人重新入座後,俾女換上了新茶,白雲山先開口說:「你還未回來之前,我正與玉芝談孫子的事情。」白玉芝接著說:「爹爹想將我們母子帶回泰安的『雲莊』。」

望著身邊的妻子,他嘆息著說:「玉芝!此地時局叵測,難免凶險,你還是帶悅兒跟父親回去吧!」

白雲山接著說:「如果妳想留下,我可帶悅兒回『雲莊』。」

白玉芝兩眼泛著淚光,她陷入兩難,當然母親怎捨得與才滿八個月大的兒子分離,可是她悠悠的說:「爹!容我想想,再做個決定吧!我放不下夫君在此獨自涉險,也放不下師父賦予的使命。」

慕容勇皺著眉頭說:「如果不是這份對佛門的使命感,我們大可在魏都南郊的柴胡山下,清貧安樂的過一輩子。」  

白雲山也嘆了一口氣說:「長安不是沒來過,我與友人在西市也合資開了個雜糧舖子,不過這次從陳倉一路過來,已覺得氣氛有些緊張,妳們留在這裡,我實在放不下心。」

三人皆陷入苦思,俾女來問是否要用晚膳,白玉芝抬頭問父親:「今晚你與隨從住哪間客棧?」白雲山說:「與我合夥的友人在群賢坊有個宅院,我們會住那裏,徐嫂與幾位隨從已經先去安頓了。」白玉芝笑著對父親說:「今晚留下來用膳再走吧!順便看一下孫子,明日差人帶我們過去,我會做個決定。」心裡不得不佩服父親設想周到,徐嫂是『雲莊』內務總管,從小看著她長大,看來這次父親連奶媽都帶來了!應當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帶她母子走。

慕容勇慎重地說:「我們身在長安,不宜讓太多人知道,您能找到我們住處,應該是趙池的安排。」

白雲山點點頭說:「我接到一封屬名『翊衛羽林中郎將   樓可廷』的信,告知你們在長安,樓將軍曾經在八年前去『雲莊』拜見無相禪師,故我相信此訊息無誤,於是安排一下就來了!一入長安城,接頭的確實叫趙池。」

白玉芝補充說:「他是樓將軍的親信,明日也務必找你的親信來接我們。」

「崇化坊」離「群賢坊」不遠,戌時末,兩人才抱著兒子送白雲山上了馬車,目送馬車離去。初秋的長安夜色怡人,兩人站在磚瓦鋪門前的青桐樹下,一家人相擁而立,白玉芝輕輕的問:「捨得我們走嗎?」慕容勇毫不猶豫地說:「捨不得!   」

白玉芝抱著兒子緩緩轉身走回磚瓦鋪,慕容勇也跟在她後面往回走,來到兩盞寫著斗大「趙」字的燈籠前,白玉芝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對慕容勇說:「我要留下來!這裡需要我。」

[第六章     杏城焚旗]

卯時正,天剛微亮,東方雁門山頭的朝陽還未露臉,程弘與蓋吳在西龍谷大營誓師之後,目送白廣平率領的五千精兵出發,這支部隊將沿洛水北上,再向西逆沮河攻襲杏城。兩人回到高掛「蓋王」帥旗的主帳內,在沙盤與關中地圖前,蓋吳有些憂心的說:「如果崔浩給的兵防圖無誤,沮河與洛水交會口有幢將把守,估計千名步騎,不足為懼,不過白將軍要逆沮河西行,恐怕會遭遇沿河要塞的抵抗,是否翻過與杏城相隔的二尖山,再渡河攻其南城門?」

程弘鎮定的說:「二尖山不利於大部隊行動,請照原計畫進行,我另有安排。」

蓋吳走回大帳中央的王座前激動的握拳說:「這是我在關中的第一仗,只可成功,不許失敗!」

程弘胸有成竹的說:「杏城之戰必勝!明日午時前,大王必定能策馬入城門,登城樓、升帥旗。」

程弘並不如蓋吳一樣緊張,自華山之會回來後,他消失了大半個月,回來之後即決定九月中旬擇日起兵。他對杏城一戰有十足的把握,看著正在王座上獨飲的蓋吳,暗自嘆了一口氣,心想:「將來留名的是你,被恥笑謾罵的也將是你!」

走出帳門,站在令臺上看著帳門外不遠處,洛水黃色湍急的河水,正不停的往南奔流,他喃喃說道:「這場戰事終於開始了!能隨著浪潮奔流多遠?恐怕只有天地諸神知道。」

遠處一匹快馬迅速衝入營門,打斷他的思緒,來到令臺下才看清是背插紅旗的傳令兵,一身黃色塵土的他急奔上令臺,單腳跪在程弘前,從懷裡取出一份信函說:「齊將軍加急密函,請軍師查收!」心中無比欣慰的叫道:「他終於來了!」

程弘趨前拍了拍傳令的肩膀說:「壯士辛苦了!請後帳歇息。」

待傳令離開之後,他緩步走回他的營帳,備好茶葉與茶具,開始升火煮茶,他閉上眼睛享受那片刻的安寧,水已沸,茶正香,他到了一杯茶細細的品嘗,他這才取出密函拆開來看,見信中只有兩行字「已過子午嶺。沮河在望」,程弘露出難得的笑容。

已近午時分,營外馬蹄聲起,想必又有新的戰報,參軍秦豪手拿著軍報走了進來,他高興的說:「白將軍的部隊已擊敗鎮守洛、沮交會口的魏軍,魏軍幢降淹死在洛水,正在整軍,將沿著沮河向西挺進。」

程弘沉思片刻說:「你今日差人前往長安,與我們的細作聯繫,我要盡快知道魏軍的反應。」秦豪回道:「我會加急處理。」他一直是程弘的得力助手,掌管著訊息的傳遞與蒐集。

程弘又閉上雙眼,思索著取得杏城後,下一個目標為何?是向東直取李閏堡,還是向西攻打新平郡?兵貴神速,他需要在魏朝還未警覺之際,盡量擴張能控制的領域,儲備戰備資源。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起身走向大帳。走入大帳,大王座前與各路統領席前已擺上午膳,蓋吳見程弘走進來,即高興的說:「程師爺真是神算呀!一個上午捷報頻傳。」接著招呼程弘在左邊首席坐下用膳。

程弘簡單吃了幾口雜糧饅頭及羊肉,喝了一口酒之後說:「杏城位於沮河之河谷,不利於大軍深入,大王只要明早卯時率軍出發,準備入沮河、奪杏城即可。」接著對左路統領說:「請常將軍於未時中出發,率兩千步騎與弓箭手馳援白將軍,我預期他們會在第三道沿河要塞遭遇杏城主力。」

蓋吳更是興奮,頻頻向統領們勸酒,程弘託辭有軍令要擬,提前離席,回到自己的營帳,開始研擬攻打新平郡的作戰計畫。

*********

九月中旬的夜晚已有一股寒氣,城外紅黃彩綠的楓葉,在銀色月光浸閏下,反而增添了幾分詭譎之氣。樹林裡,齊方元就著微弱的火種,攤開杏城的兵防圖,最後確認入城的路線,轉頭問圍著他的隊伍長:「渠道的水免不了寒氣逼人,你們行嗎?是否要改攀城牆?」杏城之水來自沮河,平日由渠道引水入城。

隊伍長陸坡搖頭說:「將軍不用擔心,我們皆來自訓練精實的先鋒營,如想要直搗守城軍將的指揮所,突襲是最好的方式。」

隊伍長黃七郎也附和他的說法,齊方元考慮了一下說:「城中燈火零星散布,還有多少守軍無法預知,軍將也未必坐鎮指揮所。」

他望著陸坡炯炯有神的目光說:「我們還是分頭進行,你帶五十名戰士入城之後,直搗城西的指揮所,狠狠的放他一把火,見到火光之後,我帶領其餘的六百多名戰士,分西、北兩路攀牆突擊。」三位隊伍長點頭後,即迅速分頭開始行動。

來自沮河的渠道水,確實冷得讓陸坡猶豫了一下,不過想到兩年前的濁水之役,在魏軍亂箭中被射殺的千百同僚,以及宋將姜道盛被陣前斬首的景象,他咬著牙帶頭潛入水中,其餘的前鋒戰士也陸續進入了渠道。

渠道低於城牆,渠道由城南流入城,如果地圖無誤,入城三十丈後有個拱橋,然後有條支流往西走,杏城守將的指揮所就坐落於西水道旁。陸坡謹慎的探頭觀察了一下,率隊從拱橋下穿過,不過到達支流入口時,才知道分支的水道深度不足五尺,這是地圖上沒有標示的,這將使他們無所遁形。

分支渠道旁的大戶宅院外牆,幾乎沿渠道而建,使其行同地面流水的巷道,陸坡心裡暗呼「天助我也!」他們迅速的踏水西行,激起一陣犬吠,引起零星的吆喝聲。過了一片渠坊豪宅,渠道兩旁是一排垂柳與石板道,圍著一座圍牆斑駁的古佛寺,陸坡記憶中的地圖,這是法音禪院,離指揮所已經不遠。

一股夜風拂過垂柳,全身濕透的陸坡一陣哆嗦,急摀著口鼻以防打噴嚏,環視一下弟兄們也好不到哪裡,只希望這趟任務能趕快完成,不過想到這次任務是點一把火,擾亂敵軍指揮所,心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他以手勢令戰士們從背後取出刀劍,沿著禪院圍牆欺近目標,望見指揮所大門時,陸坡領著兩位副手躍上禪院屋頂,探查指揮所內部情況,五更鼓迎風傳來,寅時初應該是睡得最沉之時,意外的發現指揮所燈火通明,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一位傳令兵快速下馬,急奔入所內,顯然蓋吳軍隊已發動猛烈進攻。

陸坡心頭一緊,看來此次突擊行動難度極高,指揮所的守衛官兵應該至少數百人,因為其北邊是一排類似營區的房舍,正猶豫時,一位副手指著指揮所東北角升起一陣炊煙,陸坡差點沒笑出聲來,再度由心底暗呼「天助我也!」顯然留守杏城的部隊,將要在清晨出發馳援前線,行前先填飽肚子。

陸坡躍下屋頂,派二十名突擊隊員先從東北角翻牆如內,攻擊廚房、柴房與糧倉,同時順勢點火。一切如預期的順利,陸坡在半個時辰後,見到東北角燃起火苗,並迅速蔓延開來,整個指揮所很快的陷入大亂,陸坡知道是時候了!他率先帶領其餘的三十名戰士,正面衝入指揮所,打下大門前後的燈籠與火盆,順勢丟入沿途房內,瞬間前廳附近的房舍也陷入火海。

突擊隊員皆武功上乘,一路衝殺進去,來到中庭練武場就沒如此幸運了!數十名身著戰袍盔甲的親衛兵及弓箭手已嚴陣以待,居中的是守城軍將唐秋生及其副將,站於大廳前的台階上,唐秋生以疲憊的眼神,望著眼前夜襲指揮所的敵軍,然後轉頭看了一下已由東北角往南延燒的大火,心頭一陣莫名的哀傷,其實杏城內的兵力不足三千,昨天沮河要塞遭遇敵軍猛攻,已經急調一千多名步兵與弓箭隊馳援,城中只剩不到兩千官兵,且大多駐守臨河的南門,以及面對河谷地東門。

  唐秋生舉手一揮,一排飛箭襲向只剩二十來位的突擊隊員,陸坡見戰士們紛紛中箭倒地,心知在劫難逃,大喝一聲,衝向唐秋生的方向,尚存的戰士也舉刀跟著衝來。突然魏軍後方一陣騷動,但見原先到廚房與倉庫點火的突擊隊員,衝向正準備射第二波的弓箭手,練武場瞬間淪為殺戮戰場,唐秋生問副將:「直屬營內還有多少兵馬?」副將猶豫了一下說:「直屬營的兵馬,昨天傍晚抽了一半去姜家要塞了!剩下約三百人,大多投入救火了!」唐秋生嘆了口氣說:「說什麼派兵增援,來了一千五百名官兵,結果有一千人隨增援的幢將留在沮河口,真正守城的部隊只增加不到五百人。」

突然一陣刺耳的警鐘,從面山的北門傳來,片刻之間,西門也傳來鐘聲,唐秋生心頭一緊,顯然他犯下致命的錯誤,他作夢也想不到,敵人會從沮河上游突襲,故真正的決戰場在杏城,不在姜家灘要塞,而白廣平的主力部隊,使杏城幾乎被架空。佔著人數優勢,練武場的戰事以近尾聲,陸坡已渾身多處淌血,然揮舞雙刀的他仍鬥志不減,唐秋生又舉了個手勢,副將大聲喝道:「收刀佈陣!」

魏軍停止攻擊,將所剩的五位突擊隊員團團包圍,其中包括只能以刀支撐軀體的陸坡,唐秋生望了陸坡一眼說:「你是他們的首領吧?看來不像匈奴人。」

陸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其實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唐秋生繼續問:「你們從何而來?來了多少人?」

陸坡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唐秋生望著火勢見小,但濃煙密布的前廳與大門,知道這個城他保不住了!   副將見軍將一臉茫然,只有轉頭向陸坡大聲喝道:「將軍問話,給我照實回答!」這人大概以前在牢獄中當獄史的,審問犯人習慣了!

陸坡他知道援軍如果順利入城,要殺到指揮所並不容易,少說也需半個時辰,將軍所賦予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大火的黑煙已逐漸瀰漫至練武場,臉上已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想起還在平涼的家人,心頭一陣酸痛,他大喊一聲:「弟兄們,殺   !」隨即掄起沾滿血的鋼刀,衝向大廳前的台階,五位唐秋生的親衛立即群起圍攻,陸坡先是背部一陣刺痛,攻勢一緩,一把利劍已刺穿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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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屋樑也已經著火,唐秋生下令殘餘部隊在練武場整隊點名,隨即率領三百多位官兵,由火勢較小的西向側門撤離,來到直通西門的大街,發現已經亂成一團,遠處西城門已然敞開,西門防衛本來薄弱,齊方元的部隊顯然突襲成功,齊方元不知在哪裡搶到一匹馬,在馬上帶氐人部隊直衝魏軍而來,唐秋生臨危不亂,一方面令部隊擺出防禦陣勢,一方面叫副將親往南門傳令,要鎮守南門的校尉撥三百人來馳援。

唐秋生隨後手持長槍立於陣前,望了馬上的齊方元一眼,冷笑一聲說:「我在仇池見過你,你是楊文德的部將。」

齊方元也冷笑一聲說:「快兩年了!將軍的記性不錯。」

唐秋生有意拖時間,其實齊方元也正想等隊伍長黃七郎的部隊,如果順利,他應該也同時由北門攻入城中。

唐秋生環視自己的士兵,各個面露疲態,直瞪著齊方元冷酷地說:「昔日手下敗將,此時投降吧!你們突襲指揮所的人,已被悉數殲滅。」

齊方元也冷冷地說:「很好!再多一個殺你的理由。」

唐秋生嘆了口氣說:「氐人應該安分過日子,何苦大老遠來幫匈奴人賣命?」

齊方元正想反譏他,不過他發現魏軍後方部隊開始騷動,一陣從天而降的飛箭,襲向大道上的魏軍,他不禁笑了出來,這黃七郎的部隊終於來了,他一聲令下,帶頭衝向唐秋生帶領的魏軍。

黃七郎的部隊遭遇障礙,此障礙不是守城的魏軍,而是趁清早城門一開,欲逃離杏城的成群百姓。北門守軍已然潰散,黃七郎隨後沿渠道來到濃煙密布的指揮所,見已被棄守,於是下令往西欲與齊方元會合,他將守城軍遺棄的弓箭收集起來,臨時組織了一個二十多人的弓箭隊,來到西門大街魏軍的後方,弓箭隊聽令爬上屋頂,給了魏軍致命的突襲。

再此同時,南門與東門的鐘鼓紛紛響起,遠眺東邊的沮河河谷,數以千計舉著「蓋王」與「白」字帥旗的敵軍,已沿著沮河北岸逐漸逼近杏城,顯然白廣平部隊的拂曉攻擊,已成功的攻破沮河最後一道防禦-「姜家灘要塞」。

唐秋生已等不到南門的援軍,在齊方元部隊的前後夾擊下,全數死於西門大街,唐秋生被斬下首級。齊方元又與黃七郎兵分兩路,由城內攻擊東門及南門,開門讓白廣平的部隊衝入城門,杏城魏軍自此以無還手之力。

蓋吳在程弘、中軍統領與狼衛的護衛下,率領一千兵馬離營,來到沮、洛水會口,河灘已被遍地的屍體染紅,「魏」旗與幢將旗散落在戰場上,營區中已無完整的營帳,可見昨日戰況之慘烈。

簡單巡視戰場之後,部隊向西進入沮河河谷,來到姜家灘要塞,屍體多到要撥數百名士兵清出一條通路。過了姜家灘,杏城在望,白廣平已率官兵列隊恭迎大王,程弘抬頭看了看天空,太陽未到中天,可能不到正午,他欣慰的露出笑容,參軍秦豪也對他會心的一笑說:「軍師料事如神,正午未到已進了杏城。」

來到東門口,城門上已換成「蓋王」大旗,蓋吳騎著棗紅駿馬,意氣風發的進了杏城,由於居民大多為盧水族人,幾乎是夾道歡迎蓋吳的大軍,城門邊堆滿了如山的魏軍旗幟,白廣平朝旗幟射出箭頭點火的第一箭,列隊在旁的弓箭隊,也紛紛將火箭射向魏軍旗幟,一時烈焰沖天,象徵著蓋王大軍佔領了杏城,正式點燃抗魏的戰火。

*********

程弘與狼衛統領打了個招呼,告知去其他城門巡視,即獨自與秦豪離開隊伍,問了一下最先入城的白軍校尉,終於在城西已燒成廢墟的舊指揮所找到齊方元,剛到大門口,被懸掛於門旁的人頭下了一跳,一問之下!才知道是杏城守將唐秋生的頭顱。

兩人相擁互道平安,程弘以感激的眼神問:「有受傷嗎?」齊方元豪邁的笑道:「打仗不受傷還叫打仗嗎?」

程弘又關切的問:「部隊死傷不大吧?」齊方元收回笑容,深吸了一口氣說:「死傷過半,尤其我的愛將陸坡,就是在突襲此指揮所時陣亡,還不知道如何告知他平涼的家人。」

程弘在開戰前拜訪過仇池的「仇池公」楊文德,楊文德建議他去隴東,找他麾下的涇州都尉齊方元,因為涇州離杏城較近。在涇州都尉府,兩人一見如故,且程弘的家眷也在涇州,兩家得以相互照應。

慰問了山嶺跋涉、兼程趕來,且立了首功的「齊家軍」,他囑咐秦豪回去稟告大王齊家軍的暫駐位置,並及時支援軍糧與醫療。

兩人坐在練武場一偶的老胡楊樹下,喝著蓋王犒賞的豫州老酒。

「大軍師該回去參加慶功了吧?」齊方元喝了口酒問道。

程弘望著部分倒塌,梁柱尚在冒煙的大廳說:「今晚慶功是免不了的,不過清理戰場恐怕還要兩、三天,將做為蓋王行館的杏城府,雖然未被戰火波及,也需要數天的時間整修,估計正式的慶功宴大概要五天以後吧!在此之前,大王急需做的不是打仗,而是為政權的建立做準備,包括文官與武官制度。」

齊方元搭著程弘的肩膀笑著說:「那大軍師就陪我喝酒聊天。」

程弘嘆口氣說:「我擔心魏軍的反擊,最近的軍團在長安,其速度與規模如何不得而知。」他心裡並不篤定,如果長安都督拓跋那反應快,且握有調度關中部隊的兵權,可能軍隊在明早即能開拔,三天之後可能已兵臨城下。

齊方元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簡圖說:「如果我是關中大都督,我有兩個選擇,一是重兵攻擊北地郡的盧水部族,再一路北上;另一路由李閏堡抽調數千名兵力,沿洛水北上。」他丟掉樹枝後,笑著對程弘說:「如果是後者,恐怕後天即攻入沮河河谷,你還有興致在此喝酒嗎?」

程弘一臉無奈的說:「向蓋王提及此事,在此勝利的氛圍中,實在不是時候。」

「下一步規劃好了嗎?」齊方元又喝了口酒問道。

程弘這下精神來了,他預期以目前近十萬的軍力,短期內魏軍的反撲並不足懼,趁勢奪取北地城或李閏堡,可能更重要,不過這不是他一人可以決定的,且不宜在此談論軍機。

齊方元見程弘欲言又止,面帶哀傷的說:「兩年前濁水之役,兩萬氐人戰死沙場,魏朝基於巴蜀與漢中的宋軍不時來犯,無暇治理秦、雍二州及隴東諸郡,故還是維持以氐人治氐的政策。」他環視了一下練武場周圍正在調息的子弟兵,語帶哽咽的說:「然而嚴禁再養軍隊,復仇無望,齊家軍平時隱於市鎮農村,不過我有個秘密營區,在茹河邊的大覺寺後山,作為訓練與集結之用。」

程弘忽然想起兩個月前,密訪「瑜坊」的宮廷密使,曾經說到新平郡,不自覺喃喃自語:「如果佔領新平郡,再逆涇水而上,即可直取涇州。」

齊方元目不轉睛的望著程弘說:「你這不是酒後胡言亂語吧?」

程弘認真的望著齊方元說:「別忘了我的家眷也在涇州。我會盡力爭取蓋王的同意,時機來時,你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嗎?」

齊方元激動的抱著程弘說:「我請命當先鋒,率先攻入新平城。」

*********

白廣平的部隊回到洛水邊的西龍谷大營,重新整編補給,而細作來報,剛征討吐谷渾歸來的大都督拓跋那,派遣了副將拓跋紇為征北將軍,領兩萬魏軍北上討伐蓋王,故蓋王的統領托烏雷克已於今日辰時出發,對抗魏軍的反撲。黃昏時分的軍報提示,拓跋紇已經進駐離長安不遠的北地郡。

程弘覺得還不到決戰時刻,他徵得大王的同意,回到近半個月未回來的「瑜坊」,芍藥園在艷麗的夕陽下,染上一片橘黃,走進花廳,望著還酣睡在軟榻上的侍妾章妤,美人鮮明卻淡雅的五官,讓他一時遺忘了百里外慘烈的戰場。

他坐在花廳的藤椅上,享受這片刻的寧靜,十月初的日落時分,從洛水谷吹來的北風,已有幾分寒意,他找了條毛毯蓋在章妤的身上,她張開了眼笑著說:「你回來了?」程弘坐在軟榻上,扶著她慢慢坐起來,也笑著說:「妤兒還睏嗎?再睡一會兒。」

章妤深情地望著他說:「官人在前線刀槍箭雨下征戰,我擔心得一夜睡不好,午後乏了!沒想一覺到現在。」

程弘溫柔的說:「妤兒不必擔心,我是軍師,不必在沙場衝鋒陷陣,一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一紙軍令關乎千萬官兵的生死,心中的壓力不亞於面對刀槍。」

章妤站了起來,本要招呼僕役備晚膳,突然她說:「近午時分,有位商旅打扮的人來找你,聽說你還沒回來,給了我一個長錦盒,說是你託人從長安買來的,務必交給你。」

程弘平靜地說:「沒錯!是我託人買的,現在放哪裡?」

章妤彎腰從軟榻旁的木櫃子裡取出一個錦盒,望著程弘說:「在此軍務繁忙之際,還託人從長安帶來,想必很重要吧?差一點就忘了交給你。」

程弘接過錦盒後平靜地說:「說來讓妳恥笑了!不過是一隻白瓷花瓶,出自邢窯,是官宦之家才有的極品。」

戌時出,程弘坐在書畫坊,望著窗外的上弦月,心中猶豫是否要打開錦盒?他當然知道是誰送來的,不過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理解,崔司徒等人的真正意圖是甚麼。托烏雷克今早出發時,他已有一套對抗拓跋紇的計畫,不過錦盒內的密件,勢必會影響他的謀略與構想。

沉思片刻之後,他還是決定打開錦盒,這確實是一隻白瓷極品,白裡透光中一抹淡霧,彷如薄雲蔽月,燈光下未發現瓶中有物,程弘知道遭遇難題了!   密件藏在哪裡呢?

他上下左右查看了一下雕花錦盒,也沒發現夾層,正覺得沮喪時,他見到包裹瓷瓶的雪白絲綢掉在地上了,彎腰將它撿起來時,突然靈機一動,他跑到寢室,對正在卸妝的章妤說:「妤兒!妳親自去廚房取一碗醋及清水給我。」

章妤一臉困惑,不過還是去了!不久,她端來醋及清水到書畫坊,程弘接過醋後說:「妳可以回去了!早點就寢,我隨後就到。」

待章妤離開後,他將部分醋倒入清水中,找支筆桿攪拌均勻,再將整條絲綢泡如稀釋過的醋中,取出之後終於看到一行小字及一張簡圖,圖上似乎有兩條箭頭標示,小字寫道:「明著經北城打銅官,暗著經白水夜襲杏城。」難怪簡圖中標示兩條路線,他看了之後心中不禁暗喜,這軍情密報真是千金難買呀!他有十足的信心,這場戰他贏定了,攤開書案上一張涇、洛二水的地圖,他思索著明日如何修改部分作戰計畫。二更已過,他又看了密件的絲綢一眼,隨後就著燈燭點燃絲綢,丟入盛水的陶碗中。

 

*********

程弘剛聽完最新戰報,知道兩軍將在銅官軍寨外老君山一帶正面交鋒,這已在預料之中。軍情匯報之後,程弘對蓋吳說:「能否與大王單獨談點事?」蓋吳知道必有機密要事相商,笑著拍拍他肩膀說:「咱們到營外走走。」

兩人屏除隨從,漫步走到洛水邊,程弘對蓋吳說:「崔浩那邊傳來密件,魏軍明著攻銅官,再越過子午嶺攻杏城,暗地裡會有一支軍隊沿白水、洛水北上,直搗我方大營。」

蓋吳冷冷的說:「好狠的計謀,不過此訊息可信嗎?不是要分散我軍實力吧?」

程弘沉思片刻說:「洛水之河谷不宜大部隊行動,且機動性高的突擊部隊絕不超過千人。」

蓋吳點頭說:「所以我方的攔截部隊也不需要多,不至於分散兵力。」

程弘以篤定的眼神望著蓋吳說:「能否受我兵權,調動白將軍的部隊?我有信心殲滅魏軍,讓拓跋紇躺著回長安。」

蓋吳目不轉睛的望著程弘,質疑他的信心從何而來,不過杏城之役已充分證明,這位漢人書生,確實有運籌帷幄的能力,他笑著說:「這一役,我可暫時授你兵權,你放手去做吧!不過我需要先讓廣平知道。」

程弘回到軍師營帳,參軍秦豪與氐人齊方元已在此等候,程弘不耽誤時間,直接下令秦豪派人監督李閏堡的魏軍動態,他不希望被李閏堡的魏軍夾擊。

秦豪走後,程弘問齊方元:「你齊家軍是否願意參戰?還有多少人能戰?」

齊方元挺胸堅定的說:「約三百人能參與戰鬥,我們全力以赴。」

程弘緊抓著齊方元臂膀說:「大恩不言謝。」他簡略的告訴齊方元有關白水的情勢,請齊方元先領齊家軍出發,同時給了齊方元一支小竹筒,對他說:「到衙縣卯山下的黑家溝時才打開,內有密柬。」

程弘走出營帳,看著即將風起雲湧的南方,心想:「蓋王是否能開疆闢土,就看這一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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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山西麓是白水形成的谷地,因居於關中與黃土高原的交界,自古白水谷地就有聚落,晉朝時設衙縣,是個漢胡雜居的古鎮,卯山東麓則緊鄰洛水。

齊方元率領三百人的齊家軍越過大梁山,來到卯山南坡,已可見到衙縣黃土城牆外已有魏軍營帳,不過依據營帳數量,估計不到兩百人,齊方元判斷應該是先遣部隊,或常駐衙縣的守軍,如果程弘獲得的訊息正確,魏軍突擊部隊還沒到達,他令隊伍長黃七郎留在南坡,監視魏軍動態,自己率二十名士兵攀到東麓臨洛水的松柏樹林。

如果魏軍要沿洛水北上,西岸多是山壁與陡坡,故勢必要渡河走東岸,東岸有多處小沖積平原,利於行軍,不過渡河時將是魏軍最脆弱的時候。

如果渡河困難,會逼得他們要翻越白水谷地北面的大梁山,可能行軍的時間要延長,也失去突擊效果。他覺得應該打開程弘給他的密柬,他從懷中取出小竹筒,抽出密柬一看,上面寫著「初八拂曉奇擊,莫讓魏軍渡河」,他看完之後,會心的一笑,遞給副將馬昭庭,望著他問道:「初八是後天嗎?」

馬昭庭點了點頭,齊方元沉思了一下問:「你覺得如果要橫渡洛水至東岸,哪裡最有可能?」

馬昭庭似乎對此處的地理環境極熟,他很快的回答:「這段河道只有兩個水勢較緩的渡口,一個在白水與洛水交會口,叫呂娘灘,此處甚至有個木橋,可容馬車通過;一個在石埝坡東側的胡麻村,是繩索拉的渡船。」

齊方元暗罵道:「這程弘可把我整慘了!依我的兵力,如何能同時堵住兩個渡口?」

他又問道:「哪個離我們較近?」

馬昭庭不假思索的說:「胡麻村,不過大部隊應該會走呂娘灘木橋。」

卯山下的黑家溝屬盧水胡族部落,是友非敵,且地處偏僻,齊家軍陸續回到黑家溝,在附近的白楊樹林搭營過夜。

隔天已時末斥候來報,兩縱隊的魏軍已陸續渡過白水,白水河淺,渡河不是問題。正午剛過,已有大量魏軍集結,顯然程弘獲得的密報無誤,不過沒有預期的多。

申時正,有傳令兵來報:「白將軍的部隊已經過了黃窯河。」

齊方元自懷中取出洛水流域簡圖,指著黃窯河說:「這在大梁山北麓,顯然白廣平的部隊要走我們來的路。」

馬昭庭眼睛瞇成一條縫,神秘的說:「我帶諸位走的是梁山古道,從四百年前的漢朝就有了!不過魏軍將領不一定知道,」

齊方元喃喃自語的說:「不知這次白將軍帶了多少兵力?大概明日午時前也該到了!」不過齊方元又暗罵道:「這程弘可又把我整慘了!白廣平的兵午時才到,為何要我拂曉出擊呢?這下子恐怕要壯烈成仁了!」

齊方元環視各隊伍長一眼說:「叫弟兄們養精蓄銳,或許半夜就要出發,明日將會是一場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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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上弦月已然西斜,隊伍長黃七郎率五十名戰士出發,快速往呂娘灘而去。片刻之後,齊方元領著剩下的部隊離開黑家溝,目標是胡麻村。

黃七郎來到呂娘灘,遠遠看到木橋,被火把照得恍如白晝,橋頭可說是重兵防守,讓黃七郎心裡涼了半截,因為他的任務就是燒毀木橋,看情況連接近木橋都不可能。

風漸起,烏雲自南方飄來,逐漸遮蓋了掛在西山頭的彎月,突然在河面晨霧中,洛水上游的水面出現了為數不明的長木舟,來到木橋約十多丈遠時,猛然衝向淺灘,持盾握刀的戰士紛紛躍出,快速踏水沖向木橋的守軍,直到此時,黃七郎才知道程弘軍師的戰略。

長木舟可快速的順流而下,每艘可載約十五至二十名士兵,這次蓋王出動了三十艘長木舟,除了兩艘在急流中翻覆之外,成功登陸的約有五百名官兵,他們殲滅了護橋的魏軍,順利燒毀了木橋,黃七郎的手下則剷除了逃出來的魏軍。白軍突襲隊指揮官韓墨迅速集結部隊,與黃七郎的士兵會合後,逆著白水往西挺進。

魏軍約兩千步騎的突擊部隊,由幢將拓跋酉領軍,他是拓跋紇的堂弟,參與過仇池戰役與北征柔然,立有戰功,不過這次任務難度頗高,他規劃在白水整補之後,渡河沿洛水東岸挺進,到達雷家堡再渡河過西岸,雷家堡平時有駐軍,此處離蓋王的大本營「西龍谷」不足百里,應可收奇襲效果。

半夜巡視呂娘灘木橋回來,已是寅時正,再兩個時辰就該整軍出發了!拓跋酉在半睡半醒時,一個校尉衝進來大叫:「報告將軍!呂娘灘的方向火光沖天。」他驚呼一聲:「不好!怕是木橋被燒了!」心中不解,部隊離開北地郡極為隱密,為何會被突襲?

他忙提起寶刀衝出營帳,招集一個縱隊長率兵沿白水搜尋敵踪,其餘部隊收拾營地,準備往另一個渡口趕去,拓跋酉昨天曾經派六個伍的兵力,把守胡麻村渡口,希望胡麻村渡口沒遭破壞。

衝往呂娘灘的縱隊與韓墨的突襲隊正面對上,人數上勢均力敵,破曉的朝陽從東方的雁門山冉冉升起,拿盾牌的白家軍佔了優勢,河灘邊與水面布滿了雙方的屍體,黃七郎決定離開白水水岸,往胡麻村渡口支援齊家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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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來到胡麻村渡口的齊方元部隊,遭遇六、七十名守軍的抵抗,不過部分剛被吵醒,戰袍沒穿就衝出來,成了刀下亡魂。胡麻村民被迫躲在家中,村長與渡船的船夫被魏軍挾持,齊方元釋放他們之後,勸他們載村民到對岸避難,不過他們不敢在月黑風高的夜晚渡河。洛水河灘與胡麻村渡口之間有個石埝坡,齊方元派了五十名弓箭手埋伏在此,其餘兵力守在村外的山坡與谷口。

卯時初,斥候來報,呂娘灘的方向大火,齊方元哈哈大笑起來,他終於知道「初八拂曉奇擊,莫讓魏軍渡河」的意思了!不是叫齊家軍奇襲,程弘自有安排,他的任務是守住渡口。

辰時初,斥候來報,魏軍先頭部隊已過馬蹄村,只要翻過那片銀杏林山丘,就來到通往胡麻村的谷地。齊方元派人通知村民逃難,望著渡船載了部分婦女老小至對岸,他轉頭對副將馬昭庭說:「令戰士們箭上弦、刀出鞘,以迎接一場殊死戰。」

辰時正,魏軍陸續到達,胡麻村谷地的戰鬥已經開始,黃七郎帶的兵也及時趕到,紛紛加入戰鬥。渡船返航至碼頭,已經來不及載第二批村民,副將馬昭庭問齊方元:「放火燒掉渡船如何?」齊方元搖搖頭說:「要燒剛來時就燒了,不過船夫苦苦哀求說,這是一家人賴以維生的工具,燒不得!」

辰時末,齊方元的部隊已退守至胡麻村外,能戰者不足百人,一隊魏軍前鋒衝向渡口,被埋伏在石埝坡的弓箭射殺在灘頭,弓箭隊伍長顧不了軍令,丟下弓箭,拔出馬刀,率隊殺了出去,五十名生力軍讓齊方元暫時穩住陣腳,讓渡船頭的村民來得及渡河避難。

已時初,一隊手持盾牌的軍隊越過銀杏林山丘,從魏軍後方衝向山頭,直搗拓跋酉將旗高舉的指揮中心,拓跋酉還剛對副將說:「再派百名敢死隊衝向渡口,務必搶到渡船。」後方傳來刀劍聲,韓墨麾下為數近百名持盾戰士,已衝到離指揮營不到十丈遠,他的近衛軍不到五十人,嚇得他張目結舌,副將忙著問:「將軍要撤下山嗎?」他才回過神來說:「撤!撤到谷地。」

拓跋酉倉惶逃下山坡,後衛部隊長急忙率隊保護,連將旗都來不及收,被韓墨的突襲隊砍了下來。不過魏軍基於人數優勢,韓墨能牽制住兩百多名的後衛部隊,卻無法減輕胡麻村前齊方元的壓力,不得不放棄胡麻村,撤退到石埝坡及後方的河邊的山坡上。魏軍前鋒部隊的任務是搶奪渡口,當部隊佔領了渡口,即不再攻擊剩餘的齊家軍,等待幢將拓跋酉的到來。

已時末,兩位船夫將渡船開回渡口,因為連他家人都還沒撤離,不過拓跋酉已經來到渡口,徵收了渡船,下令全軍準備渡河,既然奇襲已失去先機,他會聯絡李閏堡支援,攻打蓋吳的大本營,直接收復杏城。

情勢有變,魏軍的中軍開始朝胡麻村谷地移動,可能拓跋酉已經控制渡口,前鋒部隊開始渡河。負責糧草與殿後的後衛部隊,也停止攻擊韓墨的盾牌軍,除了留下約兩百人看住韓墨殘餘的部隊外,其餘兵力守護糧草,等待幢將拓跋酉的進一步軍令。

午時初,魏軍殿後的部隊開始擾動,只見一隊不知哪來的軍隊,戰志高昂的衝入魏軍隊伍,殺聲震天,見到及時出現的部隊中,飄著白廣平的將旗,站在山坡上的韓墨熱淚盈眶,口中喊著:「終於來了!白將軍終於趕來了!」他大喝一聲:「弟兄們衝下山!殺他個片甲不留。」戰士們丟下盾牌,手持鋼刀,衝下山坡加入戰鬥,魏軍已顧不了一車車的糧草,紛紛往谷內撤退。    

後方遭遇襲擊的訊息很快的傳來,拓跋酉看著河面,剛載運約百名士兵,在對岸下船的兩艘渡船,正在返航途中,如果要全軍渡河,至少還要十多趟,時間已不容他這麼做,緊急召集部隊長重整隊伍,回頭抵抗步步逼近的蓋王部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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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在韓墨的引導下,上百名弓箭手上了山坡,沿著山陵線快速來到谷地上方,一波波箭雨由上而下,射向已開始慌亂的魏軍,而韓墨率領上百名白家軍,繼續沿著山丘小徑,快速的往洛水方向移動。

此時,撤退到石埝坡及河邊山坡上的齊方元,見魏軍停止渡河,並回頭往谷地挺進,覺得有機可乘,立即率殘餘的八十多名戰士,越過石埝坡,殺向胡麻村渡口,並令弓箭手將箭頭纏上油麻布,這些本來要燒木橋的油麻布,終於派上用場,箭頭點燃後立即射向渡船碼頭,碼頭邊堆積的木材開始燃燒,一時火焰漸旺,兩艘渡船見狀不敢靠岸,忙調頭往對岸而去。

拓跋酉見魏軍渡河無望,充滿血絲的雙眼,望著已衝到渡口的齊家軍,憤怒的對副官說:「我們不能背腹受敵,帶領我的親衛軍,殺光這些叛軍。」齊家軍頓時成了背水一戰,齊方元見到數十位身手矯健的親衛軍,各持鋼劍迅速襲來,心裡暗嘆:「吾命休已!」副將馬昭庭首先不支倒地,黃七郎師出名門,一把魚腸劍攔住了數名親衛軍,齊方元施展一把直背弧刃,也足以自保。

碼頭已開始陷入火海,齊方元等人幾乎已是毫無退路。此時韓墨率領的上百名白家軍及時趕到,衝下河邊的山坡後,沿著河灘攻向包圍渡口的魏軍。韓墨與白家軍順利衝破親衛軍的包圍圈,救出已剩下不到二十人的齊家氐人戰士,韓墨對左腿還在淌血的齊方元說:「白將軍有令,要我們立即撤出胡麻村,蓋王的主力軍隊會全力攻擊,將拓跋酉的部隊殲滅於洛水邊。」在韓墨與白家軍的掩護下,眾人爬上洛水岸邊的山坡,往西儘速的撤離,此時山丘上已有成千成百的士兵,正往洛水的方向挺進。

午時末,拓跋酉已決定放棄胡麻村渡口,試圖衝破白廣平部隊的圍堵,可是谷地的魏軍卻節節敗退,一個縱隊的白家軍已攀過山丘,到達洛水之濱,攻下了胡麻村,此時的拓跋酉部隊已經被前後夾擊。

戰役已近尾聲,拓跋酉已在胡麻村外中箭身亡,齊方元在都尉韓墨的引薦下見到白廣平。白廣平握著齊方元還綁著繃帶的手,讚許的說:「齊將軍帶領的氐人戰士,在杏城爭奪戰與此次白水之役,屢屢建奇功,連我都自嘆弗如。」

齊方元雖一臉疲憊,不過能見到蓋王麾下的第一猛將,心中也不免激動,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

韓墨急忙對白廣平說:「齊將軍帶領約七百名氐人戰士,協助攻佔杏城,現在只剩不到二十人生還,犧牲頗大。」

齊方元一陣心酸,眼中泛紅,抱拳恭敬的說:「能為白將軍效命,是我們氐族人的榮幸,魏軍是許多氐族人的仇敵,戰士們死而無憾!」

白廣平看著他哀傷的眼神,嘆了口氣說:「我們會加倍討回的。」隨後笑著對齊方元說:「齊將軍有勇有謀,待戰士如兄弟,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今後有何打算?」  

齊方元心情稍微平靜下來,他有點茫然地說:「我會回西龍谷,找程弘軍師討論一下,再返回隴東涇州。」

白廣平沉思片刻後說:「仇池公與我有數面之緣,往後楊公與氐族人有何規劃,相信大王與我會全力支援。」他心裡知道,現階段對氐族人無法給出任何承諾,眼前最關鍵的是打贏這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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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蓋王大營的軍師帳中,齊方元再度見到程弘,程弘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笑著說:「在胡麻村渡口如此慘烈的戰鬥,還能活著回來,我該給你個綽號叫九命怪貓。」

齊方元左腿的刀傷還沒好,笑罵著說:「我快站不住了!你不讓我先坐下嗎?」

程弘叫帳外護衛取來簡單的酒菜,兩人邊喝酒,齊方元將白水之役的經過,扼要的說給程弘聽,程弘喝了口酒後說:「白將軍的部隊今天已攻入北地郡,另一支部隊也開始攻拓跋紇的右翼。」

齊方元一拍茶几說:「妙招!   程弘你真是神算,你以托烏雷克的兩萬名部隊,將拓跋紇的主力綁在銅官寨附近,後方北地郡成了空城,加上兩軍決戰已然展開,拓跋紇已無力回防。」

程弘笑著說:「拓跋紇試圖從洛水突襲我後方大營,被你們擊潰,我也依樣畫符攻其後方。」

齊方元拂了一下山羊鬍說:「不過北地郡離長安不及兩百里,長安守將必定不會坐視不管。」

程弘鎮定的說:「蓋王的直屬部隊明日即將出發,前往北地郡,準備接收並鞏固北地郡防務。」

程弘篤定的說:「這一仗的勝負已定,我希望你返回涇州,等待我的訊息,下一步是往東取李閏堡,還是向西直搗涇水與新平郡,待攻佔北地郡後才知曉。」他沉思片刻後說:「當然也請照顧我的家眷,我希望他們遠離戰場。」他思索地說:「我會寫封信給你帶回涇州,轉交給拙荊。」程弘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齊方元點了點頭說:「我一定帶到,不過可能要養好傷,七、八天後再出發。」

目送齊方元離開,明日他也要與蓋吳出發赴北地郡,程弘回到大帳,與蓋王討論細節之後天色已向晚,他帶了兩位隨從離開大營。薛家口洛水之濱的「瑜坊」,離西龍谷約十里地,初更時分已回到家。

與章妤用完晚膳之後,兩人回到花廳,章妤一面煮茶,望著小爐火輕聲地說:「相公明日又要遠行赴戰場了吧?」

程弘輕撫著花籬上的紫藤葉,並未回答她,披著白狐暖掛的章妤提起鐵砂壺,將茶水倒入茶海,悠悠的問:「很危險嗎?」

程弘轉頭微笑說:「不危險,不過可能要去一、兩個月。」

兩人默默無語,程弘撥了撥火爐以驅寒氣,章妤又幫他添了杯熱茶,程弘才發現她明眸波光含淚,疼愛的將她擁在懷裡問道:「趁此機會回一趟長安吧!大概一年多沒回去了吧?」章妤本是「攬月樓」的琴孃,詩詞琴藝冠絕群芳,程弘約兩年前因公務去長安時相識,將她贖身後帶來西龍谷。

章妤抬頭含情脈脈的望著男人說:「只有程郎了解我的心情。」

程弘輕捏一下她的臉說:「不要忘了回來!」

章妤握著男人的手說:「明日還要長途跋涉,早點休息吧!」

洛水河谷寒風驟起,夾著今年第一場瑞雪,程弘牽著愛妾離開花廳,心中只有感傷與無比沉重,只有他知道,這將是個不平靜的冬天。

*********

蓋吳策馬由北門入北地城時,大批難民接踵由南城門逃離,渭水北岸大批難民湧向高陵渡口及渭橋北岸,試圖渡河至渭南,涇水岸邊的池陽也一團亂,紛紛逃到涇水以西的郡城。

北地城府衙成了臨時指揮所,白廣平高興的對蓋吳說:「拓跋紇以死在托烏雷克將軍的長矛下。」

蓋吳笑著舉杯說:「托烏雷克將軍神勇,不過白將軍的子弟兵也所向披靡。」

程弘並未太注意他們說甚麼,只望著關中輿圖沉思不語,因為他知道真正的壓力才剛開始,雖然魏朝剛打完對吐谷渾的戰役,要集結數十萬兵力並不難。

狼衛統領乞安走進來說:「稟告大王,羯族來使求見,東雍州的薛永宗也想見你,是否現在接見?」

程弘猛抬起頭來說:「請大王稍後再處理與其他族結盟的問題,我們剛有屬於自己的領土,需要先站穩腳步。」他沉思片刻後說:「薛永宗如果狀大起來,可與我東西呼應,應該與他好好談一談。」

白廣平望著沙盤前的程弘,隨手為自己與程弘倒了一杯酒,呵呵笑著對蓋吳與程弘說:「這一次戰役能馬到成功,最大的功臣是這位神算軍師,我們聽你的!」隨後一飲而盡。

蓋吳轉而對乞安說:「好好接待羯族來使,稍晚午膳時再接見他,薛將軍請他進來。」

程弘喝了口酒後說:「魏北商賈農民如果都逃到渭南,我們恐怕無足夠糧草與軍餉,維持十幾萬軍隊。」

蓋吳直覺的問:「軍師有何對策?」

程弘請蓋吳屏除侍衛與隨從,待議事廳只有他們三人後說:「盡快攻佔涇水流域諸城,以補充糧草。」

蓋吳又接著問:「多快?」

程弘不假思索地說:「半個月後!」

白廣平不愧為百戰名將,很快的了解程弘的意思,他附和的說:「我同意,不過要穩住洛水與渭水北岸防線,需要大量軍隊,恐怕在短期內無法調集足夠的兵力。」

程弘鎮定地說:「我想過了!我需要再去一趟仇池,同時會一會劉宋的人。」

他開始覺得自己正走在一條臨空搖晃的鋼索上,是否能保持平衡,沒有十足把握。

[第七章     渭北燎原]

元真宮的花廳氣氛凝重,皇帝拓拔燾在早朝才發一頓脾氣,進了花廳一言不語,許久才迸出一句說:「坐著說話吧!」

幾位大臣與太子晃才敢依序入座,宗愛指揮內侍與兩位才人遞茶,隨後站在皇帝右後方。拓拔燾望了宗愛一眼,宗愛會意的遣走閒雜人等,又回到原來的位置。

拓拔燾嘆了口氣說:「是我一直覺得蓋吳不成氣候,今天才造成這場叛亂。」

太尉張黎抱拳說:「啟奏陛下!」拓拔燾擺擺手說:「這裡都是自己人,不必啟奏來啟奏去,直接說即是。」

張黎一臉尷尬的說:「是的陛下!杏城、李閏堡、北地郡,加上銅官軍寨,少說也有數萬兵力,形成的圍堵作用,應該足以壓制蓋吳叛軍,無奈蓋吳有多族胡人相助,聲勢漸大。」

尚書慕容嵩也附和的說:「最近蓋吳佔領北地郡,擊敗拓跋紇討伐軍之後,包括匈奴族、氐族人與羯族紛紛加入叛軍,恐怕不能視為小規模叛亂。」

拓拔燾望著前天才趕回魏都的拓跋那說:「阿斗那,你的看法呢?壓得住嗎?」

拓跋那沉思片刻說:「依照目前情勢看,已經壓不住了!   拓跋紇也是敗在輕敵,他不是沒有戰略,可是敵人總是搶先一步,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太子晃望著父皇說:「臣覺得兵部一直對蓋吳勢力不夠了解,數萬軍隊的集結與行動,豈會沒有蛛絲馬跡;再說近數十年來雖有圍堵之勢,卻無圍堵之實。」

拓跋那點點頭說:「我手下參軍問過從杏城逃出的校尉,他說連後來奉旨增援的部隊,加起來的兵力不到五千。」

張黎帶點激動的說:「李閏堡的守將為何沒有馳援?他的部隊離杏城最近。」

一直沒說話的古弼乾咳一聲後說:「李閏堡的都尉是章直,與我頗有私交,守握五萬兵力,然掌理洛水以東、黃河以西的豫州軍務,其中有數十個胡人聚落,往北的朔州、統萬也有數以萬計的匈奴族與柔然人,他不能輕易出兵。」

拓拔燾見古弼說話了,發覺還有個人,眼睛只欣賞著牆上掛的花鳥,只有提高聲量說:「崔司徒隨我征戰多年,你有何看法?」

似乎才回過神來,他忙抱拳說:「請陛下恕罪!我覺得我朝兵強馬壯,蓋吳區區跳樑小丑,無足掛齒。」他頓了一下說:「不過臣聽說蓋吳身邊有位漢人軍師,名叫程弘,頗能代為運籌帷幄,圖謀獻策。」

拓拔燾點頭說:「我也有所聞,知己知彼才能有周全之策,崔司徒找人調查一下。」其實從內候官總管穆衡那裏,他對蓋吳的了解可能比這些大臣們多,不過蓋吳壯大得如此快,實在是他始料未及。

他沉思片刻後問拓跋那:「你目前能調多少兵馬至渭北討伐叛軍?」

拓跋那皺了一下眉頭說:「關中衛戍軍是裝備精良的部隊,不過人數只有三萬,其他雍州與秦州部隊不歸我管。」他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我有支精銳騎兵追吐谷渾殘軍到了雪山地區,雖生擒被囊、什歸等敵首,然恐怕無法及時調回關中。」

崔浩心中暗喜,他太了解拓拔燾,如果蓋吳再贏一場戰役,幾句話即可激起他的憤怒與鬥志,則該是他出手的時候了!接下來就該上演「御駕親征」的戲碼。

拓拔燾憂心的問:「難道關中附近沒有可用之兵嗎?」

古弼又乾咳一聲說:「長安城防軍及渭南鎮守司不能動,因為蓋吳可能隨時渡河取長安,東面有章直的防線,蓋軍難渡洛水,故蓋吳最可能會西取涇河,我擔心他會聯合仇池氐人攻取隴東諸郡,再南下取秦州。」

拓拔燾急切的問:「秦、雍州兵馬的都統是誰?」

張黎回答:「叔孫拔!不過向陛下請罪,他去年被提拔為都統,與叔孫家族的戰功與勢力有關。」言下之意,叔孫拔當上秦、雍三州兵馬都統不是靠實力與戰功。

都統任命案是拓拔燾核准指派的,拓拔燾聽了有些不快,不過張黎說的沒錯,他轉而問崔浩:「崔司徒,你覺得呢?這人可是你推薦的。」

崔浩下了一跳,這下可不能自打嘴巴,他只能說:「叔孫拔家族皆為將相之才,可讓他統領秦、雍兩州兵馬,再加上并州騎兵,防堵蓋軍過渭水應該游刃有餘。」

古弼望了崔浩一眼,轉頭對皇上說:「說到騎兵,我建議請拓跋那將軍派人走一趟隴中高平,徵召敕勒族的騎兵到長安,以增強渭南兵力。」  

拓跋那微笑的對古弼說:「古將軍居然知道我與敕勒族長私交甚篤。」

拓拔燾拍了一下扶手說:「就依照眾大臣的建議辦理吧!明日我會下詔書。」

待眾臣離去之後,他把太子留下說:「一起用午膳吧!」接著對宗愛說:「去通知御膳房吧!」宗愛猶豫了一下,即由側門離開議事廳。

拓拔燾走下御座,牽著兒子的手輕聲說:「穆衡告訴我,後宮早已有人不安分,蓋吳的快速壯大並不單純,你回去想想。」

太子晃本想父皇最近有點嗜酒,又勤於煉丹,不太用心於朝政,沒想到父皇的心思還是如此慎密。

接著他對太子說:「我不信任崔浩,你找人去長安實際了解狀況,盡速向我回報。」  

*********

樓可廷回到將軍府邸「賀蘭居」已快二更天,累了一天本想先早點歇息就寢,剛踏入後花園,就見到沙二娘、陸萍在暖閣中喫茶談心,奇怪的是玉芙蓉也在,不過這位女煞星在擦拭她的玉柄匕首,樓可廷與太子喝的一點小酒,頓時醒了過來。

「怎麼?沒看過三個女殺手喫茶聊天嗎?」玉芙蓉頭也不抬的說。

樓可廷乾咳一聲,尷尬地說:「娘子怎麼玩都可以,可不要隨便玩刀呀!」他知道玉芙蓉的飛刀要射眉間,決不會傷到鼻子。

沙二娘呵呵笑著說:「芙蓉!將軍忙了一天,不要嚇他吧!」

「聽說能去長安見那個妖媚的西域美女,忙一口答應了!」玉芙蓉還是頭也不抬的說。

樓可廷忙坐到她旁邊,小心地取下她手中的匕首說:「娘子誤會了!我只是喜歡多看艾拉幾眼,可不敢有非分之想。」心想妳內侯官真是無孔不入,一個時辰前才與太子決定的事,她馬上知道了!

沙二娘嘆了一口氣說:「艾拉也是苦命女,年幼時與經商的父親從樓蘭去了酒泉,李氏王朝兵敗,父親被沮渠蒙遜的兵搶奪殺害,艾拉被俘,後淪為軍妓,是沙大娘救了她。」

玉芙蓉這才抬頭望了沙二娘一眼,心中增了幾分愧疚,沙二娘繼續說:「這次可廷要去長安必定有重要任務,需要用到沙家的地方,隨時與艾拉聯絡。」

陸萍也說:「我可以傳訊給目前在秦州的廻雪姑娘,請她派人去支援。」

樓可廷以感激的眼神望了她一眼。

玉芙蓉瞪了他一眼說:「本來在長安有右巡察史呂文瑜,最近他被調到洛陽,坐鎮內侯官的洛陽按察司,長安則納入我的轄區,所以我近期也會去長安,就近監視你。」

陸萍為樓可廷倒了一杯茶,窗外開始飄起細雪,玉芙蓉靠得更緊,閉上了眼睛,不知是想睡了,還是在想事情。樓可廷輕聲的說:「我這次明著是就近了解蓋吳叛軍,巡察魏軍防務,暗的是與關中佛門弟子聯絡。」

他喝了口熱茶,眼光飄到圓牅外,面帶憂愁的說:「太子帶回不好的消息,崔浩已經說服了陛下,指示中書令起草整頓冗僧的計畫,京城一帶除了幾間御用與官設佛寺之外,已開始強迫僧侶還俗,大幅縮減僧侶人數。」

陸萍與沙二娘都是佛教徒,深知千萬僧侶將面臨一場大劫。

樓可廷目光回到兩人身上說:「最令人擔憂的是幾乎沒了僧侶的佛寺,其中的佛像、圖騰與佛經的下場堪憂,尤其是梵文經典,被道家法師道士稱為異端邪書。」

沙二娘嘆了口氣說:「長安與關中才是佛教寺廟與僧眾最多的地方,這種有計畫的壓迫對其影響,將大到無法估計。」

玉芙蓉突然睜開眼睛說:「不過佛教是該整頓了!某些佛寺已經不只是用來焚香禮佛,且僧團大到不易管理。」  

樓可廷拂了一下她的秀髮說:「這也是太子要我去長安的任務之一,去考察佛教現況,也提醒佛弟子們早做因應。」

玉芙蓉淡淡的說:「我在道教的細作已發現,寇天師與崔氏一黨最近頻頻與終南山樓觀道長、華山道長們聯繫,我感受到風雨欲來的氛圍。」她抬頭問男人:「你何時要出發?行動要快,太子年紀尚輕,敏感度還不足,情勢可能比表面更嚴重。」  

沙二娘打了一個呵欠,她身子已經好多了,可是看起來衰老了許多,陸萍扶起沙二娘,陪伴她離開了暖閣,樓可廷望著她倆離去,百感交集。

玉芙蓉輕輕的打了一下男人的耳光,語帶不悅的說:「喂!我在問你話呢!你何時要出發?」

樓可廷回神過來忙著說:「後天出發,那妳呢?」

玉芙蓉輕笑一聲說:「我的行蹤能告訴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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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磚瓦鋪」的鹿鳴堂內,樓可廷又與慕容勇、白玉芝會面,兒子已經托父親白雲山帶回秦州的「雲莊」,兩人已經與駐錫草堂寺的罽賓沙門師賢取得聯繫,慕容勇說:「明天我帶你拜見師賢法師,他還可以代為連絡駐錫後庵山白泉寺的曇曜法師。」

樓可廷搖搖頭說:「崔浩的耳目與爪牙很多,加上終南山與華山的道教勢力,不得不防,我目標太顯著,直接走入草堂寺甚為不妥。」

白玉芝望著他說:「後庵山白泉寺應該夠隱密,將軍覺得呢?」

樓可廷點點頭說:「應該可考慮,你們再去一趟草堂寺,與法師確認會面地點之後,再請趙池與我聯絡。」他沉思了片刻說:「我還有任務在身,這幾天需要見幾個人,故拜見法師的時間,我會通知你們。」

白玉芝起身為樓可廷倒茶,一面說:「將軍說梵文經典可能首當其衝,我們也可委請昔日於閑豫寺譯經坊的法師協助,調查一下長安與關中佛寺中,有多少梵文經典。」

慕容勇說:「這個想法很好,天台山與呂梁山的佛寺也不能漏,不過可能極為費時,也不是靠幾位法師能完成的。」

樓可廷喝了口茶說:「雍州、長安城與關中地區佛寺數以千計,僧眾何止數萬,確實不易,不過梵文經典應該只集中在幾間有能力譯經的道場。」

慕容勇點點頭說:「看來我們要辦的是一次佛門的高僧聚會,一次將佛教面臨的危機,以及因應之道都深入詳談。」

樓可廷起身說:「我晚上還有公務,先行告辭了!   情勢瞬息萬變,需要做什麼就放手去做,隨時找趙池幫忙,不過此次高僧聚會務必保密,要留心周遭的人,甚至佛寺禪院中的僧眾,難保混雜許多各方勢力的細作,我們保持聯繫。」

慕容勇夫婦帶著他從側門離開,白玉芝見樓可廷的坐騎消失在街坊之間,轉身對慕容勇說:「沒想到長安城成了各路人馬角力之處,讓我們的護佛行動變得頗為複雜。」

慕容勇嘆了口氣說:「最好明天與師賢法師去一趟後庵山白泉寺,親自拜見曇曜法師,聽聽他的想法與建議。」

兩人回屋後,白玉芝紅著眼眶說:「說到梵文經典,我突然好想師父,不知他是否還在雲莊的『無漏蘭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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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孫拔在雍州府的議事廳來了幾位貴客,叔孫拔心想五天前聖旨才到,京城來的監軍大員就到了!來得還真快。這次由司空長孫道生為首,隨行的還有東宮羽林中郎將樓可廷,以及御林軍長史陸麗。陸麗是太子舉薦的中郎將副官,其實「陸」是他的漢姓,他是鮮卑步六孤氏的後裔,經過多日相處,樓可廷覺得他對皇帝忠心,帶著幾分正義之氣,且熟讀兵法,或許承襲了其父陸俟將軍的才能與個性。

「這就是你的討伐計畫嗎?」七十幾歲的長孫道生一生征戰無數,且熟習隴中與隴西的地形與人文,這也是魏皇派老將軍跑一趟的原因。

叔孫拔簡報完之後,這是長孫道生問的第一句話。聖旨授予他統領秦、雍兩州兵馬,可見皇上信任他領兵作戰的才能,老將軍丟出這個疑問句,讓他有點不悅。

「北地郡離長安最近,加上皇上令高平城敕勒部的騎兵南下長安,應該也有此意。」

長孫道生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據我所知,北地郡在短短半個月,已經成為蓋吳的大本營,雖然實力尚無法渡渭水南下,不過渭北設有重兵,且騎兵渡河不易,恐怕皇上令敕勒部騎兵南下長安,意在保衛長安城,不是北伐。」

樓可廷沒有帶大部隊作戰的經驗,他轉頭問陸麗:「你有何看法?」

陸麗沉思片刻說:「蓋吳佔據之地,北有子午嶺、六盤山為屏障,東據洛水之險,南臨難渡的渭水,而西方空虛,如果以敵方的心思揣測,蓋吳的下一步將襲取涇水流域。」

叔孫拔看了陸麗一眼,對樓可廷說:「樓將軍奉太子之命來此,目的應該是為了瞭解蓋吳叛軍的實力,應該不是來教我兵法與謀略的吧?」

樓可廷無奈地說:「叔孫將軍對蓋吳的軍隊了解多少呢?能否詳述一番,好讓我回去交差。」

叔孫拔感覺樓可廷在羞辱他,羞辱他對敵人一無所知,氣得重拍了一下沙盤,使沙盤上倒了好幾根旗子,又偏偏是魏軍的。

長孫道生忙打圓場說:「渭南兵強馬壯,將軍打算何時渡河北伐呢?」

樓可廷拉著陸麗坐回椅子上,叔孫拔對著參軍大聲的喝道:「還不找人整理一下沙盤?」說著坐回主帥大位,深吸了一口氣說:「秦州的兵馬,還在天水、上邽附近集結,七天之後才能抵達,我想十二月初應可揮軍北上。」

長孫道生也沒說甚麼,讓隨侍攙扶他站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看蓋吳等不到臘月,且到時天寒地凍,易守難攻呀!你考慮考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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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可廷與陸麗發現從叔孫拔那裏,無法了解蓋吳叛軍的真正實力,兩人離開雍州府大門,陸麗搖搖頭說:「為何陛下不派長安大都督拓跋那領軍呢?叫這個蠢才來主持軍務。」

樓可廷無奈的說:「因為叔孫拔是司徒崔浩的人,叔孫世家一向與崔氏互通有無。」

陸麗嘆氣說:「如此蠻幹下去,凶多吉少。」

上了坐騎之後,與隨從官正往長安太子行館去,突然一匹快馬疾馳到雍州府大門,一位背後插著黃旗的傳令兵跳下馬背,三步作兩步的進了府衙,樓可廷與陸麗互看了一眼,心知必有大事發生,樓可廷帶頭策馬改往長安城大都督府的方向去。

大都督府的氛圍也格外異常,拓跋那兩天前才回到長安,立即聽取渭水兩岸的戰報,今天的快馬來報,從北地郡與南白水的敵軍,正向渭水北岸集結,且趁夜控制了夏封城的渭南渡口北岸,拓跋那近午時已下達兩道加急軍令,一道要鎮守李閏堡的章直固守洛水防線,另一道要隴中的部隊往隴西移防,正想到雍州府找叔孫拔了解魏軍目前的佈防,外頭通報樓可廷的到訪,他知道樓可廷此次是代表太子前來,立即令校尉引導他們進來參議廳。

「剛見到傳令的快馬入了雍州府,可能渭北蓋吳的部隊有所行動了!」樓可廷與拓跋那也算熟識,見到大都督即說道。

拓跋那笑著說:「將軍料事如神,不過你為何不直接問叔孫拔呢?」

樓可廷無奈地搖搖頭說:「早上才與叔孫拔討論過軍情,他對於蓋吳的真正實力,幾乎一無所知,連當時在座的司空大人都搖頭。」  

拓跋那問道:「你指長孫道生將軍嗎?他可是身經百戰,為何不指正他呢?」

樓可廷說:「難!   叔孫拔自認是陛下聖旨派令的北伐統帥。」

拓跋那以不屑的口氣說:「叔孫拔是崔司徒的人,我想長孫道生是不想得罪崔浩。戍守長安城外的數萬精兵在我手裡,加上隴中兵力,應該可左右他的決定。」

他接著無奈的說:「我將北伐軍的主帥讓出來,主要是我的副將拓跋紇在銅官兵敗身亡,他手下的幢將拓拔酉也戰死在白水,他的戰略計畫是我擬的,至今還無法理解為何被敵方識破。」他大略說明了這次戰役的過程。

拓跋那喝了口茶,拍了一下扶手站了起來,往廳門走去,邊走邊說:「能詳細了解蓋吳軍力與佈署的人,恐怕只有李閏堡的章直,建議樓將軍去一趟李閏堡。」

拓跋那準備走出參議廳時,才發現陸麗一直默默的看著沙盤,他好奇地問樓可廷:「這位將軍是跟你來的嗎?」

樓可廷忙著說:「   陸麗為御林軍長史,是長安鎮都大將陸俟之子,這次任務是我的副將。」

拓跋那眼睛瞇成一條縫說:「陸麗長史看出了甚麼?」

陸麗忙拱手說:「失態了!未先向將軍請安,稟報將軍,我覺得蓋吳在虛張聲勢,目的在牽制渭南的十多萬魏軍。」

拓跋那此時睜大眼睛,有趣的看著這位年輕的將軍說:「你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渭水可不能策馬橫渡,我想真正的威脅不在這裡,再過兩、三天就更明朗了!」說著他呵呵一笑,大步離開了參議廳,望著他的背影,陸麗心想這拓跋都督不愧為常勝將軍。

樓可廷跟陸麗說:「我們明天就出發,去一趟李閏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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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廣平的八千精兵從銅官軍寨出發,趁夜秘密挺進到三水,與當地的羯族兩千守軍會合,三水軍寨升起蓋王旗與白字將旗。已近臘月的酉時初,天色已漸昏暗,程弘與參軍秦豪一人一騎,出示令牌後進了軍寨大門,程弘讓秦豪先去安排今晚的住宿,自己來到大帳前下馬,白廣平已經接獲傳訊,走出帳門迎接他,自從杏城與白水之役,白廣平對這位軍師,可說佩服得五體投地。

「見到齊督尉了嗎?家人還好吧?」兩人走入大帳之後,白廣平關心的問道。

程弘理了理袍子上的塵土,一邊說:「家人我請齊方元代為安排,轉往隴西避難,隴西李家與我相識,他們會代我照顧家人。」

他走到涇水流域簡圖前,指著涇州說:「明天午後,齊方元將帶領兩千步騎,從涇州郊外的六盤山區出發,並連夜挺進新平城,據探子來報,城內守兵不足兩千。」

白廣平點點頭說:「他不必渡河,應該可在後天破曉前趕到,最重要的是佔領汭水與涇水交會的亭口渡,讓我大軍渡河。」

程弘沉思片刻之後,轉頭問白廣平:「你相信羯族軍隊嗎?」

白廣平似乎早料到程弘會有如此一問,他微笑的說:「我愛妾是羯族人,這次羯族能出兵支援蓋王,她的功勞不小。」程弘面露驚愕,他不知道白廣平與羯族有此淵源。

程弘指著新平說:「涇水流經新平呈西北往東南走勢,新平城則是坐北朝南而建,故北門與東門至涇水之濱,尚有一段距離,足夠佈陣攻城,齊家軍可先突襲北門,東門前佈陣,軍隊要從新平渡口渡河。」

白廣平明白他的謀略,他望著程弘說:「我會先調遣一千先鋒軍,由亭口渡過河支援,新平城沒有堅實的城牆,只有不到三丈高的黃土牆,我希望速戰速決。」

白廣平指著涇水左岸繼續說:「明天我派羯族一千精兵佔領石龍鎮,石龍鎮離涇水不到五十里,後天清晨奪取新平渡口,我的主力部隊將即時會合,渡河之後強攻東門。」

程弘找個狼皮坐椅坐下,侍從兵立即端上熱茶,白廣平也回到中央的帥椅上,程弘喝了一口滇茶後說:「請下令不得擾民,因為攻下新平郡我有大用,尤其是糧倉不得破壞。」

白廣平喝口酒後說:「程先生選擇奪取新平是步好棋,北可攻取隴東諸郡,南可直取武功、池陽,控制陳倉。」

程弘搖頭說:「涇州、安定與平涼有不少匈奴族、氐族與羯族人,故攻取隴東不難,不過伏風郡及陳倉在數日後必有重兵,取之不易。」

他隨後似乎陷入思考,白廣平問了副將羯族大營的方向,起身準備親自走一趟,突然程弘叫住他說:「我明晚與先鋒軍一起到亭口渡,請將軍安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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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弘與先鋒軍渡過涇水,與齊方元會合已是卯時初,望著抬著十餘座長梯的先鋒軍,已經隨著突擊部隊帶來的數十隻強弩,蓄勢待發,兩人相互交換了滿意的眼神,程弘說:「你領先鋒軍及一千齊家軍突襲北門,其餘一千齊家軍隨我來。」

齊方元笑著說:「我的賽諸葛又有妙計了!,黃七郎你認識吧?我會派黃七郎領一千齊家軍隨你走。」

卯時正,東方天空微明,程弘帶著黃七郎的部隊秘密來到新平西門外,這是個狀似葫蘆的山谷,谷口是個守備森嚴的要寨,程弘與黃七郎先帥了百名先遣隊來到谷口北坡的松樹林,程弘望著谷口問黃七郎:「你推測有多少兵力?」

黃七郎回答:「以帳篷量及換防士兵數推估,少說有五百人。」

程弘眼睛移向谷口後的谷地說:「這是新平主要的糧倉,你的任務是佔領谷口要塞,並防止魏軍破壞糧倉,做得到嗎?這可比攻城重要。」

黃七郎拱手恭敬的回答:「末將全力以赴,不過我會對要塞火攻,應該不會坡及數十丈遠的糧倉。」

突然北門方向響起兩聲訊號彈,表示齊方元已發動攻擊,他轉頭對這位齊家軍的猛將下達攻擊令。

在此同時,白廣平的主力部隊在羯族勇士掩護下,開始依序由新平渡口過涇水,受到北門攻城部隊的牽制,守城軍在東門已無力出城迎戰,一個時辰之後,白廣平的部隊已開始在城外列陣,其中包括十餘台的長槍投擲車與強弩,白廣平來到陣前,在寒意漸濃的晨風中,他微笑的說:「看來勝負已定。」

在西門外,程弘望著谷口被屠殺式殲滅的魏軍,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陰霾的天空下,今日的細雪中將夾雜著許多魏軍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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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可廷等人策馬進入李閏堡已是離開長安的第三天,因為他們需要避開蓋吳控制的地區,從潼關附近的渡口過河,再沿著洛水東岸北行至李閏堡。

午後來到督尉府,章直剛從臨晉巡視防務回來,正在參議廳開軍務會議,樓可廷與陸麗兩人被接引到東廂議事廳等候,一位三十餘歲的軍官隨後入內,自我介紹說:「末將伍寒石,是章將軍的參將,怠慢樓將軍了!請見諒。」

樓可廷拱手說:「伍將軍不必多禮,在此軍務繁忙之時打擾諸位,是我們的不對。」

伍寒石請大家就坐後說:「樓將軍的加急快函已經在今早收到,我已知道兩位的來意,既然樓將軍代表太子南巡,末將當言無不盡,提供蓋吳有關的訊息。」

樓可廷望著伍寒石炯炯有神的雙眼,笑著說:「多謝相助,太子只有一個簡單的問題,就是『情況有多糟糕?』」

伍寒石呵呵笑道:「將軍大哉問!我們正遭遇我朝立國以來最大的內亂。」他簡要的陳述蓋吳近月來的攻城掠地。

樓可廷與陸麗皆有點驚訝,近年來魏軍不論是與北境的柔然作戰,或抵抗南境劉宋的侵擾,可說屢戰皆捷,此時面對蓋吳擁有的胡族雜牌軍,卻接連敗退。  

陸麗望了主子一眼,轉頭對伍寒石說:「末將陸麗,是樓將軍的副將,請問蓋吳擁有多少兵力?其高明的戰術與戰略出自誰手?應該不是一般的匈奴武將想得出來的。」陸麗當然知道這話傷了樓可廷這位匈奴漢子。

門外一陣笑聲傳來,章直大步的走入議事廳,笑著對陸麗說:「你太小看匈奴主子了!他當年可是赫連勃勃手下的『契里快刀』,也是陽平王杜超最親信的武將之一。」

樓可廷與陸麗忙站起來恭迎,其實他與章直同為正四品武將。樓可廷也笑著說:「陸麗說的是蓋吳,不是我。不想末將與章將軍從未謀面,對我卻知之甚詳。」

章直請大家入座後說:「我可說是杜王爺提拔的,曾經是他麾下鎮將,後轉入太尉張黎門下,故與樓將軍並不相識。我當時很好奇為何王爺親信中,會有個匈奴人,於是做了點調查。」

侍從兵給了他一小壺茶,並為他倒了一杯,他一飲而盡,看著陸麗說:「其實你說對了!   蓋吳有個漢人軍師名叫程弘,曾經為沮渠牧犍效命,目前為蓋吳運籌帷幄。」

陸麗問道:「蓋吳的兵力為何?會聽程弘指揮嗎?」

章直望了一下伍寒石,伍寒石回答:「蓋吳的主力部隊有二,分別是中軍統領托烏雷克的八萬步騎,以及部落帥白廣平的五萬精兵,其餘來自氐族與羯族的數萬兵力,加入叛軍的胡人部族在增加中。」

伍寒石補充說:「佈防在渭水北岸的主要是托烏雷克的部隊,白廣平負責隴東,都幢將路那羅固守杏城老巢與洛水防線,部分兵力在銅官軍寨。」

樓可廷好奇的問:「章將軍為何對蓋吳如此了解?」

章直笑著說:「我早在蓋吳於西龍谷秘密練兵時,即開始安排細作,目前已建構成一個密探組織。我們連程弘在薛家口的「瑜坊」別院也有細作,他的侍妾名叫章妤,出身為長安的琴孃。不過程弘回「瑜坊」時,絕不談軍務,行事謹慎。」

陸麗問道:「我們數日前曾經拜訪過大都督拓跋那,他質疑我軍的作戰計畫被敵方識破,程弘能觀星占卜嗎?為何能料敵如神?難道發生軍情外洩?」

伍寒石回答:「我不認為如此,我懷疑程弘在長安有內應,或叔孫拔那裏軍情外洩。我們對章妤的身份有疑慮,卻尚無線索。」

章直頗為自信的說:「這種事不會在李閏堡發生,大都督有絕對授權,甚至連兵力佈防,連大都督不完全清楚,更別提行軍路線。」

他站了起來抱拳說:「基於軍務繁忙,恕末將先行離開,諸位在此住一宿,明日伍參將會帶樓將軍巡視洛水防務。」

隔天一早,加急軍報已經連夜送達,涇水邊的新平郡已經失守,隴東諸郡胡人部族蠢蠢欲動,包括平涼、涇州、安定等城告急,連章直都一陣錯愕,他開始有些佩服程弘的才能,他已預知,蓋吳下一個目標將是李閏堡。

情勢急速惡化,樓可廷隱約覺得,朝廷將會有大動作,他謝絕了巡視洛水防務的行程,兼程趕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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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弘入新平城的第二天,正在臨時指揮所整理連日來的軍報,收到一壺頗具盛名的「五將陳釀」,木盒內附有一封信函,拆開一看,只有一行字「今晚清風茶樓一會」,讓他想起三個多月前的夜晚,秘密到「瑜坊」找他的宮中男女,果然在奪下新平城的隔天,即有人與他聯繫。

夜幕低垂,他單身便服離開了指揮所,街道上已漸趨平靜,只偶爾有巡防的小隊經過,整座城只有北門附近有激戰的痕跡,守軍最後是開東門投降。餐館、旅店與茶樓已陸續恢復營業,他找了家餐館用膳,買單時問了一下掌櫃清風茶樓的位置,終於在南門大街看到那高掛的燈籠,與兩盞宮燈照亮的招牌。

茶樓內客人不多,店小二笑臉迎上來問:「大爺一個人來嗎?請上二樓雅座。」程弘頓了一下說:「敝姓程,我是來訪友的。」

店小二笑著點點頭,還是說:「大爺請上二樓雅座。」

程弘跟著他上了二樓,見角落一個炕上雅座,有位年約六旬的無鬚老者笑著站了起來,店小二趨前恭敬的說:「賀公公!這位是您的客人。」

程弘望了他三秒鐘,回神拱手道:「真抱歉!讓公公久等了!」

賀公公爽朗的笑著說:「我已引退出宮快八年了!新平就是我的家,我是這茶樓的常客,還好這茶樓昨天沒被你們給燒了!」

程弘從他的談吐,覺得眼前這位宮人不是平庸之輩,忙說道:「白將軍的部隊紀律嚴明,拚死奪來一座死城有何意義?白將軍很了解我的用心。」

兩人在炕上盤腿而坐,窗外的雪已停,遠方的涇水河上起了一層薄霧,程弘靜靜的喝著入口清香的熱茶,無名的升起一陣疲憊感,心裡自問:「這場戰爭是否會有個盡頭?」

賀公公並未打擾程弘,公公深知此時此刻,程弘最需要的是寧靜。遠方傳來似有若無的更鼓,打斷了兩人的思緒,賀公公先開口問道:「程先生知道新平城西南的五將山嗎?」

程弘搖了搖頭,賀公公飲盡手中的茶湯後,嘆息著說:「六十多年前,秦天王苻堅因懺書有記載『帝出五將久長得』,特意來造訪五將山,後被吳忠勒斃後,也葬在五將山下的水口鎮附近。」

程弘不知賀公公為何提到五將山,賀公公直視著程弘說:「我不知道前主子為何要幫助你,不過這是他交代的任務。」他環視了一下二樓,確認無人之後說:「自秦天王苻堅之後,五將山附近就是個秘密糧倉,一直到現在還在使用,用來供渭北與隴中軍區之急需。」

程弘心頭震撼不已,直覺問到:「既然是秘密糧倉,為何你會知道?」

賀公公笑著說:「很抱歉!這是主子叫我傳達給你的訊息,其餘的一概不知。」

接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函,雙手恭敬的遞給程弘,緩緩下了炕,穿上鹿皮鞋子後說:「恕我先告辭了!茶資已付,程先生保重。」

程弘心情還未平靜下來,賀公公的身影已消失在樓梯口,他打開信函一看,是張五將山兵營與糧倉的簡圖,他深吸了一口氣,喃喃自問道:「為何你要幫我?」

*********

回到長安舊皇城的太子行宮,椅子還沒坐熱,翊衛校尉來報,長孫王爺來訪,樓可廷急忙趨前迎接,長孫道生曾受封上黨王,由於崔司徒太出名,同樣位列三公的司空是誰,連翊衛校尉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位老王爺。

「蓋吳的動作太快了!這個叔孫拔也實在是個庸才加蠢材,渭北、新平、隴東諸郡在一個多月內淪陷了!」長孫道生一路罵、一路搖頭的走進來,樓可廷只見到他搖晃不已的白鬍子。  

樓可廷忙著說:「我剛從李閏堡回來,只知道新平失守,新平守軍本來就不多。」

長孫道生在議事廳檀木椅坐定後,嘆了一口氣說:「可廷你有所不知,原先新平郡裡裡外外也有五千精兵,結果有三千被叔孫拔調到池陽,加強長安的渭北防務。」接著說:「新平失守,涇川、平涼、安定胡人相繼叛變,不知還有多少部族會跟進。」

樓可廷本要攙扶他坐下來談,長孫道生看了一下左右問道:「太子在行宮有私人書房或佛堂嗎?我要單獨跟你談談。」

樓可廷引導他至太子的書畫室,兩人入座之後,長孫道生直視著樓可廷雙眼說:「你是杜超的人,智勇雙全,他在世時將你安排在太子身邊,也很忠於太子晃,這點我看得出來。」

樓可廷拱手謝道:「王爺抬愛!」長孫道生伸手打斷他的話,慎重地說:「蓋吳奪取新平有高人指點,他打到皇上的軟肋,必將使皇上大為震驚,且必定下重手,鬧到皇上御駕親征都有可能。」

樓可廷疑惑的表情說:「這我就不懂了!新平在戰略上很重要,是涇水流域上通隴東,下達長安渭北的樞紐。」長孫道生又搖手打斷他的話,忍不住說:「你有所不知,重點不在新平城,而是古城西南的五將山,歷代君王,包括當今陛下,皆相信『帝出五將久長得』,如果被蓋吳登上五將山,我們的拓拔皇帝還睡得著覺嗎?」

樓可廷終於知道新平失手的嚴重性了!   等著王爺把故事說下去,可是長孫道生突然默然沉思,兩眼望著牆上衛夫人的《名姬帖》,慢慢地輕拂著白鬚。

樓可廷走出書畫室,命太子行館的內侍送茶水過來,回到書畫室,長孫道生瞇著眼問他:「你覺得誰希望皇上御駕親征,率大軍來到關中,只留下太子監國留守京都萬年?」

樓可廷愣在當場,不過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坐回原先的座位,沉思片刻回答說:「這要看此人針對皇上還是太子。」

長孫道生搖搖頭說:「蓋吳叛軍再強悍,也敵不過我傾巢而出的精兵與鐵騎,陛下不會有危險,除非要陛下來長安另有目的。」

樓可廷點頭說:「確實有人希望皇上來長安走走,不過真正的目的或陰謀不明。」他接著說:「至於讓太子留守京城對誰有利,恐怕是王爺您擔憂的吧?」

長孫道生以讚許地眼神望著他說:「你身為東宮翊衛羽林中郎將,應該知道太子正面臨的威脅吧?」

此時行宮的內侍監親自端了一壺茶及白玉茶碗進來,在茶几擺好之後,樓可廷請他退下,長孫道生笑著說:「危機在宮廷內,還是在宮廷牆外,靠將軍你的智慧了!」

接著他長嘆了一聲說:「太子晃是我看著他出生、長大的,其母賀夫人也與你一樣是匈奴人,是位德智兼備的美女,我真心希望他爾後能順利繼位。」

長孫道生喝了口茶後起身準備離開,臨走前輕聲對樓可廷說:「宮廷內沒有秘密,我們一盞茶的相談,三天後就會傳到內宮,我明天就要啟程回京,言盡於此,將軍聰慧過人,應該知道往後如何做?」

送長孫道生離開後,樓可廷獨自回到書畫室,或許長孫道生的一席話,令他緊張起來,茶水尚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他覺得有關長安佛門的事,需盡快處理後交給慕容勇夫婦,然後兼程回京,不過寒冬將至,或許能讓他多獲得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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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終南山已覆上一層白雪,後庵山白泉寺的藏經樓建在寺後山坡的松林間,一天中日照不足四個時辰,格外顯得陰冷,走入藏經樓,一股松香沁入心肺,曇曜法師見眾僧紛紛閉目深吸此香靈之氣,笑著說:「這些書架與書櫥的木材,是上等的紅柏,能防止腐蝕,還有一股特有的香氣。」

他引領眾人來到二樓的譯經房,陸續就坐之後,負責召集次會議的罽賓沙門師賢法師坐於首席,他平靜的環視了在座僧俗十餘人,轉首對慕容勇說:「我漢語還不是很流暢,玄勇你就說明一下今天的目的吧!」

慕容勇看了一下對面的樓可廷,恭敬的說:「還是請樓將軍細說緣由吧!您比較了解目前的情勢與朝廷動向。」

樓可廷心想護經護寺、延續中土佛門命脈的事要盡快處理,他才能趕回京都,全心保護太子,他乾咳一聲後說:「諸位高僧大德,想必已聽到京都萬年城發生的佛難,道教長老與司徒崔浩為首的崔族一黨,藉皇上沉迷於修道煉丹,驅逐我佛門僧侶,焚燒佛典古籍,連高僧大德的遺體都不放過,強迫遷葬城外。」

他稍停了一下,接著說:「如今這股打壓佛教的行動,勢必將延燒至關中,甚至遍及函谷關以東諸州郡,京城還未動用軍隊毀佛弒僧,不過關中諸佛寺與道場,宜早做準備。」

駐錫終南山白馬昭覺寺的道朗法師一聲佛號後說:「渭北正經歷一場魏軍與蓋吳軍隊的戰役,渭南何時會被波及不得而知,也需要未雨綢繆。」

慕容勇接著說:「今日邀約的高僧,想必諸位會發現,都是昔日曇無懺禪師的弟子,或是閑豫寺譯經坊的道友,這是有因緣的,因為我們要先搶救梵文佛典。」

道泰法師說:「我離開萬年城之時,運出兩車梵文佛經,藏於呂梁山東麓的玄中禪院。」

慕容勇從永寧寺惠參僧那裏得知此事,於是特別請趙池協助,連絡上道泰,他歷經五天的路程才來到此地,臉上還有些疲憊,他繼續說:「梵文經典被道教視為胡文邪書,最先被燒毀,不過經此劫難,我深感個人力有不逮。長安藏有歷代譯經師視為瑰寶的梵文佛典無數,要護經需要靠眾人之力呀!」話說到此,已經有點哽咽。

曇曜法師激動的說:「佛寺可以毀,僧侶可為護教而犧牲,然佛經必須搶教,不論是梵文或漢文佛經都要救。」

駐錫翠微草堂的道養法師,與曇曜素有往來,他也禁不住說道:「佛經明載著佛陀傳法四十九年的無上智慧,一經毀壞即無法重現,我想眾佛弟子今天相聚在此,應該是這個目的吧?」

樓可廷點頭說:「是的!此拯救佛經的行動需要龐大的人力與物力,太子在我離京前,囑咐我全力協助,我們分三個階段進行,第一階段需調查關中、華山、五台山與終南山有譯經坊的佛寺,統計梵文經典的數量,還需說服諸山長老釋出經典,集中秘密收藏。」

慕容勇對德高望重的師賢法師望了一眼,其實此事已經在草堂寺,與師賢充分討論過,師賢開口說:「關中與華山就煩請道朗與僧導法師吧!你們的僧徒信眾多,至於五台山、呂梁山一帶的佛寺,就有勞道泰法師了!   道養法師或許能協助他完成。」

樓可廷接著說:「第二階段是秘密集中,並安全運送至收藏地點。」

曇曜法師環視了一下與會者,慎重的說道:「梵文經典可秘密集中於此藏經樓,這點我已經與師賢討論過了!   不過如何安全運送至收藏地點?收藏地點在何處?只能極少數人知道。玄勇夫婦兩人武功極高,也會參與此事,玄勇的夫人曾經是隴西無相禪師的高徒。」

眾人紛紛點頭,同意第二階段由師賢與曇曜,會同慕容勇夫婦處理。

樓可廷欲言又止,不過見到與會高僧沒有質疑,也就按耐了下來,因為此時不是解釋詳細計畫的時候。

頓了一下,他繼續說:「第三階段將處理已譯成漢文的佛經,這些佛經大多較新,可經得起長途運送,不過必要時還需秘密運出潼關,藏於洛州、荊州、漢中,甚至避難於南方的劉宋。」

慕容勇補充說道:「依我在河西大涼的經驗,利用商隊是個可行之策,不過佛經的收集、裝車與押運,需要佛弟子的參與,且最好是經過訓練的武僧。」

一直不發一語的僧導法師這才開口說:「這部分需要秘密進行,武僧的部分我來徵招,你後天到阿育王寺來找我,我們再詳談細節。」

曇曜法師突然問樓可廷:「我們有多少時間護經?」

樓可廷沉思一下說:「朝廷可能會大舉討伐蓋吳叛軍,無暇打壓佛教,不過時局難料,我期望三個月內完成第二階段,半年內完成第三階段。」

曇曜法師點點頭,不過總覺得時間壓力很大,他站起來說:「任何訊息皆傳來白泉寺,佛教是否能避過此劫難,就仰賴諸位法師了!」

眾僧陸續離開後,樓可廷對道泰法師說:「我後天啟程回京城,法師跟我一起回呂梁吧!路上還可詳談。」

*********

樓可廷與慕容勇離開白泉寺下山時,遠眺長安城已是萬家燈火,渭北戰火已擴大到涇水,隴東胡族趁白廣平的新平大捷,群起反叛,殺城吏與守城官兵,迎接白軍進城。

「長安仍是歌舞昇平,萬家燈火。」樓可廷喃喃自語地說。

慕容勇皺了一下眉頭,望了他一眼,心想樓可廷怕是官愈大、煩惱愈多,長安不只是個政治中心,還是個西域與中土貨物的集散地,在十多萬重兵的層層防衛下,長安還是長安。

樓可廷讓踏雪烏駒輕快的下了坡,轉頭問並轡而行的慕容勇說:「你覺得佛經能順利運走避難嗎?他們都是修行者,除了禮佛就是讀經、譯經。」

慕容勇說:「第一階段只是調查與收集階段,道朗。僧導與道泰法師應該可勝任,我會與其密切聯繫與配合。」

樓可廷說:「人力與財力不足時,找趙池支援,他會常駐長安。」

慕容勇接著說:「三個月後,我們需要回到白泉寺,與師賢、曇曜法師商討第二階段的工作。」

樓可廷說:「我需要回京城穩住東宮,太子晃不能倒,他是佛門是否能渡過劫難的關鍵。」

兩人默默的上了通往長安城的官道,道上只有稀疏的車馬,趕著酉時正關城門之前進城,慕容勇若有所思的說:「我倒是憂心僧導法師主導的第三階段,武僧應該還俗了!或潛伏在各寺院的雜役中,組織與訓練需要時間與適當地點,志玄法師目前駐錫草堂寺,可負責武僧的組訓,最難的是如何取得兵器,赤手空拳的武僧只能做人肉盾牌。」

樓可廷說:「向我魏軍要兵器是不可能的,縱使某位將校督尉是虔誠的佛弟子,也不敢冒險讓兵器藏入寺院。」

慕容勇說:「託商隊由隴西或漢中蜀地私運進來,或許是可行之策。」

樓可廷搖搖頭說:「戰事吃緊,各關隘搜查甚嚴,且經費龐大。」

兩人又沉默無語,慕容勇轉頭望著樓可廷說:「我有個極大膽的想法。」

樓可廷也轉過頭來問:「向蓋吳的軍隊要嗎?」

慕容勇驚訝地說:「這正是我想說的。」

樓可廷笑著說:「難!不過可以一試。」

[第八章     寒梅映雪]

樓可廷才梳洗完,準備去花廳用早膳,陸麗已經三步作兩步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說:「李閏堡終於打起來了!」

樓可廷第一個反應是:「蓋吳的動作真快!」接著他說:「章直早有準備。」

樓可廷請陸麗坐下來,令內侍再加一份早膳,陸麗一邊坐下一邊說:「這次蓋吳出兵極為草率,不像是軍師程弘的做派與格調。」

樓可廷直覺的冒出一句話:「程弘不在蓋吳身邊,可能還在新平城或隴東。」說了以後有點後悔,他知道有關五將山的事必須保密。接著他說:「蓋吳這次佔不了便宜,章直對他的部隊動向瞭若指掌。」

餐後兩人又去了一趟拓拔那的大都督府,了解最新戰報,蓋吳大軍由白水渡洛水取澄城,再兵分兩路,一路由正面直取李閏堡,一路攻打臨晉城,陸麗聽了戰報判斷說:「中軍統領托烏雷克的主力部隊應該不在李閏堡,他的真正目標是渭、洛、黃河三水圍繞的臨晉城,因為臨晉城的戰略地位遠高於李閏堡,他可過黃河取風陵渡,或南逼潼關。」他補充了一句:「這又有些像程弘的作風。」

樓可廷無奈地說:「大概程弘像諸葛孔明一樣,留了錦囊給蓋吳了吧!」

陸麗嘆了一口氣說:「可惜打開錦囊的時機不對,蓋吳畢竟太急躁了!應該等程弘回北地郡。」

返回太子行宮又忙著打理隔日返京的事物,一晃申時已過,樓可廷換了套深色棉袍,獨自離開了皇城區,信步來到西市「柳里」,剛踏入「遠服坊」,掌櫃的胡人認識樓可廷,忙前來招呼:「姑爺好一陣子沒來了!總管正準備用晚膳,請隨我來。」

掌櫃引導他走入店鋪後進,一位柔美秀麗的女子與他差肩而過。後進是個小花園,花園北面有三間廂房,中間是會客廳兼茶室,在茶室坐定時,陶壺中茶水剛沸,艾拉忙從左廂房快步走出來,手上還拿著筷子,見到樓可廷一臉驚愕,忙一邊從爐上取下陶壺,一邊問道:「要來為何不事先通知我?衣沒換、髮沒整。」

樓可廷笑著說:「妳的耳目眾多,應該早知道我來長安了吧!   陸萍應該也會傳訊給妳。」      

艾拉也不多說,對著門外還候著的掌櫃交代:「叫前檯的珮斯來加一份晚餐,把我的移到會客廳,我與姑爺共進晚膳。」

轉身在茶几的另一邊做了下來,放下筷子,為樓可廷與自己倒了一碗茶。

樓可廷喝了口茶後說:「我這次來公務繁忙,明日又要回京城了!所以臨時起意,想在離開之前來看看妳。」

艾拉忍不住笑道:「大將軍何時學會哄女孩子了?你現在看到了!有多幾根白髮嗎?」說著靠向樓可廷,樓可廷伸指碰了一下她的粉頰說:「三十好幾了,還是像個未出閣的閨女。」艾拉被她逗得玉手掩嘴,格格地笑不停,正好美艷動人的胡女珮斯出現在門口,手捧著一份晚膳走了進來,放在房中的四方桌上,隨即走入左廂房,端出艾拉的晚膳,擺好之後向兩人行個萬福,走到門口時轉頭笑著說:「好久沒見到主子笑得如此開心。」

艾拉與樓可廷笑著對望了一眼,艾拉在桌下踢了男人一下說:「吃吧!這可是龜茲請來的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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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之後,兩人喝了一陣茶,樓可廷問:「我剛走進入花園時,與一位漢人女子擦身而過,她不像是妳的顧客。」

艾拉給他一個媚眼說:「我這裡可是美女如雲呢?你看上了說一聲,我打包好給您送去。」

樓可廷忙尷尬的說:「我只是好奇,你店裡很少漢人女子。」

艾拉哧哧笑著說:「逗你的!她可是大有來頭,她是蓋吳軍師程弘的侍妾,名叫章妤。」

樓可廷聽了一個茶碗掉在桌上,驚訝的合不攏嘴,在李閏堡時伍寒石那句「我們對章妤的身份有疑慮,卻尚無線索」言猶在耳。

好不容易回神說:「太不可思議了!她如何會到妳這裡來?」

艾拉一臉困惑的說:「程弘是你仇家嗎?」她接著說:「章妤是猗氏人,母親早逝,隨父親來渭南城作個九品主簿,後父親也病逝,她被繼母賣去攬月樓。」

樓可廷嘆了一口氣說:「紅顏薄命!她又如何與妳牽扯上了?」

艾拉找了塊布擦了擦桌面,為樓可廷換了碗熱茶說:「你是知道的,攬月樓許多姑娘是我的耳目,她沒兩年就成了紅牌琴孃,我當然不能放過她,我這裡有上好的琵琶,她常來我店裡不會被起疑,這些年也與我私交甚篤。」

樓可廷笑著說:「程弘看上她該不是妳的安排吧?」

艾拉喝了一口茶後說:「這倒不是,程弘的身分在長安很隱密,連章妤開始都不知道。」  

樓可廷沉思了片刻後說:「我正愁無法獲得有關蓋吳的訊息,有點事也想與蓋吳的人談談。」

艾拉看著樓可廷說:「我可安排你與她會面。」

樓可廷搖搖頭說:「我明早就要回京,我會請一對夫婦與妳連絡,丈夫叫慕容勇,妻子叫白玉芝,他們協助我在長安辦事。」他補充了一句:「白玉芝是天水白家白雲山的獨女,或許白雲山與妳有生意往來。」

艾拉高興地說:「我在隴東安定城有分號,白雲山是當地雜糧的主要供應商。」

艾拉又靠過來,牽著男人的手說:「如果有需要,我會幫助她。」

樓可廷尷尬地站了起來說:「明日還要趕路,我該走了!」

突然門外一陣嬌笑,玉芙蓉帶著一位相貌婉麗的女子走了進來,嬌柔的說:「樓相公,你今晚就在此留宿吧!我艾拉會好好服伺你的。」

艾拉又好氣,又好笑的將手中空的茶碗,朝玉芙蓉勁擲過去,玉芙蓉單手一探,身子快速轉了一圈,卸去茶碗的來勢,茶碗好端端的立在手心上,玉芙蓉笑罵道:「艾拉妳也太狠了吧?難得姊妹一場,男人讓妳睡一晚還撒嬌。」

艾拉衝過來抱著她說:「是妳說的,不要反悔!」

樓可廷知道不是他說話的時候,為了不得罪任何女人,保持沉默是最好的策略,不過他一臉疑惑的盯著跟玉芙蓉來的女子,她的穿著不像是玉芙蓉手下的「黑狐」。

終於被玉芙蓉發現了!轉頭狠狠瞪著男人說:「好啊!我男人何時對人家的小妾感興趣了?先是那個程弘的妾,現在是沮渠牧犍的妾。」

樓可廷心想,原來剛才與艾拉的談話,句句都被聽到了,玉芙蓉對七禪說:「走!我們去辦正事。」然後對艾拉大聲說:「妹子!妳去不去?」

也不管艾拉一頭霧水,玉芙蓉接著跟樓可廷說:「你給我回去乖乖睡覺,不要跟來,明早滾回京城去,我們要去一個只有女人能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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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無風,一眉彎月懶懶的掛在渭水河上,城北彌陀寺西側的靜心庵,今晚來了三輛馬車,下車的是七、八位雲髻黛眉,羅裾華琚的佳人,庵中立即有數位比丘尼相迎,請入庵中,其中一位女子輕聲罵道:「冷颼颼的,忘了穿狼皮襖出來」另一位也笑罵道:「還是回去炕上抱男人算了!」

眾人經過一個花園進入佛堂,屋脊上伏趴著四個黑衣夜行者,其中一人輕聲說:「琴嵐!宴席應該不在佛堂吧?」琴嵐是長安的『黑狐』令首,她調查此案已經半年。

琴嵐回覆:「不是,佛堂後寮房有個密道,可通彌陀寺,叔孫家的人與劉宋商人則從彌陀寺進去」

玉芙蓉暗罵道:「這些敗類還真狡詐。」

隨後轉頭問艾拉:「這些美人認識嗎?」

艾拉說:「夜色昏暗,庵前的大燈籠倒是幫了一點忙,衣著粉色為主,應該是雲裳樓的姑娘,攬月樓是藍白為主。」

玉芙蓉又問:「其中是否有妳的人?」

艾拉嘆了一口氣說:「那個想在炕上偷漢子的,就是雲裳樓的惜春,我會找她問問。」

玉芙蓉笑著說:「妹子今夜立了大功,老公就讓給妳吧!」

艾拉狠狠的拍了玉芙蓉一下屁股,玉芙蓉差點叫了出來。

琴嵐看了搖搖頭,她深知主子的脾氣,她問道:「下一步去彌陀寺嗎?」

玉芙蓉說:「當然!捉姦要捉雙。」

琴嵐引領著她們來到彌陀寺西寮房後邊,一間外觀看似柴房的木屋,此木屋與靜心庵僅一牆之隔,顯然外觀只是偽裝,此時屋內已傳來鶯聲燕語,絲竹和鳴的聲音,四人趴在相鄰的大寮屋頂上,玉芙蓉說:「總不能破門而入吧!」

琴嵐想了想說:「辦法是有,不過最好讓他們多喝點酒,半個時辰後再趕他們出來。」

玉芙蓉笑著對艾拉說:「刺激嗎?喜歡的話,下次再找妳。」

艾拉眼神望著月光下的七層浮屠,感傷的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入沙家的門皆要受殺手與密探的訓練,我是在姑臧的銀婆門下受訓的,夜行暗訪是基本功。」

眾人在屋脊上閉目養神,直到遠處傳來二更鑼鼓,四人不約而同的睜開了眼,琴嵐拆下一張瓦片,用盡內力拋向庭院中的槐樹幹,「砰」一聲巨響在夜晚格外清晰,數十秒之後柴房門開了!一位衣衫不整的男子首先奪門而出,七禪取下背上的弓箭,準確地射下門前兩盞燈籠,一時堆在柴房前的乾柴開始著火,緊跟著尖叫聲四起,有人大聲吆喝,顯然急著控制場面,只見屋內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衝出柴房,女伴可能經由密道跑回了靜心庵。

玉芙蓉問七禪:「有認識的嗎?」

七禪想了一下說:「我只識得兩人,一位是秦裕,沮渠安周的密使,一位是巴蜀的商人,曾經去京城見過河西王爺。」

琴嵐接著說:「先跑出來的是叔孫麟與副將奚牧,我們已握有物證。」

玉芙蓉搔搔頭說:「有一個山羊鬍的中年男子,很像宜都王之子穆平國,希望不是。」接著對琴嵐說:「妳派人混入穆家的長安別館,我要緊盯穆平國。」

柴房的火已逐漸延燒過來,玉芙蓉陳思片刻後,下令撤了。玉芙蓉與七嬋、琴嵐回到長安的秘密聯絡處後,一夜難眠,她心中無比糾結,這項非法通商與通敵行為,加上女妓陪侍之酒宴牽扯上佛門禁地,如果讓皇上及崔浩等人知道,將引起軒然大波,她還是回去稟告穆衡總管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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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燾在賢德宮的暖閣用完午膳,稍作午休後回到御書房,腦子裡還在思考左昭儀郁久閭氏的請求,不要讓年僅九歲的兒子可博真搬離皇宮,依例授封為吳王已三年的拓拔余,不能留在皇宮,宜遷入宮門外的王府,且隔年十歲時將安排大婚,迎娶王妃。與其他嬪妃相較,剛遷入賢德宮的郁久閭氏倒是賢淑安分,只有穆衡與玉芙蓉曾經向皇上提及,郁久閭氏頗得中常侍宗愛的照顧,彼此常有聯繫。

他的思緒被內門侍打斷,「內門侍」呼太子、司空長孫道生與大將軍張黎求見,君臣之禮後,他面帶嚴肅的說:「賜座!」顯然他想知道蓋吳叛亂詳情。

太子有點激動的說:「最新戰報,駐守李閏堡的章直,在臨晉城以東的黃河之濱,與蓋吳的中軍決戰,徹底殲滅叛軍,叛軍被逼退至黃河岸,溺斃河中的有數萬人,中軍統領托烏雷克戰死河邊。」

拓拔燾禁不住直呼:「太好了!」

長孫道生嘆息著說:「可惜蓋吳還在北城,且涇河的新平郡與隴東諸郡,都落入叛軍之手。」他憤怒的說:「我事先還提點過叔孫拔,不過他真是個十足的蠢才!」

張黎接著說:「蓋吳集團不只是匈奴族人,還串聯了氐族與羯族,據我所知,這些胡人長年因當地官員將領治理不當,怨聲四起,早就民心不穩,再加上胡民間流傳『代魏者吳』,才造成這次很難收拾的局面。」他一向直言不諱,厭惡報喜不報憂。

既然張黎說到這份上了!長孫道生忍不住說:「陛下!在如此謀逆的氛圍中,新平郡失不得呀!別忘了有關五將山的懺語。」他接著說:「如果讓五將山的懺語與『代魏者吳』的謠言結合,五將台上的蓋吳,加上十多萬的軍隊,或許足以撼動我朝江山。」

拓拔燾心頭震了一下,喃喃說道:「五將山的懺語我早有所聞,蓋吳的野心真大。」

他環視了一下太子與兩位老臣,憂心地說:「司徒崔浩一黨近日頻頻上奏,要我御駕親征,看來我要慎重的考慮他們的奏議。」

沉思了一下,他說:「嚴冬已至,不利征戰,明年開春後擇日南下,細節問題再召集大臣們商議。」  

轉首對太子說:「到時無可避免要太子監國,其實你已經參與大部分政務,我很放心。」太子答:「兒臣感謝陛下的信任與教導。」

長孫道生乾咳一聲後說:「陛下放心,我會寫張加急密函給大都督拓拔那,請他讓蓋吳在渭北不得安寧,沒時間去五將山,不過請陛下將調兵權交給拓拔那,不要讓叔孫拔胡搞。」

拓拔燾讓兩位老臣先離開,把太子留下來詢問細節,太子將羽林中郎將樓可廷蒐集的訊息,詳細的為父皇作了簡報,拓拔燾頻頻點頭,讚許樓可廷的辦事能力,太子準備告退時,拓拔燾語重心長地說:「臘八祭典與臘八宴不要錯過,與皇后及娘娘們聊聊,有空也常去椒房殿走走,皇后一直把你視為己出,太子之位需要後宮的支持。」

他語重心長的說:「你不是我唯一的兒子。」

太子看著轉身離去的父皇,愣在那裏久久不發一語,直到內門侍走進來輕聲說:「皇上已經離開了!小的恭送殿下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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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衡與皇帝之間有特殊管道,今天是他主動奏請晉見,坐在煉丹房的蒲團上,心中忐忑不安,這是他接手內候官總管以來少有的。約一炷香的時光,拓拔燾著玄色道服走了進來,也沒招呼他,自己放了適量的養生藥草入鐵壺,在爐上引火煮了起來,穆衡對陛下的習慣知之甚詳,只默默的望著輕煙裊裊的煉丹爐沉思。  

拓拔燾坐上首座蒲團後說:「司徒崔浩說要與我談些事,我叫他明天早朝後再談。」

穆衡拱手說:「謝陛下!」

拓拔燾說:「因為沒重大的事,你不會主動來找我。」

穆衡也不客氣,面色凝重的說:「玉芙蓉從長安帶來的訊息,證實叔孫家族有非法通商與通敵行為。」

拓拔燾上身前傾,慎重的問:「人證與物證都有嗎?」

穆衡回覆:「當晚玉芙蓉在長安彌陀寺親眼所見,叔孫麟與副將奚牧召雲裳樓的藝妓陪酒,在座的還有沮渠安周的密使秦裕,以及南方劉宋的巴蜀商人。」

拓拔燾皺著眉頭問:「你沒說錯吧?在長安彌陀寺?佛門重地會讓官商召妓飲酒作樂?」

穆衡覺得事情在佛寺內發生並不是重點,他繼續說:「玉芙蓉事後還找了當場的藝妓確認過,當晚赴宴的還有一位酷似宜都王之子穆平國。」

拓拔燾忘了爐上的茶水已沸,大聲驚訝的問:「穆壽的兒子嗎?」

穆衡為了緩和氣氛說:「陛下!   茶水沸了!   」

拓拔燾站了起來,拿塊厚布取下鐵爐,取出兩個陶碗,為自己與穆衡各倒了一碗,讓情緒緩和了不少,不過頭腦仍一片紛亂。

他端起藥茶,遞給穆衡一碗,回到蒲團後說:「能讓左巡察史玉芙蓉親自參與偵查行動,應該早握有證據吧?」

穆衡點頭說:「半年多了!   『黑狐』令首琴嵐早就開始監視叔孫家族,淑孫家族與崔浩家族多有往來,這事崔司徒是否知情,需要深入調查。」

拓拔燾開始對此事有些頭緒,他沉思了一下說:「我們應該把重點放在哪裡?因為任何一項罪行坐實,都會是一場政治風暴,也讓我聯想到被蓋吳戲耍的叔孫拔,長孫道生說他是個大蠢材。」

拓拔燾接著說:「這事還涉及佛門寺院,崔浩一黨及道教道長們會緊抓著不放,這將會成為進一步打壓佛教的藉口,也會以此事打擊篤信佛教、敬重佛門的太子,這是我不樂見的結果。我會下手諭,寺院內召妓飲酒作樂之事,交由『監福曹』詳加調查即可,不需張揚。」  

穆衡還是不希望把焦點放在佛寺,他輕描淡寫的說:「京城佛門發生的事,消息已傳到關中,商人最能看風向,故供養金轉而入了道觀,而佛寺的財務日漸困難,才使商賈秘密聚會進了佛寺,我想不只彌陀寺一家。」

穆衡望著主子說:「陛下英明!   沮渠家族在我朝已無威脅,沮渠安周在我國境內,當無著力點,重點應先放在與劉宋的非法通商,劉宋對我國威脅不減。」

拓拔燾點點頭說:「對叔孫家族需要下重手,也可消消崔浩的氣焰,明日臘八宴後,我會密召廷尉卿來,你再把手上證據交給他。」

穆衡喝了口藥茶說:「屬下建議再給廷尉兩個月蒐集罪證,二月正式下旨徹查與審案。」

拓拔燾皺了一下眉頭說:「二、三月可能要親征長安,一旦發動搜索與逮捕,後果如何無法預期。」

穆衡並未有立即的反應,因為這已涉及政治鬥爭與權力運作,已超出外侯官的職責,只盼廷尉司不要辜負他手下半年多來的努力。

拓拔燾見他沉默無語,望了他一眼,心中已然了解穆衡的想法,外侯官不能捲入政治鬥爭,穆衡能幫他做的只有這些,他從未擔心蓋吳會威脅到他的政權或國家,他只擔心幾股威脅太子地位的勢力,如果太子在京城監國,是否能承受此政治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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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勇與白玉芝在艾拉的安排下,終於在「趙家磚瓦鋪」與章妤會面,章妤一身女僕打扮,由趙池引導走側門,於酉時末進了「鹿鳴堂」,彼此寒暄之後,章妤直接了當的問:「你們想從我這裡知道甚麼?」她有點激動地說:「任何可能傷害程郎的事,我都不會說。」

慕容勇與白玉芝相互看了一眼,還是白玉芝先開口:「我應該叫妳程夫人,還是章妤妹妹?我了解妳的立場,同樣是女人,妳對程公子的情令我感動。」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們不代表朝廷或官家,我與夫君都是被迫還俗的修行者,聽艾拉說,妳也是虔誠的佛教徒。」

章妤心情平靜了些,淚水還在星眸裡轉。慕容勇看著她說:「以下談的事,不得不對妳說,可是絕對要保密,相信做艾拉的密探,這是基本功,我們能信任妳嗎?」

章妤微微點了點頭,白玉芝接著說:「妳是程公子最親近的人,請妳為我們安排一場密會。」

章妤沉思了一下,臉帶困惑地表情說:「既然你們是佛門在家修行者,程郎則是蓋吳的軍師,兩者相去甚遠,我實在無法理解,密會的目的是甚麼?相信程郎也會有此疑慮。」

慕容勇與白玉芝又互看了一眼,慕容勇猶豫了一下說:「我們有求於程公子,這與護送一批佛教經典有關,煩請如此告知程公子,有一群來自大涼的高僧,正為保存佛典而努力。」

章妤皺著眉頭陷入沉思,慕容勇夫婦耐心的等著,趙池提了一壺茶走入「鹿鳴堂」,為三人倒完熱茶,望了一眼章妤輕聲地說:「剛才收到細作來報,程軍師連夜由新平趕回了北地,應該與五天前李閏堡兵敗有關。」

章妤的眉頭皺得更深,凝視著廳外小池邊含苞待放的寒梅,點綴著一地白雪,她嘆了口氣說:「我出身妓院酒館的琴孃,對分析男人的個性稍有心得,一心在稱王、稱帝的蓋吳,李閏堡的兵敗是無法容忍的,對程郎的信任將受影響,程郎可能因此會被迫回杏城,我明日就啟程回瑜坊等他。」

她心裡祈禱程郎不要出事,緊拉了一下狼毫披風,她喝了一口熱茶後說:「你們是艾拉的朋友,我相信不會害我們,促成這場密會不難,你們就等我消息吧!」

說罷她站了起來,趙池忙起身引導她離開「趙家磚瓦鋪」,離開前趙池問:「如何得知妳的訊息?」

章妤頭也不回的說:「我們組織有自己的方法,艾拉會告知你們。」

章妤離開之後,白玉芝瞪著慕容勇說:「取得兵器的方法不只十種,找我爹幫忙,他也會幫忙到底,何苦向敵人要武器?」

慕容勇無奈地說:「這是最難的方法,可也是道家與崔氏一族想不到的方法。」

 

*********

程弘趕回北地城的蓋王府,本想部隊剛遭遇慘敗,應該士氣大振,不想從裡到外都是摩拳擦掌,待命出征的氛圍,來到議事廳,蓋吳正與各路將領圍著沙盤,討論對敵戰略,讓他有幾分失落感,原來蓋吳不一定需要他這位軍師。

蓋吳狼衛統領乞安走到他旁邊,告知軍師程弘剛到,他抬起頭來興奮的說:「程弘!你到的正是時候,明日我們將出兵直擊長安。」接著轉頭對剛取代托烏雷克的路那羅說:「你向軍師簡報一下我們的作戰計畫吧!」

路那羅是典型的羯族武士,程弘曾聽白廣平提到他,是在隴東安定的部落長,組織義軍多年,中軍統領托烏雷克在黃河邊戰死後,白廣平推薦他接任中軍統領。他朗聲的說:「我們將出其不意突襲鎮守渭橋、咸陽橋及渭南渡口的魏軍,主力將在魏軍防禦較弱的渭南渡口,趁勢直擊長安。」

右軍統領庫納克接著說:「不過我將在拂曉前出發,往西攻取涇陽城,因為探子來報,數天前剛到涇陽的秦州援兵已經開拔,沿涇水往新平城的方向挺進,試圖收復新平,涇陽城守軍不多。」

程弘並沒有興奮的表情,反而背部直冒冷汗,十天前進攻李閏堡的計畫是他給的,不過蓋吳未能等他回來即出兵,攻打臨晉城的中軍行軍太快,在右路軍被章直阻擋於華州時,托烏雷克孤軍深入而被殲滅。

他走到沙盤前,再詳細的詢問路那羅與參軍們作戰計畫,覺得此次的計畫存在多項缺失,可是蓋吳已經離開議事廳,沒機會向他建言了!

晚膳之後,終於在後花園的茶亭中見了面,蓋吳摟著寵妾,絲毫沒叫她離開的意思,程弘只能深吸一口氣,壓住心中的不滿,一本正經地說:「大王是否能聽屬下幾句建言?」

蓋吳喝了口寵妾手中的酒說:「我們不必拘禮,有話就直說吧!」

程弘望著主子說:「據我晚膳前接獲探子的來報,渭橋包括中渭、東渭、西渭等三橋北端,已經有重兵把守,包括強弩、長槍與敕勒部騎兵,渭南渡口北岸也陳兵兩萬,直指蒲城。」

蓋吳臉上沒有驚訝的表情,好像早已知道魏軍的佈署,程弘心頭一涼說:「我中軍將迎接一場硬戰,實在不應該分兵攻打涇陽。」

他接著說:「探子又來報,關中調兵權已轉交拓拔那之手,我擔心涇陽是個陷阱。」

蓋吳又喝了口酒,親了一下愛妾的粉頰後說:「拓拔那又如何?我相信白廣平,他會與奪取涇陽的庫納克前後夾擊,殲滅魏旗下的秦州兵。」

程弘知道托烏雷克的死,已經記在他帳上了!   蓋吳已經不完全信任他。

蓋吳緊抱著寵妾的蠻腰,冷冷的說:「你回杏城休息一陣子吧!」

程弘滿臉沮喪的轉身欲去,蓋吳鬆開抱著美人的手,緩緩站了起來,走到程弘旁邊,拍著他肩膀說:「我還是會依重你的,臘月底幫我跑一趟北鄉郡,將我的冊封令及蓋王大旗交給薛永宗,我需要他的武力盡快奪取黃河以東的河東、高涼等地,讓汾河諸郡與我相互呼應。」

*********

北風自洛水河谷吹來,池上已有一層薄冰,暖閣臨池的一面窗是開的,程弘覺得寒意能讓他保持清醒。返回薛家口的「瑜坊」已經兩天了!他從來沒有像此時如此迷茫,家人已安頓在隴西,他可就此收手,前往隴西隱退,或接受蓋王的派令前往河東,另闢戰場。

章妤捧著兩碗粥走進來,笑著說:「臘八已過數日,不過我還是叫廚娘準備了臘八粥,祈求能為來年帶來吉祥如意。」

兩人相臨而坐,章妤吃了兩口之後,她站了起來,走到香爐旁的古琴旁,明眸微閉,一曲秦詩隨著青煙,盈滿虛空,櫻唇輕啟,吟唱著:「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程弘閉上雙眼,如癡如醉,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睛,面前已換成檀木小桌,一壺溫熱的美酒生香,美人斟滿銀杯,兩人互望一眼,對飲而盡,程弘將美人摟在懷裡,凡塵與我何干?

「程郎!」美人柔聲喚著男人。

「嗯!」男人回應著。

「你信佛嗎?」美人柔聲問著男人。

程弘直起身來,突然覺得如此簡單的問題,卻變得難以回答,快七年了!在逃離姑臧的前三天,他獨自到閑豫寺向慧嵩法師辭行,慧嵩法師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你信佛嗎?」

記得當時他楞在那裏,聽慧嵩法師開示已兩年多,法師在他辭行時,居然問他是否信佛,他那時沉思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然後堅定的說:「我不相信香案上的佛,可我相信法師口中的佛。」慧嵩法師哈哈大笑說:「程施主!你可以安住佛心離開了!」

章妤又為兩人斟滿酒,手中握著銀杯,望著白雪點綴的芍藥園說:「我這次去長安,遇見兩位還俗的佛弟子,他說有一群來自昔日大涼國的高僧,正為保護佛教經書而努力,所以我才問程郎這個問題。」接著她謹慎的說:「他們希望與你會面一談。」

她實在心中忐忑,沒把握身邊的男人會有何反應,她讓溫醇的酒緩慢的流入喉中。

程弘以錯愕與疑惑的眼神,默默的望著章妤,好像要重新認識這位來自長安的琴孃,他知道章妤遇見這兩位佛弟子並非偶然,是章妤的身份有問題,還是對方刻意要找上她。如果是行刺他的殺手,直接到「瑜坊」襲擊他就可以,不需透過章妤;如果章妤是某一方的密探,安排密會只會曝露自己的身份。

對方應該不是沮渠牧犍的人,據他的了解,沮渠家族的勢力已經被徹底瓦解,沮渠牧犍血濺刑場只是時間問題。

如果對方確實來自姑臧閑豫寺,或許正是這顆佛心甦醒的時候。程弘回神過來,對著正耐心等他回答的章妤柔情的說:「妳真是我的善知識,讓我尋回了佛心。」

章妤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決堤的情緒讓她緊抱著男人痛哭不已,程弘溫柔的拂著她的秀髮,心中滿是疼惜與愧疚,喃喃的說:「我不應該懷疑妳。」

等章妤心情平靜下來,他為美人斟滿酒,扶她坐直身子,凝視著美人的剪水秋眸,對飲了一杯後說:「西龍谷的主帥大營已遷至杏城,我需要去一趟杏城,約五日後回來,到時我們去一趟白水白馬寺,許久沒有齋戒禮佛了。」

章妤知道他同意了!放下心中的石頭,突然一陣倦意襲來,對程弘悠悠的說:「程郎!我乏了!」

程弘扶她站了起來,牽著她的手走出暖閣,風雪加大了!   程弘為她拉緊狼毫披風,章妤心中滿是暖意,真希望自己不是沙家密探,她寧可相信程郎對她的愛是真心的。

 

*********

白水白馬寺位於白水古城東南,離白水河不及一里路,三尺高的黃土牆內梵音繚繞,慕容勇與白玉芝騎著馬,越過白水上石子鋪成的便道,來到山門外的老槐樹下,對著佛寺恭敬的禮佛三拜,一踏入寺門,一位眉清目秀的知客僧迎了過來,合十恭敬的說:「小僧如悟,程軍師與夫人已告知,兩位今日會到來,請隨小僧入內。」  

如悟領著兩人來到藥王殿右側的禪房,兩人分別找了蒲團坐下來,慕容勇望了一眼妻子,關懷的說:「連夜趕路會累嗎?。」

白玉芝搖搖頭說:「我們丑時末才出發,出發前也休息了兩個多時辰。」

渭北戰事已停,蓋吳軍隊慘敗,慕容勇夫婦接獲艾拉的傳訊,兼程過渭南渡口,夜宿蒲城,今早來到白馬寺與程弘會面。

早課已近尾聲,約一炷香的時間,兩位沙彌端著早齋進來,如悟也與沙彌進來,陪兩人共用早齋,慕容勇好奇的問:「貴寺與洛陽白馬寺有淵源嗎?」

如悟笑著答:「本寺已有八十年歷史,創寺的迦藍禪師為何取名白馬,也不得而知,聽聞禪師曾經在洛陽白馬寺譯經。」  

早齋之後,如悟引導慕容勇夫婦參訪了大雄寶殿、觀音菩薩殿與藥王菩薩殿,寺院中不時可見參天古柏,寧靜莊嚴的氛圍,確實是清修寶地。回到禪房時,見到一位身著書生藍袍的中年男子,與身旁一身素色襦衫、高腰褶裙的麗人,微笑著走出房門相迎。

白玉芝親切的叫道:「章妤妹妹!我們又見面了!」

章妤上次是夜晚密訪鹿鳴堂,心情處在緊張狀態,故沒有細看這對夫妻,今天她感覺眼前站在冬日晨光下的男女,流露出一股無形的魅力,慕容勇拱手對說:「麻煩程軍師伉儷來此,容我表達歉意。」

程弘笑著說:「慕容兄太客氣了!叫我程弘就好,是我邀兩位來此,旅途勞頓的是你們。」

四人走入禪房分主客盤腿而坐,慕容勇自我介紹說:「我是大涼國曇無懺禪師的弟子,法號玄勇,俗家名為慕容勇。」程弘驚愕的說:「我曾在閑豫寺受教於慧嵩法師,而慧嵩法師是曇無懺禪師的首席弟子,說來你是我半個師兄。」

慕容勇感傷的說:「想必師弟在閑豫寺受教時,禪師已經圓寂了!」他想到禪師在午陽峽,就是死在他懷中,錐心之痛猶在,不過他今天來的目的不是來認師弟。

坐在慕容勇旁邊的白玉芝輕輕拂了一下他的背,為了舒緩哀傷的氣氛,她也自我介紹說:「我是隴西無相禪師的弟子,法號妙淨,俗家名為白玉芝,家父是天水白家『雲莊』莊主。」程弘這才仔細看了一眼白玉芝,因為白家在隴東、隴西一帶享有盛名,白玉芝覺得閒聊得夠多了!應該引入主題,她接著說:「這幾年與夫君隱居於京都萬年城南郊,經歷了強迫還俗,高僧移靈,迫害僧團,焚毀經典,佛門頻傳劫難。」  

慕容勇抬頭直視著程弘說:「如果道家之流與崔氏一黨持續掌權,這恐怕只是一場佛難的開端。」

章妤望了程弘一眼,程弘微微點了一下頭問道:「我能為你們做甚麼?」

慕容勇知道該說到重點了!他潛意識的望了一下門外,確定無人之後說:「我們要護送一批佛經離開關中,需要一批武僧及兵器。」

程弘皺了一下眉頭說:「你不會為找武僧來見我,你要我提供兵器。需要兵器為何來找我?」

慕容勇直視著滿臉疑惑的程弘,他早料到對方會有此疑問,他鎮定的說:「拜蓋王『起義』之賜,戰事吃緊,各官道、古道、關隘盤查甚嚴。」

程弘會心的一笑說:「師兄應該帶過兵,來找我協助是個險招,不過也是出其不意,也避過魏軍的盤查。」

接著他嘆了口氣說:「我回杏城時收到急報,我軍在敕勒部的鐵騎與長安駐戍精銳軍的夾擊下慘敗,庫納克領軍的右軍突襲部隊也遭遇埋伏,涇陽確實是個陷阱,魏的秦州援軍看似挺進新平,其實半途折返,夜襲我軍城外大營,庫納克在此役陣亡,兩個戰場折損數萬官兵之後,蓋王退守北城防線。」

慕容勇有點失望,因為蓋王兵敗,自顧不暇,且嚴冬已至,依照他以前帶兵的經驗,軍需糧草將會吃緊,程弘即使想出手相助,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

眾人默然無語,此時章妤說了一句極關鍵的話:「程郎!嚴冬冰雪之下,是否能給佛門一點延續的火苗?」

程弘沉思了片刻後問:「你們要多少兵器?」

慕容勇一臉錯愕,沒想到對方居然同意了!他急忙回答:「至少能武裝約三百名武僧的兵器,我們將分三路運送經書,各路約百名護法僧。」這又讓他憶起十餘年前,護送曇無懺禪師西行的情境。

程弘皺著眉思考了一盞茶功夫後問:「武僧由你們徵招吧?」

慕容勇說:「六年前大涼王國後,尚有數千名武僧分散各地,雖大多還俗,不過仍未斷佛緣,大涼高僧法師們能找到他們。」

程弘邊低頭思索,邊喃喃說道:「我有個更出其不意的想法,何不在此白馬寺練兵?」

抬頭見慕容勇也正望著他,慕容勇笑著說:「我也有此想法,數百件兵器要運過交戰兩邊的防線,難度甚高,如果在蓋王領地訓練武僧,然後變裝為魏兵,各持兵器返回關中,則容易多了!」

程弘笑笑說:「匈奴族仍以薩滿教為主,不過未排斥佛教,我甚至還想建議你們,將佛經藏在子午嶺或黃土高原呢!」

慕容勇與白玉芝互望一眼,臉上露出會心的一笑,今天的收穫超出預期,白玉芝由衷感謝章妤的臨門一腳。

程弘站了起來說:「我帶你們去見白馬寺的住持與諸位長老,相信他們為了維護佛陀遺留的經典,必定會同意的。」  

四人剛走出禪房,一位背插黃旗的傳令已衝入庭院,跪地遞給程弘一封急件,他打開一看笑著說:「蓋王開始後悔未聽我的建言,八百里加急快令送到杏城,要我回北城郡,不過我已偕章妤來到白水,信又送來白水。」

不過他猶豫了一下,對傳令說:「你在白馬寺稍作休息,再回北地城稟大王,我後天午時前會回去。」

*********

返回長安「趙家磚瓦鋪」的第二天,慕容勇夫婦接到師賢法師的來訊,要他們至草堂寺一會。走入師賢法師的禪修室,白玉芝禁不住哭了出來,她跑到一位慈目白鬚的老僧前,跪趴在地,口裡喊道:「師父!弟子找得你好苦呀!」

無相禪師輕輕的搖搖頭說:「有了丈夫,還有了孩子,妳還要師父做啥?」

無相禪師抬頭望著站在門口發愣的慕容勇說:「你就是這樣照顧妻子的嗎?還不把她扶起來。」

慕容勇一臉尷尬,忙趨前將梨花帶淚,散髮濕襟的妻子扶了起來,這才注意到無相禪師身旁除了師賢之外,榻上蒲團還坐著一位道骨仙風的老道長,老道長見慕容勇注意到他,呵呵笑道:「貧道尹法興是也!師承馬儉道長,你曾經是曇無懺禪師的首席護法?」

慕容勇有點錯愕,不過還是恭敬的說:「末學玄勇,曇無懺禪師的弟子。」

他見暖榻上只有三個蒲團,只有把白玉芝扶道窗戶旁的竹椅坐下,自己也拉了一張坐她旁邊,也不知道要說甚麼好,無相禪師先望了尹道長一眼,關切的問:「曇無懺禪師手抄的的梵文《大般涅槃經》,被一群道士燒了嗎?」

尹道長一臉無奈的說:「是寇天師交出的好弟子幹的,不過據我所知道的寇天師,修為已達三真之境,故下此毀經令的應該另有其人。」

無相禪師也不爭辯,直接問:「佛骨舍利找到了嗎?」

慕容勇還是忍不住望了尹道長一眼,無相禪師輕笑了一聲道:「但說無妨,與道長相識以超過十年,他只對玄天罡氣,六甲符咒與丹鼎之術有興趣。」

慕容勇於是回答:「由白足禪師的弟子樓可廷找到了!」

師賢法師也是第一次知道詳情,他直覺地問:「現在供奉在哪裡?」

慕容勇回答:「此事只有白足禪師與樓可廷知道,而白足禪師已於數年前圓寂。」

無相禪師點頭說:「所以佛骨舍利的供奉之處,目前只有樓可廷知道。」

師賢法師補充說:「他現在是官拜正四品的東宮翊衛羽林中郎將。」

無相禪師皺了一下眉頭,不過心情平靜下來的白玉芝開口說:「師父大可放心,此次護經大行動,他是發起人,也是主要規畫人,他背後有太子晃的全力支持。」

尹道長兩眼神光乍現,以欽佩的語氣說:「白足禪師的修為恐怕在你我之上,他數年前就預知今日的佛難,偕其弟子將舍利藏起來,否則舍利將毀於寇天師一派與崔氏朋黨之手。」

師賢法師覺得此議題不宜在此深談,他急忙拉回今天聚會的目的,他說:「我們還是談一下護經的事吧!佛經大致分為高僧自西域帶回的梵文本,以及近年來鳩摩羅什、佛馱跋陀羅、曇無懺編譯的經典。」

慕容勇接著說:「我們計畫將梵文佛典先蒐集後,找個適當之處妥善保存,而譯出的經、律、論手稿數量龐大,如果要搬離關中,細部做法還需討論。」

無相禪師望了一眼慕容勇與白玉芝夫婦,他知道行動細節,他們夫妻恐怕比師賢清楚,他說道:「師賢說找我出馬是樓可廷的主意,你們知道這事嗎?妙淨妳說。」

白玉芝輕聲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您今天會在這裡。」

無相禪師陷入沉思,尹道長也好像入了定,約一炷香後,無相禪師睜開眼睛說:「我感應到佛骨舍利,樓可廷何時才會回長安?他應該是要我承擔佛骨舍利的護法。」

白玉芝心知師父的感知能力不會有誤,她說:「各佛寺蒐集的梵文經典,皆會暫時集中於後庵山白泉寺,由師賢與曇曜兩位法師整理,我們相約在二月初再聚,商討藏經地點。」

無相禪師轉頭問回神的尹道長說:「你覺得呢?」

尹道長嘆了一口氣說:「佛門之事本於我無關,不過數月前我曾經去找寇天師,討論『三洞真經』的一些問題,他閒談時確實表明,不認同廢佛廢僧,許多論點與修行法門,是佛道相通的,前幾日在終南山偶遇無相禪師,結果被拖了過來。」

他思索地說:「我近年來長駐華山純青宮,我道家又稱其為『煉丹爐』,道觀後有閉關修練的懸洞,或可暫存部分佛經,如真發生廢佛事件,當不至於抄到我道觀來吧!」

師賢法師立即說:「此主意甚妙!」

無相禪師對尹道長笑著說:「我隨你去看看!領會一下道家第四洞天有何玄妙之處。」

尹道長也笑著說:「何時去?」

無相禪師不假思索的說:「這就去!」

兩人起身穿起步履,悠閒的前後步出禪修室,待慕容勇夫婦起身走出相送,兩人已不見蹤影。

[第九章     御駕親征]

程弘回到北地蓋王府之後,建議再攻取李閏堡與臨晉,與在汾陰起義,且取得聞喜為據點的薛永宗相呼應,可惜蓋吳在屬下將領的勸進下,正式立自封為『天台王』,臘月底忙著封官行賞,無暇征戰,此事當然獲得南方宋朝皇帝劉義隆的默許。

在京城萬年的拓拔燾則拍案大怒,將御駕親征的日期提前至上元節後的第五天,當然上元節的節慶與燈會也從簡。這次拓拔燾得到教訓,不等薛永宗坐大,令拓跋處真與慕容嵩兩位尚書,在上元節前率二萬騎兵沿汾水南下,直擊佔據高涼、北鄉等汾水以南諸郡的薛永宗。

東宮也隨著忙翻天,太子晃將受命監國,接掌朝廷政務,與太子在興慶宮用完晚膳後,太子還留宮內,與穆壽、古弼、張黎等輔臣商討中書省的人事調整,樓可廷留羽林郎將王勤護衛太子,自行回到東宮休息,本想回「翊衛司」,走入承恩殿議事廳時,見內侍長游雅與侍郎任平城還在,游雅忙令內侍張羅奉茶,樓可廷問:「有新的訊息嗎?」

任平城望了一眼樓可廷,一本正經地說:「將軍是否應該與古將軍一起去長安?因為崔司徒會隨陛下御駕親征,難保他在關中覆雨翻雲。」

樓可廷笑著說:「你快二更天了還不回家,就是跟游雅聊這些嗎?」

任平城說:「游雅跟我都覺得,蓋吳能如此起兵叛亂,事有蹊蹺,這次的御駕親征,或許是崔浩寫的劇本。」

游雅接上他的話說:「派幾位大將,帶十萬精兵去討伐,不出三個月就解決了!有必要御駕親征嗎?」

樓可廷喝了口剛端來的熱茶,無奈的說:「為何要陛下親臨長安城?這個問題我已經問自己一、兩個月了!」

游雅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說:「原來將軍在一、兩個月前,就有預感了!」

樓可廷點點頭說:「十一月中新平郡失守,就有人上奏建言,要陛下親征。」

此時見東宮內司奉已經來到承恩殿口,長呼:「太子殿下回宮!」

游雅與任平城聽了之後,忙起身由側門離去,臨去之前回頭說:「喔!有位自稱廷尉卿的官員,在承恩殿偏殿等太子,說有急事稟告。」

樓可廷愣了一下,不過理當至殿前相迎太子,忙快步走了過去。

與太子走入承恩殿偏殿,一位年約五十的官員在此恭候,見到太子忙行大禮,太子趨前扶他起來說:「不必多禮,站起來說話。」

官員站起來說:「卑職廷尉卿胡方回,本來這事下午是稟告了陛下,然陛下要我請示太子,由您定奪。」

太子晃與樓可廷當然知道廷尉卿的職責是甚麼?樓可廷心中為之一震,只聽太子鎮定的對身旁的內司奉說:「請胡卿到書軒稍後,我梳理一下即到。」轉頭對樓可廷說:「你也一起來。」

此時樓可廷才認真看了一眼廷尉卿,有點激動地說:「方回!還記得我嗎?」

胡方回也看了他一眼,高興地說:「你不是赫連大王身邊的『契里快刀』吧?」

樓可廷趨前緊握著胡方回的臂膀說:「應該快二十年了!」

還是胡方回有些職業性的鎮定,他笑著說:「今日公事要緊,改天再敘舊。」轉而對太子說:「微臣失禮了!」

太子晃也有點驚訝,赫連赫勃勃手下有如此多的人才,他親切地說:「無妨!我們書軒見。」

 

*********

太子書軒內氣氛凝重,廷尉卿胡方回稟報:「從內侯官手裡,獲得叔孫家族非法通商與通敵的證據,經過廷尉司暗中調查與求證達一個月,發現牽連甚廣,且宜都王穆壽之子穆平國,確實牽涉其中,已故的劉傑家族也涉案。」

胡方回猶豫了一下說:「這事還有些複雜性,因為他們的密會地點在佛寺內,且在長安城內、外至少五間以上,席間還召妓飲酒作樂。」

太子搖搖頭說:「我極力維護佛教,不過僧眾與寺院太多,確實到需要整頓的時候了!」

胡方回嘆了口氣說:「寺院需要官宦人家與商賈的護持與供養,被迫走偏門,不過我廷尉司只負責辦貪瀆叛國的官員,佛門清規自有他人守護。」

樓可廷點頭說:「將佛門的行為失當納入調查會轉移焦點,且將會成為政敵攻擊太子的工具。」

胡方回說:「卑職今天來是為了請示太子,是否發動搜捕行動?規模多大?」

太子問道:「目標很多嗎?是否遍及全國?」

胡方回皺了下眉頭說:「太子問到了另一個重點,叔孫家族在京城只有一個莊院,其大本營在長安與關中一帶,其他官員的犯罪行為也在長安。」

太子低頭喃喃說道:「難怪近年來遷都的議論不斷,自漢朝以來,長安就是各方王國與部族政商匯集之樞紐,京都萬年城接近北境,鞭長莫及,長安遂成為藏汙納垢之處。」

樓可廷思索地說:「卑職覺得現在不是發動搜捕的時機,御駕親征是何等大事,眾人的目光皆放在討伐蓋王,這種撼動朝廷的事只會添亂,且會讓總理朝政的太子監國亂了步調,無暇處理各部會上奏的全國性政務。」

太子沉思了約一盞茶的時間後說:「此時宜按兵不動,暗中之調查工作持續進行,切莫打草驚蛇,搜捕的時機應該在皇上抵達長安之後,搜捕範圍侷限在長安與萬年,我會密函長安府尹全力配合,當然也會祕密呈報皇上。」

胡方回領命後先行告退,太子打了個呵欠後說:「皇上將諭令殿中尚書乙拔先行南下,率領雍州與吐古渾三萬鐵騎,攻打蓋吳北城大營,且急召西平公寇提率領一萬河西騎兵,越隴中,直擊隴東與涇水一帶的白廣平。」

樓可廷也搖頭說:「戰雲已一發不可收拾,且在我國境之內。我在長安時,遇見大量渭北難民,從渭橋、咸陽橋及各渡口,紛紛湧入渭南避難,百姓何辜?」

太子望著準備告退的樓可廷說:「看來護經護法的行動要提前了!這裡沒甚麼大事,你再去一趟長安,至少梵文經典先撤。」

樓可廷拱手說:「為了佛陀法身不墜,卑職會全力達成任務。」

*********

程弘看著剛自封天台王的蓋吳,重啟那已深埋心中一段時間的退意,他覺得蓋王的勝算愈來愈小,隨著封王後建立的王國朝廷架構,除了論功行賞之外,文官與武官的人才明顯不足,當然他也有個嚇唬人的頭銜,叫做「兵部侍郎」兼給侍中,卻沒為他帶來絲毫喜悅。

蓋吳披著厚厚的狼皮襖,在王府的議政廳門口,看著已飄了一晚的細雪,頭也不回的問身旁的程弘:「這次拓跋燾居然率兵親征,看昨晚戰報,薛永宗的大營已經被圍了!你有何良策嗎?」

程弘回報:「我想以薛永宗目前的兵力,無法對抗訓練有素、武器精良的魏軍,卑職覺得我們已失去支援薛家軍的良機。」

他接著說:「而且在河西、苑川、金城的寇提部隊已經向高平集結,隴東諸郡備感壓力,白將軍已無暇支援北地、蒲城防線。」

蓋吳沒再說甚麼,一位參將快步來到蓋吳跟前,遞給他最新戰報,蓋吳打開看了一眼就遞給程弘,顯然不是甚麼好消息,程弘詳閱了戰報後說:「魏軍在魏橋以北本就佈有重兵,細作來報,此次魏將為殿中尚書乙拔,前天率數千騎兵過渭水,今天的戰報並不意外,我軍渭北防線今早遭遇騎兵突襲。」

蓋吳不悅的說:「難道我們沒有實力將魏軍趕回渭水南岸嗎?」

程弘搖搖頭說:「氐族原先在涇水一帶的部隊駐守新平城,不能調動,洛水西岸的防禦,包括杏城一帶,更需要佈重兵。」

蓋吳望著東方說:「洛水以東還有數十萬我匈奴族人,族長拔都汗曾經來找我,正想組織義軍,兵器由我們支援,如果能再攻打一次李閏堡及臨晉,成功逼近黃河,洛水的兵力即可支援薛永宗。」

程弘直覺的回他:「拓拔燾不會給我們時間再攻李閏堡,薛永宗的軍隊恐怕撐不過十天。」

程弘沉思了片刻,見議政廳門口無人逗留,他輕聲地說:「可能性較高的是來自南方劉宋的支援,攻佔弘農的薛安都五日前祕密來找我,他也覺得薛永宗實力不足,將南下至宋朝尋求支援,今天可能已啟程往健康。」  

一陣北風襲來,蓋吳覺得有些寒意,他慢慢走回王府議政廳,一邊問道:「氐族是你負責聯絡的,楊文德的近況如何呢?是否也能從漢中尋求支援?」

程弘笑著說:「氐族的齊方元將軍旗下精兵,正駐守新平城,且他還有一個重大任務,在楊文德居中運作下,我十多萬大軍的糧草,部分由漢中經陳倉道與褒斜道,秘密運往五將山。」

蓋吳點點頭說:「向劉宋要軍糧當然重要,楊文德的近況如何呢?是否也能從仇池或漢中牽制魏軍?」

程弘並未直接回答,他待蓋吳回到議政廳的中央王座後說:「我覺得應該盡快趁寇提部隊還在集結時,調白廣平將軍的部隊南下,攻取涇陽城,這對我軍糧道與西部防線至關重要。」

蓋吳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後說:「白廣平是部落帥,隴東有許多加入我軍的部族皆歸他統領,白軍的部隊一動,恐怕影響軍心,我會再與路那羅、乞安等將軍討論。」

向大王告退之後,正要轉身離開議政廳,蓋吳突然問:「你經常有長安來的訊息吧?聽說你的別院『瑜坊』偶爾有來自長安的人。」

程弘愣了一下,轉身看了蓋吳一眼說:「稟告大王!我與仇池氐人及南宋的聯絡人都在長安。」

蓋吳眼睛沒離開正在倒酒的美人,頭也不抬的應了一聲:「好吧!辦得好。」

程弘回到兵部指揮所文書房,批了幾件軍務公文,覺得需要親往渭北前線,了解目前兩軍的態勢,於是離開指揮所,他躊躇了一下,決定登上制高點的城樓,此地離渭水約百里之遙,如果蓋軍渭北前線潰敗,魏軍在一天內即可兵臨城下,以北是子午嶺及黃土高原的廣大山區,東北方是洛水與杏城,如果北地城失守,軍隊可從北門撤退後避入山區,再回去固守老巢杏城。

剛下了城樓,參軍秦豪快馬衝了過來,勒馬之後,還來不及跳下馬背,氣喘呼呼的對程弘說:「你的文書房被抄了!   狼衛統領乞安帶人包圍指揮所,之後帶走數箱文件。」

程弘頓時想起離開議政廳前,蓋吳沒頭沒腦的問:「你經常有長安來的訊息吧?」

不過重點是接下的一句話:「聽說你的別院『瑜坊』偶爾有來自長安的人。」

他急呼:「糟了!我要回杏城『瑜坊』一趟,你留下來打聽進一步消息,務必明日午時白水城南白馬寺見。」

說完策馬奔出城門,先是往南十里,假裝要巡視渭北防線,再快馬直驅北方而去。

*********

午夜時分,程弘拖著疲憊的身子,牽著馬謹慎穿過沉睡中的薛家口,來到往北不到一里路的「瑜坊」門口,周遭出奇的寧靜,程弘心知有異,他在四周仔細搜查了一遍,確定沒有埋伏之後,繞過左側圍牆外的竹林,由芍藥園旁的圍牆翻入園中,他快速的在瑜坊巡查了一圈,再悄然來到寢室,門是開的,這裡有點反常,寢室內只有一支將要燃盡的蠟燭,昏暗下可見床榻上無人,不過床邊的櫃子被翻落一地,心中一緊,雖是寒冬深夜,背上已冷汗直流。

他突然想到暖閣,急忙快步來到暖閣外,一股血腥味已隨著夜風飄來,他心知不妙,先是見到門口倒在血泊中的兩位婢女,他滿臉恐懼與驚慌的踏入暖閣,章妤橫臥在軟榻上的身影映入眼簾,快步走到軟榻旁,他崩潰了!淚水奪眶而出,無聲的悲泣下是錐心的痛,輕蓋上章妤已無生氣的雙眼,額頭一抹已乾的血,還沾著幾縷散亂的髮絲。

他深吸了一口氣,以顫抖的手脫下毛裘,蓋在章妤冰冷、裸露的下體上,取出匕首割斷仍綁在她雙手的繩索,讓她雙手交叉於衣襟已被撕裂的胸前。

心情稍微平靜之後,他擔心兇手還在附近,坐在章妤遺體旁的矮凳上,望著已傾倒一地的火爐與炭渣,顯然章妤曾經與刺客一番打鬥,重點是刺客來自哪一方?如果是蓋吳的屬下,則搜查他的行動已在昨晚就展開,書畫坊也不必去看了!必定已被翻箱倒櫃,可怕的是,今早在北地城王府時,蓋吳還不動聲色。

可是顯然蓋吳在此大軍壓境的危機下,沒有理由殺他,除非接獲對蓋吳極不利的密報,如果此推論屬實,則他要想想誰欲除去他而後快?他突然想到昨天接到一份密件,預警魏軍將由李閏堡渡過洛水,拂曉突襲北地城,不過洛水東岸諸城,並無魏軍集結的跡象,故今早並未向蓋吳稟報。

或許這是崔浩的陰謀,因為他知道得太多了!魏皇已進駐東雍州,不日將抵達長安城,崔浩需要藉蓋吳的刀殺人滅口,可是為何崔浩手下還給他傳訊,預警魏軍的突襲呢?顯然崔浩想引蓋吳上鉤。

他擦了擦臉頰的眼淚,心中已有了決定,他點燃隨身的火種,含著淚開始焚燒軟榻及暖閣,隨後又到其他房間引火焚燒,見火舌逐漸擴大,他含淚翻牆離開了「瑜坊」。

 

*********

走進白馬寺廟門,即聽到一聲聲整齊的吆喝聲,來到大雄寶殿前的習經場,一群約五、六十位帶髮灰衣武僧,各個手執直背弧刃大刀,在一位中年武僧的帶領下,揮、斬、挑、刺、劈,扭腰翻身、跳躍襲敵,招招紮實,虎虎生風,讓程弘不得不佇足旁觀,好奇這位教頭是何等人物?短短不足一個月,竟然有此成績。

不知何時,知客僧如悟已經來到他身後,他一聲佛號後笑著說:「程軍師來得真早,用過早齋了嗎?」程弘尷尬的說:「已經一天沒進食了!」

如悟以驚訝的眼神看著他說:「您是本寺的大檀越,請快隨我來。」

習經坊中,沙彌端來兩份早齋,如悟笑著說:「兩份都是施主的,我已經用過了!」

程弘邊吃邊說:「白水守將是我的親信,我請他送來的兵器,顯然已經派上用場了!」

如悟以感激的神情說:「不只是兵器,還送來足夠百名士兵用上三個月的糧草。」

程弘覺得在此性命交關的時分,更需要好好的飽餐一頓,如悟見他很努力地吃也不再打擾,起身去方丈室通報修觀法師。

兩份早齋已經快瓷盤見底,一位身著灰色僧袍的沙門走了進來,笑著對他說:「程施主遠道而來,未能恭迎於山門,請您海涵。」

程弘一眼就認出是廣場上練兵的教頭,忙起身拱手說道:「我正想知道這位教頭是否有神通,短短二十多天,就能訓練出一支精兵勁旅。」

教頭也回禮道:「程軍師盛名在外,貧僧的一點能耐不及萬一。」接著自我介紹說:「貧僧法號志玄,是大涼國曇無懺禪師的入門弟子,施主應該見過玄勇法師,他是我師兄,目前俗名慕容勇。」

程弘點頭說:「我也是在白馬寺與他相識的,這次武僧整訓計畫,是出自他的提議,為的是護送一批佛經。」

志玄沙門說:「短時間之內只能找到數十位昔日大涼武僧,他們都有經歷姑臧保衛戰,故皆有武功底子,只是需要重新學習彼此的協調與佈陣。」

此時如悟走了進來說:「此地不方便談論事情,請移駕到方丈室。」

在藥王菩薩殿旁的方丈室,程弘拜見了修觀法師,五短身材的修觀法師可是白水地方的活菩薩,如悟等常住僧人對他也崇敬有加。

如悟離開之後,志玄本來也欲離去,被程弘拉住了!他說:「今日的事與您也有關,可能這也是你最後一次機會,得以拜見法師了!」

修觀法師與志玄皆露出困惑的神情,程弘接著說:「情勢有變,恐怕我要盡快離開蓋王領地,轉往長安魏營。」他簡要的把昨天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志玄嘆了一口氣說:「蓋王中了奸人圈套了!」

修觀法師也一聲佛號後說:「尊夫人的遇難,請施主節哀,不過施主的佛緣未了,劫難一過,應該更需禮敬三寶,遠離紛爭。」

程弘一時又陷入深沉的憂傷,章妤冰冷的屍體似乎伸手可及,修觀法師又一聲低沉的佛號,彷彿敲在他的心頭上,他頓時清醒過來,冒了一額頭的冷汗,志玄暗念五大心咒,然後望著程弘只有憂傷的雙眸說:「程施主有何打算?我們能幫甚麼忙?」

程弘深吸了一口氣,緩和了一下情緒說:「訴我僭越,叫我程兄即可,我需要兩位協助我渡洛水至東岸,我要伺機南下。」接著轉頭對志玄說:「你們也不能留,沒有我的庇護,可能後續補給堪憂。」

他頓了一下輕聲說:「昨天接到一份應該是崔浩來的預警,魏軍將突襲北地城,如果訊息屬實,戰事很快會延燒至此。」

志玄瞪著眼睛說:「程施主的顧慮也有理,不過你應該逃往大漠或隴中,你這可是逆向操作,如落入魏軍之手,謀反可是斬立決的死罪!」想了一下無奈地說:「你計畫由何處渡河?」

程弘又回復睿智的眼神說:「我需要方丈的協助,從呂娘灘洛水橋過河。」

修觀法師先是錯愕,隨即展開笑容說:「我掩護你過河,不過隨行僧眾不能多。」

志玄沉思了一下說:「我撥出十人與方丈同行,親自護送程兄從呂娘灘洛水橋過河,另二十人假扮商隊,分兩批由胡麻村渡口過河。」

接著說:「其餘的經蒲城南下,由渭南渡過渭水往長安,這個支隊不能帶武器。」

他猶豫了一下說:「兵器很難過關隘檢查,呂娘灘與胡麻村檢查較鬆懈,或許能偷渡過關。」

程弘思考了片刻後說:「如果數百隻刀要偷渡,難度頗高,數十隻夾帶過河尚有機會,胡麻村渡口負責運一些,呂娘灘這邊,我們與方丈再商量對策。」

志玄問方丈:「哪裡會合?」

修觀法師不假思索的說:「澄城精進禪院,我與禪院師太素有往來。」

志玄點了點頭說:「到了長安之後,武僧們會在師賢沙門駐錫的草堂寺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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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末,一輛掛著佛教幢幡的四輪馬車,尾隨著一輛載著五個木箱的牛車,由五位身穿黑色入眾衣的僧眾騎馬前行,十位身著海青的俗家弟子護法隨扈左右,通過蓋王部隊西岸橋頭的關卡,開上洛水上新搭蓋的木橋,程弘及時給了白水守將一封短柬,故西岸橋頭未受阻攔。

來到東岸魏軍的關哨立刻被攔了下來,一位滿臉鬍腮的百伍長吆喝道:「哪裡來的?往哪裡去?」

領頭的法師手持法仗,挺身回答:「車上的是我白馬寺的方丈修觀法師,欲往澄城精進禪院主持禪七法會。」

百伍長看了一下四輪馬車說:「兩軍交戰期間,職責所在,還請方丈下車,我們要檢查車上物品。」

一位站在馬車旁的僧人,立即上車攙扶修觀法師下車,身著黃色僧伽梨,胸前掛著一百零八顆佛珠的方丈,緩緩步下馬車,魏軍中多位佛弟子見「活菩薩」蒞臨,紛紛放下兵器,向法師頂禮,百伍長見狀也嚇了一跳,語氣恭敬的說:「不必檢查了!恭請方丈回馬車安座。」不過他看了一下後面的牛車說:「後面牛車上的木箱子是裝甚麼呢?」

駕牛車的俗家弟子說:「是法會用的佛經、法器、供品及香燭。」

百伍長猶豫了一下說:「開一箱我看看。」隨著帶領兩個伍長走到牛車旁。

兩位俗家護法立馬跳上牛車,打開其中一箱給他們檢查,箱中的確擺滿了金質法器。  

百伍長指著另一個較新的木箱說:「這個也打開看看。」箱中看來裝滿了布製的蓮花幢幡與數十件海青。百伍長滿意的點點頭,對著跟來的伍長說:「徐猛!給他們一張放行條。」

然後對領頭的法師說:「到了澄城後交給當地的守軍。」

戌時初,車隊終於到達澄城精進禪院,早先到達的二十位假扮商隊的武僧,已經在山門相迎,方丈車夫率先跳下車,激動的快步迎上這些武僧,原來方丈車夫是志玄假扮的。

牛車夫是程弘,武僧群中有個人朝他奔來,程弘定神一看笑了出來,原來是他的參軍秦豪,兩人相擁互道平安,他們終於脫離了蓋王的掌握。原來秦豪趕到白馬寺時,方丈的車隊已經出發,他正好趕上最後一批往胡麻村渡口的武僧。

領頭法師走過來說:「牛車留給你們使用,而託白水守將準備的十套魏軍制服,藏在方丈馬車的夾層中,如何運用制服?如何運送兵器?相信程施主已有周詳的計畫,方丈與僧團就送你們到此了!」

程弘與志玄領著武僧及裝著制服與兵器的牛車拜別修觀法師,志玄與其他九位武僧換成了魏兵制服,護送牛車走上往南的官道,志玄問走在他旁邊的程弘說:「你信任我嗎?不怕被我出賣?」

程弘鎮定的說:「我相信你,因為你是曇無懺禪師的弟子。」

遠處已傳來二更鑼鼓,程弘的心情極為複雜,因為他從來沒有對自己的未來,如此刻一般毫無把握,不過,有一點他很確定,他喃喃的說:「蓋吳!我要你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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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弘在志玄沙門的陪伴下,四日後終於來到長安「趙家磚瓦鋪」的鹿鳴堂,慕容勇還沒回來,白玉芝親自升火煮茶,接待這位昔日在蓋王帳下運籌帷幄的軍師,志玄只來過一、兩次,他對白玉芝笑著說:「見師妹如行雲流水的煮茶氣勢與神情,讓我想起約十年前渭水河濱的護經之役,當時妙淨施展的無塵劍氣與玄妙心法,連破青松子所創的兩儀陣,斬殺『洞蘆』左太官安陽子。」

白玉芝笑而不答,以完美的節奏為程弘與志玄倒了兩碗茶,程弘臉上滿是驚愕,好像今晚才認識這位昔日的比丘尼。

白玉芝也給自己倒了碗茶,走到女主人的位子坐了下來,聞了一下茶香後說:「這是隴西李家送給我父親的白露銀芽。」頓了一下說:「程軍師的家人在隴西李家的照顧下,不會有危險的,渭北戰役結束之後,你們就能團圓了!」

由艾拉傳來的訊息,他知道程弘的愛妾章妤已被殺害。程弘當然知道白玉芝的話中含意,他面無表情地說:「把她帶到西龍谷是我的錯,殺害她的人,我不會放過主使者。」

此時慕容勇與樓可廷走了進來,慕容勇剛好聽到程弘的話,憤慨的說:「如果兇手是蓋吳的人,他的時日也不多了!」想起不久以前才在白水白馬寺見面的章妤,心中難免傷痛。

樓可廷接著說:「如果是崔浩手下的黑羽殺手,崔氏一黨離業報也不遠了!」

樓可廷三日前來到長安,昨晚玉芙蓉曾經來太子行宮「翊衛司」分駐所,告訴他章妤遇害的事,樓可廷也告知程弘將投誠的事,希望玉芙蓉經由秘密渠道,告知內候官總管穆衡與陛下。

眾人就坐之後,慕容勇忙向程弘介紹:「這位是東宮翊衛羽林中郎將樓可廷,他是此次護經行動的主事者,也是太子在長安的專使,你可以信任他。」

樓可廷覺得事出緊急,也不客套的問道:「你們將住在哪裡?」

志玄說:「我手上有六十多位武僧,陸續會在草堂寺集合,同時帶來一批為數不多的兵器。」

樓可廷皺了一下眉頭說:「前一個月長安佛寺出了一些問題,陛下已口喻廷尉司展開調查,其實這事原先由內侯官揭露,故內侯官也可能緊盯某些佛寺,草堂寺有師賢法師與其弟子掩護,不過短期內還需另覓適當地點。」

樓可廷轉而對程弘說:「你今晚暫住趙家磚瓦鋪,我會吩咐趙池讓你變裝入太子行宮,因為最危險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

慕容勇也說:「這是很適當的安排,你的出現不在我們的計畫內,故只有在朝為官的樓將軍,才有能力協助你。」

樓可廷從程弘臉上的表情,知道他的忐忑不安,樓可廷堅定的說:「我會盡快安排適當的人與你會面,有我在,你不會被關入大牢或嚴刑拷問,因為你可能是此次能否迅速平定叛亂的關鍵,陛下高興都來不急。」

*********

這是個不平靜的夜晚,因為在華山白雲庵內,也有一場左右局勢的會議,主事者為崔司徒,靈虛洞口的竹廬外,日落之後山風轉強,竹編的窗格格作響,葛龍道長意有所指的說:「這場風雪似乎才剛開始!」

「程弘的事解決了嗎?」崔浩雙眼望著竹廳中央的青銅香爐,以深沉冷酷的語調說道。

黑羽衛隊令首曲辰回答:「五天前失蹤了!不過蓋吳手下,在搜查程弘在兵部的文書房時,搜出我們備好的私通叔孫拔密件,這些偽密件,足夠讓蓋吳斬了程弘。」

閔湛冷笑一聲道:「蓋吳這把刀還真好用!」

崔浩接著問:「在他的別院『瑜坊』查到甚麼嗎?」

曲辰回答:「程弘倒是做到公私分明,在別院未搜到任何戰報或文件,包括與我們往來的證據或密件。」

曲辰嘿嘿淫笑一聲說:「對他麗質高雅的寵妾『刑求』之後,也沒問出甚麼。」

黑羽驃騎統領劉賀拱手對崔浩說:「崔公放心,蓋吳會替我們全力追捕他,且如果逃到渭南或長安,他會成為頭號戰犯。」

已被崔浩提拔為校尉的程駿說:「依據我對程弘的了解,他會逃往新平找白廣平,或北上涇州、安定找家人及氐族武將齊方元。」

崔浩喝了一口熱茶說:「給程弘的密件發了嗎?」

曲辰回答:「細作回報,蓋吳手下在搜查程弘的兵部文書房時,於書櫃暗格中『發現』這封密件,想必蓋吳已經調重兵嚴守洛水西岸。」

崔浩微笑地說:「計畫成功了一半,陛下已經在汾陰渡口過了黃河,看來與陛下在潼關開戰情會議時,我需要積極勸說他,沿渭北突襲北地城,斬殺蓋吳。」他接著冷笑道:「我還要請陛下調動洛水以東章直的部隊,藉蓋吳之手挫挫章直的銳氣。」

閔湛點頭附和道:「乙拔徵調的五千吐古渾鐵騎,已經在涇陽集結,如果由東、西夾擊北城郡,蓋吳這次大劫難逃了!」

程駿看著主子說:「陛下不日將抵達長安城,針對佛寺的計畫是否開始進行?」

崔浩想了一下說:「等潼關戰情會議之後,再決定發動時機,我要藉陛下之手,徹底瓦解國內的佛教勢力。」

竹窗的格格聲更大了!一場風雪已鋪天蓋地的襲來,白雲庵的庵主葛龍道長憂心的說:「明日下山恐怕不易,明早若雪停,我找一些弟子先清除步道積雪,一日旅途勞頓,諸位早點回房歇息吧!」

崔浩擺了個散會的手勢,眾人紛紛起身離開,崔浩好像仍不想走,他對葛龍道長與『洞蘆』觀主青松子說:「兩位請留步,我們再聊點事。」

兩人重新回到座位上,崔浩問青松子:「你好像對佛寺的計畫欲言又止,有何事嗎?」

青松子說:「佛門諸人好像有收到預警,近一個月來開始蒐集佛經,尤其是梵文經典,或許我反應過度,這只是為了某個譯經院擴大藏書。」

葛龍道長也說道:「我佛寺的眼線傳來密報,上個月有人去尋訪昔日大涼國的武僧。」

崔浩皺了下眉頭說:「值此關鍵時刻,絕不能出錯。找出蒐集到的佛經目前收藏在哪裡?尤其是充滿異教邪說的梵文經典,務必徹底摧毀它」它轉而對青松子說:「你曾經在隴西有奪經、焚經的經驗,應該知道如何下手,至於佛教僧人的動向,程駿有個密探網,他會用飛鴿傳書通知你,必要時找終南山樓觀派無塵子協助。」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函,交給青松子說:「你找地親信跑一趟京城三清宮,將此信面交寇天師,我這裡需要他主持一場開壇大典。」

青松子收下信函,不過憂心的說:「天師並不贊成我們在京城打壓佛門與焚經的行動,多次表達不滿,崔公或許要有心理準備。」

他望著明滅不定的燭火接著說:「魏皇入長安具有絕對的象徵意義,我計畫讓長安成為我道教的政經中心,當然必須剷除長安的佛教勢力。」

崔浩站了起來,理了理衣袍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數年前大涼亡國時,也是他出面為佛教沙門與武僧請命,今天你們看到的蒐集經典與死恢復燃的武僧集團,恐怕就是這些涼國的遺毒。」

他一邊拉緊毛裘走出竹廬,一邊對兩人說:「加強監視,伺機行動。」

*********

長安大都督拓跋那身著便服,由羽林中郎將樓可廷前導,走入了太子行宮「翊衛司」分駐所,來到左營房聚會廳,拓跋那見到了已梳洗過,身著藍袍的程弘,聚會廳中燒著暖爐,除了程弘之外沒其他人,拓跋那緩緩拖下羊毛裘,仔細看著程弘的眼神,因為數十年經驗告訴他,眼神不會說謊。

程弘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昨晚他就對樓可廷說,他要一位能在魏皇身邊能說得上話,也最好有決策權的人,由厚實的臂膀判斷,來人是位武官,依照其年齡、舉止與氣度,應該已位居高位,樓可廷分別望了兩人一眼,笑著對拓跋那說:「大都督是要審問程軍師,還是大家坐著談談?」

拓跋那愣了一下,旋即笑著說:「如果是要審問,來的人就不是我了!我們坐著說話吧!」

三人就坐之後,拓跋那說:「今天一早樓將軍告訴我時,我第一個反應是,這個程弘也夠大膽的。」

程弘無奈的說:「蓋吳已失去昔日為族人開疆闢土的壯志與霸氣,沉迷於踞地稱王帶來的榮華富貴,我早已萌生退意,此次對我殘酷的搜捕與迫害,逼得我逃來渭南投誠。」

拓跋那冷笑一聲說:「你現在不只是蓋吳追拿的要犯,也是我朝廷的頭號戰犯,在陛下座前,我要有足夠的理由,才能保你一條命。」

程弘鎮定的望了拓跋那一眼說:「難道你未曾懷疑過,蓋吳不是真命天子,也不是驚世奇才,為何能在短短數月,令魏軍損兵折將?」

拓跋那盯著程弘說:「因為有你這位人稱賽諸葛的軍師。」

程弘笑著搖搖頭說:「錯了!錯得離譜,作戰計畫是我擬出來的沒錯,不過我一直有人提供訊息,有關魏軍作戰策略與兵力的訊息。」

拓跋那與樓可廷皆一臉驚愕,拓跋那手上的茶還濺濕了袍子,樓可廷較有心理準備,因為去李閏堡時,章直曾經向他提出類似的懷疑,他問程弘:「提供情報的人是你收買的細作,還是潛伏在魏軍中的密探?」

程弘頗具深意的望了兩人一眼說:「都不是,說來你們或許不信,是貴國的一品大員。」

拓跋那激動的站了起來,一言不發,然後又緩緩的坐了下來,不過兩眼還瞪著程弘不放,以微微顫抖的聲音說:「你又多了一條死罪,誣陷朝廷重臣。」

程弘嘆了一口氣說:「他與蓋吳在華山有次密會,談定雙方的合作關係。」

樓可廷問道:「名子暫且不要提,免得我失去客觀判斷,不過你能提出證據嗎?」

程弘說:「我不曾留下證據,不過在被搜捕的前一天,我接到一份密件,預警魏軍將由李閏堡渡過洛水,拂曉突襲北地城,這份密件我還未銷毀。」

他感覺喉嚨有些乾澀,喝了口茶之後又繼續說:「我的參軍秦豪手下有個密探組織,據他來報,蓋吳手下在搜查我兵部文書房時,於書櫃暗格中找到這封密件,想必蓋吳已經調重兵嚴守洛水西岸。」

樓可廷皺了下眉頭問道:「秦豪可能也是被捉拿的對象,他還在渭北嗎?」

程弘平靜的說:「他隨我逃到長安,不過我隨志玄去與你會面,就與他分手了!連我也不知道他現在藏在哪裡。」

樓可廷沉思的說:「秦豪對我魏軍的重要性不亞於你,你們一定有約定聯絡方式。」

程弘微笑的說:「沒想到秦豪會是我的護身符,只要他與我聯絡,我會通知你的。」

拓跋那嚴肅的說:「這位重臣會扶持一個叛亂團體,必有其政治目的,我一向為官原則是不涉及政爭,你可以把他的名子告訴樓將軍,讓他接手處理。」

樓可廷心裡想,這項訊息必定讓玉芙蓉如獲至寶。

拓跋那接著說:「除了誣陷朝廷重臣外,你還有更重要的軍情要告訴我嗎?」

程弘想了一下說:「沒有人比我更熟習蓋王的軍力部屬,不過十幾萬大軍的命脈是糧草,能切斷其糧草補給,蓋吳的軍隊撐不到夏天。」

拓跋那長年帶兵打仗,知道他說到重點了!他迫不及待地說:「快說下去!」

程弘望了他一眼說:「我們部分糧草來自劉宋佔領的漢中郡,糧草又如何由『陳倉道』與『儅駱道』入關中、過渭水,囤積於五將山,我會詳細寫下來。」

拓跋那拍了下大腿說:「妙哉!」對程弘興奮的說:「你這條狗命算是保住了!」

他對樓可廷說:「明日下午在潼關與陛下有個軍情會議,你督促他務必在申時以前,將糧草補給圖給我。」

樓可廷搖搖頭說:「啟稟大都督,這將是極機密的文件,我會經由特殊渠道,直接送到陛下手中,交由陛下處置。」

樓可廷知道不能讓拓跋那空手而回,他對程弘說:「北地城的兵力部屬,你可以告訴大都督嗎?」

程弘知道他的意思,笑著說:「為了報答救命之恩,大都督您想知道甚麼?我知無不言。」

樓可廷以真誠的語氣對他說:「我會安排你盡快與家人團聚。」

*********

佇立在蓮花池邊,望著一枚彎月飄盪在蓮影花妍間,艾拉很少像今晚感到倦怠,那種深入心靈與骨髓的倦怠,她突然心生感應,池塘邊的柳樹下多了一個人,定神一看,嘆了一口氣說:「玉姊!妳好像永遠不知大門在哪裡。」

玉芙蓉還是站在那裏對著她笑,艾拉修長的睫毛閃了一下,以憂鬱的神情說:「來這裡坐吧!」

二月下旬已有早春的氣息,兩人坐在池邊的小亭內,一陣無語之後,玉芙蓉靜靜的看著艾拉在風燈微光下,那鮮明嫵媚的輪廓,開口說:「妳愛他多久了?」

艾拉輕聲說:「還有甚麼事能瞞過妳嗎?」

「可廷是個好男人,他有武將應有的氣概,卻藏著畫師本有的柔情與細膩。」玉芙蓉拂了一下被風吹散的雲鬢,喃喃的說。

艾拉淡藍的秋水明眸,緩緩的留下一滴淚,兩人又默默的坐著,還是玉芙蓉開口說:「妳去京城的『賀蘭居』陪他吧!我沒理由反對。」

艾拉搖搖頭說:「我與遠服坊已經有了感情,捨不得離不開這裡。」

玉芙蓉握著艾拉的手說:「妳是隻優雅淩雲的大雁,寒潭只是妳的歇腳處,去吧!我不能確定他將是妳的幸福,不過至少是妳心之所繫。」她欲言又止,然後轉首看著剛踏入庭院碎石道的樓可廷,大聲笑著說:「我們的呆頭鵝來了!」

三人入座之後,玉芙蓉捏了一下樓可廷大腿問:「陛下親征,我忙到沒空睡覺,找我何事?」原來這次是樓可廷主動約她的。  

樓可廷故意叫了一聲痛,無奈的說:「妳今晚也別想睡好覺了!」

隨即從懷裡取出一封蠟印封口的信函,一本正經地對女人說:「這是極機密的文件,足以左右戰局,務必於明早趕到潼關,親自送到陛下手上,以趕上明日的軍情會議」

玉芙蓉猶豫一下,伸手接下密函,收到貼身暗袋中,深吸了一口氣說:「看來我要趕路了!不過我要請艾拉妹妹幫忙。」

艾拉感覺臉頰熱了起來,這可逃不過玉芙蓉的銳眼,她揶揄說:「不是叫妳今晚當我老公的女人,無需緊張!我是請艾拉妹暫時當我的耳目,請「雲裳樓」及「攬月樓」的姐妹們受邀至各佛寺夜宴時,告知任何不尋常的情事。」

她接著頑皮的說:「至於跟誰上了床,誰又氣虛無力等事就免奏了!」

終於把艾拉逗得噗哧一笑,說真的!   樓可廷聽得一頭霧水。

艾拉以繡帕擦了一下眼角說:「我會在近日親自拜訪兩樓的主事大姊,以及常受邀的紅牌歌舞伎,聯絡方式我們再討論。」

她猶豫了一下說:「陸萍姨有知會人在秦州的廻雪姑娘,她有派人來支援。」

玉芙蓉心想差點忘了,這艾拉後頭有個殺手集團撐腰,對樓可廷的工作大有幫助。

玉芙蓉嘆了口氣說:「把老公讓給別的女人,還真的有點心酸。」說著起身幾個縱躍消失在牆頭上。

樓可廷也欲起身離開,艾拉悠悠的說:「你要我嗎?」她主動坐在男人的懷裡,抬頭吻了他。

*********

剛用完早膳,內侍監遞給他一塊刻有鯉魚、紅色吊帶的令牌,拓拔燾露出近日難得的微笑,他對內侍監說:「帶她到書房來。」

玉芙蓉在書房見到皇帝,拓拔燾看了一臉疲憊的密探頭子,似乎累得隨時能躺下來入睡,他笑著說:「看來應該約妳在寢宮相見才是。」

玉芙蓉與拓拔燾亦君亦友,白了他一眼說:「十年前就該納我為嬪妃,現在叫我侍寢不嫌老嗎?」

拓拔燾拉著她的手說:「有何不可?走!我們去看黃河。」

兩人上了已頗為老舊的閣樓,玉芙蓉從懷中取出密函,恭敬的遞給拓拔燾,她補充說:「這是東宮羽林中郎將樓可廷交給我的,他說這是極機密的文件,足以左右戰局,務必趕到潼關,親自送到陛下手上。」

拓拔燾望了玉芙蓉一眼,展開密件詳閱了一遍,面露笑容的說:「天助我也!」

玉芙蓉有點站不住,拓拔燾急忙趨前扶住她,疼惜的說:「換作是我,就不會像樓可廷一樣,讓自己的女人為他賣命。」

玉芙蓉苦笑道:「陛下!我是他最信任的人。」她站穩之後說:「陛下!崔浩的事如何處置?」

拓拔燾沉思片刻後說:「我還不知道他真正目的為何?只能靜觀其變,我扶妳下去休息吧!龍床借妳睡。」

*********

拓拔燾走入潼關的點將廳時,廳內正吵得不可開交,只聞崔浩與慕容嵩唇槍舌戰。

崔浩拍桌大聲說:「不是我奏請陛下果斷發動攻擊,如何能殲滅薛永宗,全族淹死於汾水急流中?」

慕容嵩憤怒的說:「沒有你的莽撞出擊,薛家勢力早就一網打盡,結果讓弘農的薛安都跑了!   」

拓拔燾好像沒聽見一般,走到舖著狼皮的大位,喝了口茶几上的酒,問身旁的拓跋處真說:「這酒還行,那裡釀的?」

不過一句話拉回拓拔燾的注意力,慕容嵩大聲說:「他隨後投奔劉宋,還讓宋朝皇帝封了蓋吳為安西將軍、雍州刺史、北地郡公。」

拓拔燾終於開口問慕容嵩道:「你說劉義隆那個混帳東西還封賞蓋吳?」

皇上開口太突然,慕容嵩愣了一下說:「是的,聽說劉義隆的『偽聖旨』,已經秘密送達北地。」

大將軍張黎補充說:「還集結數萬兵力於漢中、仇池,東線部隊直逼洛州。」

拓拔燾喃喃自語:「『代魏者吳』、『帝出五將久長得』,有了那個姓劉的無賴幫忙,蓋吳早晚會在五將山下稱帝。」

崔浩趕快取得發言權說:「所以要大軍急渡黃河、渭水,襲擊北地郡,直搗他的杏城老巢。」

鎮守華城、臨晉與李閏堡的章直起而反對,叔孫拔斥喝他:「這次討伐薛永宗,你只隔一條黃河,卻坐壁上觀,我看你與蓋吳大概有暗通款曲。」這是崔浩與叔孫拔事先約定的策略,務必把章直推上火線。

章直持劍站了起來,被拓拔那拉住,輕聲對他說:「不要中了激將法。」

拓拔燾乾咳一聲說:「章將軍曾大敗蓋吳大軍於洛水,殲滅數萬叛軍於黃河之濱,說說你的看法。」叔孫拔無計可施,閉上了嘴。

章直拱手說:「啟稟陛下!洛水以西的渭北,從蒲城、北地到涇水旁的新平,還是被蓋吳的部隊所控制,我軍渡河後的糧草補給會有問題,如果杏城、白水的數萬兵力南下,奪回洛水的控制權,我軍將陷於苦戰。」

拓拔燾轉而問坐在章直對面的乙拔:「你有何看法?」

乙拔也拱手說:「啟稟陛下!有章將軍鎮守洛水東岸,能保潼關與風陵渡的安全,我的吐古渾三萬鐵騎,剛在涇陽集結完畢,可以往東襲擊北地城,配合拓拔那將軍的長安一萬衛戍軍往北逼近,當可擊潰蓋吳軍隊,不過北地城以北是綿延至黃土高原的山區,不利於騎兵作戰………」

崔浩覺得是時候了!他打斷乙拔的話,語帶興奮的說:「集結於渭橋北岸的雍州輕騎兵,離蓋吳防線不及六十里,乙拔如果從涇陽以吐古渾騎兵突擊,同時以雍州輕騎兵夾擊北地城,兵馬不紮營、不生火,一日夜的急行軍,正可趕上拂曉攻擊,生擒蓋吳老賊。」

他接著說:「如果用此戰法,糧草補給不是問題。」

章直冷笑一聲說:「崔老太低估叛軍的實力,也忘了騎兵一動,很難不被敵方細作察覺,無法收奇襲的效果。」

拓拔那也附和說:「要攻城或突破要塞,光靠騎兵行嗎?崔老大概糊塗了!且昨天探子來報,銅官軍寨的蓋軍點了五千兵馬,連夜離營,行蹤不明,似乎蓋吳知道了些甚麼?」

崔浩本欲再爭論下去,試圖說服皇上採用渭北攻略,沒想到拓拔燾以手勢制止他說下去,他環視了在座的諸朝臣與將領,語帶威嚴沉穩的說:「不論是渭南或渭北攻略皆有優、劣點,既然薛永宗已被殲滅於汾水之濱,章直將軍也有效固守洛水防線,我們應該在渭南與長安一線,集結拓跋處真與尚書慕容嵩的兵力,渡渭河與雍州騎兵會合,直擊北地郡,由乙拔隨後率領吐古渾三萬鐵騎,在秦州援軍的掩護下取蒲城、白水與杏城,一舉收復渭北。」

他頓了一下說:「我會持續向西挺進入長安。」

崔浩臉色鐵青,能除掉蓋吳與章直的一石二鳥之計,整盤棋完全被打翻了!他納悶到底哪裡出了錯?且皇帝御駕入長安比他預期的早好幾天。

張黎拱手恭敬的說:「陛下早該入長安城了!這是我帝國的象徵。」

拓拔燾點了點頭,對站在旁邊的拓跋處真說:「你以我的口諭發一道加急軍令,要西平公寇提儘速來長安找我。」

他心裡在吶喊:「我要比蓋吳早一步登上五將山!」

[第十章     梵文佛典]            

後庵山白泉寺的藏經樓莊嚴依舊,曇曜望著窗外屋簷下的風鈴許久,今早的禪修出定之後,心中無由的隨著風鈴搖動,望著牆邊已裝了十多箱的梵文佛經,心情莫名的沉重,期盼諸佛菩薩、天龍八部能護其周全。

木梯傳來腳步聲,他知道與會者已經到達了,果然慕容勇夫婦陪伴著師賢沙門上了二樓,眾人在蒲團坐定後,慕容勇大致說明了進度,武僧暫時安單於草堂寺,兵器不多,只夠不到百名武僧使用,不過在志玄法師的領導下,武功陣法日有精進。

曇曜點頭說:「武僧在長安恐怕不安全,是否能將部分轉移到呂梁山的玄中禪院,道泰、道養兩位法師也需要人手,處理五台山及東雍州的經典。」

曇曜接著說:「我這裡也需要二十位佛心堅定的武僧,協助搬運這八箱的梵文經典。」

慕容勇總是佩服曇曜法師處事與判斷能力,他向曇曜合十說:「師兄設想周到,我回草堂寺後會與志玄商量。」

此時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無相禪師與尹法興道長一前一後上了藏經樓,尹道長看了牆邊的木箱一眼,笑著對無相禪師說:「果然有一股悠長不斷的靈氣,這些經典歷經雪山、荒漠、流沙的洗禮,不知受過多少高僧加持。」

白玉芝趨前跪在禪師跟前行問訊禮,每次遇見師父的眼神,總覺得頓時清明剔透,心事無所遁形。

無相禪師慈祥的說:「孩子!妳很想念在天水的孩子吧!不過這幾個月將是佛門的關鍵時刻,要專注於護經的任務,共同以願力度過此劫。」

說到關鍵,今天的關鍵人物終於到了,樓可廷一臉疲憊的上了樓,他今早才託老友圖格魯協助,讓程弘改裝成奴工,跟著東市運酒車出了城,由趙池在灞橋接手,帶他往陳倉的方向去。

眾人寒暄之後,樓可廷說:「第二階段是將梵文經典運送至秘密收藏地點,此地點知道的人愈少愈好。」

尹道長從懷中取出一個人形剪紙笑著說:「將軍請放心,我在上樓之前,在藏經樓四周做了點手腳,如果有人接近會有預警。」

樓可廷感激的望了尹道長一眼後說:「隱藏地點也在終南山北麓,由此往西約三十里,我時間有限,今天帶領諸位過去之後,我必須離開長安,回京城萬年保護太子監國。」

接著他問曇曜:「是否還有梵文佛典會送來?」

曇曜想了一下說:「一百多年前,『敦煌菩薩』竺法護帶來長安的梵文《阿含經》與《正法華經》都找著了!也蒐集到竺念佛及曇摩難提翻譯《增一阿含經》與《中阿含經》的梵文原本,最重要的是找到龜茲鳩摩羅什編譯過的大量梵文經典。」

師賢沙門與無相禪師聽了皆倍感欣慰,師賢沙門嘆了口氣說:「約兩百年來,在長安、洛陽譯經院的譯經師,不少來自西域與天竺,相信來到中土的梵文經典絕不只於此,不過值此動盪時期,救多少算多少。」

尹道長覺得該說點話了,他對師賢沙門說:「華山純青宮的諸道長已同意,撥出道觀後山的洞穴暫時儲存經書。」他遞給師賢一塊刻有令符的青玉說:「這是出入純青宮的令牌。」

樓可廷見眾人皆贊同師賢的看法,於是站起來說:「皇帝此次御駕親征,最快兩天後即抵達長安,到時大長安與西雍州將湧入近二十萬兵馬,甚至軍營會駐紮到終南山下,情勢不可預期,我建議趁亂行動,細節你們再規劃,我們現在就出發去藏經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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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上次與白足禪師來此,也快滿八年了吧?清涼禪寺顯得更加殘破,幾位老僧還努力維護著屋瓦不全的大殿,眾人的到來似乎未驚動寺裡的常住僧侶,曇曜心想:「這裡確實是個極佳的藏經處,遠離俗塵,且不會引人注意。」

不過耳邊聽到樓可廷說:「我們到佛寺的後山。」

翠綠色的銀杏林依舊,樹梢與林地上,尚有不少殘雪,晚春時節的終南山,還有一股躲不掉的涼意,熟習的塔頂在冬末的夕陽下,仍顯得無垢無爭。

樓可廷對陸續爬上山坡的眾人指著塔頂說:「這就是我們的藏經處,一座不知興建年代的舍利佛塔。」

走到七層高的舍利古塔前,天色向晚,白灰剝落的牆,依舊孳生著蔓藤,無相禪師心生感應,對樓可廷說:「你懷裡的東西是甚麼?古塔裡的又是甚麼?」

六對眼光頓時聚焦在樓可廷身上,樓可廷一聲:「南無日月燈明佛!」從懷中取出玄高法師遺留下的法器,一串刻有梵文的檀木手串佛珠,心若止水的無相禪師竟然雙膝著地,跪了下來,朝樓可廷拜了下去,樓可廷一臉疑惑,來自罽賓的師賢沙門畢竟見多識廣,他平靜的說:「這應該是月稱菩薩遺留的法器之一,見此法器如見佛,樓將軍請交給禪師吧!」

樓可廷忙將佛珠恭敬的遞給伸出雙手的無相禪師,無相禪師接妥法器之後站了起來,右手莊嚴的持法器,左手豎於胸前,師賢沙門隨後呼班,請眾人向法器行三問訊禮。

天色已漸昏暗,法器上的梵文發出如幻似真的黃光,此時無相禪師才開口問:「將軍由何處尋得此法器?」

樓可廷正欲開口,慕容勇忙向眾人說明原由,此法器原為玄高法師之物,他補充說:「這是曇無懺禪師傳承給玄高法師的法器,師父從哪裡獲得此法器,已無從考證。」

師賢沙門也感嘆能有此因緣,不過正事要緊,他對樓可廷說:「該引導我們入塔了吧?」

樓可廷一聲抱歉,走到爬滿蔓藤的塔門前,拔刀割斷藤蔓後,運氣推開了關閉了八年的大門,樓可廷與眾人依序走入佈滿塵埃的古塔底層,此時法器的黃光更盛,無相禪師略為激動的望著樓可廷說:「你還有甚麼沒告訴我的嗎?」

樓可廷鎮定的說:「我尋得的佛骨舍利就在塔中。」

無相禪師震驚到差點站不穩,白玉芝忙衝過去扶他,師賢沙門二十年前在龜茲見過佛骨舍利,不過以年代而言,應該不是這一尊佛骨舍利,他一聲佛號之後對樓可廷說:「該引導我們參拜舍利了吧?」

樓可廷其實有一種解脫感,白足禪師圓寂後,世上恐怕只有他知道這個祕密,如今終於卸下重擔,他率先沿搖搖欲墜的木梯登上三樓,即見到佛堂中央的釋迦牟尼佛寶像,八年間蒙塵的佛像依舊,大半金色外漆以脫落,然莊嚴盤坐的佛陀,示現無畏手印,仍慈悲的為輾轉六道之娑婆眾生說法。

佛壇上一座約一尺高的玉雕舍利塔,立刻吸引住眾人的目光,無相禪師在徒弟的攙扶下,率先下跪頂禮,來到三樓佛堂的佛弟子們見狀,也紛紛下跪頂禮膜拜。

無相禪師緊握在手上的佛珠法器黃光更盛,裝著佛骨舍利的白玉佛塔,似乎正呼應法器的顯現,散發出柔和祥瑞的白光,無相禪師令徒兒取來牆邊殘破的蒲團,結跏趺坐,雙手示現禅定印,頓入『法華三昧』。

樓可廷眼中泛淚,他終於知道白足禪師的用心良苦,十年前就備好了佛經的護法寶塔,也對歷經千辛萬苦尋獲的佛骨舍利,今日能發揮庇謢中土佛教的法力,倍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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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賢沙門以手勢意示眾人離開佛堂,來到底層之後,白玉芝擔心的問師賢:「我師父不知何時才能出禪定?」

師賢微笑地說:「師侄不必擔心,佛經中曰法華三昧以三七日為期,禪師要二十一日後才出禪,禪師修為以達『阿那含』境,身在舍利塔中,自有天龍八部護法。」

曇曜乾咳一聲,將眾人拉回現實,他說:「我覺得此處有佛門聖物與法器,應能震攝眾魔軍,不過舍利塔周圍也需要嚴密的戒護。」

尹道長笑著由門外走了進來,輕拂著白鬚說:「法師顧慮的是,我已經勘查過寶塔四周,我會留在此處佈一個陣,一方面保護我老友無相禪師,一方面讓外人無法接近佛經。」

慕容勇說:「後天能完成嗎?如無意外,後天佛經就會運到此處。」

尹道長沉思一下後說:「我先完成奇門中的八門,數日內再融入洛書陣法,我會在陣外『生』門等諸位。」他加上一句:「切勿自行闖入陣中。」

樓可廷環視了幾位護經的核心人物,覺得應該能放手讓他們處理,深吸了一口氣說:「我需要離開了!快的話明天即需出發回京,運送佛經的過程需提高警覺,至於詳細的計劃,我會與慕容勇商議。」

慕容勇說:「將軍放心,我會誓死完成任務,我們也應該下山了!明日將是忙碌的一天。」白玉芝拉著丈夫的手說:「我要在這裡陪師父。」

慕容勇深情的對妻子說:「跟我回去吧!運送佛經的沿途護法,不能缺妳一人。」

眾人回到清涼禪寺已是戌時初,如果回到長安勢必城門已關,只有轉往後庵山白泉寺,樓可廷與慕容勇夫婦騎在前頭,樓可廷若有所思的騎著踏雪烏駒,讓牠輕快的往前走,突然轉頭問右後方並轡而行的慕容勇夫婦:「你覺得那些武僧靠得住嗎?」

慕容勇說:「武僧是志玄找來的,有漢人、匈奴人及少數柔然人,都曾經在姑臧做武僧,數年前被迫還俗。」

樓可廷搖頭說:「我相信他們的來歷,不過佛寺中一直都有道教的細作,我擔心草堂寺也不例外,且大寮突然增加了近百人的伙食,很難不被發現。」他頓了一下說:「連後庵山白泉寺都不安全,這一個多月來蒐集梵文佛典的動作,恐怕已經驚動了寇天師與崔浩,而佛典陸續運來白泉寺的過程,很難完全保密。」

慕容勇連聽都有點累,他直接問:「將軍有何計畫?」

樓可廷笑著說:「你在虛,往東去華山,曇曜在實,往西去清涼寺,你後天辰時開始行動,運出十餘個木箱,裝一般漢文佛經,如未遭伏擊,可運至華山純青宮。」

慕容勇點頭說:「我會與志玄規劃妥當,混在商隊中,可是你的人手與經典的護法呢?」

樓可廷從容地說:「我會有辦法。」

他轉而問白玉芝:「夫人可以跟曇曜走清涼寺方向,因為華山車隊可能會遭遇攻擊。」

慕容勇也附和說:「妙淨!你師父在舍利塔中閉關,還是跟曇曜去吧。」

白玉芝沉默不語,顯然還拿不定主意。

樓可廷放慢馬的腳步,讓騎在後面的曇曜與師賢跟上來,詳細的告訴兩位法師,該如何配合他的計畫。

 

*********

由於身份特殊,樓可廷獨自被引導至普賢殿後的小禪院安單,本想到院中簡單梳洗一番,沒想水井上居然坐著一位勁裝美人,樓可廷先是嚇了一跳,定神一看後笑罵道:「追老公居然追到廟裡來,玉芙蓉!妳一直在跟蹤我是嗎?」

美人居然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悲戚的說:「奴家差點被皇上汙辱了!你還罵我。」

樓可廷氣也不是,笑也不是,走到井邊將女人抱入懷中,一時恍如時空凍結,濃縮到只能容下兩人,玉芙蓉抬起頭來,與男人的雙眼柔情的交會,隨後滿足的低下頭來,緊緊的依偎在樓可廷的胸前。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雁鴉長鳴,迴盪於山林間,玉芙蓉輕輕地說:「我累了!我們進屋休息吧!」

樓可廷笑著說:「小姐!這裡是佛門重地,男女共處一室行嗎!」

玉芙蓉嘟著嘴說:「我不管!」

樓可廷從井中打了一桶水,兩人簡單梳洗了一下,牽手走入寮房。

玉芙蓉語氣堅定的說:「我明天與你一起回京城。」

樓可廷皺了下眉頭說:「此地的事辦好了嗎?」

玉芙蓉點頭說:「我交給廷尉司去處理了!   」

樓可廷點上燈燭,取出筆墨,笑著對準備寬衣的玉芙蓉說:「我要寫封信給艾拉,我需要她幫忙,妳幫我磨墨。」

玉芙蓉剛卸下的腰帶拿在手上,啪一聲打了過去,樓可廷好像早有預感,連人帶坐椅急速後仰,饒是如此,喉頭讓腰帶的尾端掃到,一陣刺痛。

樓可廷一個翻滾躲過第二波攻擊,忙叫道:「娘子息怒!」

沒了腰帶的玉芙蓉也是衣衫不整,插著腰說:「才剛圓房就捨不得了?」

樓可廷緩緩站了起來,手摸著喉頭難過的說:「我有事要她幫忙,我需要沙家協助搬運佛典。」

玉芙蓉深吸了一口氣,怒氣消了一半,她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說:「為何要找沙家?不是有數十位武僧嗎?」樓可廷心想,連妳外侯官都知道了!那些「洞蘆」與「樓觀」的道家高手不知道也難。

樓可廷也扶正椅子坐好,無奈的說:「我猜測武僧的動向已經被盯上了!我不能讓道家高手再焚一次經,不過或許藉此引蛇出洞。」

他反而問玉芙蓉:「妳覺得沙家的人可靠嗎?是否事後會透露藏經處?」

玉芙蓉笑罵道:「你是沙家的姑爺,你反倒問起我來了!不過據我所知,沙家組織比我的侯官嚴密百倍,叛逆或違反指令者,沒人能活過天明。」

玉芙蓉想了一下說:「雖然我不願意讓你私會情婦,不過此等要事,不能以筆墨傳訊,你最好親自處理,直到藏好經書。」

樓可廷皺著眉頭說:「那已是三天以後了!趕回京城恐怕是六天以後,我擔心太子安全。」

玉芙蓉說:「我會先啟程回京,守護太子也是內侯官的份內事,你放心的完成護經的任務吧!」她知道樓可廷的顧慮,似乎有人刻意讓陛下離京,好對太子監國下手。

她補充了一句:「通知慕容勇,我的人會幫他斷後。」

她一邊為男人寬衣,一邊說:「我手上有陛下給太子監國的密旨,猜測是發動搜捕叔孫家的時候了!至於崔浩如何反撲?不是我能預期的,務必知會佛門諸山長老,要有隨時逃難的準備。」

樓可廷也藉著為女人寬衣,一邊概略的說出他的護經計劃。

在床上緊抱著男人的玉芙蓉柔聲的說:「還在想你的行動計劃嗎?」

樓可廷嘆了一口氣說:「關鍵的時刻終於來了!」

*********

由於皇帝聖駕一早入了長安城,皇城內外幾乎是忙翻天,眾將官與朝臣午後即聚於宣政殿,等候皇帝親臨討論戰局,其中還包括司徒崔浩一黨的叔孫拔、源賀等人,不過皇帝竟然令來長安隨侍的赫連貴人出來,說皇上旅途勞頓,身體不適,明日早朝再議。

此時的拓拔燾其實「躲」在朱雀門附近的太常寺內,在座的是包括拓拔那、寇提、慕容嵩、乙拔及老臣張黎與拓拔齊,一看便知是刻意避開崔浩,找了幾位拓拔燾信任的武將。

拓拔燾與諸武將談了目前的戰況,約一盞茶時光後,他環視了在坐的武將後說:「蓋吳最盛時期,擁有約二十萬來自各胡人部族的兵,諸位覺得如此龐大需求的糧草從何而來?」

張黎知道皇帝的疑問,他沉思一下說:「渭北至黃土高原耕地有限,隴東與涇水流域或許能提供部分糧食。」

拓拔燾轉而問寇提:「你長年經營河西與隴中,你有何看法?」

寇提看了張黎一眼,似乎覺得張黎的話有所保留,他回覆說:「啟稟陛下!張大將軍說的極是,僅靠自身的糧食耕作,只能提供將近二十萬大軍不及兩月的軍糧。」

他猶豫了一下說:「在此討伐叛逆的關鍵時刻,相信陛下正懷疑五將山的秘密糧倉,是否已被蓋吳發現?」

拓拔燾笑著說:「不但已被發現,用來支援隴東白廣平與羯族部隊,而且還從劉宋控制的漢中,源源不絕的補充糧草。」

諸將官階有些錯愕,不知皇帝的訊息是哪裡來的,張黎總是覺得陛下對五將山一直很在意,是否跟這事有關?

拓拔燾走到地圖前,對乙拔說:「你明日拂曉先率騎兵由涇陽出發,強攻蓋吳的西方防線,慕容嵩領渭橋北邊的雍州部騎,往蓋吳北地郡挺進,務必收復北地城,拓拔那的長安衛戍軍往渭南警戒,防止蒲城敵軍來支援。」

接著他轉向寇提說:「你分一支部隊,直搗蓋吳的新平郡,收復在五將山下的糧倉。」

拓拔燾沉思了一下說:「你們就依照我的作戰計畫行事!現在回宣政殿等我開議政會議吧!」

不過他對拓拔齊說:「你留下,我還有話問你。」

太常寺偏殿內只剩他們兩人之後,拓拔燾問道:「你對於盩屋與陳倉的守備有何看法?」

拓拔齊長年與氐族周旋,他無奈的說:「盩屋的守將耿青與副將孫溫,皆是叔孫拔推薦的部將,我並不熟,屬於崔族一黨。」

他接著說:「陳倉附近的大散關則由氐人苻達陣守,他是仇池楊文德舊部,兩年前兵敗投誠魏軍,讓他鎮守糧道,主要是『陳倉道』有許多氐族部落,能互通訊息,掌握敵蹤。」他補充一句:「不過副將是我派的人。」

拓拔燾望著他的雙眼說:「你多久沒去陳倉了?那裏的情況你知道嗎?」

拓拔齊心想這下不妙,背脊直冒冷汗,拓拔燾繼續說:「蓋吳收買了陳倉守將,從漢中偷運糧草去渭北,盩屋的守將耿青與孫溫也與劉宋的刺史劉真道有往來,從儅駱道為蓋吳運糧。」

拓拔齊雙膝跪地說:「臣用人不當,願受責罰!」

拓拔燾忙扶他起來說:「再怎麼說,你也是我堂兄,秦州兵許多是你的舊部,我會令乙拔調四千秦州步騎給你,分兩路同時赴盩屋及陳倉,奇襲這兩個軍寨,將耿青與孫溫就地斬殺,也要將苻達的項上人頭懸於散關城頭。」

他加上一句:「我要徹底切斷蓋吳的糧道,奪取他的糧倉。」

拓拔燾回到宣政殿後,只聽了半個時辰的軍報與時政,然後宣布兩日後一早離開長安,大軍繼續往西御駕親征。

散會之後,崔浩一臉沮喪,顯然皇上對他的信任度已大不如前,跟隨崔浩赴會的程駿輕聲問:「誣陷佛寺的計畫是否開始進行?」

崔浩瞪了他一眼,深沉的說:「一切都亂了套,只有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崔浩突然想到甚麼,停住腳步問道:「找到程弘了嗎?」

程駿搖搖頭說:「還沒消息,可能已經曝屍荒野了!也可能逃了!最不可能的是叛逃到關中,因為他是頭號戰犯。」

崔浩喃喃的說:「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懷疑拓拔燾是否已經知道些甚麼?

*********

猗氏鹽田的商隊將一包包鹽湖採的鹽,向南經軹關陘或函谷關運往洛陽,向西過潼關運往長安,回程則是一箱箱的珍貴財貨與綿帛錦緞。三月初春溶雪後的官道總是泥濘不堪,恐怕天黑只能走到華山郡,混在鹽城車隊中的慕容勇,由三十多位俗家打扮的帶髮武僧,推、拉著五輛運貨馬車,還算勉強跟上商隊的步調,慕容勇知道在車隊前後,必定有「洞蘆」或「樓觀」的細作,因為他估計後庵山白泉寺的藏經處已經曝光,不過這正是他的目的,即引開道教細作的注意力,甚至當作引蛇出洞的野鼠。

他知道官道上商隊首尾相連,被嚴冬困在關中、隴西與河西的商旅,急著回鄉團圓、養息,準備夏末初秋再度踏上運鹽之路。道家殺手不會在此時下手,不過進了華山的山區就難說了!傍晚時分,華山在望,許多商旅不進鄭縣的縣城,在華山腳下的曠野搭帳過夜,亥時末,慕容勇領著武僧及五輛馬車,悄悄的離開營地,趁著夜色走向通往藍田關的武關道。

一直躲在華山腳下冷杉林的穆三黎,不禁輕聲叫道:「果然不出所料,他們終於動了!好一個慕蓉勇!」

蹲在身邊的獨孤雲笑著說:「洞蘆道士該放鴿子了!」

果然從雜林坡下的巨石陰影中,飛出一支信鴿。

獨孤雲問道:「對方會在今晚動手嗎?」

穆三黎沉思片刻後說:「青松子不是衝動的人,他要確定那十幾口木箱中,確實裝滿了佛經。」他冷笑的說:「藍田關的守軍會幫他解惑。」

接著他問獨孤雲:「你的細作說,草堂寺藏有近百位武僧,為何慕蓉勇身邊只有三十來個?」

獨孤雲也想了一下,用力拍了一下膝蓋說:「令主高明!武僧的主力部隊不在這裡。」

穆三黎又重複那句話:「好一個慕蓉勇!你查過他的來歷嗎?」

獨孤雲得意的說:「早在半年前,玉狐狸已經叫我查了!   慕容勇是前燕王慕容永之孫,亡國後逃到大涼為沮渠蒙遜收留,後成為其帳下軍將督尉。因故離開軍隊,皈依曇無懺,是禪師的貼身護法與武僧教頭。」

穆三黎點頭說:「難怪他把兵法用的如此熟練。」他補充一句說:「玉狐狸豈是你叫的,小心身後躲著兩隻『黑狐』。」

獨孤雲縮了一下脖子,吐了吐舌頭,笑著問:「還追嗎?」

穆三黎堅決的說:「當然!   玉芙蓉交代,務必讓他活著回去見老婆。」

*********

一大早藍田關口已大排長龍等著開關門,慕容勇的車隊昨晚在武關道旁的白楊林中搭營休息,卯時末才拔營啟程,夾雜在十多個商隊中,不及不緩的來到關口,帶頭檢查的,是位馬臉鼠目的軍官,他看了看車隊問:「就這五輛馬車?」慕容勇陪笑道:「是的,小本生意,見笑了!」一邊遞給軍官備好的通關行文。

馬臉軍官對部下喝道:「過去打開看看!」  

幾位兵卒提著長槍與長戟,掀開第一輛車的木箱子,裡頭是一個個麻繩固定的酒罈,另一箱是西域的酒杯銀器,兵卒回報:「沒啥異物!」

馬臉軍官看了看通關行文說:「從哪裡來?要去哪裡?」

慕容勇拍了拍沾滿塵垢的馬頭說:「從金城來,往南陽去。」

馬臉軍官本已經移開腳步,準備讓他過,不過經驗告訴他,後兩輛馬車的貨好像較重,他叫道:「第五輛車也給我檢查一下。」

幾位兵卒提著長槍與長戟走過去,掀開最後一輛車的木箱子,結果箱內是一疊疊推放整齊的書及竹簡,第二箱也是書,兵卒叫道:「隊長!是一箱箱的書與竹簡。」

馬臉軍官好奇的走過去看,拿起一本書翻了翻說:「像是我奶奶每天念的佛經。」

慕容勇只好又陪笑道:「是金城五泉山寺的和尚託我運的,要送往南陽祥雲寺。」

馬臉軍官猶豫了一下說:「裡頭沒藏著金銀珠寶吧?」

慕容勇彎腰拱手說:「草民每年出入關中,規矩自然懂,不會讓官爺為難的。」

站起身時「不小心」掉了個小麻布袋子,馬臉軍官瞄了一眼,「不經意」的撿了起來說:「往後小心些,甚麼和尚道士託運的東西,少碰為妙!」看了一下愈排愈長的商隊,大聲喝道:「過關吧!」慕容勇一連鞠了幾個躬後,領頭穿過藍田關口古老的城門。

車隊一路順著武關道向南走了約十里,突然命令車隊往東轉入松樹林中的山道,武僧易石問道:「今晚才到商洛,為何折往東邊華山呢?」

慕容勇望了他一眼說:「軍中是不准懷疑主帥號令的!」見已完全脫離其他商隊,他對著車隊大喝一聲:「放棄前三輛馬車,取出武器備戰!」

隨即領著眾人推著兩輛裝佛經的馬車,沿著蜿蜒山道而去。

半個時辰後,奴役裝扮的穆三黎,帶領著五位內侯官手下,牽著一輛牛車,順著武關道來到慕容勇離開官道的岔路,看了一下車輪軌跡,尚在猶豫不決,獨孤雲見數丈外有個運糧商隊,正在路旁林間歇腳,忙走過去問:「老大!你們是否有見到一個馬車隊走入山道?」

一個正滿嘴嚼肉乾的漢子含糊的說:「沒有!倒是有一個五輛馬車的商隊,繼續往商洛的方向走了!」

獨孤雲道謝之後,回來稟告了穆三黎,穆三黎沉思了一下,問獨孤雲:「那些跟蹤慕容勇的道士前不久放了信鴿嗎?」

另一個手下說:「放了!」

穆三黎又走到車輪軌跡旁,蹲下來細看了一下說:「我太大意了!這應該是一個時辰內留下的輪軌與馬蹄印。」他下令將牛車駛入路旁松林間,稍作休息後,見前方運糧商隊已回到官道上,準備繼續他們的旅程,他環視了一下部屬說:「將牛車留在此處,攜帶好私人包袱與武器,我們走山道追趕上去,隨時保持警戒,堤防道教殺手的埋伏。」

走在山路上,獨孤雲忍不住問穆三黎:「令主!前面那個商隊的人,為何要騙我?」

穆三黎一邊望著遠方的華山,一邊說:「可能是惡作劇,也可能是別有用心,不過你這一問,恐怕已暴露了身分。」

*********

過午爬上一個山頭之後,遠眺一條溪流穿過翠綠的山谷林間,慕容勇深吸了一口氣說:「終於到了洛河上游,過了洛河就是華山南麓了!」

供馬車走的山路已到盡頭,慕容勇令武僧卸下裝著經書的箱子,將經書裝入備好的肩帶竹架,由二十多位武僧揹著經書,其餘前後戒備,一行人往洛河上游而去。

此時慕容勇帶隊走下山坡,終於聽到淙淙水聲,山坡與溪水之間,是一個廢棄的小山莊,慕容勇派斥侯先入莊偵察,確定沒人之後,帶隊入了山莊,這座小山莊只有三合院及兩進院落,他們找了個滿是蛛網塵埃的大堂,暫時歇了下來用午餐。

剛來到山頭上的穆三黎等人,也找了個山脊附近的柏樹林歇腳用餐,一盞茶的功夫,負責斥候的魯三如猴子般上了山脊,他有點喘吁吁的說:「山澗上游來了一大群道士,渡河而來了!」

穆三黎冷笑一聲說:「該來的終於來了!」

這曾經是誰的山莊已經不重要,在此一刻已成為死亡陷阱,穆三黎眼見一排點燃的火箭射向殘破的屋頂,主堂瞬間已陷入火海,突然!本就搖搖欲墜的大門,轟一下被踢開,高舉著木桌木椅的武僧,以錐形列陣衝出山莊,帶著火焰的飛箭大多射在木板上,帶頭的慕容勇大喝一聲,外圍的武僧快速蹲下,原包在錐形陣內的武僧已箭在弦上,一排飛箭反射倒多位敵方的弓箭手,慕容勇又大喝一聲,外圍的武僧丟掉手中的桌椅,直背弧刀出鞘,向包圍的敵人衝殺過去。

穆三黎又說了一次:「好一個慕容勇!」

青松子沒帶過兵,不過「甕中捉鱉」的伎倆總是有的,本想萬無一失,將慕容勇一般武僧連人帶書燒成灰,不想他遭遇了沮渠蒙遜親自調教出來的督尉,慕容勇絕不會躲在山莊睡大覺,他派了兩路斥侯,分別偵察洛河山澗的上、下游,穆三黎從高處看到的敵情,同時也傳入慕容勇的耳中,見到武僧衝出山莊,青松子知道他太輕敵了!突擊不成,只有正面對戰一途,不過如能將武僧們趕至河邊,對岸埋伏的弓箭手將可發揮作用,殲敵於河岸上。

他傳令召回呈包圍態勢的武裝道士,三聲響笛之後,手持鋼劍、訓練有素的道教高手,迅速列出青松子依古書所創的兩儀陣,只留一道「生門」面向河邊。

先前衝出山莊時,已經犧牲了數位武僧,在人數上已不足三十人,且有二十餘人還背著經書,他當機立斷的喝道:「卸下佛經,集中於中央,五輪陣伺候!」

身在高處的穆三黎嘆了口氣說:「有幸見到佛門的『五輪陣』對上道家的『兩儀陣』,此生足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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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骨仙風的青松子手持青穗寶劍,徐徐走出兩儀陣,對著身居五輪陣中央的慕容勇笑著說:「玄勇法師,我們又見面了,上次在法雲精舍前的渭水之濱,眼睜睜的看著禪師的《大般涅槃經》化為灰燼,想必心如刀割,這次你們如乖乖交出經書,我會搬到別處燒,不讓你們難過。」

慕容勇冷笑一聲說:「焚毀佛陀經典,必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我本以為道長已榮登鬼籍,享受被拔舌的快感。」他知道此時又再度面臨兩儀陣,他試探的笑道:「道長與我『相識』約在十年前,看來這些年也沒長進,還是那用來嚇唬人的兩儀陣。」

青松子愣了一下,陣法居然讓慕容勇一眼識破,他呵呵笑道:「老土豆也能炒出新菜,您就慢慢享用吧!」他環視了一下陣式,滿意的說:「不過上次是十人劍陣,今天可是五十人組成,且由我主控陣式,恐怕法師凶多吉少。」

在青松子心中並不平靜,因為他看不懂武僧擺的是何種陣法。

由上次的經驗得知,青松子必掌「水門」,指揮兩儀的陰陽轉換,而此處看似生門,也是死門,當青松子回歸「水門」時,左半邊的道士劍尖朝下,雙眼微閉,如沉入虛空,慕容勇心裡暗叫一聲:「陰界!」他知道,「水門」如果不走陽界,陽界必藏土、金二門;反之,「水門」如果往陰界走,陰界必藏木與火,「水門」生「木門」,而「火門」必動。

慕容勇知道雖然陰陽可辨,不過還是必須激青松子啟動陣法,才能判斷五門所在的方位,他拔出鈴首寶劍,大喝一聲:「聽令而動!」突然躍身衝向青松子,空、有、虛、實的「般若劍法」頓時展開,青松子沒想到他說打就打,立即採守勢施展「靈幻劍法」的「守玄」一式,口喚一聲「上清!」,他周圍的十位道士快速靠向陰界,慕容勇見陣式已動,目的已達,一劍削向一位動作較慢的道士,在道士臂膀留下一道血痕,道士鋼劍落地,顯然無法再戰,隨後反手一式虛招,功向青松子,青松子也是上境高手,立轉劍式為攻,一式「除魔」刺向對手腹部大穴,然慕容勇已快速倒轉回陣中,此時兩儀陣已圍住武僧的所有退路,且攻向武僧的前排。

五輪陣含地、水、火、風、空等五旗,各旗刀法不竟相同,不過互為因果,首尾相連。慕容勇又大喝一聲:「開旗!」此時武僧的陣法已然浮現,武僧易石領火旗、易安領水旗、易謙領地旗、易胡領風旗,而慕容勇自領空旗,慕容勇號令:「易石攻左前方!」易石也動作極快,帶領五位武僧揮刀攻了出去,正好切入「木門」,刀式迅猛,彷如樵夫劈柴,雖是以五敵十,頓時打亂了「木門」陣式,不過已靠過來的「水門」道士及時救援。慕容勇又大喝:「易謙跟上!」易謙領地旗,猛擊已開戰的兩儀陣「陰界」,直搗敵方下盤。

「洞蘆」與「樓觀」的道教高手果然訓練有素,「陽界」的「金門」與「土門」按兵不動,不過慕容勇基於上次遭遇兩儀陣的經驗,他知道對方的弱點在哪裡,他對跟隨他在中央「空旗」的武僧說:「守好經書!」,然後對易安與易胡說:「未動的是兩儀陣的『陽界』,我會再佯攻青松子,將『水門』推入陰界,引『火門』入陽界,陽界一動,你們必須快速猛攻陽界。」

慕容勇提劍又攻向已刺傷兩位武僧的青松子,青松子感覺勝卷在握,以「靈幻劍法」玄妙的迎向慕容勇的劍,慕容勇雖有點倉促出擊,不過一聲佛號穩住心神,不急不緩往青松子胸前遞出一劍,青松子突感一陣茫然,忙倒退三步,他身邊「水門」內的道士下意識跟著踏如了陰界,「火門」的領頭道長見狀,帶著「火門」往陽界移動,而原在陽界的「金門」為避免劍鋒相牴觸,也開始動了。易安與易胡記得慕容勇的交代,高舉直背弧刀,殺聲震天的殺入陽界,此時的殺戮戰場已全面展開。

*********

負責守護經書的四位「空門」武僧,圍坐在經書四周,高聲唱誦著大悲咒,拼戰的武僧基於人數劣勢,死傷正在增加。

慕容勇加入「陽界」的戰圈,直取陽界樞紐的樓觀道長無塵子,無塵子一隻古柄長劍如風般捲過來,慕容勇感受到他的劍氣,忙以一招「不動不靜」迎了上去,然突感劍勢一滯,背後升起感應,忙扭轉身形欲避之,不過還是一陣刺痛,陣中一位道家高手的劍已劃過他背部,他才警覺這是個劍陣,無塵子的劍是虛,「土門」中的十把劍才是實,他避過背後的一把劍,卻逃不過第二把劍。

戰況有了明顯的改變,是否穩住五輪陣已經不重要,慕容勇帶傷領著剩下的十多位武僧,退回堆疊在中央的經書四周,誓死護衛經書。

慕容勇腦海中浮現的,不是渭水之濱的護經之戰,而是十多年前的午陽峽,彷彿還站在曇無懺的身邊,看著他胸前尚在顫抖的箭羽,以及已經被鮮血沾滿的衣襟,他是否在十三年前,就應該與師父死在午陽峽?

身在高處觀戰的穆三黎嘆了口氣說:「遭遇人數多出一倍的敵人,慕容勇雖能使敵方逐漸亂了陣腳,不過很難贏得這場戰,況且山澗對岸的敵情不明。」

獨孤雲點頭說:「我還是不懂,慕容勇為何要改道來華山?華山被道家視為第四洞天,是道教眼裡的聖地之一。」

話還未說完,負責斥候的魯三又如猴子般回來了,他有點喘吁吁的說:「這次是山澗下游,一群來頭不明的武士正快速地接近。」

獨孤雲問:「是道士嗎?是否有道士的髻冠?」

魯三搔搔頭說:「好像沒有。」

「笨瓜!慕容勇的援軍來了!」兩位身穿黑色勁裝的美女,突然從一塊大岩石後頭現身,給幾位男士下了一跳,穆三黎定神一看,是玉芙蓉身邊的兩隻「黑狐」琴鳴與琴嵐。

穆三黎又說了一次:「好一個慕容勇!」

隨後笑著嘆了口氣說:「玉巡察史還是放心不下,派坐下的兩隻狐狸來督陣。」

琴嵐插著腰說:「你這笨蛋手下向糧商問路時,實問虛答,我就感覺這隊糧商有異,果然他們是慕容勇安排的援軍,由志玄法師帶隊。」

獨孤雲一臉尷尬的說:「我問過令主,他也沒猜出來。」

穆三黎本欲提出解釋,琴鳴大叫:「你們還爭論啥?下面的人都快死光了!」

但見洞蘆與樓觀的道家高手又一陣強攻,慕容勇也殺了數名道士,青松子突然一聲叫停,道士們有秩序的退了回來,雖然只剩二十餘人,道家高手仍以整齊的兩儀陣,圍住站在陰界的青松子,以及站在陽界的樓觀道長無塵子。

站在經書旁的武僧,包括武功較高的易石與易安,只剩傷痕累累的七人,慕容勇左臂與背部也還在淌血。

青松子深吸了一口瀰漫著血腥味的空氣,帶著幾分興奮的雙眼瞪著慕容勇說:「你這次還是輸了!經書留下吧!」他望了一眼山澗的對岸說:「華山是我道教聖地,對岸還有高手等著你,今天你如能以少勝多,還是離不開華山道教的地盤。」

無塵子收劍入鞘,平靜的說:「我們授命毀掉這批來自西域的梵文佛典,故無需對你們趕盡殺絕,留下經書走吧!」

慕容勇聽完無塵子的勸降,心想誘敵的任務已經達成,真正的十多箱梵文經書,此時應該已順利搬進了舍利塔,環視了一下周圍數位滿身是血,精疲力絕的武僧,覺得他們的生命,取決於他的一念之間。

正想接受無塵子的勸降,不想易石高舉著鮮血未乾的弧刀,大喊:「誓死保衛佛經!」呼聲未落,剩餘的七位武僧已衝入敵陣,慕容勇還來不急制止,對方陣式已動,劍氣森森,綿延不絕,當他衝向青松子時,只聞數聲慘叫!武僧們已身中數劍,紛紛躺在血泊中。

青松子主動躍出劍陣,將慕容勇擋了回去,夕陽已無言的西墜,三月初早春的山風仍不減寒意,慕容勇已無法抵擋對經書放火的道士,此時的他,反覺得心靈格外清明,青松子語帶婉惜的說:「一切都結束了!你也該走了!」

慕容勇緩慢的頭起頭來,佈滿血絲的雙眼,凸顯出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青松子似乎覺得對手在笑,心無罣礙的笑,心中不自覺起了一陣寒顫,於是他做了決定,他不能留下這個可怕的敵人,長劍一抖,配合著漂浮的雲步,攻向十步外的慕容勇。

慕容勇鈴首寶劍微揚,「般若劍法」以靜制動,一招「不一不異」平刺過去,青松子突感一朵劍花一閃即逝,胸口一陣劇痛,忙倒退了三步。此時無塵子突然出手,「拂風劍法」的劍氣隨風而至,慕容勇收回劍式,雙眼微閉,聽風辨位,身形飛躍而出,連人帶劍迎了過去,兩人在空中纏鬥三招落地,無塵子站穩腳步,低頭一看,道袍的下襬已被割斷,大腿留下一道血痕,而慕容勇也未占到便宜,左臂又多了一個傷口。

*********

當他腳才落地,胸部淌血的青松子,突然以僅有的內力,奮力將手中的劍擲出慕容勇,不過奇蹟發生了!一柄由山澗右岸飛來的匕首,不偏不倚的打在青松子的鋼劍上,但聽一聲清脆的叫聲:「玄勇別怕,我來了!」

白玉芝的適時出現,連他老公都感覺意外,她不是一個人來,跟上來的志玄帶領著三十多位武僧,已經毫不留情的衝向還在錯愕的道家高手,志玄一個箭步衝向遙遙欲墜的青松子,狠狠的補了他一劍,口中狠狠地說:「這一劍是為法雲精舍前,渭水之濱犧牲的師兄弟,討回遲來的公道。」

慕容勇像洩了氣的皮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中無力的說:「玉芝!我不是叫妳別來嗎?」白玉芝扶著虛弱的男人說:「我放心不下孩子他爹!」兩行熱淚以奪眶而出。

無塵子不想局勢突然扭轉,想到山澗左岸還有援兵,忙取出懷中的哨笛,用力吹了起來,志玄聽了呵呵大笑說:「對岸的蝦兵蝦將,早已被我們剷除了!留點力氣吧!」

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穆三黎又說了:「好一個慕容勇!連老婆都來了!」

獨孤雲還是一臉狐疑的問:「經書被燒了!為何這些武僧沒有搶救未燒完的佛經呢?」

琴嵐瞪著美艷的大眼,衝著穆三黎說:「我看你最好也把這個笨驢給廢了!」

穆三黎無奈的對獨孤雲說:「這些經書不是西域來的梵文古本,真正的梵文古本已經藏到別處了!」

琴鳴笑著說:「老婆來了!慕容勇沒事,我們也該走了!」  

此時山莊前的戰場已近尾聲,無塵子領著不到十位的生還者,吃力的往華山的方向而去。本來無塵子還想以上乘的「拂風劍法」,與白玉芝一決高下,白玉芝平靜卻清晰的說:「你已負傷在身,有把握逃過我的無塵劍氣與十禪支心法嗎?」

無塵子嘆了口氣說:「放了剩下的道友與道長吧!   經書也燒了!沒理由再增加刀下亡魂。」

山莊的火已剩下濃煙,慕容勇帶來的經書還在燃燒,在山風的助長之下,愈來愈旺,想搶救也來不及,志玄指揮著眾武僧,將陣亡的武僧檯入山莊內,趁著未熄的火苗火化,身亡的道士則挖洞埋葬。

慕容勇經過白玉芝的施針與用藥,逐漸恢復了體力,其實最嚴重的是背部的那道劍傷,恐怕已傷及臟器,白玉芝在相公的耳邊說:「這裡已經沒我們的事,我們回泰安雲莊,與悅兒團聚,再不過問凡塵俗事。」

一切處理妥當時,一彎眉月已寧靜的掛在中天,志玄派五位武僧扶著慕容勇回到山道,上了馬車,山澗岸邊的火光還隱約可見,這把燒向佛門的火,恐怕只是開端,白玉芝嘆了口氣對駕車的武僧說:「我們走吧!」

[第十一章     飛天泣血]            

拓拔燾在長安只停留三天,第四天一早即開拔,移師駐紮於北秦州的武功,另一路軍由拓跋仁領軍一萬,經池陽、扶風北上,支援寇提收復新平郡。

在一個花繁葉茂、春風送暖的三月天,拓拔燾終於得償宿願,登上與符堅、蓋吳無緣的五將台,他喃喃自語:「長安城流傳的讖書『帝出五將久長得』   ,終於在我身上應驗,希望能保我魏朝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此時五將山下正展開無情的屠殺,新平城正進行慘烈的殊死戰,面對南北夾擊、排山倒海的魏軍,齊方元身中數箭,戰死在城牆上。在此同時,鎮守秦嶺古糧道的盩屋及陳倉,也是一片腥風血雨,酉時不到,苻達的項上人頭,已被血淋淋的懸掛於散關城頭上,盩屋的守將耿青與孫溫也已身首異處。

崔浩並未隨魏皇西征,在長安叔孫拔奢華的府院中,崔浩對在座的閔湛與叔孫拔說:「蓋吳面臨全面潰敗,先是往北遁入山區,旋即逃到杏城老巢,乙拔的部隊已過白水,章直的部隊也集結在洛水東岸的澄城,杏城近日必將收復,顯然北伐叛逆的戰事已近尾聲。」

他皺了一下眉頭說:「蓋吳與程弘手上有太多對我不利的證據,黑羽殺手幾次突襲蓋吳都未得手,有程弘的消息嗎?」

閔湛微笑著說:「還沒有,不過這些已經不重要,司徒支助蓋吳的目的已達到,陛下不日將返回長安,這次應該會逗留十天、半月吧?」

叔孫拔玩著手中的白瓷茶碗,憂心的說:「也該是論功行賞、論罪必罰的時候了!」

崔浩無意識的看著門外庭院的桃花,不發一語,叔孫拔本還想說甚麼,被閔湛制止了!他知道此時崔浩正在思考重要的議題。鄰近的海蓮寺傳來晚課鐘聲,打斷了崔浩的思路,他喝了口茶說:「佛教寺院借給外人歌舞飲酒作樂,在長安很普遍吧?」

叔孫拔尷尬的說:「我密會漢中巴蜀的商賈,就常接用佛寺的密室為之,前天被斬首的盩屋守將耿青與孫溫,也曾經是我的座上賓,他們其實是我的人。」

崔浩眼露精光,冷笑的說:「陛下在藉機削弱我的勢力,這次該是我們下重手的時候了!陛下回長安犒賞三軍時,假藉犒賞之名,秘密邀約幾位伐蓋吳的主將及武官,玩一場大的。」

叔孫拔面露喜色說:「這事包在我身上。」

閔湛忙阻止他說:「你是待罪之身,陛下一直覺得你督軍不力,才讓蓋吳坐大,顧不宜出面,還是叫能信得過的人籌辦吧!」

叔孫拔想了一下說:「叔孫鄰多次幫我張羅密會晚宴,且他曾任鎮西將軍,軍中自有人脈,我想應可託他處理。」

崔浩深吸了一口氣,語調深沉的說:「這還不夠徹底剷除佛教勢力,我要把蓋吳、兵器、武僧串在一起,豢養武僧將犯皇上之大忌,陛下必定會下重手。」

閔湛點頭說:「司徒的想法,應該是來自近日程駿傳來的訊息,草堂寺多了許多二、三十歲的俗家眾,大部分操河西或隴中口音,我懷疑是六年前被迫遣散的武僧。」

崔浩望著兩人說:「如何設局,你們去規劃與執行,且今天就著手進行,等到陛下回長安才開始規劃就來不及了。」

閔湛說:「崔公是否要我預先擬好舉發佛門的奏書?」

崔浩面露微笑,讚許他的思路敏銳,對他點了點頭,一切如箭在弦,不得不發,只待最佳時機。

*********

樓可廷回到京城那天,先回到將軍府邸「賀蘭居」,大概是天氣格外晴朗,陸萍正指揮著家中的婢女男僕,將衣裘被褥拿出來,曬滿了整個院子。

沙二娘身子好多了!叫婢女們在花架子底下擺餐,兩杯酒後,沙二娘關心的問:「艾拉有幫上忙嗎?廻雪是否派人支援你們?」

樓可廷猶豫了一下,陸萍知道他的顧慮,笑著說:「咱們這個近身婢女可是大有來頭,已跟隨二娘七、八年,甚麼話放心說吧!」

婢女一個萬福說:「奴婢千月,給姑爺請安了!」

樓可廷微笑點了點頭,隨後將護經的過程,簡要的說了一遍,他喝了口酒說:「如果不是在艾拉西域商隊的掩護下,恐怕過不了終南山下的軍寨,去到清涼寺,三、四十位壯碩的胡人,將十多箱經書台入了舍利塔,經書安置妥當後,眾人陸續離開,尹道長立即啟動舍利塔四週的奇門陣法。」

陸萍好奇的問:「誰還留在塔內?三餐起居如何處理?」

樓可廷笑著說:「只有無相禪師與尹法興道長在塔內,艾拉設想周到,他找來一對與沙家有淵源的夫妻,在清涼寺安單,一位沙迴雪派來的殺手假扮兒子,每日在尹道長指定的地點會面,照顧兩位得道高人的生活起居。」

沙二娘一聲佛號後說:「祈求龍天護法庇護他們周全。」

樓可廷有點腼腆的說:「我收了艾拉入房!」

沙二娘握著女婿的手說:「太好了!他可是位極能幹的女孩,他會來『賀蘭居』嗎?我給大娘捎個信,她手下必有人選接長安的店。」

陸萍一臉失落,對樓可廷說:「如果艾拉來『賀蘭居』,我想將總管一職交給她,該是時候回金城了!」

氣氛有點凝結,三人默默的用餐。

突然千月見院子拱門外有人影,身形一晃已到拱門外,片刻後轉了回來,後頭跟著一位面無表情的女子,樓可廷認出是玉芙蓉手下的『黑狐』桂香,一副尋常家侍女打扮,不過她應該藏身後宮,在此地現身必有要事,桂香看了一下在座的幾人,皺了下眉頭,樓可廷看著她知道事出緊急,忙說道:「都是自己人,但說無妨。」

桂香在她旁邊輕聲的說:「太子行動了!盡快去見太子。」隨即轉頭離去。

樓可廷愣了一下,本想起身梳洗換軍服,陸萍把她按了下來說:「聽來事情已經發生了!不急於現在,太子身居監國,值此多事之秋,應該還不知道你回來,你先派人去東宮通知郎將王勤,令他先進宮了解情勢。」

沙二娘和藹的說:「吃飯吧!叫千月去前廳通知你的副官,跑一趟東宮。」

樓可廷見陸萍眼眶泛淚,不捨的說:「沙二娘還需要妳照顧,我也離不開妳,留下吧!」

陸萍擦了一下眼淚,站起來說:「走吧!我服伺你梳洗更衣。」

樓可廷牽著陸萍的手走回他的院落,跨過圓拱門時差點摔倒,因為他心不在焉,陸萍急忙把他伏住,樓可廷有點無俚頭的問:「如果一匹狼被逼到懸崖邊,他會有何反應?」

陸萍笑著說:「牠會反撲!死命的反撲。」

樓可廷與陸萍走進寢室後,他站著想了片刻後說:「我給妳幾位佛教高僧的名單,能否轉給艾拉,請她設法保護高僧們離開長安,離開終南山。」

知道太子將採取行動,他已隱隱聞到不尋常的煙硝味。

*********

太子監國的代行御旨已兼程送達廷尉司,在廷尉卿胡方回的指揮下,一方面飛鴿傳書,急令長安早已鎖定目標的廷尉副史開始搜捕行動,一方面在京都府尹的協辦下,圍捕查封了叔孫家族在京城萬年的產業,他也兼程趕往長安。

叔孫鄰與奚牧等人被捕,叔孫拔被軟禁,崔浩是從程駿口中知道消息,驚嚇得拿不住茶碗,砰一下摔在地上,稍微回神後對程駿說:「快叫閔湛與賀源來。」

見程駿飛奔出去,他喃喃自語:「皇上的動作太快了!殺得我措手不及。」

拓拔燾御駕親臨長安故宮,由於不日將北返京都,故一切從簡,尚書省臨時在含元宮處理政務,而位列三公的司徒崔浩則在宣政殿的偏殿,等到閔湛與賀源趕過來,恐怕超過一盞茶的時光,他等不及跑去問門下侍郎長孫渴侯,長孫渴侯雖不算是親信,不過他還是站在崔氏一黨這邊,長孫侍郎看了他一眼說:「這是太子監國下的代行御旨,故也向陛下呈上了一份,陛下知道後,也沒說甚麼,他現在只在乎何時能捉到蓋吳,前幾天讓他在杏城棄馬跑了!」

崔浩見他打馬虎眼,一臉的焦急,長孫渴侯露出詭譎的笑容說:「這案子如果順藤摸瓜,會辦到哪裡還不知道,崔司徒就回去靜待消息了!」

崔浩心想長孫渴侯說的沒錯,如果叔孫拔全盤托出,他難免受牽連。回到宣政殿的偏殿不久,閔湛與賀源都到了,賀源是殿中尚書,代行御旨送達御前時他也在場,他搖頭說:「叔孫鄰與奚牧貪污納賄事小,非法與宋朝通商屬死罪,叔孫拔與耿青、孫溫往來也有人證與物證,故死罪再加上一條。」  

閔湛補充說:「宜都王穆平國在長安的私宅,也被徹底的搜索,這絕不是太子監國敢下手的,顯然陛下已下令偵查多時,只是藉太子之手開鋤。」

崔浩深深的嘆一口氣,喃喃的說:「我低估了皇上心思,本來逼他離京來長安,好對太子與佛教下重手,不想反中了皇上的計。」

閔湛沉思了一下說:「崔公恐怕要提早回京,遠離此是非之地。」

程駿覺得不妥,如果一走了之,他已經規劃好的計謀,恐怕會白忙一場,他忙著說:「崔公苦心策畫,讓陛下來長安,為了叔孫家族的案子而放棄,實在太可惜,且我在新平郡的探子近日來報,蓋吳的軍師程弘曾經密會一位已出宮退隱的太監,程弘失蹤了!這位太監也在近日失蹤了!太子獨自在皇城,是否宮中將出大事?」

閔湛聽了之後說:「如果宮中局勢有變,崔公匆促回京大不妥。」

賀源拂了一下山羊鬍說:「屬下倒有一計,叫『圍魏救趙』,讓打擊佛門的計畫啟動,且愈大愈好。」

崔浩想了一下,點了點頭說:「此計甚好,不過負責籌畫慶功宴的人都被捉了!誰來進行。」

程駿興奮地紅著臉說:「邀請拓拔那屬下將校的工作不難,賀尚書不是與殿中尚書韓茂頗有交情?而韓茂與拓拔那在相州楊平郡共事,能邀到拓拔那或其麾下將校也不錯,其餘的事我來籌畫。」

閔湛也說:「我與長安鎮都大將陸俟有些交情,我會親自登門邀約。」

程駿眼中閃著精光,彷如將走入競武場的武士,他問道:「何時啟動計畫?」

崔浩陰沉的說:「事不宜遲,就在明晚吧!」

程駿再問:「叔孫拔及穆平國如何處理?」

崔浩不耐煩的說:「你看著辦!」

*********

艾拉接到「攬月樓」名妓雲娥的來訊,請她今早去她「雲閣」找她,午時初,這座艷名遠播的妓坊才剛甦醒,一群女僕與男奴忙著清理昨晚遺留的淫亂痕跡,內務總管丹霞見到艾拉,忙親切的上前寒暄,艾拉牽著丹霞細嫩的手說:「妹子!我今天為雲娥送一對西域貓眼石的耳墜子,是四海錢莊吳老爺來我店裡訂的。」

丹霞睜大眼睛說:「吳老出手還真闊,光一顆貓眼石就是雲裳樓五天的開銷了!」

艾拉有事要辦,也不多說,直接問道:「雲娥起床了吧!我知道她香閣,妳忙妳的。」

說著在丹霞手裡塞了一小盒脂粉,丹霞瞇眼笑著說:「妳可要常來看我的姑娘呀!」

艾拉逕自跨過花廳,上了二樓,很快的找到「雲閣」,輕敲花格門,一聲嬌柔的聲音道:「進來吧!」

艾拉開門走進雲閣時,雲娥已經梳洗完畢,正在由婢女服伺用膳,見到艾拉忙起身拉著她的手,歡喜的說:「艾拉姐這麼早就來了!」

隨後對婢女說:「小攸!把膳食撤了!換幾天前才來的玉泉貢茶。」

婢女離開之後,她走到門口確定無人後,謹慎的關上門,迫不及待的對艾拉說:「昨晚崔浩的校尉程駿來找我,邀我晚上去服伺貴客,酬金加倍。」

艾拉問:「妳如何知道他是崔浩的校尉?」

雲娥拉著她坐下後說:「他找我去陪酒,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聽在座的客人稱他為校尉,還說他有崔浩當靠山。」  

艾拉搖頭笑著說:「爛醉之下,不該說的話都說了!」

小攸敲門捧著茶盤進來,為兩人倒了茶之後就出去了!   雲娥又走到門口確定無人後,謹慎的關上門才說:「他告訴我今晚在阿育王寺,確實地點沒說,是為了犒賞有功的武將,他要我設法引賓客到講堂的偏房『服伺』他,酬金加倍,偏房在哪裡,到時會告訴我。」

艾拉沉思的說:「妳還怕『服伺』男人嗎?妳覺得哪裡不對?」

小攸傾身小聲的說:「我從來沒在佛寺內做那種事,還特別交代我務必媚惑他。」

艾拉看著她明眸微轉的雙眼說:「此事確有蹊蹺,程駿為何要設此圈套?妳盡量將客人灌醉,或可逃過一劫,如有急難發生,趕快找地方躲起來。」

這幾句話沒安慰到雲娥,反而讓雲娥感覺莫名的緊張。  

艾拉緊握雲娥的手說:「姐姐會保護妳,相信我!」

她已經知道要如何處理此事,起身對雲娥說:「我不能久留,如果沒事,明日記得要向我報平安。」

艾拉回到「遠服坊」,覺得在佛寺內做那種事,應該見怪不怪,在長安城,啥事都有可能發生,不過這個局是崔浩的手下設的,可就無法等閒視之,尤其是在此紛亂的時刻。

透過玉芙蓉告知的特殊樁腳,她將訊息透露給內侯官的關中巡察史穆三黎,同時轉知沙迴雪的手下,請他們到場支援,接下來只有靜觀事情發展了!

*********

申時末,兩輛馬車準時來到「攬月樓」,一身雪白長闊袖襦衫,下著水藍高腰褶裙的雲娥,走過大紅燈籠高掛的拱門,上了前方較華麗的馬車,一腳跨入車廂嚇了一跳,裡頭已經坐著「雲裳樓」的紅牌惜春,兩人當然彼此認識,見雲娥坐定,馬車開動之後,一身粉紅襦衫褶裙的惜春先開口說:「不知今晚是何方神聖?居然能請得動我們兩個大紅牌。」

雲娥黛眉微鎖,淡淡地說:「大概是皇帝老爺出的錢吧?聽說為了犒賞打敗蓋吳有功的武將。」

惜春直覺的叫到:「慘了!武將向來粗暴,這身新裝恐怕要被扯破了!」

雲娥被她逗得噗哧一笑,早聽聞雲裳樓的惜春能文能武,今天終於領教了!

雲娥怯生生地說:「這幾天有人來找過妳嗎?這人還耳提面命,要我施展媚惑之術,務必讓貴客『盡興』。」

惜春呵呵笑著說:「雲妹妹!就憑妳白衫內若隱若現的繡花肚兜,我惜春可要敗下陣來。」說著伸手就摸了過來。

雲娥忙求饒說:「饒了我吧!我等會兒還要挨在春姊身邊,盼妳提點一、二。」

惜春笑罵道:「婉若幽蘭惹人憐雲娥姑娘,聽說還有人肯送妳貓眼石的耳墜子………」

兩人一路閒聊,到達阿育王寺已是戌時初,馬車走較無人跡的西院門,經過一片參天古松圍繞的草地,來到自成院落的法緣講堂,兩人下了馬車,晚風稍起,裙裾微揚,雲娥理了一下雲鬢,見後面跟來的馬車,還有三位姑娘走下來,身著鵝黃或翠綠,皆有上等姿色,看衣裳的顏色不是「雲裳樓」或「攬月樓」來的,較像是咸陽「阿房宮」的姑娘。

一位年輕武官趨前與眾姑娘道聲晚安,隨即帶領她們進了法緣講堂,穿過一個小花園,已經來到講堂改裝的宴客場,沒想到晚宴已經開始,笙竹琴瑟繞樑,舞姬旋臂生香,賓客十來位已有三分酒意,司吏見五位美艷超群的佳麗,金搖蓮步而來,連舞姬都愣在那裏,閔湛心裡不禁讚嘆,喃喃的說:「這程駿實在了得,不到兩天的功夫,把長安城的頭牌都找來了!」

只見程駿忙迎了上去,將幾位佳麗引導至殿中尚書韓茂,安定胡將劉超,以及拓拔那手下三位鎮將與鎮副身旁,樂聲重新響起,舞姬綁上腰鼓,時而徐緩如露珠欲墜,時而翻躍如彩雲流風。程駿對雲娥細語:「繞過法師講座後的屏風就是偏房。」隨後將她安排在長安鎮都大將陸俟身邊,望著似水依人,欲語含羞的佳人,他醉了!

胡將劉超是他邀約來的,這位叛將讓寇提不失一兵一卒,就收復了安定城。惜春纏上了他,不到半個時辰已是八分醉意,開始要扯惜春的衣服,惜春心想:「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這隻醉狼……」一聲尖叫引起陸俟的注意,他急忙由雲娥攙扶著站起來,走到對面劉超餐桌前,呵呵笑道:「草原的狼遇見這頭明豔嬌柔的羊,也該疼惜幾分吧?」

劉超粗魯的捏了一下惜春的臉頰說:「在此大庭廣眾之下,還會害羞嗎?」說著用力扯下惜春的右肩衣領,指甲在惜春的延頸秀項上,留下兩道血痕,惜春痛得淚水奪眶而出,程駿與閔湛也急忙走過來,程駿將惜春抱了起來安慰她,趁機向雲娥使了個眼色。

陸俟則拉著劉超的手說:「咱們喝多了,抱著姑娘出去走走,『發洩』一下心中的悶氣,再回來盡情暢飲如何?」

聽見陸俟如此說,程駿立即邀約了美豔的舞姬,前來陪伴劉超,這位有西域血統的舞姬可不含糊,拍一聲一掌打在劉超的屁股上,在劉超的耳邊說:「你是草原的狼,我是大漠中的沙蛇,不乖就纏死你。」

劉超哈哈大笑,摟著舞姬就要往門口走,雲娥忙對陸俟說:「後頭有幽靜的廂房,讓我們去那裏小歇一下吧!」

陸俟腳步踉蹌,不忘拉著劉超的手,由雲娥帶著往法師講座後的屏風走去,繞過寫著名家行草的屏風,果然有個雕花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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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超拉著舞姬迫不及待的踢門而入,踏入房間頓感一片昏暗,只有數盞油燈發出微弱的光,衝了五步之後,已爛醉的劉超大聲叫道:「床呢?床呢?」

此時雲娥攙扶著陸俟也跨進了房間,她第一個直覺也是昏暗,不過隱約感覺這不是間偏房或廂房,他感覺陸俟也正猶豫,下意識的小聲說:「美人!妳是不是走錯了!或許是下一道門。」

只聽到劉超粗暴地說:「沒床也行,咱們在地上做。」說著硬拉著舞姬的舞裙,舞姬受到驚嚇,伸手就給了劉超一個巴掌,想要打醒他,不過劉超不虧為武將,狂性大發,一腳踢上舞姬的小腹,舞姬痛得大叫,向後退到牆邊,不過沒撞上牆壁,卻撞上了一個木架子,一排沉重的長型物應聲倒下,站在門內的雲娥與陸俟聽到一陣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與尖叫聲,兩人皆愣在當場。

懷裡還抱著惜春的程駿聽到聲響,拉著惜春快步來到屏風後,程駿率先衝入房間,找到火種,快速的將數盞燈臺點亮,此時室內的情景已一覽無遺,陸俟喃喃的說:「這哪是廂房,這根本是座兵器庫。」剛才倒下的是放置一排長柄雙戟的木架子,舞姬的身子被壓在兩柄雙戟下,頭部可能被沉重的雙戟打中,昏倒在地,劉超的腳也被雙戟壓到,正躺在地上胡言亂語。

雲娥見到此駭人的景象,兩腿發軟,跪倒在地發抖,連哭都哭不出來,惜春來到她身邊扶她起來,柔聲的說:「別怕!我們快走吧。」

程駿走到劉超身旁,吃力的將他扶了起來,只聽到回神過來的陸俟大聲說:「這裡為何會有如此大的兵器庫,刀劍弓弩一應俱全,還有長槍與長戟。」

想必酒已經醒了一半,他大步走出房間,來到宴客廳之後,一把拉起拓拔那的鎮將說:「快去!到最近的軍寨調一營的兵圍住佛寺。」

鎮將也被他憤怒的神情嚇住,乾咳一聲說:「將軍!沒兵符是不能調兵的。」

陸俟從懷中取出一塊刻著「長安鎮都」的令牌,遞給鎮將說:「快馬趕去!隨部隊過來時再還我,我會等你。」隨後加一句:「記得派個傳令火速通知拓拔那。」

鎮將與鎮副三步作兩步的離席而去,不久院中傳來聽似煙花的聲音,顯然其中一位武官點了訊號煙火。

閔湛此時鎮定的遣散了舞孃、樂師與藝妓,卻不見惜春與雲娥,忙找來一位侍衛,耳語了幾句後,叫侍衛領命而去。

雲娥由惜春攙扶著,由廳旁的圓拱門來到小花園,雲娥還是舉步維艱,惜春抱著雲娥蹲在一棵槐樹下,暫時讓她緩和一下情緒,她隨後見到舞孃、樂師與三名藝妓陸續離開,雲娥還失神的喃喃自語說:「怎麼原先說是偏廂房,卻成了兵器庫。」接著說:「我看到血,舞姬頭上留著血。」

馬蹄聲已由近而遠,顯然搭載三名藝妓的馬車已經離去,惜春見雲娥情緒已穩定了下來,正想讓她站起來,不想卻是雲娥自己顫抖的說:「我們離開吧!」

兩人來到講堂前門時,見來時的馬車還在,馬夫探頭向他們招了招手,惜春總算安心了些,至少能盡快離開此是非之地,馬車前方還有兩匹馬,騎馬的是兩位身著勁裝的男子,較高的一位轉頭笑著說:「我家大爺擔心兩位姑娘夜晚路上危險,派我們護送妳們。」

此時城門已封,「雲裳樓」的姑娘經常晚歸,所以在官道不遠的秦溝村有個別院,她向馬伕告知方向後,一臉疲憊的攤坐在軟椅上,她望了一眼正看著車外的雲娥說:「總算安全了!我們今晚在雲裳樓的別院住一晚吧!明日把今晚發生的事都忘了!」

馬車上了官道,一小隊騎兵飛快的疾馳而過,馬夫喃喃的唸道:「來得真快!應該是在附近的巡邏兵見到訊號煙火了!」

*********

「今晚講堂的屋頂上真熱鬧,連我們至少三隊人馬。」艾拉與迴雪的手下月冷、星冷躲在屋角的陰影中,這兩位怎麼看都不是殺手的雙胞胎姊妹,身手卻出奇的矯捷,月冷低沉的聲音說:「左邊鄰近宴客廳的應該是穆三黎手下,右邊銀杏樹梢旁屋頂上的,總覺來路不明,星妹妳盯著他們,一有動靜就告訴我。」

裡面似乎發生了甚麼事,三位男子先衝出門外,一位從懷中取出短筒狀物,發了一枚訊號煙火,接著一群人急急忙忙的出了宴客廳,紛紛騎馬坐車離去,月冷輕聲問艾拉:「看到妳的姑娘嗎?」艾拉皺了下眉頭說:「沒見她們出來!」

月冷又問:「幾位?」艾拉說:「一位叫惜春,是我訓練出來的密探,一位是最近找的眼線,名叫雲娥。」

這次換月冷皺著眉頭問:「攬月樓的雲娥?她是我們香粉鋪的常客,我認識。」

話沒說完,星冷發話了:「兩個壯漢!往糧倉旁的馬廄方向去。」

月冷沉穩的說:「門外是否還有一輛馬車?我想他們目的在監視今晚的賓客,他們會回到大門附近。」

約一盞茶的功夫,她們見到惜春扶著雲娥出現在小花園,走出大門,上了馬車,艾拉忙說:「跟上!」

星冷急著說:「姊!馬車前多了兩匹馬,騎著剛才的兩個壯漢。」

月冷拉著妹妹說:「走!」幾個飛躍已出了阿育王寺西院圍牆,艾拉幾乎趕不上她們,待艾拉在院外林中找到坐騎,月冷兩姊妹已失去蹤影,心想昔日沙二娘手下確實各懷奇技,這對孿生姊妹堪稱無影殺手,艾拉騎馬上了官道,遠遠的跟著月冷姊妹。

馬車向南轉入一條小路,應該是通往不遠處燈火明滅的秦溝村。月冷見馬車轉入小路後說:「星妹下馬!馬車在小路上走不快。」藉著小路旁的一排榆樹為掩護,兩人很快的跟上了馬車。

突然兩位護花使者停下馬來,迫使馬車也無法前進,兩人下馬之後對馬伕大喊:「下車!」馬夫愣住了!見兩人緩緩拔出劍來,心知不妙,急忙跳下車來,三步做兩步往秦溝村的方向逃去。車內的雲娥先是嚇了一跳,定神趨前先開布簾,只見馬夫正跳下車,心知出事了!忙把頭縮回來,搖醒快睡著的惜春,惜春才張開眼,其中一位壯漢已來到車門旁,大聲說:「都給我出來!我可不要在車內留下血跡。」

另一位呵呵笑道:「不出來也行,換大爺進去先玩玩妳們,再送妳們上路。」

惜春已經全醒了!艾拉曾警告過她,此次夜宴並不單純,不過難免與賓客摟摟抱抱,總不能在身上藏匕首或飛鏢,她喃喃的說:「只恨手上沒武器。」

她深吸了一口氣,緊牽著雲娥的手,緩緩的跨出車廂,其中一人滿臉淫笑,伸出左手要扶惜春下車,她一個繞指柔獨門擒拿,如風般順著對方手掌、手腕,右拇指迅速重壓敵人的太淵穴,這位倒楣的護花使者突然氣喘不過來,右手的劍差點把持不住,本欲重新握緊劍柄,揮劍攻擊惜春,惜春放開牽著雲娥的右手,翻手拔出銀針髮簪,居高臨下,刺入敵人的百會穴上。這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一切發生得太快,另一位殺手在馬車右邊,已是搶救不及,看著對手癱軟在地,惜春心知背後那位身材較高的殺手才是威脅,且已經難再施展突擊戰術。  

果然另一位殺手很快地回神過來,一劍揮向嚇得坐在車伕座上發抖的雲娥,此時躲在榆樹上的月冷出手了!一柄銳利的軟劍與身形合為一體,宛如一支飛越時空的銀槍,如閃電般刺向獵物,殺手還未察覺前,月冷的劍已刺入他的後頸,不過月冷還是稍遲了一步,殺手的劍已劃過雲娥胸口。

由於雲娥潛意識的後仰,未傷及心肺,但已倒臥在車廂內,胸部的血跡在緩慢擴大,惜春爬回車廂,見雲娥受重傷也嚇了一跳!月冷一腳踢開殺手的屍體,也上了馬車,鎮定的說:「艾拉教了個好徒弟,身手不凡!妳們今晚要去哪裡?」

惜春深吸了一口氣說:「本來要去秦溝村的雲裳樓別院。」

正好此時艾拉也即時趕到,月冷想了一下說:「那裡去不得了!」她見星冷已來到馬車旁,轉頭對她說:「由妳駕車,去高家宅子。」

星冷敏捷的跳上車,調轉馬頭,由艾拉騎馬前導,回到官道走一小段路後,轉向終南山的方向而去。才離開官道不久,遠處官道已傳來大隊兵馬的聲音,想必阿育王寺已被團團包圍,動靜之大,恐怕已上達天聽。

*********

果然今晚的事件很快的上達天聽,魏皇拓拔燾被大監賈坤叫醒,推開半裸的赫連貴人,他任由內侍攙扶到更衣室,由宮女們梳洗更衣,才在賈坤等內侍提燈引路下,來到甘露殿的議事廳,遠處以傳來三更鑼鼓。

拓拔燾一邊讀著司徒崔浩呈遞的奏摺,一邊聽取長安鎮都大將陸俟的稟報,直聽到陸俟提及「蓋吳」的名子,才從半睡半醒中清醒過來,陸俟說:「兵器庫內的長槍木柄上,皆烙有『天台』二字,安定叛將劉超指出,蓋吳自封『天台王』,故他近衛軍的武器,都烙有『天台』。」

拓拔燾抬起頭來說:「佛寺裡藏著大批蓋吳的兵器?匪夷所思!」接著他直覺地問:「為什麼?目的何在?」

他頓了一下,直瞪著陸俟大聲問:「你三更半夜跑去寺廟裡做甚麼?」

陸俟一時語塞,尚書左丞閔湛比較鎮定,他覺得再追究下去會模糊焦點,忙回覆說:「陛下息怒!此事因臣而起,臣念在諸武將在此次伐蓋之役勞苦功高,屢建奇功,又與他們素有交情,故在佛寺內設宴犒賞陸將軍及韓尚書等友人。」他隨著加重語氣說:「無意間發現此兵器庫。」

拓拔燾並未問為何不在酒樓設宴,反倒把歌舞伎樂、酒肉艷妓搬到寺廟裡去,因為這事在長安已見怪不怪,反而是在佛門淨地中私藏叛軍的兵器,感到事態嚴重。

崔浩向閔湛使了個眼色,閔湛繼續說:「至於私藏兵器的目的何在?可能與武僧有關。」

拓拔燾睜大了雙眼問:「武僧?你沒搞錯吧?不是在七、八年前,五十歲以下的和尚都強迫還俗了嗎?姑臧城破,那批數千名武僧也被強押入關中,強迫解散了嗎?」

崔浩知道是開口的時候了!他恭敬的稟告:「啟奏陛下!我的細作來報,有近百位來歷不明的帶髮武僧,正安單在草堂寺,且不時練武列陣,我暗中逮捕了兩位,嚴刑訊問下招供,他們曾經在白水白馬寺集訓。」

拓拔燾拍一掌打在案上,連御筆與幾份奏摺都震得掉在地上,他大聲喝令:「查!給我徹底的查。」

崔浩也大聲附和說:「陛下應該立即降旨,斬殺這些叛逆的僧侶,搗毀意圖叛亂的佛寺,燒毀妖言邪說的經書。」

陸俟更是火上澆油說:「可能不只關中佛寺如此,曾經是蓋吳佔領地的佛寺,皆可能暗藏武僧。」他還沒有從兵器庫的震撼中恢復過來。

一直站在東班的古弼乾咳了一聲說:「皇上請息怒,崔司徒所奏言之在理,可說條理分明,事情發生後才兩個多時辰,連奏書都寫好了,墨水待乾也要半個時辰吧!」

在場的張黎也恭敬的說:「在佛寺宴客,有汙辱三寶之罪,佛寺住持難逃罪責,而借場地秘密舉行晚宴者也別有用心,難辭其咎。」  

他接著說:「如果確實接受叛軍的武器,藏匿於佛寺內,且在叛軍支助下,在佛寺訓練武僧,則該剷除武僧,嚴懲佛寺僧侶,但佛陀何罪?道場禪院中的菩薩何罪?佛經首重勸人戒殺,佛經何罪?」

拓拔燾心情稍微平靜了些,他看著殿中尚書韓茂說:「明日一早把中書令找來,你今晚也在現場,與他起草一份詔書,先嚴懲涉案的佛寺主事者,被捕的武僧立斬,兵器沒入。」

他轉而對崔浩等人說:「至於是否進一步擴大搜查與懲戒,需要進一步商議。」

他打了一個哈欠後說:「事情就這麼處理了!有何不妥,另行再議,都散了吧!我明天也去現場看一下。」

眾大臣見說不下去了!只有紛紛離去,崔浩與韓茂、閔湛一起走下甘露殿臺階,他看著韓茂說:「起草詔書時,切記務必彰顯『封鎖涉案佛寺,沒收武器及財物,搗毀涉案之廳堂佛殿,嚴懲佛寺主事者,武僧就地斬殺』。」

古弼與張黎走在後面,針對此事件商量對策,在議事廳門口被賈坤叫住說:「皇上還有事與古老將軍商議。」

古弼被帶到偏殿時,拓拔燾不待他坐下就說:「崔浩在轉移焦點,叔孫鄰的弊案與他必有關連,叔孫家族涉及為蓋吳私運糧草,與他恐怕也脫離不了關係。」

古弼點頭說:「這是個『圍魏救趙』之計,雖然陛下與我皆知這是為佛門精心策畫的陷阱,不過他很容易掀起朝野的與論及民意,逼迫陛下對佛門動手,此事宜早通知太子。」

拓拔燾笑著說:「古筆公還是那麼思路敏銳,我會給你一道密旨,加急送到京城給太子,至於何時全面發動整頓佛教,在我沒回京都之前,由他決定。」

古弼嘆了口氣說:「難就難在如何在『整頓』與『廢止』之間,做適當的拿捏,讓傷害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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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玄昨晚從師賢法師禪房回來已是亥時初,幫法師整理了一天《僧祇比丘戒本》,這部經是三十年前佛馱跋陀羅所譯,師賢法師一直覺得在此中土佛教的渾沌時期,僧眾超過十萬,大小佛寺數千座,急需要有個嚴守戒律的僧團。

一天的勞累,讓他躺在床上片刻就睡著了!   寅時末,他被早課的晨鐘吵醒,習慣的簡單梳洗後穿上灰色袈裟,臨跨出寮房的門,突然想到忘了拿佛珠,他走回書桌旁邊,正想從牆上取下佛珠,猛然看見牆上用黑墨寫著一個斗大的字「逃」,他楞在那裏久久說不出話來,直到住隔壁寮房的武僧宣泰見他的門還開著,跑來查看,才把他從驚嚇中叫醒,他抓著宣泰顫抖的說:「快回去找還留在草堂寺的武僧,趕緊收拾行李,半個時辰後在不二門外的樹林集合。」

宣泰正要出去,他忙著說:「等等!   」他緩了口氣說:「找師賢沙門,問他是否要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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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正,長安城門準時打開,不過今天的氛圍有些緊張,進城的檢查變嚴格了!艾拉當然未受刁難,因為世上沒有如此美艷的武僧,只被問從何處來?進城做甚麼?

艾拉邊往西市走,一邊還在擔心草堂寺的武僧,是否及時收到月冷的警告。

事實上,艾拉與月冷姊妹去到終南山腳的高家宅院,已是丑時初,雲娥沒死,不過血流過多,呈虛弱的昏迷狀態,經高五爺的診治,暫時保住一條命,不過胸前的劍傷,已無法讓她從操舊業。惜春將她所看到、聽到的都說了!

艾拉聽到講堂後面藏著一個兵器庫,她沉思片刻後,突然驚恐的叫道:「武僧!叫武僧們快逃。」轉而急著問月冷:「妳現在能去一趟延平門外的草堂寺嗎?」

月冷很率直地說:「妳只要告訴我做甚麼?」

艾拉直視著她帶點疲憊的雙眼說:「告訴志玄法師,帶著武僧快逃,逃得愈遠愈好。」

星冷疑惑的問:「我們如何知道志玄法師的寮房在哪裡?」

月冷拉著妹妹就往外衝,一邊說道:「邊走邊想吧!」

艾拉看著他們消失的背影,微笑的說:「世上沒有沙家辦不到的事。」

此時的她驚魂未定,站在崇化坊與豐邑坊的交會處停了下來,沉思了片刻後,決定去一趟「趙家磚瓦鋪」找趙池,告訴他昨晚發生的事,因為她一人無法承擔這個秘密,無法拯救佛門弟子,無法為樓可廷分憂。

「趙家磚瓦鋪」辰時開張,此時還大門深鎖,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敲門。敲了十幾下沒人應答,她突然感覺一陣暈眩,折騰了一夜,又久沒進食的她,終於不支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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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吃力的睜開眼,感覺自己躺在一張床上,一個女孩的聲音興奮的叫著:「趙爺!她醒了!」

趙池急忙從旁邊的書房走入寢室,叫服伺艾拉的婢女:「快去廚房把粥端過來。」

艾拉虛弱的說:「趙爺!終於見到你了!我是柳里『遠服坊』總管艾拉。」

趙池以關切的神情說:「我知道妳是誰,也知道妳與樓將軍的關係,只是不清楚艾拉總管為何會昏倒在我的店門口。」

艾拉想坐起來說話,此時婢女正好端著粥走進來,趙池猶豫了一下,對小婢女說:「粥給我,去叫秋蟬過來!」接著對艾拉說:「妳大概一夜未眠吧?」

艾拉痛苦的點了點頭,依趙池多年為樓可廷處理長安事務的經驗,能讓艾拉決定跑來找他,一定有她無法處理,且迫在眉睫的事。

秋蟬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手還是濕的,顯然正在洗衣服,趙池對她說:「把手擦乾,扶艾拉夫人坐起來,餵她一碗粥。」

艾拉眼眶紅了!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被叫做「艾拉夫人」。

趙池找了張椅子坐在床邊,看著秋蟬餵她進食,一邊說:「用完熱粥後,應該會好一點,如果還覺得乏,再睡一下吧,這裡很安全。」

他接著說:「原先住這裡的慕容勇夫婦走了!慕容勇在護送經書的途中,遭遇道家高手圍攻,受了重傷,白玉芝陪他回天水『雲莊』療養。」

艾拉嘆了口氣說:「這是樓將軍策畫的聲東擊西之計,真正的梵文經典,是由我指揮沙家弟子護送入舍利塔的,慕容勇他們是偽裝護經,引開企圖攔截、毀經的『洞蘆』與『樓觀』道教高手。」

趙池哀傷地搖搖頭說:「為了這場佛、道之爭,已經犧牲了不少佛門菁英。」

吃完整整一大碗粥,艾拉覺得精神好多了!不過還是很疲倦,她叫秋蟬扶她坐在床沿上,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一下心情後說:「阿育王寺裡有個兵器庫,看起來像是長安鎮都大將陸俟,在酒醉後無意間發現的,不過這比較像是精心策畫的事件。」

趙池黑色的眸子因驚愕而放大,此事非同小可,艾拉繼續說:「事情的嚴重性不在兵器本身,而是此藉名為犒賞將帥的夜宴,是由崔浩手下的校尉程駿籌辦。」

依照趙池對政治情勢的敏感度,直覺地問:「妳覺得這是崔浩精心策畫的陷阱。」

艾拉點頭說:「負責誘使陸俟找到兵器庫的藝妓是我眼線,另一位是我密探,兩人在返家的路上受伏擊,一人重傷。」

趙池不假思索的說:「殺人滅口!」

艾拉看了站在床邊等候差遣的秋蟬一眼,趙池笑著說:「放心!秋蟬是玉芙蓉的手下。」

秋蟬微笑著對艾拉行了個萬福,艾拉無奈的說:「我是個女流之輩,能幫的事我都幫了!」

趙池閉目沉思了片刻後說:「不知慕容勇與志玄手下的武僧是否已被發現?」

艾拉急著說:「我已請人給他們示警,不知他們是否接到警訊,能及時逃離長安。」

趙池皺的眉頭說:「這要看崔浩何時入宮稟告此事,陛下對此事的反應如何?」他想了一下又說:「崔浩必定會將兵器庫栽贓給武僧,事件若是依此方向發展,這些高僧大德、禪師沙門都脫不了干係,涉案範圍甚至擴大至關中以外的地區。」

艾拉突然想到一件要事,猶豫了片刻後,方從懷裡取出一個小錦囊,打開後取出一張小紙條,寫著細小的字,她伸手遞給趙池後說:「這是樓將軍藉由我沙家的信鴿傳來的小柬,要我們護送幾位高僧速離長安,上頭列了九位。」

趙池讀了小柬的訊息後說:「樓將軍經由沙家處理,應該是避免讓對手知道,有太子或陛下的勢力介入此事。」

艾拉吃力的點點頭說:「我知道他的用意,不過沙家一向不涉入佛門及道教的鬥爭,與佛教高僧大德幾無往來。」

趙池知道她的顧慮,他沉思了一下說:「我們何不請一、兩位高僧主其事,如此次護送佛典的關鍵人物曇曜法師。」

艾拉又感覺一陣疲累,虛弱的說:「請趙總管盡快將此事件傳給人在京城的樓將軍。」說著緩緩閉上眼睛,趙池招呼秋蟬扶她躺在床上,臨走前對秋蟬說:「妳都聽到了!盡速飛鴿傳書給玉芙蓉,我也會經由我的渠道傳給樓將軍。」

趙池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對秋蟬說:「艾拉夫人醒來之後,幫她喬裝一下,再陪她回『遠服坊』。」

走到門口時又想到什麼,回頭說:「要請玉芙蓉務必盡快轉告給太子監國,我會出去長安城內外走走,了解一下目前情況再進一步詳細回報。」

*********

趙池出延平門時已過了午時,來到圭峰山下的草堂寺,只見包括山門與其他出口,已經被重兵把守,嚴禁僧侶信徒出入,從山門往內看,知名的華嚴廣場已坐滿了人,僧俗皆有,四周被手持長戟的士兵團圍住,趙池猶豫了一下,還是手持樓可廷給他的東宮令牌,走到山門臨時搭的柵欄前,向主事的校尉出示令牌後說:「我是太子監國在長安的令史,奉令調查長安發生的重大事件,請問軍爺是哪個將軍的麾下?」

校尉看了一下令牌,知道目前陛下御駕親征,朝堂上主政的是太子,忙客氣的說:「我隸屬於長安鎮都陸將軍的城防軍,大人尊姓大名?我好上報。」

趙池覺得讓鎮都將軍知道太子已派人關切,也不是壞事,便直接告知:「下官六品少府監丞趙池。」

校尉聽了以後,令站在身邊的隊伍長記下官銜、姓名與進入佛寺的時間,隨即讓趙池通過柵門。趙池在護經行動執行期間,多次奉樓可廷之命令,來草堂寺拜見師賢法師,故直接來到法師寮房,見寮房內已有軍官帶著七、八名士兵,翻箱倒櫃、掀桌砸床,一片紛亂,趙池暗呼:「來得真快!」忙問道:「住在這裡的僧人在哪裡?」

軍官瞪了他一眼說:「被趕去大殿了!」

趙池聽了!急著往大雄寶殿去,剛走進殿門,就聽到有人大吼:「這近百個武僧為何會憑空消失,你將他們藏到哪裡去了?老實招來!」

一個老邁的聲音說:「阿彌陀佛!貧僧確實不知道。」  

趙池環視了一下大殿,二十多位持刀士兵圍著十來位中、老年和尚,說話的是位長臉高瘦、留著山羊鬍的將軍,一看就知道是鎮都大將陸俟本人。一位著參將服的人跑了進來,拱手稟告陸俟:「末將詳細搜查了武僧的所有寮房,確實走得匆忙,留下了許多零碎的東西,還有幾把鋼刀、十來把彎弓及筒箭。」

參將望了方丈一眼,又對陸俟說:「弔詭的是,有間寮房的牆上寫著一個大字『逃』,顯然有人通風報信。」

陸俟一個馬鞭抽在老方丈身上,憤怒的說:「此等大事,你推說不知道,說!是否還藏有兵器庫?」

旁邊的幾位寺監、長老、佛殿主事不是嚇得發抖,就是盤腿念佛,趙池此時見到了師賢法師,這位五官分明、慧眼微開的沙門,緩緩的由地上站了起來,鎮定的對陸俟說:「貧僧乃罽賓沙門師賢,數年前由西域來此安單,不日將離寺雲遊,請容貧僧離去。」

陸俟上下審視了他一番,外表五官看來確實不是中土人士,冷笑一聲說:「你最好從哪裡來,就盡快滾回哪裡去,免得留在這裡宣揚邪教、妖言惑眾。」

說著對身旁的副將說:「放他走,不過不得帶任何東西。」  

趙池鬆了一口氣,不過師賢法師臨跨出殿門時,又回頭對陸俟說:「將軍如能護佛、法、僧三寶周全,他日將會屢立戰功,晚年因子而貴。」

陸俟本來面露凶光,但聽到師賢說到「他日屢立戰功,晚年因子而貴」,心頭震了一下,只聽說西域來的高僧皆有神通,他看著法師如風而去的身影,潛意識的低頭端詳著雙手,一雙長年握劍殺伐的手,長嘆了一口氣說:「殿上的人統統收押起來,帶到長安府繼續審問,放火把武僧寮房燒了!」  

趙池知道師賢法師對陸俟的預言起了作用,知道方丈等人至少命是保住了!他急忙往寺外而去,在圭峰山腳下追到法師,他對師賢說:「法師趕快去後庵山白泉寺等我,稍晚我們再與曇曜法師商討後續要如何處理,我還要趕去阿育王寺。」  

*********

阿育王寺的毀滅已是預料之中,魏皇親自到私藏兵器的地方查看了一番,然而再捨不得數百年古剎毀於一旦,也不得不眼睜睜的看著軍隊衝破寺門,包圍佛殿。崔浩等人隨後引導皇上到城北彌陀寺,見到庫房改裝的宴客房及私藏的珠寶財物。

官兵衝入佛寺斬殺僧侶,搗毀佛像,焚燒經書,連往日用來攻城的重錘強弩都用上了,最後放火燒盡佛殿與講堂、藏經閣。趙池趕到阿育王寺時,已經剩下石柱牌坊勉強捍衛的山門,日已西斜,應該已是酉時初,經過一日的摧殘,放眼一片狼藉,一棟棟焚燒殆盡的佛殿,只剩下斷垣殘壁,殘火濃煙。

趙池心想,草堂寺還算幸運,師賢法師的一句話,護了佛陀與菩薩的周全,不過阿育王寺可沒如此幸運,他喃喃的說:「這種劫難之下,我去哪裡找駐錫阿育王寺的僧導與僧周法師?」  

四周仍然由關中衛戌部隊管制著,顯然座落於扶風郡的阿育王寺,由拓拔那的部隊負責封寺,清查非法兵器與財物,以及處決叛亂僧侶。

趙池依舊持東宮令牌進入佛寺,一排排被強迫脫去僧袍的比丘,甚至是少數的比丘尼,被驅趕出佛寺,一車車載滿僧侶屍體的牛車,從他身邊緩慢的駛過,血腥的氣味濃到連他都忍不了,找個百年榆樹下吐了幾回。

突然一位軍官走了過來,拍了他一下肩膀說:「您不是天水趙家的公子嗎?趙溫趙司馬的兒子。」

趙池站了起來,轉頭看了王逢辰一眼,笑了起來,伸手握著幢將的臂膀說:「逢辰,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隸屬秦州兵嗎?」

王逢辰笑著說:「找個地方坐著說吧!」   說著對屬下說:「你們忙一下午了!在此就地歇著吧!百伍長派人去伙食營取糧,大家也餓了!」

王逢辰帶著老友到前方的彌勒殿內,屋頂已塌了一半,佛像不是沒了頭,就是缺了手,一尊原先雕在梁柱上的飛天,無助的躺在「廣目天王」的腳下,臉上被無名沙門的血,飛濺得血跡斑斑,彷如永遠擦不淨的血淚。

找了兩個還算完整的蒲團,兩人在「多聞天王」的腳下坐了下來。

王逢辰取出一塊布帕,擦了一番眼鼻後說:「我確實隸屬秦州軍,為拓跋齊麾下幢將,前不久奉令保衛皇上去五將山,途中擊敗殘餘的氐人部隊,之後與皇上回到長安,因護駕有功,被編至拓拔那的關中衛戍軍。」

趙池點點頭說:「聽起來逢辰混得不錯,我則被徵招入東宮,目前官職為六品少府主簿。」

王逢辰拍拍他肩膀說:「怪不得你能進入這已被軍隊接管的佛寺,你來做甚麼?」

趙池無奈的說:「我是太子府駐長安的專使,本就有責任考察與朝廷有關的事件。」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還奉命來尋找兩位太子監國想保護的高僧,不過看來是凶多吉少。」

王逢辰:「破壞佛殿與佛像,殘殺僧眾與執事,其實是上午先鋒部隊所幹的,我的部隊只是負責善後。」

他皺了下眉頭說:「不過辰時末在點將場,拓拔那的鎮將宣讀了聖諭,其中確實寫道『封鎖涉及叛亂之佛寺,嚴查是否私藏非法兵器與財物,嚴懲佛寺涉案僧眾,武僧就地斬殺』,不過沒說要搗毀佛寺與佛像。」

此時百伍長送來了晚餐,兩人默默的吃著軍糧。

王逢辰突然唐突的問:「你應該是佛教徒吧?天水趙家可是附近佛寺的大施主。」

趙池知道他的為人,是個直性的漢子,問這事一定有原因,他點點頭說:「我是個墮落的佛弟子,不過見到佛、法、僧三寶被如此摧殘踐踏,心中確實哀痛莫名。」

王逢辰靠進他耳邊說:「你知道阿育王寺的舍利塔嗎?我在塔內密室發現二、三十名僧人,其中還有幾位看似西域胡人及天竺人。」

趙池眼睛為之一亮,一口饅頭含在口中,一臉錯愕,他喝了口水嚥下饅頭後說:「逢辰!你沒呈報上去吧?有多少人知道?」

王逢辰輕聲地說:「沒報上去,就是剛才那個百伍長發現的,我的親信都是天水、邽下的子弟兵,也都是虔誠的佛教徒,不會殘害三寶。」

趙池感動的合十感恩這位年輕時的夥伴說:「逢辰老弟!你今天積了一項無量功德,他日必有福報。」他想了一下說:「依照你的描述,他們應該來自阿育王寺的譯經館,我要找的兩位高僧可能在其中。」  

王逢辰笑著說:「晚上輪到我部隊值更時,我會將他們送出去。」

趙池見天色已見昏暗,他對老友說:「再過半個時辰,你秘密護送我去舍利塔,我到密室與這些高僧會合,半夜會與他們一起逃出佛寺,我會帶他們去適當的藏身處。」

趙池果然在舍利塔的密室找到僧導與僧周法師。丑時初,在王逢辰及他的親信護送之下,眾僧侶逃出了阿育王寺,與老友道別之前,趙池遞給王逢辰一個便柬,上寫有長安「趙家磚瓦鋪」的地址,他握著王逢辰的手說:「為了護送這些高僧逃離關中,我可能需要你的幫忙,三天內來找我。」

阿育王寺的火已近尾聲,空氣間仍瀰漫著焦味,趙池趁著月光,領著疲憊不堪的眾沙門,往終南山的方向走,心中無比沉重,他很希望這是個結束,不過他心裡知道,這只是災難的開始。

*********

曇曜法師自出家皈依佛之後,頭一次如此焦躁不安,師賢沙門坐在蒲團上,一副入禪那三昧的模樣,與曇曜形成明顯的對比。

趙池到了子時還沒來,曇曜擔心他出了意外,因為樓可廷將撤離僧侶的行動計畫,交給趙池去執行,如少了趙池的協助,關中的佛門高僧恐將遭劫難。

一輪上弦月已然偏西,東方已呈魚肚白,師賢不知何時已然出定,站在藏經樓的圓窗邊,默默的看著逐漸甦醒的山林,曇曜已體力不支的睡在竹榻上。此時趙池拖著疲憊的身體,由小沙彌引導,出現在藏經樓二樓的樓梯口,小沙彌叫醒了曇曜,忙上忙下的服伺兩位法師與趙池梳洗,白泉寺方丈擔心師賢沙門從昨晚到現在,還未進一粒米飯,提前在早課結束前,令小沙彌送來了早齋。

稍為恢復了體力,趙池嘆了口氣說:「阿育王寺已經被毀了!我今晨在好友王將軍的掩護下,救出了三十多位譯經館的僧侶及譯經師,趁著夜色帶到清涼寺暫時安置。」他接著補充說:「其中包括僧導法師與僧周法師。」

曇曜以感激的眼神對他說:「檀越種了無量無邊的功德。」他又皺了一下眉頭說:「不過清涼寺畢竟不是能久留之地,你有何打算?」

趙池並未立即回答他的問題,將碗裡的粥一口喝完,取茶几上的布巾擦了擦嘴,喝了口茶,曇曜也沒有趕他,因為他知道,趙池正在思考下一步如何進行。

「樓將軍本來計畫由武僧護法,沙家高手暗中保護,然而安單在草堂寺的武僧,由志玄沙門帶領,已經在昨天凌晨逃離佛寺。」趙池無奈的說。

他接著面露微笑著說:「不過託龍天護法的庇祐,昨天我巧遇年輕時在天水的好友王逢辰,他應該會同意暗中伸出援手,他曾經是拓拔齊的手下,我也會將此事盡快稟告樓將軍,由他出面與拓拔齊斡旋,成功的機會更大。」

此計畫涉及軍隊與朝廷,已超出曇曜所能理解,他想了一下說:「志玄帶領的武僧應該還未走遠,勢必需要及時的協助,如果他今天能與我聯絡,我會差人通知你。」

此時師賢沙門突然開口了:「我要去清涼寺的舍利古塔,與無相禪師一同做舍利與佛典的護法金剛。」  

曇曜疑惑地說:「現在不是有尹法興道長與他在舍利塔嗎?」

師賢說:「道長回到華山的道觀,較能發揮保護我三寶的功能,至於他所佈的奇門陣,難不倒無相禪師,我對中國的術數也頗感興趣,應該能維護塔外的陣法。」

三人又商討了一下細節,曇曜覺得終南山的佛寺暫無危險,留在白泉寺做接應,而師賢則取山道往清涼寺,趙池立即返回長安太子行宮,將目前長安的情勢,詳細稟告京都的樓可廷,也將新的撤僧計畫告知樓將軍。

趙池策馬奔回長安城的路上,心中還是忐忑不安,因為局勢太過紛亂,充滿了無法掌握的變數,是否能完成徹離僧侶的任務,將是他此生中最大得挑戰。

[第十二章     廢佛魔咒]          

艾拉在秋蟬護送下回到「遠服坊」,已經過了申時,進了店鋪就感受到氣氛不對,踏出通往後院的門,頓時一臉驚愕,因為所有主要的通道與角落,都站滿勁裝武士,小荷花池旁的茶亭跑出一位身著藍褲褶的秀麗女子,她認出這位是沙大娘身邊的女侍梁霜,艾拉知道發生甚麼事了!原來大老闆大駕光臨,她輕輕皺了一下黛眉,納悶有何大事,需要勞動沙大娘來到長安。

梁霜親切的牽著艾拉的手,向她問安,隨即在前面引導她進了茶亭,沙大娘一身粗布女僕便服,卻散發出無以言喻的威嚴,茶碗在手,不待艾拉跪地問安,劈頭就說:「妳的身分曝光了!」

艾拉被嚇得兩腿發軟,雙膝著地,不過一臉疑惑,正想要問清楚,沙大娘直視著她說:「酒樓藝妓可為妳所用,可她們被邀請去做甚麼事,與我沙家無關。」

「想殺她們滅口的人,已經到酒樓調查妳了!   」說話的是沙大娘身旁一位儀態典雅的女子,女子淺笑著說:「我是沙迴雪,沙二娘的女兒。」

艾拉心頭震了一下,連殺手組織的現任首腦都來了!

見她額頭開始冒冷汗,沙迴雪站了起來,趨前拍了拍艾拉的肩膀說:「艾拉姊放心吧!月冷與星冷是一對好姊妹,她們不敢做主才向我請示,等受重傷的姑娘好轉,我會安排她離開關中,而惜春是可造之材,我會留下來培養。」

沙大娘望著庭外盛開的杏花,嘆了口氣說:「妳明日一早必須離開長安,去京城樓將軍的宅院做他的妾,順便照顧二娘。」

艾拉心裡一陣翻滾,這到底應該高興還是悲傷,顯然她的一舉一動,都在組織的掌握之中。  

沙大娘嘆了口氣說:「轉告姑爺樓將軍,有關佛門的護經、撤僧行動,我沙家不再參與。」

艾拉有點激動,不假思索的問:「為什麼?」

沙大娘把茶碗重重的摔在地上,激憤地說:「我沙家祖訓不涉入政治鬥爭,不參與宗教衝突,只做與生意有關的事,還沒有人敢問我為什麼!」

艾拉被嚇得趴在地上,眼淚不聽使喚的流了出來。

沙迴雪蹲下來抱她起來說:「在妳還未回來之前,沙大娘就感嘆的說,妳是執行能力很強的手下,缺點是太重感情。」

她猶豫了一下說:「我來長安不全是為了妳,組織接到大生意,今晚要殺兩個人,值此政爭的敏感時刻,稍有不慎將危及組織,動搖沙家根本,妳明白嗎?」沙迴雪那善解人意的眼神,柔情感人細語,真不像剛說過「今晚要殺兩個人」的女人。

艾拉點了點頭,擦了擦眼淚,對大娘說:「艾拉的命是大娘撿回來的,大娘是我的再生父母,艾拉知錯了!   聽從大娘安排。」

沙大娘轉頭對梁霜說:「去把白綺琪叫來!」  

梁霜從屋子裡帶出一位應該年約二十多歲的西域女子,白綺琪向沙大娘及沙迴雪問安,接著轉向艾拉說:「艾拉姊姊安好!   白綺琪原籍龜茲,與家父有從商多年的經驗,今日奉命接手遠服坊,聽候姊姊的教導。」  

艾拉站了起來,這一刻居然讓她感到茫然,在此已居住了八年的庭院屋瓦,來時輕描淡寫,原來去時也不留足跡。

 

*********

道家又稱其為「煉丹爐」的純青宮,不是一般道士能常駐的道觀,除了經嚴選的道童之外,皆為通過靈寶真君大壇授籙的道長,故常年抱元守一,煉丹養氣,鮮少涉足俗世,不過今天來了兩位尊貴的客人,一位是授封「太上正一三將軍」,名登天曹的皇帝,以及授命輔佐北方太平真君的寇天師。

靈修雅築內只有皇帝拓拔燾、天師寇謙之,樓觀派道長尹法興,以及掌理純青宮的道長陸丹陽,四人圍著丹鼎盤腿端坐於蒲團,茶是珍貴的嶗山銀芽,清香盈室,壺是漢宮鐵壺,與安奉於八卦坎位的丹鼎相應,令人不覺之間沉溺於永無時空的仙界。

道長尹法興知道今天寇天師來此的緣由,他深吸了一口氣後,平靜的說:「三皇遣使降臨人間,為的是攝魔障、制鬼魅、避邪災、保太平,佛教的感業行善、植福渡人,與我三洞十二部真經的教義,多有雷同之處,故寇天師才屢屢反對廢除佛教、殘殺僧眾。」  

寇謙之白眉下的雙眼微開,不急不緩地說:「數年前我力保三千涼國武僧,也是由於尹道長闡釋的道法,我天師一脈堅信生靈萬物源於天道,齋戒之意在於戒心生惡念、殺戮無度,此次在長安的毀寺、殺僧、焚經,非我輩修道求仙者所當為。」

不涉足宗教鬥爭是陸丹陽的原則之一,奈何今天他是主人,且來者又是現今道教位階最高的寇天師,他能做的只是提起鐵壺,走到貴客們身旁的小茶几旁,以專注的眼神為三人倒茶,回座後也為自己斟滿茶碗,微笑著說:「品嘗一口吧!這可是皇上帶來的宮廷貢茶。」,後面那句「為大家消消氣」就沒說出口了!

他看了身著鑲金黑袍的皇帝一眼說:「陛下切莫怪兩位道長的直言,陛下授太平真君所託,庇護天下芸芸眾生,其重擔非外人所能體會。」

他知道不久前在華山白雲庵內有個聚會,崔司徒密會了幾位親信及青松子、葛龍等兩位道長,他意有所指地說:「無奈鬼魅多藏身於凡間,善惡難辨,只有經由祭天法會,敦請三十六宮神祇下凡,殺賊除魔。」

拓拔燾陷入苦思,他覺得陸丹陽的說法有些道理,但他所說的人間鬼魅到底是誰?崔浩所說的「一境之內,無復沙門」,確實有違尹法興與寇謙之所揭示的道家本懷,難道陸丹陽所指的人間鬼魅就是崔浩嗎?  

寇謙之這次離京前來關中,其實是受崔浩之邀約,預期在長安「清理」佛門之後,於未央宮前舉辦一場盛大隆重的「三皇天宮法會」,由寇天師登壇主祭,以宣示道教皇朝的新紀元,不過拓拔燾十分了解,寇天師可不願意踏著佛教僧侶的鮮血,手持玉笏登上太乙神壇。

拓拔燾嘆了口氣說:「我令中書下的詔書並未叫執行者全面搗毀佛寺,刻意濫殺僧侶,可是三天過了,這一些已成事實,我可以嚴懲扭曲詔書本意的朝臣與武將,不過經由此事件,百姓是偏向我道教的,畢竟過於龐大的佛門僧團,已經弊病叢生,急需大力整頓。」

寇謙之有點激動的說:「然罪不致死。」

拓拔燾沉思片刻後說:「我會再給太子手喻,強調其『代行御旨』的內容中,明示整頓佛門的行動,只侷限在搜查與叛軍勾結的證據,逮補不法與參與叛亂的武僧,不得傷及無辜。」

尹法興搖搖頭說:「希望為時不晚,我們實在不願見到一切失去控制,讓廢佛殺僧的災難遍及全國。」

拓拔燾心感萬般無奈,自從兵器庫事件點燃這把火,「廢佛」已經不是非黑既白的命題。

*********

艾拉五天後抵達萬年城,這個道武帝拓跋圭在四十多年前建立的京都,遷都之前稱為平城,中央是皇城,皇帝朝會與處理政務在太極殿,由此處分東宮與西宮。皇城外的京城,由長約二十里方形的「內城郭」所圍繞,京城內大多是王府與高官宅院,以及少數與官家有關係的大商賈,樓可廷的將軍府邸「賀蘭居」就在京城內的廣化坊,京城的六道門皆有衛戍軍看守。京城牆外是呈方形的外郭,邊長約十二里,周長近五十里,集中聚集了百姓里坊、寺廟道觀、南北市集與商鋪,當然少不了客棧酒樓。

艾拉來過幾次萬年城,從沒有像今天如此細看這個京都,因為她可能要在此生活、成家。手拿長安太子府用印的通行條,她一路從長安乘馬車來到此處,進京城永興門時,太子府通行條讓她的馬車優先入了城,顯然太子監國在朝廷與軍中,已被視為半個皇帝。

不過城門旁的衛戍所跑出一位軍官,急著擋住她馬車的行進,這位軍官恭敬的請艾拉下車,拱手問道:「是艾拉夫人嗎?」艾拉嚇了一跳,軍官對著神魂未定的艾拉說:「今早東宮羽林軍王勤校尉留了條子,請艾拉夫人稍候,他會過來接您直接入東宮。」

艾拉好奇的問:「你如何知道我是艾拉?」那位衛戍隊長有點紅著臉說:「夫人的容貌與穿著很容易認出來,且通行條上有姓名,守門的伍長只略掀布簾,倉促間看了一眼,仔細讀了一下通行條,才知道差點誤了事。」

在衛戍所等了約半個時辰,王勤才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向艾拉陪禮之後,扶著艾拉上了馬車,隨後引導著艾拉一路來到東宮「翊衛司」,樓可廷已經笑著站在門口迎接她,艾拉先是高興的牽樓可廷的手,隨即皺著眉頭說:「我還穿著沾滿風塵的褲褶,進了皇城才發現,這裡連個宮女都穿得比我好。」

樓可廷一邊拉著她走入翊衛司大門,往西院的方向走,一方面尷尬的說:「沒讓妳稍作休息梳洗就入宮,實屬情非得已,因為太子最遲明日將做件重要決定,需要一位直接目睹長安兵器庫事件的人。」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帶妳去我翊衛司內的官邸,找位宮女伺候妳梳洗更衣,我們一起用完午膳之後,申時要去元真宮見太子。」

艾拉有點顫抖的說:「這輩子頭一回入皇城已經夠緊張了,等一會還要去覲見太子,我已經快昏倒了!」

樓可廷抱著安慰她說:「太子待人親和,而且這次是不公開的會面,寬心吧!」

*********

穿上宮裝的艾拉玉簪雲髻、艷麗無雙,樓可廷以不能再大的眸子,看著她走入東宮的西廂花廳,讓艾拉嘗到許久未有的臉紅滋味,在座的還有太子的椒房尉氏,午膳時與尉椒房相談甚歡,大大減輕了她緊張的心情。

餐後,尉椒房牽著她的手說:「艾姊!跟我一起進宮吧!」在沙大娘手下經過十餘年歷練,艾拉終於知道,尉椒房的出現不是偶然,從她走入皇城的那一刻,已照著即定的劇本走。

走入後宮淩煙閣旁的梅園,鑿溝渠引武州水形成的大蓮池映入眼前,艾拉佇足於池旁,被此美如幻境的景色所吸引,尉椒房笑著說:「如果妳願意進宮服伺皇上,天天可以欣賞此佳景。」艾拉的臉又紅了!這是她今天第二次。

隱密的柳岸奇石邊,出現一棟二層的精美樓閣,尉椒房指著樓閣說:「這是皇上特別為皇后蓋的『北雁樓』,我今天的使命已了,夫人就自己進去吧!」

皇后身邊的大監領著兩位女侍中已恭候在門口,艾拉在女官的引導下上了台階,大監那張永遠的笑臉映在眼前,他親切的說:「艾拉夫人請隨我入內。」

跨入樓閣,大監又柔聲說:「艾拉夫人請上二樓,皇后與太子在二樓等著您呢!」

艾拉猶豫了片刻,勉強壓住忐忑不安的心,隨女官輕步上了二樓,一位年約弱冠的俊美少年正微笑著看著她,與他對坐的是一位鳳釵華服的容雅貴婦,站在太子後方的樓可廷忙對艾拉說:「快來拜見皇后及太子,向兩位請安。」

艾拉快步趨前行跪拜禮,皇后和藹的說:「艾拉夫人平身吧!」艾拉怯生生的站了起來,潛意識的靠到他男人身旁,看得陪在皇后身旁的玉芙蓉又好氣、又好笑。

皇后挪揶的對樓可廷說:「你的兩位夫人今天都到齊了!」

樓可廷忙回道:「感謝皇后恩典!」

皇后笑著對太子說:「認識這位人稱契里快刀的樓將軍時,我還是十多歲的少女,是我父親赫連大王的親衛。」接著又笑著說:「我兩個妹妹當時年紀較小,常繞著他玩。」

太子也親切地說:「當時舅公陽平王命樓將軍輔佐我時,我還不知道將軍的來歷,如此看來,舅公重用將軍是有道理的。」

玉芙蓉開始有些不耐煩,一味的聊這頭笨驢,今天密會的目的都忘了!

皇后似乎意猶未盡,笑著對艾拉說:「夫人不虧是樓蘭美女,從進了東宮花廳,妳的美艷就在黃門女侍中傳開了!   」

艾拉的臉又紅了!這是她今天第三次。

玉芙蓉一個臉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她忍不住乾咳一聲說:「啟稟娘娘!艾拉是負有特殊任務的,如果讓有心人知道,事發當日她也在現場,恐怕明天艾拉夫人就香消玉碎了!   」

惹得艾拉瞄了她一眼,身旁的樓可廷暗握了一下她的手,口中說道:「玉巡察史說的極是,今日密會不宜聲張。」

皇后轉身對玉芙蓉輕笑了一聲說:「妳也是天生麗質、文武雙全。」接著說:「閣樓中只有兩張軟榻,以及我與太子坐的椅子,去叫大監上來排三張椅子,我們有許多話要談,總不能讓大家一直站著。」

玉芙蓉忙下樓張羅椅子,太子笑著對樓可廷與艾拉說:「不要躲在我後面,老大走了!妳們倆到我跟前回話。」

兩人站到雕龍黃柏茶桌旁,太子問道:「陸俟將軍發現兵器庫時妳在場?」

艾拉尷尬的說:「我當時在屋頂上,為了保護兩位藝妓,一位是我手下的密探,一位是我的眼線。」

樓可廷有收到趙池的詳細報告,大致知道此事件的概要,他鼓勵艾拉說:「妳將所見到的、聽到的,詳細稟告太子。」

此時樓梯聲響,玉芙蓉與大監領著幾位黃門,扛著三張椅子上了樓,待一切布置妥當,大監與黃門皆退下後,三人謝恩後就坐。

艾拉依據親身所見,以及聽惜春與雲娥說的事件經過,詳細的陳述了一遍,太子第一個反應當然說:「這明顯是個陰謀,栽贓給佛門的陰謀,事後還想殺人滅口。」

皇后也憂心的說:「我想來自咸陽的三位藝妓,恐怕也凶多吉少。」

太子氣憤的說:「由崔浩一黨上奏的奏本描述,長槍木柄上烙有『天台』二字,更是匪夷所思,蓋吳的兵器從何而來還是團謎,卻硬將兵器庫與蓋吳、武僧與佛門串成一線。」

玉芙蓉說:「關中巡察穆三黎的手下也在場外監視,不過當時不知道場內發生何事。」她望了艾拉一眼接著說:「如果籌備與規劃此事的執行者是程駿,此人將是整個事件的關鍵,我會發動內侯官組織,務必把他給找出來。」

艾拉補充一句:「他是崔浩的校尉,據惜春的觀察,在場的還有一位主導者,程駿稱他為『閔爺』。」

玉芙蓉很快的想到:「如果程駿是崔浩的人,那此人必定是崔浩的親信閔湛,尚書左丞閔湛。」

太子輕拍茶桌說:「協助崔浩修『國史』的著作令史之一。」他嘆了口氣說:「崔浩是迫不及待的要實現『一境之內,無復沙門』的誓言,我頒布全國的代行御旨還未出宮門,長安已經有七、八間的佛寺被毀、被徹查,上千僧侶被屠殺或趕出佛門,經典被焚無數。」

皇后憂心的說:「如果你的詔書出了宮門,此佛門劫難勢必將遍及全國。」

太子坐不住了!他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望著柳岸蓮池說:「這將形同『廢佛』,我已收到父皇的密旨,他的語氣明顯只是『整頓佛門』。」

他又接著說:「崔氏一黨呈上來的奏書已經十幾本,都是主張嚴禁佛教活動、清除過多的佛寺、逼僧還俗、查禁佛典,而長安事件讓尊崇佛教的朝臣噤若寒蟬。」

皇后為太子倒了杯茶說:「回來喝杯茶吧!舒緩一下情緒再想想。」

太子沉重的走回原位,把稍冷的茶喝了!   皇后對太子說:「你的詔書就拖個幾天,同時暗中通知僧侶們暫時躲一下。」

樓可廷說:「啟稟娘娘,我們已在做了!關中一帶的佛經已搶救了一部分,多位高僧大德與禪師皆已逃出佛寺。」

艾拉不得不說:「臣婦身處民間,深知全國佛寺遍及各地,僧眾何止千、萬,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是躲不過的。」

太子深吸了一口氣,心情平靜了許多,抬頭對樓可廷說:「看來大局已無法挽回,崔浩這招實在太狠了!   即使舉發他的陰謀也為時已晚,且又是在長安的父皇親眼所見。」

他接著說:「你陪艾拉夫人先回去吧!   玉芙蓉留下來,我們討論一下如何處理崔浩涉及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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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拓拔燾人在長安,雖然朝廷政務仍由太子監國決策、執行,整個局勢還是在他的掌握之中,何時放、何時收、玩多大、挖多深,仍然是他說了算。在華山「煉丹爐」與寇天師密會之後,思考了一夜,隔天經由東宮「翊衛司」的飛鴿傳書,向太子下了最後指示,僧可散、經可留,但必須封涉案的佛寺、毀佛殿,太子別無選擇,必須奉旨執行。

太子監國「整頓佛教」的代行御旨,終於在兵器庫事件的十天之後出了宮門,詔告各軍都督鎮將、各州刺史,動員兵部及有司系統執行,故不論是朝廷或民間,都稱之為「廢佛令」,於是與佛門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寺中財務被洗劫一空,僧侶被殘害,甚至集體坑殺。

兩天之後,太子晃開始收到第一份彈劾他的奏書,要太子應對此次佛難負責,自此之後更是一日數本,主廢佛者說他縱放妖僧、暗藏邪書,為佛教請命者說他縱容奸逆朝臣與武官,殘害三寶、毀寺殺僧,將入無間地獄。

太子與皇后在椒房殿用晚膳時,皇后特許樓可廷與玉芙蓉在西廳用餐,玉芙蓉一邊為老公夾菜,一邊說:「皇帝御駕親征之後,內侍總管宗愛獲得皇后恩准,近兩個月都住宮外的私宅,讓我們失去戒心,不過由蛛絲馬跡來判斷,宗愛有所圖謀,且他不會等陛下回京時再動手。」  

樓可廷邊吃飯邊問:「對誰動手?」

玉芙蓉瞪了他一眼說:「其笨如豬!」

不過玉芙蓉知道樓可廷是個武將,他永遠無法體會後宮的凶險,那種不見血的殘酷鬥爭,右昭儀沮渠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為老公盛了一碗人參雞湯,不經意的說:「陛下曾經對太子說,他不是陛下唯一的兒子,挑明著講,太子之位隨時可換人做。」

樓可廷停下筷子輕聲地問:「妳這話不只說給我聽吧?我聽說後宮從沒有密不透風的牆。」

玉芙蓉呵呵笑著說:「你不笨嗎!不過在這小廳裡,只有桂枝與桂香這兩隻我養的狐狸。」桂枝與桂香紛紛向樓可廷俏皮的扮鬼臉。

樓可廷喝了口湯後問:「妳直接說吧,要我如何配合你?」

玉芙蓉輕聲的在他耳邊說:「請太子一個時辰後才回東宮,身上有武器嗎?」樓可廷拍了拍腰間的鑲玉短劍。

她接著問:「知道陛下何時回京都嗎?這事太子應該會先知道。」  

樓可廷食指沾茶,在桌上寫個「六」字,他知道明天將在終南山玄清天宮舉行「三皇天宮法會」,由寇天師登壇主祭,皇上、崔浩等曾授籙名登天曹的道長陪祭,後天應該會起駕回京都萬年城。

玉芙蓉點了點頭說:「這幾天不要回賀蘭居,那裏我會加派人手,至於東宮的護衛該如何做,你比我清楚。」她在男人耳邊補充一句:「今晚我跟你回東宮。」

她隨後站了起來,在桂香耳邊交代了幾句話,回到餐桌後燦爛的笑著說:「難得與老公一起享用宮廷御膳,讓我們開心的吃一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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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過初更,天色漸晚,太子向皇后拜別之後,在十多位黃門、女官與宮娥簇擁下,離開椒房殿起駕回東宮,東宮大監問道:「太子今晚臨幸何處?奴婢可早一步告知娘娘候駕。」

太子想了一下說:「岱兒還不足月,我去看一下孟椒房吧!」

大監承祥原先任職皇后椒房殿,兩年前皇上任命拓跋晃總百揆之後,皇后體恤太子日理萬機,決意將大監承祥調往東宮為內務總管,打理東宮庶務。

大監承祥獲得太子的回覆之後,立馬派東宮的東院主事快步回東宮。樓可廷是少數能在皇城內騎馬的武將,他騎著黑身白蹄的踏雪烏駒,緩慢的率著太子御駕儀隊,一路平安的回到東宮,玉芙蓉一直跟在御駕左邊,桂枝跟在御駕右邊。

玉芙蓉目送太子在樓可廷及四位羽林衛的護衛下,安全進了東宮大門,一位宮娥快步走到玉芙蓉身邊說:「楊主事來東宮的途中,跟一位小太監有接觸。」

玉芙蓉待那位宮娥離開後,笑著對桂枝說:「這招引蛇出洞果然奏效,只不知這赤尾青蛇何時露出毒牙。」

她們隨著一群女官與宮娥進了東宮,領班的女侍中對玉芙蓉輕聲說:「你們兩人跟隨太子去永寧閣吧!我就回廂房了!」

玉芙蓉回她:「余姊!   感謝妳,這幾天要特別留心。」余侍中是玉芙蓉安插在東宮的眼線。

當玉芙蓉與桂枝來到孟椒房的永寧閣時,太子在樓可廷、東院主事太監及女官的陪伴下,已經進了永寧閣的前廳,玉芙蓉令桂枝隨著羽林衛留在閣外警戒,自己逕自走入前廳。

隔著珠簾,她見到右側寢室內,只有太子與兩位女侍中,孟椒房在床邊抱著幼子,太子坐在床前凳子上,疼惜關愛的眼神,一直離不開岱兒那張紅潤可人的小臉,岱兒是太子晃的八子,取名「雲」,「岱兒」是他的小名。

在前廳的樓可廷輕聲對玉芙蓉說:「或許妳太緊張了!」

玉芙蓉只淡淡地回他:「希望今晚沒事。」

二更鑼鼓由遠處傳來,太子還不想走,不過今晚必定不會讓孟椒房侍寢。服伺孟椒房的侍女端了一壺新煮的茶進來,恭敬的為前廳的樓可廷、主事太監、女官及玉芙蓉換了熱茶,主事太監一副口渴的神情,舉起茶碗就喝,突然他大叫一聲:「燙死我了!」茶碗使勁的扔了出去,有意無意的打在立在錦綢帷幕旁的紅燭燈臺上,細長的燈臺應聲倒下,骨牌般推倒了帷幕旁另兩座燈臺,三寸紅燭飛落時點燃了帷幕,火勢快速蔓延開來。

玉芙蓉腦中閃過宮娥的那句話:「楊主事來東宮的途中曾與人有接觸。」大喝一聲:「楊主事別跑!」纏在腰間的軟劍如電般出鞘,飛身劈向正往門外跑的太監,楊主事前腳剛跨出門檻,背部一陣刺痛,一個失神,後腳拌到門檻,硬生生的摔在永寧閣門口。

樓可廷的反應也不慢,起身衝入寢室,一把抱住太子,連拖帶扶的出了孟椒房的寢室,兩位女侍中先是一陣錯愕,隨即驚聲尖叫,倒是孟椒房在此生死攸關的一瞬間,充分發揮了母親的本能,緊抱著幼兒衝過珠簾與烈火漸旺的帷幕,使勁地往外跑。

玉芙蓉此時已隨楊主事摔出的身軀衝出大門,大聲號令:「護駕!」然後在哀號的楊主事身上再補一劍。

樓可廷有力的手拉著太子隨後也衝出大門,剛踏上門前石階,一把鋒利的長劍突然從天而降,顯然殺手已躲在屋簷上多時,伺機給太子致命的一擊,樓可廷感應到頭頂上的劍氣,右手強壓太子肩膀,推他滾下石階,自己不退反進迎向劍峰,以冑甲的護肩硬接這致命的一擊,殺手由上而下的衝力何等大,劍鋒隨鐵甲斜滑而下,在樓可廷右臂劃下一道血口,深可見骨,殺手一個飛躍落地,又撲向滾落在草地上的太子,玉芙蓉還沒反應過來,以逸待勞的桂枝已一個箭步欺襲上去,原綁在腰際的金鍊,如金蛇般纏住殺手的劍,四位羽林衛也伺機搶攻。

玉芙蓉見孟椒房抱著嬰兒衝出來,忙帶她離開永寧閣大門,往左邊迴廊跑,此時聽到其中一位羽林衛吹出警笛,她忙招呼羽林衛說:「保護娘娘快走!」話沒說完,對面屋頂上又跳下五名黑衣蒙面殺手,三位羽林衛忙向前擋住殺手的攻勢,其中一名羽林衛被兩名殺手突來的夾殺,很快地中劍倒地。

樓可廷忍著右臂的劇痛,左手取出鑲玉短劍,甩掉劍鞘,飛身襲向被桂枝纏住的殺手,以避無可避的快刀,劃破敵人咽喉,算是報一劍之仇,桂枝一扭腰投入羽林衛與殺手的激戰。太子似乎昏了過去,不過玉芙蓉判斷應無生命危險,也一振手中的軟劍,毫不留情的給予殺手迎頭痛擊。

五名黑衣蒙面殺手已三名倒地,其餘的想逃,不過桂枝以頭上的銀簪為暗器,射中其中一人的大腿,玉芙蓉也追上另一位殺手,斬斷了敵人的腳筋,戰鬥已近尾聲。

樓可廷的右臂血流不止,然而他心繫太子的安危,掙扎的走到太子身邊,用力按他的人中穴,太子一聲呻吟後醒了過來,被樓可廷硬推下石階,免不了受點皮肉傷,他急叫道:「荷娘呢?岱兒呢?」荷娘是孟椒房的閨名,樓可廷其實不知道,胡亂對他說:「她們都安好,請太子放心。」

此時永寧閣已陷入一片火海,兩位女侍中逃避不及,葬身火海,在附近執勤的羽林軍已陸續到達現場,樓可廷小心地扶太子坐起來,玉芙蓉也回到太子身邊,玉芙蓉大罵:「樓呆子!血流這麼多還不包紮,你要讓我當寡婦嗎?」其實樓可廷聽她的聲音,已經有點模糊,一陣暈眩襲來,他真的昏了過去,也算是功成身退,留下抱著男人痛哭的玉芙蓉,背後有人安慰她說:「玉夫人,他死不了的。」

原來羽林郎將王勤此時也趕了過來,他隨即招呼幾位羽林衛,將樓可廷抬到鄰近的廂房,且急召駐守東宮得的太醫。來到永寧閣的人又更多了!包括一身寢服的太子妃,兒子託人照顧的孟椒房也回到現場,關心太子的安危。

眾人忙著救火,兩位被擒的殺手很快的服毒自盡,省去嚴刑審問的功夫,不過掀開蒙面黑布之後,玉芙蓉驚訝的發現,刺殺太子一劍的殺手居然是無鬚的中年人,其餘的殺手比較像私兵或江湖劍客,她對趕過來的手下黑狐說:「這個屍體帶回內侯官,與此殺手有關的訊息或記錄嚴格保密。」

環視了一下凌亂的現場,她喃喃自語:「蛇是引出來了!且來得如此猛、如此快,不過雙方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

在內候官總管穆衡的指揮下,與東院主事接觸過的小黃門被找出來了,嚴刑審問之後,供出是受門下省內廷司大監賈坤的指使,中年無鬚刺客經過秘密指認,是內廷司寺人,也是賈坤的親信。賈坤很快的被逮捕入廷尉司大獄。

天剛亮,忙了一整夜,穆衡對一臉疲憊的玉芙蓉說:「妳已經盡力了!樓將軍情況如何?」

玉芙蓉泛紅的雙眼含著淚,她悠悠的說:「皇后令太醫院總監親自前往診治,命是保住了!不過失血過多,還在昏迷中。」

穆衡喝了口茶說:「本來我以為宗愛與內廷司的動靜,應該在我們掌控之中,沒想到宗愛出手如此快。」他頓了一下說:「不過宗愛已出宮一個多月,是否是他在幕後控制不得而知。」

玉芙蓉擦了一下淚水說:「我早有預感,他會趕在陛下回京之前動手。」

穆衡點了點頭說:「誘使陛下御駕親征,遠赴長安的人,除了崔浩之外,應該還有宗愛,這兩個利益無交集的人,為何會搭在一起?」

玉芙蓉睜大眼睛說:「當然合理,他們利益無交集,但是共同的目標是太子,廢佛令頒布以來,太子承受來自朝廷與民間的龐大壓力,昨晚又差點被刺身亡。」

穆衡以關愛的眼神望著玉芙蓉說:「回去睡一覺吧!」

玉芙蓉站了起來說:「我要再去東宮看一下樓可廷。」

穆衡嘆了口氣說:「芙蓉!妳是我的左膀右臂,此次營救太子、瓦解刺殺陰謀,妳是居功第一,不過妳在後宮的掩護已然曝光,且已有多人知道妳與樓將軍的關係,我無法再留妳在後宮。」

玉芙蓉沮喪的說:「我今天的情緒已經夠亂了!聽候你的安排就是,不過請預先讓我知道。」她兩行淚禁不住又流了下來,語帶激動的說:「營救太子有功,我不求任何行賞,我只要決定自己未來的權力,你讓我『還俗』吧!我要去嫁人。」

穆衡似笑非笑的說:「我同意,陛下還未必會同意呢!」

玉芙蓉瞪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快步走入「內侯官行所」專用密道,從淩煙閣旁的木工坊出來,來到通往東宮的衢道時,一位女官叫住她,氣喘吁吁地說:「稟告巡察史,左昭儀身邊的女薩滿堤敏有異動,今早在賢德宮前與一位黃門交談後,一個時辰前匆匆離宮了!   」

玉芙蓉深吸了一口氣,壓下了不穩的情緒,值此敏感時刻出宮,確實不尋常,她問道:「有人跟蹤她嗎?」

女官搖了搖頭,玉芙蓉鎮定的說:「金吾衛都護與皇城羽林軍已封鎖皇城,她必定是封鎖前離開的,我還有要事需趕去東宮,妳盡速以內侯官傳訊渠道讓總管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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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內城郭旁的平昌坊,一間不起眼的宅院裡,女薩滿堤敏戰戰兢兢的坐著,她在這個平實無華的會客廳,已等了半個多時辰,一位三十出頭的婦人為她換了第二壺熱茶。

離開皇城時剛過卯時正,她感覺皇宮的氣氛有些異常,聽說東宮昨夜走火了!   內侍總管急著找她出宮,是否與此事有關不得而知。

終於宗愛在一位六旬老者的陪伴下,從通往庭院的門走進來,這位皇宮內院最有權勢的內侍總管,五官具有典型鮮卑族的特徵,高顴瘦長的臉孔有個高挺的鼻樑,並不特別濃的白眉下,有著銳利冷酷的雙眼,而隨行的老者身著白袍,襯托出他較其他鮮卑人為白的膚色。

「我確實下令在陛下回京前動手,不想他昨晚就發難了!   輔相你覺得是否太早了!」宗愛邊走邊說道。

  老者是慕容納羅,曾經是昔日燕國的輔相,是宗愛最信任的謀士,慕容納羅很果斷的說:「時機過早,不過能動手的時間不多了!可惜賈坤沒有成功。」他猶豫了一下說:「賈坤或許知道了些甚麼?不得不當機立斷。」  

宗愛來到會客廳直接坐了首位,慕容納羅坐在他左側,兩人無視堤敏的存在,繼續剛才的談話,那位婦人為他們端來熱茶。

宗愛憂心的說:「他被捕入獄是最壞的情況,如果等陛下回京再開審,將對我不利。」

慕容納羅笑著說:「我請您這兩個月出宮到私宅是有用意的,昨晚你不在宮內,故整個刺殺行動將與您無關,賈坤必須承擔一切罪責,他難逃一死。」

宗愛喝了口茶說:「昨日的事我不擔心,我擔心他知道得太多,把其他的事扯出來。」

慕容納羅想了一下說:「與左昭儀間的謀劃與他無關,他只知道要除去太子,不過你是否曾經派他去杏城見程弘?」

宗愛冷笑一聲說:「這就是我全權讓他執行刺殺任務的原因,他成功後難逃一死,與太子陪葬;如果任務失敗,必定被捕,也是難逃一死。」

慕容納羅點頭說:「我明白了!   」他頓了一下說:「橫豎一死,確實不能拖到陛下回京,不過廷尉司大獄不比天牢,它雖然不大,然而位於皇城內,難做手腳。」

宗愛補充說:「現任的廷尉卿胡方回也是個狠角色,對付龐大的叔孫家族不手軟。」

慕容納羅兩眼直視的望著宗愛說:「其實大獄位於皇城內,對別人是難如登天,然對內侍總管的宗老而言,反而是囊中取物。」

宗愛拍了一下大腿說:「明天我就回皇宮,親自動手處理賈坤。」

突然!他似乎忘了廳內還有人,那雙銳利冷酷的眼快速的掃過堤敏全身,讓堤敏幾乎魂飛魄散,她依稀聽到「賈坤」兩個字,又聽到「難逃一死」,賈坤是左昭儀與宗愛的聯絡人,也曾與他一起去杏城見程弘。

宗愛「喔!」一聲後說:「妳是我要找的女薩滿吧?」

堤敏忙站起來說:「是的!總管大人。」

慕容納羅親切的說:「薩滿師不必緊張,敢問妳的等級為何?」

堤敏有點回魂過來,她忙回答:「我是八叉鹿角薩滿。」

慕容納羅睜大眼睛笑著說:「這已是女薩滿的上層等級,看薩滿師不到四十已有此成就,失敬了!」宗愛有點後悔知道得太晚,宮廷內藏了一個薩滿高手不自知。

宗愛傾身問道:「聽說薩滿能殺人於無形,不留一絲痕跡。」

堤敏猶豫了一下說:「是有此祕法,由於是一種設壇血祭,需經過十二叉鹿角的高階薩滿同意,少女時雖曾做過陪祭薩滿,但血祭太霸道,我不曾主祭過。」

宗愛眼睛瞇成一條縫說:「妳能嗎?」

堤敏一臉錯愕,她有點激動的說:「總管要我殺人嗎?從十多歲學薩滿至今,我只知道為人消災祈福、治病延壽,未曾殺過人,這不符薩滿教的教義,我做不到。」

宗愛又逼問道:「妳是不能,還是不願意?」

慕容納羅面無表情地說:「如果妳無法達成我們的期望,左昭儀與她兒子拓拔余,將會成為我棋盤上的棄子。」

堤敏陷入痛苦的沉思,扶持拓拔余為太子,進而繼承帝位,早已是左昭儀與她最大的期望,對她而言是人生最主要的使命,與宗愛合作,是因為宗愛主動找上左昭儀,願意輔佐拓拔余登上太子之位。

宗愛陰深的眼神露出一絲不耐煩,他冷冷的說:「妳也與賈坤一起去杏城見程弘,給新平城賀公公的密函也是妳送的,內侯官那裏我會放點訊息,到時妳難逃通敵叛國之重罪。」

堤敏憤怒的說:「我會把你供出來!」

宗愛冷笑一聲說:「我會拉左昭儀與她愛子陪葬。」

堤敏幾乎要崩潰,兩行淚不聽使喚的流了下來,大聲哀號:「你是個魔鬼!十惡不赦的惡魔!」

慕容納羅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臉說:「妳開出設壇所需的人力與物力給我,至於設壇地點,宗老回宮後會為妳安排,目標是誰?我們會通知妳。」

堤敏知道自己已別無選擇,她擦了擦眼淚說:「我必須去一趟武周川邊的騰扎爾部落,找那裏的十二叉鹿角薩滿闊奴,他做過血祭。」

宗愛猶豫了一下說:「我會找人『護送』妳去。」

堤敏頓了一下說:「我需要目標者的隨身玉器,若能取得頭髮更好。」宗愛未置可否。

目送堤敏離開之後,宗愛問:「讓她直接對太子施法嗎?」

慕容納羅輕拂著蒼白的山羊鬍說:「不!先拿別人試刀,考驗她的功力,如果能一擊而中,我『大燕谷』的殺手會協助她狙擊真正的目標。」

*********

三天後,在太子監國與太子太保豆代田的恩准下,樓可廷由陸萍安排的馬車回到「賀蘭居」,一路有艾拉陪伴,以及太子特派的羽林衛護送。午後玉芙蓉帶著御醫,以及皇后贈送的珍貴傷藥來到「賀蘭居」,此時她已經不是椒房殿女官,而是負責後宮的六品親勛翊衛校尉,看來她這輩子註定要在內侯官終老了。

樓可廷時醒時睡,御醫診斷後說:「樓將軍的脈象已趨平穩,劍傷未嚴重傷及筋骨,只是失血過多,我會以針灸讓他清醒一點,必須按時用藥進食,適當調養之後應可復原。」

玉芙蓉對艾拉與陸萍說:「我要送御醫回宮了!不過可廷和我對刺客知道得太多,恐怕被殺人滅口,且事關太子保衛戰,我們是對手的障礙,必欲除之而後快,故賀蘭居要增強警戒,我會請羽林郎將王勤加派人手,你們也務必小心。」

剛回到後宮的「親勛翊衛司」分駐所,一位屬下的女翊衛已在門口等她,對她說:「廷尉卿差人請您去一趟。」

來到門下省的廷尉司已是申時末,守候在審理廳的廷尉卿胡方回神色凝重的說:「賈坤暴斃了!」

玉芙蓉皺了下眉頭問:「何時發生的事?」

胡方回說:「約半個時辰前,聽大獄的廷尉史說,賈坤死前痛苦得滾地哀號。」

玉芙蓉直覺的問:「食物?飲水?」

胡方回搖頭說:「他涉及太子刺殺案,最終將由皇帝親審定罪,如此重要的人犯,食物與飲水皆由廷尉史親自監督送去。」

玉芙蓉又問:「蛇、鼠、毒蟲?」

胡方回說:「待驗屍後應可知曉,不過可能性不高。」

此時穆衡總管與東宮內侍長游雅陸續趕來,穆衡還帶來內侯官專屬的仵作,他聽到最後胡方回的話,果斷地說:「咱們這就去驗屍吧!   不過賈坤暴斃的事已有多少人知道?」

胡方回想了一下說:「廷尉史直接從大獄來告訴我,此地只有我知道,大獄那裏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穆衡急著說:「封鎖消息,不能讓謀殺者知道他已得逞。」隨即對胡方回說:「這裡去大獄是否有秘密通道?」

胡方回說:「隨我來!」

眾人很快的由暗門進了大獄,來到驗屍所,廷尉史已經在此恭候,掀開裹尸布,眾人皆嚇了一跳,賈坤身上的囚衣已破爛不堪,手腳傷痕無數,顯然經過殘酷的掙扎,五官幾乎變形,尤其是那雙已無生氣的眼睛,大到快凸出來,充滿血絲的眼白,襯托著彷如地獄般幽暗的眸子。

廷尉司的仵作最先到驗屍所,他開口說:「死前似乎看到了甚麼?在極端恐懼之下,才會有如此死狀。」

內侯官仵作點了點頭說:「確實是如此,不過我們還是詳細的驗一遍吧!」

游雅是太子接獲訊息後,派來了解狀況的,他問道:「完整驗完需要多久?」

內侯官仵作說:「如果無特殊狀況,兩個時辰應該夠了!諸大人請回吧!我會在亥時正回廷尉司審理廳,向諸位報告。」

回到審理廳,胡方回說:「玉巡察史!妳見多識廣,有何想法?」

玉芙蓉看了穆衡一眼,穆衡對她點了一下頭,玉芙蓉才說:「賈坤死前痛苦哀號約半個時辰,不像是中毒,   要毒死囚犯,殺人滅口的毒不會拖半個時辰。」

她沉思的說:「如果賈坤死前處於極端恐懼之下,可能是一種可怕的幻覺,至於是如何引起致命的幻覺,毒物、藥物皆有可能。」猶豫了一下後接著說:「我沒親眼見過,不過有些巫術及道家秘術、奇門迷陣等,也能引起受害者幻覺。」

穆衡打斷她的話,不耐煩的說:「陛下最快後天將抵達京城,所有事都是賈坤一人所為,鬼才相信,搞死賈坤的人就是幕後主謀者。」

游雅嘆了口氣說:「咱們還是亥時回來聽驗屍結果吧!」他一臉無奈的離開了!

穆衡對玉芙蓉說:「走吧!」他陪著玉芙蓉往後宮的方向走,一陣無語後開口說:「賈坤暴斃的事恐怕已外洩,因為大獄內難保無對方的細作,我們不得不猜測,對方下個目標是誰?」

穆衡抬頭望著西邊的晚霞說:「美女!幫我找個熟諳巫術與秘術的人,今晚一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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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無月,即將沉睡的皇宮燈火明滅,一聲遙遠卻無比清晰的狼嚎,述說著娑婆世界的冷酷無情,玉芙蓉與匈奴名為娣門艾的彭氏,一身黑色勁裝來到廷尉司,出示內侯官令牌之後,兩人不久來到燈火微明的審理廳,該來的都來了!

兩位仵作皆未找出任何外傷,也沒有蟲蛇或叮或咬的痕跡,以磁石周身搜索,也未搜出毒針,殘血與口鼻、手腳也無中毒跡象,死因是自勒脖子窒息而死,死前極度恐懼。

胡方回直覺的問:「可能是癲狂症,不過這種人不可能做到內廷司大監。」

兩位女夜行者剛好步入審理廳,玉芙蓉開口說:「應該是幻覺。」她順便向眾人介紹:「這位是建興公古弼的夫人彭氏,不過她曾經是涼國的侯官密探,自幼接受嚴格的薩滿訓練,是位高階女薩滿。」

彭氏笑罵道:「玉芙蓉!妳何時變得如此多嘴了!」

不過她轉身對兩位仵作說:「帶我去看一下死者屍體吧!」

兩人跟著仵作離開之後,眾人默然沉思,胡方回擔心的是如何向陛下與太子交代,亥時已過,這將是個漫長的夜。

「我相信對手已經知道賈坤暴斃的消息,而賈坤絕不是主要目標,因為要刺殺一位死囚有上百種方法,。」穆衡以平靜的口氣說。

他繼續說道:「他們的目標必定是個很難下手的對象。」

其實他拋給大家的問題是「目前必定被護衛包得滴水不漏的人是誰?」

胡方回皺著眉頭說:「不會是太子吧?」

穆衡點點頭說:「不錯!我猜是太子,一擊不成之後,陛下近日將回京,為了找真兇,陛下不會心慈手軟,到那時要再度出手就難了!」

游雅嘆氣的說:「為何一定要置太子於死地?」

對朝廷局勢一直密切掌握的穆衡說:「太子一死,正好讓其他皇子有登太子位的機會。」

眾人一時無語,一盞茶的光景已過,兩位美女與仵作還沒回來,游雅一臉疑惑的問:「為何要請一位女薩滿來?即使是死於幻覺,也可能是藥物或神道秘術引起的。」

穆衡搖頭說:「玉芙蓉找彭夫人來是對的,外候官總管賀希白曾經說,大涼國的侯官有兩大系統,殺手密探系統是其一,另一系統是女薩滿系統,此系統的女密探不多,然而皆是嚴訓精選下的佼佼者,連五行秘術也難不倒她們。」

他補充一句:「連平日高傲的玉芙蓉都敬畏他們三分。」

「我敬畏過誰了?」玉芙蓉與彭夫人此時手牽手,再度走入審理廳。

彭夫人笑著看了玉芙蓉一眼說:「世上大概只有妳不怕我。」

不過他轉而對眾人說:「薩滿巫師一派有種祕法,稱為『札特哈爾』的攝魂血祭,祭師能在被咒詛者不知情下,傷害對方或殺人無形。」

她轉而對玉芙蓉說:「如果樓將軍在場,他可為見證,古弼將軍曾經在朔方城受到攻擊,施法者為九叉高階薩滿。」

穆衡沉思著說:「受神道秘術攻擊的機會不大,因為佛、道兩教正在長安做殊死戰,且殺了太子惹怒陛下,依崔浩目前的處境,絕對賭不起。」

游雅點頭說:「我同意彭夫人的看法,賈坤最可能受薩滿巫術攻擊,目下剩下的問題只有,對手何時會發動攻擊?」

彭夫人睜大眼睛,急切的問:「這京城內外有高階薩滿嗎?」

玉芙蓉說:「據我的了解,武周川邊的柔然騰扎爾部落,有位十二叉鹿角薩滿,人稱闊奴,不過此去騰扎爾部落約五十里,法術能及於五十里外嗎?」

彭夫人想了一下說:「如此高階薩滿,距離已非障礙,不過皇城四周自有龍脈,巫蠱之術恐難突破此結界。」

玉芙蓉冷笑著說:「還有一個人,且正在皇城內,就是左昭儀郁久閭氏身邊的女官堤敏。」她補充說:「提敏可將闊奴秘密帶入皇城。」

彭夫人嘆口氣說:「如果闊奴是施法者,連我也束手無策。」

彭夫人沉思了一下說:「施法者元神消耗極大,依據修為階位,需六至十二個時辰,對著天神『撐犁』與死亡女神『哈布里』持咒祈禱。」

玉芙蓉篤定的說:「如果對手是申時施法攻擊賈坤,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游雅急著說:「只有賭一把了!   彭夫人要如何對抗此巫術攻擊?」

彭夫人自信的說:「設壇!且需要在太子東宮設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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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東北角的青龍閣內,太子一臉憂鬱,太子妃郁久閭氏緊緊抱著嫡長子拓跋濬,眼睛已經哭紅了!   自從太子遇刺之後,本以為刺客與主謀已經被剿滅,不想內侯官總管穆衡半夜進了東宮,悄悄的將他們叫醒,帶他們到承恩殿,告訴他們目前的情勢,游雅補充說:「是否為巫術攻擊還很難確定,且或許賈坤的死只是殺人滅口,對手無意再度襲擊,可是陛下回京之前,太子不能有所閃失。」

接著他突然問:「彭夫人想問太子,這兩天是否有遺失貼身玉器?」

太子與太子妃對望了一眼說:「有個玉扳指一直找不到。」

游雅皺著眉頭說:「拇指屬手太陰肺經,不要輕忽這小東西。」他緊張的說:「太子身邊有對手的奸細,且幾可確定,太子將遭遇巫術的襲擊。」

丑時末,玉芙蓉與彭夫人出現在青龍閣前,她們率著「黑狐」桂枝、桂香以及四位羽林衛,趁著夜色回到古弼將軍府,用馬車載回來一車的「道具」。青龍閣是女薩滿彭夫人選定的,青龍閣朝西,閣前有個空地可設祭壇,南面是武州水分流注入東宮而成的映月池,故與東宮其他宮殿隔離,北面是一遍松林的小山坡,可擋北方來的煞氣,後方東面為宮牆,西面為映月池圍繞的亭臺小橋,與池畔的牡丹苑。

「道具」從側門運了過來,開始在彭夫人指揮下設壇,玉芙蓉走到她身邊問:「娣門艾!三更半夜找不到牛羊祭品,還行嗎?」

已穿上祭師彩衣、繫上腰鼓、頭戴大雁羽毛神帽的女薩滿,自信的笑著回道:「小芙蓉!我跟你說過我是什麼階位的薩滿嗎?如是對抗小災小病,本薩滿還用不到祭品。」  

玉芙蓉只知道她曾經讓一位九叉薩滿氣絕身亡,想必娣門艾是高階薩滿無疑,不過目前卻對敵手的法力層級一無所知。  

娣門艾望著神桌上陸續擺上的法器,對還穿著夜行裝的玉芙蓉說:「我修的法門為沃拉頓女神,主祭雪山白鹿女神尼莫,不需犧牲,不過對手如果是血祭,我想妳找兩隻狐狸去御膳房,偷幾塊豬肉、牛肉及一顆羊頭吧!」她潛意識的摸了一下腰間的刀,一把鑲著金邊與綠寶石的彎月刀,這是她三年前與古弼去隴西時,李氏族長李怙送給她的哈勒馬神刀。  

玉芙蓉拍了一下女薩滿的肩膀,笑著帶領黑狐們「打獵」去了!

青龍閣前,映月池邊已經布置成祭壇,周圍的十五根神杆上懸著大燈籠,將鋪上暗紅地毯的祭壇照得通明,四角上狼圖騰的幢幡無風自動,祭台上、燈燭下是三件青銅法器,顯然已年代久遠,這些是娣門艾近幾年購得的,原只是收藏,不想今天會用上。

祭壇大致布置妥當後,娣門艾打開一個精緻的細長木匣,取出一幅掛圖,繪著一位高舉神鼓的女薩滿,騎在傲然昂首的公鹿神獸背上,女薩滿將此主神掛圖懸於東方,因為她判斷對手的祭壇,應該在青龍閣的西方,不過對手發動攻擊前,無法知道其正確之方位。  

玉芙蓉在五更鑼聲剛落就與桂枝、桂香回來了!   三人手上提著兩塊肉及一顆羊頭,碎碎唸道:「以後這種差事還是巫婆妳自己去吧!」惹得女薩滿一邊笑罵,一邊舉起神鼓槌欲敲她的頭。

從將軍府帶來的兩位女徒弟,皆是十七、八歲的少女,身著掛著圓鏡的五彩神衣,胸前背著繪有女神靈的大鼓,她們一邊擊著大鼓,一邊開始吟唱,娣門艾開始她的祈神之舞,如七色彩雲般的女薩滿,高舉著神鼓融入神曲的節奏。

此時由穆衡與郁久閭氏陪伴的太子晃,緩步走出青龍閣,其中一位陪祭少女來到祭壇邊,引導他移步到祭壇上的特定位置,面向西方映月池而坐。

玉芙蓉對主子穆衡說:「女薩滿會告知對手的方位,我會率黑狐去搜索,請總管也率幾位內侯官高手前往支援。」

穆衡說:「我現在去找人手,半個時辰內在東宮外候命。」說完很快的往宮外去。

桂枝與桂香也紛紛離開,對仍在京城的黑狐下達動員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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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霧下的玉涵宮在十多盞宮燈下,彷如浮沉在幽境,冷宮內三尺白綾上的亡魂,似乎仍眷戀著昔日的羅衣璀粲。

經過六個時辰的靈修與祈禱,八叉鹿角女薩滿提敏元神已大致恢復,環視在十五根神杆上掛側的五彩幡旗與懸鏡,她知道以薩滿闊奴教她的方式,以及借給她的法器,已經在六個時辰前成功殺死了賈坤,她心裡沒有絲毫喜悅。

薩滿闊奴修的巫術主祭蛇靈,故祭壇西方掛著一幅巨蛇形象的薩滿神,五更鑼聲依稀可聞,提敏從祭台前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掛著圓鏡的彩衣,扶正狼頭神帽,拾起祭台上的神鼓,足下優美的踏出祈神舞的第一步,她感覺足下踏的不是紅毯,而是春風裡起伏如浪的草原。

闊奴手下的六叉薩滿為陪祭師,他們見祈神舞已開始,隨即將今夜作為犧牲的黑羊牽了過來,將羊俐落的割喉放血,捧著銅盆收集的羊血,一部分塗抹在祭壇四周的白楊樹幹上,一部分與砍下的羊頭放在祭台中央,羊頭旁是一個陳舊的鐵壺,一個被丟棄在地上沒人會檢的鐵壺,不過闊奴極慎重的雙手交給她,對她說:「這是用來裝馬奶酒的鐵壺,已經傳承了七代十二叉鹿角薩滿的法力,是極強的法器,與我親臨主祭的法力無異。」顯然闊奴不願意捲入這場政爭,只以此法器相助。

女薩滿含了一大口微溫的羊血,噴向法器與公羊頭,陪祭薩滿也各喝了一大口羊血,隨即帶上猙獰的惡靈面具,女薩滿回到祭壇中央開始擊鼓起舞,翩然若雲端的鴻雁,時而如迎風翱翔的蒼鷹,吟唱間配合著咒語,手擊法鼓的兩位陪祭薩滿,附和著主祭者舞動身軀,身上的銅鏡與法鈴掀起規律而清脆的聲響。  

蛇靈血祭的靈幻之氣逐漸凝聚,血紅的煙霧冉冉升起,鐵壺法器似有似無的散發著紅光,女薩滿放下神鼓,舉起祭台上一根三尺長的神杖,神杖柄纏著蛇皮,神杖頭是隻利牙吐信的蛇頭,她將蛇頭浸入銅盆內的羊血中,隨後打開祭台上的錦盒,錦盒內赫然是一小束髮絲及一個玉扳指,提敏取出髮絲,以紅線緊緊綁在神杖上,開始大聲唸著咒語,神杖直指著東宮的方位,殘酷的血靈攝魂大法自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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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將過,萬賴沉寂,彷如這世界正寧靜而安詳地等著,等著那必然出現的一線曙光。娣門艾盤腿坐在薩滿女神沃拉頓面前,閉目暗唸咒語,以內蘊於心的念力,將感官往外延伸,她依稀可以感知,皇城的西北方有著似有若無的擾動。

穆衡沒有回來,游雅回「翊衛司」找郎將王勤,商議如何支援反制巫術的行動。

晨露濕襟,太子妃為半睡半醒的太子披上一件外袍,又回坐在女侍為她搭的華蓋下,她揮手叫玉芙蓉過來與她坐,輕聲問她:「你們確定對方會在此時襲擊太子嗎?」  

玉芙蓉搖搖頭說:「不確定,甚至連真正的敵人是誰,也尚不確定。」不過玉芙蓉望著她疲憊的眼說:「太子妃近來有拜訪過左昭儀嗎?」

「那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姑姑待我很好,不過我感覺她有心事,哪裡不對?我也說不上來。」

玉芙蓉安慰她幾句之後,望著燭火輕搖的祭壇嘆了口氣,心裡有著一萬個問號:「這些人到底爭的是什麼?」

突然太子「啊」一聲慕然驚醒!身體坐直起來,轉頭望了望左右,一臉困惑的大聲說:「這裡是何處?我為何坐在這裡?」

太子妃驚慌的站了起來,四周的羽林衛睡意全消,兩位陪祭少女也被驚醒,玉芙蓉急忙喝道:「不要慌亂!」接著她喃喃說道:「該來的終於來了!」

最鎮定的反而是女薩滿娣門艾,她仍然閉目暗唸咒語,進一步感知巫術源頭。

太子的呼吸逐漸轉為急促,右手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左手不由自主的伸向心口,雙眼直視映月湖的方向,露出茫然無助的眼神,口中不斷低沉的喊著:「不要過來!   不要過來!」

女薩滿突然大吼:「巫術來自皇城西北角!快去!」

玉芙蓉也喊道:「太子就交給妳了!」一個縱躍,消失在牡丹苑中。

此時娣門艾站了起來,陪祭少女再打響繪有太陽女神與月亮女神的神鼓,以震撼的鼓聲呼喚著太子的元神,戰鬥已然開始。

她右手斜持神鼓平舉,同時揮動左手的鼓槌急促的敲打,身形躍向高掛在東方的薩滿女神,口中融合大鼓高聲吟唱,女祭師似乎化身為五彩花鹿,奔向隱約浮現的女神,突然她快速轉過身來,繫著彩帶的鼓槌脫手而出,直打在太子的後腦風池穴,女薩滿大聲喝道:「去!」

太子身體前傾吐了一口污血,不過雙手改握著脖子,呼吸還是非常急促,彷如快要窒息,這可能與賈坤臨死前的反應無異。

娣門艾的額頭開始冒汗,她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她的對手可能是十二叉鹿角的薩滿闊奴,她重新收攝心神,放下神鼓,抽出腰間的哈勒馬神刀,畫破左手掌,再取下髮髻上的金釵,讓金釵沾滿血,血金釵在咒語加持下勁擲出去,擦過太子的脖子,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血金釵應聲插入西方中央的神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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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芙蓉來到東宮大門時,桂枝、桂香帶領的五位「黑狐」密探已經到位,還有穆衡與身旁的八位內侯官高手,外加王勤帶領的十位羽林衛菁英,蓄勢待發。

與穆衡及王勤協商後,知道西宮西北角是幾座荒廢的冷宮,穆衡不禁喃喃的說:「真會找地方。」他們兵分三路,展開搜索皇城西北角的行動。

玉芙蓉的「黑狐」從後宮東面往西北角搜索,在離玉涵宮不遠處的秋霜亭遭遇伏擊,先是一排黑羽飛箭破空而來,處在高度警戒的黑狐們反應極快,手持制式的輕薄柳葉刀,揮出一層刀幕,玉芙蓉當機立斷大喝:「夜鶯!訊號彈。」身旁的黑狐熟練的由腰帶內取出訊號彈,打向無月的夜空,十來個蒙面殺手由秋霜亭二層及亭後陰影竄出,襲向剛站穩腳步的黑狐,人數優勢下,領頭的桂枝避過一劍後,被急攻下盤的殺手掃到左腿,她一聲哀號跌倒在地,玉芙蓉本在觀察秋霜亭後燈火閃爍的玉涵宮,這下激動地大叫:「老娘被你們惹火了!」手持軟劍飛快地衝入戰圈。

訊號彈發揮了功效,離她們較近的羽林衛前哨兵及時趕來,雖然只有三位,然而手上的強弩射倒了外圍警戒的幾位殺手,他們丟下強弩,拔出直背弧刀衝了上來,玉芙蓉的柳葉劍法亦彎亦直、非彎非直,兩位劍術上層的殺手不是對手,已是傷痕累累,玉芙蓉已失去耐性,她確定薩滿血祭主壇在玉涵宮,而且已經啟動巫術大法,太子在生死攸關之間,她一個翻滾飛躍,讓兩位殺手招式落空,她反手劈向兩位殺手後腦,揮下致命的一劍。

戰局漸被控制,王勤帶著羽林衛也趕到秋霜亭,對劍尖還在滴血的玉芙蓉說:「穆總管從南面過來,在松吟閣也遭遇伏擊,不過後宮值班的親勛翊衛也前往支援了!」

玉芙蓉喃喃說道:「這些武功極高的殺手,幕後的主子是誰?且在皇城內來去自如。」

她轉而對王勤說:「主壇應該在玉涵宮,你收拾剩下的幾位殺手,我帶黑狐先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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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敏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反擊,神杖把持不住而掉在地上,她楞在當場,先是驚訝於自己的巫術為何會被識破,隨即懷疑為何東宮內會有如此高階薩滿,能一舉壓制纏繞在太子脖子上的蛇靈。陪祭的六叉薩滿不愧為闊奴的高徒,一位高喊:「查格多勒!」,另一位高喊:「神壺法器!」女薩滿警覺的回神過來,走到祭台前拿起泛著暗紅光的神壺法器,放置於祭壇中央,環視祭壇四周,血祭結界尚稱完好,她又舉起掉在地上的神杖,開始繞著神壺法器起舞吟唱,啟動更強的血靈攝魂大法,蛇靈之氣重新凝聚,神壺的壺口緩緩冒出火紅的霧氣。

女薩滿回到祭台,放下神杖,將太子的玉扳指以三角紅布包好,塗滿羊血後,再放在一個木盤上。陪祭的六叉薩滿又高喊:「查格多勒!   查格多勒!」,此時女薩滿舉起盛著太子玉扳指的紅木盤,高喊:「達希嘎希休木!」,面向東宮太子的方向,將紅木盤閃電般的擲了出去,紅木盤無聲地消失在玉涵宮的陰影中。隨著陪祭薩滿的高聲吟唱與神鼓節奏,女薩滿幾近瘋狂的繞著法器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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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徐徐的鬆開脖子上的雙手,向前倒臥在地上,雙手反而抱著頭,痛苦的呻吟,太子妃緊張的奔過來要扶太子,無奈在祭壇邊似乎撞到什麼,摔倒在地上,女薩滿已經在祭壇四方設下結界。

娣門艾知道決戰的時候到了!擲出血金釵時,她感應到對手法力的反彈力道,開始懷疑不像是闊奴本身所施的法力,比較像是來自法器。哈勒馬神刀本身就是極強的法器,或許再消耗施法者元神之後,能以哈勒馬神刀給敵人致命的一擊。

她將沾血的神刀恭敬的擺在祭台上,拾起繫滿五色羽毛的神杖,開始如飛鳥般繞著太子起舞,口中吟唱著「撐犁休木」咒語,約一盞茶的時光,她快速揮著神杖,又大喝一聲:「去!」太子身體再度吐了一口污血,這次連雙眼都滲出血絲。

女薩滿轉身奔向高掛在東方的薩滿女神前,仿如飛奔的五彩花鹿,迎向隱約浮現的女神與白鹿,仰身胡跪,高舉哈勒馬神刀大聲疾呼:「沃拉頓休木!沃拉頓休木!」隨即猛然站起來,口唸咒語,轉身朝念力感應到的施法者方位,將神刀勁擲出去,刀影如電消失在夜霧下的映月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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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狐悄悄的欺近玉涵宮主壇,玉芙蓉以手勢令手下搜索主壇四周,才剛接近不到十丈遠,黑狐們已遭遇護衛主壇的殺手。玉芙蓉趁手下擋住殺手的時間,欺近了血祭主壇的三丈內,她立即感應到血靈的壓力,主祭者是位女薩滿,一時辨認不出是誰,她見到穆衡一個縱躍來到她旁邊,穆衡說:「我捉到個活的,不是黃門太監,應該是某人私養的殺手。」

「內侯官牢裡沒有問不出的問題。」玉芙蓉心不在焉地說。

穆衡知道她的意思,當務之急是如何衝入主壇,狙殺了主祭與陪祭,不過祭師咒語加上強大法器的法力,讓四周的血靈結界格外強大,令兩人束手無策。

血霧中突然飛出一個紅色物體,消失在詭譎陰森的玉涵宮中,吟唱與鼓聲大作,女薩滿繞著冒著紅霧的鐵壺狂舞。

突然,狂舞中的女薩滿提敏隱約見到一隻碩大的白鹿,白鹿上騎著一位右手持刀、左手持神鼓的女神,震攝的眼神直看穿她的心,女神的刀猛然脫手勁射而出,她只聽到一聲近乎天崩地裂的巨響,鐵鑄神壺應聲碎裂,她只覺得眉心一陣劇痛,眼前一片黑暗,因為一片尖銳的鐵片,已經深深的插入她的眉心,她仰首倒向沾滿鮮血的紅毯上,死前最後的知覺是一隻白鹿雪蹄,正踩在她已鮮血淋淋的胸口。

血靈的壓力大減,結界在快速的崩壞,玉芙蓉與穆衡率先衝上祭壇,一人一刀狙殺了兩位陪祭薩滿。撥開女薩滿散亂的黑髮,玉芙蓉認出這位主祭者是堤敏,她腿一軟雙膝跪地,望著提敏無絲毫生氣的雙眼,悲傷的說:「值得嗎?殺了太子又如何?拓拔余就能入主東宮嗎?」她輕輕的為堤敏蓋上雙眼,宮廷血淋淋的鬥爭讓她厭倦。

掌管皇城翊衛與羽林衛的劉千鶴將軍也來到玉涵宮,穆衡與他簡單商議之後,同意將此事件暫時保密,待陛下回京後定奪。安排妥當後,穆衡來到玉芙蓉身邊,將她扶了起來,紅著眼的她說:「堤敏是後宮的好姊妹,她一定是被利用了!」

穆衡嘆了一口氣說:「幕後之人藏得很深,且應該是宮廷中人,宗愛的嫌疑最大,不過苦無證據。」他接著說:「堤敏與那些殺手都是此人的工具,以廢佛動搖太子在朝野的地位,然後趁陛下尚未回京,遂行一波波暗殺計畫。」

玉芙蓉悠悠的說:「穆總管!穆哥哥!你讓我還俗嫁人吧!我不想呆在內侯官了!   」

穆衡嘻皮笑臉的說:「內侯官不想呆,我叫皇上納妳為寵妃吧!」

玉芙蓉氣憤地咬牙叫道:「狐狸們!給我殺了這個無情無義的男人。」

不過玉芙蓉倒是開始關心起太子,如果死了許多人還救不了太子,她寧可一頭撞死。  

反觀青龍閣外的祭壇上,太子滿身是汗,嘴角與眼角的血絲已乾,脖子留著暗紅色的勒痕,不過神智已經清醒,只覺得全身虛脫,連站起來都困難,不過起碼撿回了一條命,大監承祥安排了一頂軟轎,在太子妃與侍中、女官的陪同下,將抬他回承恩殿。

收拾好神衣、法器與設壇道具的娣門艾,請幾位羽林衛搬上馬車,拖著疲憊的身子與女弟子離開東宮,悄悄的回古弼將軍府,不等到達將軍府,她就在車上睡著了!女弟子上車前問她:「哈勒馬神刀要找回來嗎?」她笑笑說:「薩滿女神取走了!讓有緣人去找吧!   」

[第十三章   長夜梵音]

拓拔燾由飛鴿傳書,得知太子遇襲的事,兼程於六天內趕回京都,這已是太子遭逢血祭巫術攻擊的第三天,此次薩滿血祭被刻意封鎖了消息,不過在永寧閣的遇刺事件已震驚朝廷,拓拔燾回宮才知道朝廷上已經一團亂,朝中大臣認為太子毀三寶的業報難逃者有之,認為滅佛未盡其功,反受其害者有之,也有危言聳聽者認為,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政變。

拓拔燾邀拓拔齊一起回京,因為在此紛亂的時刻,他需要有個能信得過的人,協助他穩定擊潰蓋吳及廢佛後帶來的亂局,尤其要保住太子晃的地位,他隱約覺得除了崔浩一黨之外,宮中有股反太子的勢力,這次刺殺太子的行動,恐怕只是陰謀中的一環。

回到皇宮才知道,太子身體不適,已經三天未上早朝與處理政務,拓拔燾休息一晚之後,隔天就與皇后赫連氏擺駕東宮,到承恩殿探望剛遭劫難的太子,隨行的包括穆壽、崔浩、張黎及古弼等四位輔佐大臣。  

太子的身體與神色已經大致恢復,只是還需服用補氣安神的藥,他由太子妃陪同,恭迎皇上與皇后的聖駕。眾人來到議政廳落座,而皇后由太子妃陪同,往永寧閣旁的碧瑤宮,探望遇難的孟椒房與岱兒。

「真兒氣色還是不佳,實在不需迎駕,再休息個幾天吧!」皇帝拓拔燾關切的說,他居然隻字未提太子遇刺的事。

太子坐在父皇左方首位,忙起身說:「迎駕是兒臣該做的,倒是兒臣有負父皇所託,未能適當處理廢佛詔書頒布後,為朝野帶來的動盪與紛亂。」

拓拔燾示意太子坐下後說:「這些朝野反應已是預料之中,太子是否知道你無能為力的主因?」  

太子晃覺得一腦子空白,不知如何回答。古弼從夫人彭氏那裏知道,太子四天前又遭遇了薩滿血祭的攻擊,他覺得陛下此問題太為難太子了,忙為他解圍道:「因為太子自己就身在局中,難窺全貌。」他補充說:「廢佛本應該是佛門的劫難,可是太子在波浪逐漸起伏時,就設法著手拯救佛教,等到浪潮無可逃避時,你已深陷旋渦之中。」

張黎較瞭解民間狀況,他無奈的說:「這也不能怪太子,太子是皈依玄高法師的佛弟子,佛門中人都深信,太子是維繫佛門不墜的支柱,此次的廢佛詔書,確實讓許多信徒失望。」張黎吸了一口氣後,鼓起勇氣說:「或許此詔書應該等皇上回京,再由皇上頒布。」他知道此話對皇上而言,是一種責難,覺得把燙手山芋丟給兒子是不對的。

崔浩本來心不在焉,聽到張黎這句話眼睛都睜大了!他抬頭刻意看了一下皇上的表情,果然皇上皺了一下眉頭。其實他還覺得太子的廢佛詔書有些避重就輕,刻意保護部分佛寺,如果皇上能讓他主導,必定能做到「一境之內,無復沙門」。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安詳平靜的說:「太子這些個月為國操勞,還受陰謀份子無情的暗殺,能夠大難不死已屬慶幸,臣奏請皇上准許太子休養一段時間,再回京為國效命。」

張黎與古弼互望了一眼,意思是崔浩終於說出真心話,想拉下太子奪權,何需拐彎抹角。

太子虛弱的看了崔浩一眼,他真的還在懷疑,崔浩是這兩次襲擊的元兇,不過他目前的處境已無還擊之力。  

拓拔燾做皇帝已不是一天、兩天,他臉上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淡淡地問穆壽:「你覺得此事如何處理對太子最佳?我可不樂意見到太子成為佛、道鬥爭下的犧牲品。」

穆壽本來不想說話,因為他兒子穆平國只參加了一個晚宴,無端被捲入私通敵營、非法通商的官司中,此時清了一下喉嚨說:「皇上多次對我們老臣說,您最關心的是國內是否有謀反?國境是否被侵擾?以及太子地位是否穩固?如果因為廢佛造成國內紛亂動盪,太子的地位、甚至生命受到威脅,我覺得廢佛運動應該適可而止。」

拓拔燾聽了他的建議,不禁給了穆壽一個讚許的眼光,他喝了口宗愛遞給他的茶,沉思片刻說:「眾愛卿都回去吧!我已心裡有數,明日早朝再議。」

他站了起來,對太子笑著說:「我們父子倆許久沒聊聊了!記得東宮有個牡丹苑,我們去走走。」猶豫了一下,對宗愛說:「聽說你前幾天才回宮,你還是先去忙吧!叫東宮的大監承祥跟著我即可。」

宗愛愣了一下,他目送皇上與太子倂肩緩步離開議政廳,心裡想著,皇上是否已經知道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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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閣二層前窗是敞開的,和煦的陽光下是清可見底的映月池,鋪陳著牡丹苑亭台樓閣的倒影,拓拔燾在窗前佇立了許久,嘆了口氣轉過身來,和藹的對太子說:「沒想到在短短數天裡,你竟然遭遇過兩次死劫。」

在座的除了太子與隨侍大監承祥之外,還有內侯官總管穆衡、左巡察史玉芙蓉、東宮內侍長游雅及羽林軍郎將王勤,他們已將這兩次襲擊事件的經過,詳細的稟告陛下。

太子無奈的說:「能夠死裡逃生,歸功於羽林中郎將樓將軍,以及在坐的玉巡察史。」

玉芙蓉忙回道:「永寧閣前的護駕,確實應歸功於樓可廷,他為太子擋了一劍,右臂傷勢嚴重,失血過多,前兩天才醒過來。」她頓了一下接著說:「青龍閣前的薩滿血祭襲擊,多虧古弼將軍的彭夫人施法化解。」

拓拔燾點點頭說:「如何對護駕有功者行賞,太子你擬個奏疏親自給我。」

他揶揄的望著玉芙蓉說:「至於妳,已經是我身邊不可少的女人,我封妳個貴人如何?」

玉芙蓉急得跺腳說:「陛下!君無戲言,你可不能胡亂說。」她喘口氣說:「再說,我捨不得內侯官,那些多年為我賣命的密探與殺手。」

穆衡也笑著說:「還有捨不得那護駕受傷,剛撿回一條命的樓將軍。」玉芙蓉的臉紅到耳根。

拓拔燾笑著說:「皇后昨天也對我說,這次可不能虧待妳,女人總不能封侯拜相,我再與皇后琢磨琢磨。」  

穆衡覺得必須將話題拉回,他沉思片刻說:「伏擊的殺手經過審訊,招供他們都來自『大燕谷』,這是江湖上一個神祕的組織,組織成員不知道谷主的姓名與身分,只知道是位白鬚老人。」

玉芙蓉接著說:「左昭儀郁久閭氏的女官提敏,是此次奪魂血祭的主祭者,為何她會為『大燕谷』效勞,實在匪夷所思,不過左昭儀娘娘應該不知情。」

拓拔燾皺了下眉頭說:「這事我會嚴查。」

穆衡接著說:「經由內侯官的嚴刑拷問之後,殺手繪了一張『大燕谷』的草圖,此組織如不剷除,難保不會有下一波暗殺行動。」

不過他以自信的口氣說:「此次襲擊行動,對手也損失二十多位高手,如果我們再圍剿『大燕谷』,對方必然元氣大傷。」

拓拔燾慎重的說:「我擔心的是宮廷之內。」他欲言又止,頓了一下說:「不論如何,太子的安全維護要比照我的等級,承祥負責生活飲食安全,東宮內侍與宮女必須嚴加考核,王勤在樓將軍還沒回翊衛司之前,務必提升警戒,不得懈怠。」  

穆衡補充說:「我會派暗哨保護太子,不過太子在東宮的行蹤務必保密,這點也需大監大人配合。」承祥恭敬的說:「我知道如何處理。」

玉芙蓉猶豫了一下說:「陛下!有件事我不得不說,請陛下斟酌。」

拓拔燾眼睛瞇成一條縫說:「妳儘管說,我不會怪罪妳。」

玉芙蓉看了一眼穆衡後說:「有些蛛絲馬跡,加上此次賈坤的涉案提示,內侍總管宗愛與其掌管的內廷司,與太子的遇刺脫不了關係。」

穆衡接著說:「宗愛是否涉案一直查無實據,而宮中黃門不是卑職能插手的。」  

拓拔燾想了一下說:「與賈坤相關的人,我不會放過,否則連我都要提心吊膽。」他對宗愛是否涉案卻沒說甚麼。

一時眾人無語,此時一位常侍引導著拓拔齊上了二層,拓拔燾笑著對拓拔齊說:「收拾爛攤子的人來了!   能放就要能收,穆壽說對了一件事,廢佛運動應該適可而止,或者降低對佛門的損害。」

 

*********

樓可廷在艾拉與玉芙蓉陪伴下,緩步走入古將軍府,建興公古弼與剛受封二品公爵夫人的彭氏在前廳迎接,古弼身旁還站著一位身材魁武的中年男子,古弼忙向樓可廷介紹:「這位是河間公拓拔齊,四年前與我並肩討伐佔領仇池的宋將裴方明,又誅殺叛將楊保宗,平定氐人叛亂。」樓可廷趨前與拓拔齊寒暄。

拓拔齊不愧為武將,緊握樓可廷的手笑著說:「二十年前與夏國赫連氏作戰時,即久仰契里快刀的大名,今日一見得償夙願矣。」

女眷們則打罵成一團,因為今天兩位美女刻意宮裝打扮而來,彭氏揶揄玉芙蓉是否已「委身」為皇帝的貴人。

離上次來將軍府參加雪地梅花宴,恐怕是一年多了吧?夜風中「古」字燈籠依舊,橢圓形的露天舞榭上,仍然是那曲《散花》下飄逸起舞的舞姬,只是人事已非。花廳上眾人微醺,吵著要彭氏再穿上女薩滿的五彩神衣,為大家跳一曲祈神舞。

古弼笑著說:「在此也要恭賀樓將軍捨命護主有功,今早陛下召太子與四位輔臣商議,確定晉陞樓將軍為三品都督,掌管金城郡。」眾人一陣恭賀聲,樓可廷也很高興,不過他猶豫了一下說:「我希望與丈母娘回飲汗城一趟,陪伴一下沙柔之靈。」

古弼笑著說:「玉芙蓉先前已將你的請求告訴了陛下,陛下今天也口諭准奏,樓將軍上任前給假三個月,你可以去賀蘭山下休養一下了!」

眾人不由得把眼光又轉到玉芙蓉身上,坐在樓可廷左邊的玉芙蓉難得臉紅,急著撇清說:「陛下原先要封我個婕妤作掩護,甚至給個甚麼宮讓我養一窩狐狸,後來還是皇后給個三品女官,不過哪有女官還能在宮外有男人的。」瞄了樓可廷一眼後說:「於是陛下賜我一塊御令金牌,讓我能出入皇城,當然我也要隨召隨到。」

拓拔齊笑著說:「我不會洩漏玉夫人的身分,看來陛下對妳的信任,恐怕連皇后都不及。」眾人又笑成一團。

彭夫人也打趣地說:「妳放心帶一群黑狐去辦事吧!樓將軍有美人艾拉照顧就行了!」

幾個女人又鬧成一團,彭氏果然去換上了女薩滿的五彩神衣,手持神鼓,以豎箜篌、五弦琵琶、篳篥、答臘鼓與腰鼓伴奏,為大家跳一曲不帶吟唱與咒語的祈神舞,賓主盡歡。

*********

古弼讓彭氏入內換回宴客服,遣散樂師與奴僕侍女,乾咳一聲後說:「今天請阿齊來有特殊目的,陛下不希望廢佛、殺僧、毀經無限期破壞下去,他想為佛教保存一些實力與資源。」他補充說:「太子數天前已出發去五台山,在大孚靈鷲寺皇室行館靜養,暫時遠離朝廷風暴,且暫時解除『監國』一職。」  

比較瞭解皇上性格的玉芙蓉嘆了口氣說:「說穿了這是一種帝王之術,他不願見到道家勢力獨大,且佛門的實力與資源,也就是太子晃地位的基石,此次朝廷風暴險些扳倒太子即為殷鑑,崔氏一黨取得暫時的勝利。」

古弼與拓拔齊皆點頭同意她的看法,古弼說:「其實今天請阿齊與可廷來,是因為太子早在年初就派可廷去長安,動手規劃佛經與高僧的護法行動,目的即在保存佛門的實力與資源。」

他看著拓拔齊炯炯有神的目光說:「阿齊要達成陛下託付的任務,必須有樓將軍的協助。」

拓拔齊一臉驚訝,他沒想到太子與其幕僚能如此前瞻佈署,也知道陛下的廢佛之火,不是倉促點燃的,此運動要多深、多廣、多久?影響多大?如何善後?必定早有慎密的計畫,兵器庫事件只是個火苗。

這下所有目光皆集中在樓可廷身上,樓可廷頓感口乾舌燥,喝了一大口滇茶後說:「我確實籌畫並執行了一波護佛經的行動,有多位佛門高僧參與,不過只擇重點保存了少部分佛典。」

當然他此時不能將終南山清涼禪寺舍利塔透露出來,他接著說:「我們前期行動算是圓滿,不過第三階段的大規模護經行動還沒啟動,兵器庫事件就爆發了!   關中、渭北、華山及隴東諸佛寺遭劫,經典被毀無數,幸虧道泰與道養法師發動弟子與信眾,保存了呂梁山與汾水等司州一帶佛寺的佛經,運往洛州、洛陽與荊州。」他無奈的說:「這已經是我們盡最大能力,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能做的事。」

坐在右邊的艾拉輕撫他的背,安慰他說:「其實部分僧眾,包括武僧及譯經師,都在案發當天接獲警訊,及時逃離佛寺。」

樓可廷嘆了口氣說:「說到譯經師,我派到長安的令史趙池來報,他當日從阿育王寺救出了三十多位譯經師,包括僧導法師與僧周法師,他們在佛教界頗富盛名。」

拓拔齊沉思了片刻說:「表面上廢佛令還是持續執行,不過陛下已經授權我暗中動用軍隊,協助僧侶及佛經的疏散,此事首要與佛門僧眾取得聯繫,樓將軍能幫這個忙嗎?」

樓可廷站了起來,雙手合十向拓拔齊恭敬的行了個禮,拓拔齊忙起身說:「將軍這禮我擔待不起。」樓可廷語帶激動的說:「我是白足禪師的關門弟子,理當一肩挑起拯救佛門的重擔,不過總覺得力不從心,將軍的出手相助,實屬佛門大幸。」

拓拔齊請樓可廷坐下後說:「我也是奉陛下與太子令諭才能出手。」

玉芙蓉對樓可廷說:「如果你要取道關中去河西,可以協助拓拔將軍與這些高僧、禪師會面,讓拓拔將軍知道如何著手相助。」她頓了一下說:「不過可廷在東宮的事物需要移交,私宅也需要處理,最快也要一個月後才能離開京城。」

古弼點頭說:「我幾次外派為官,據我的經驗估計也是如此,不過目前廢佛運動還在風頭浪尖,阿齊出手也不能太慢。」他想了一下說:「樓將軍最好在接獲聖旨派令十天後,與阿齊一起離京,親自聯絡關中佛門高僧,與阿齊共商大計。」

艾拉知道他的意思,她也點頭說:「私宅與女眷的事交給我與陸萍阿姨處理,你放心去辦你的事。」

玉芙蓉一臉無奈地說:「我短期之內恐怕離不開京城,手上有幾個大案子需要處理。」

古弼不避諱地說:「陛下要對崔浩動刀了嗎?」

玉芙蓉笑了笑說:「他的背後是龐大的道教勢力與政團,難以立即撼動,不過可先削掉他的翅膀。」她意有所指的說:「陛下對某些人、某些事已失去耐心。」

*********

相隔三個多月,樓可廷又回到終南山麓的清涼禪寺,看盡沿途被毀壞的佛寺,清涼寺剝落的屋瓦,漆色斑駁的佛像,已算是幸運了!原先的十幾位老僧已不知去向,二進普賢殿旁的寮房住著一對老夫妻,以及一位年輕的雜役鍾旭,人是艾拉代為安排的,負責古舍利塔內無相禪師與師賢沙門的衣食起居,鍾旭是沙迴雪暗中派來的,承擔清涼寺與沙家的聯絡人,離開賀蘭居時,艾拉給了樓可廷一個信物,好取信於鍾旭,讓他進入舍利塔。

樓可廷不是一個人來,除了趙池之外,他經過慎重考慮後,決定帶拓拔齊與東宮內侍長游雅來清涼寺,會見佛門高僧,太子遇難之後,游雅深得太子信任,而拓拔齊則代表皇上執行其聖諭。

此外,佛骨舍利是中土佛教的元神,如此舍利塔能獲得太子的暗中保護,必能平安度過劫難,不過樓可廷只會讓他們知道,這是他們主要的藏經處之一,不會告知有關舍利的事。

原先逃來清涼禪寺,隨後藏匿他處的僧導與僧周等兩位法師,經由趙池的聯繫,已經與曇曜法師早一天來到清涼禪寺。  

鍾旭請眾人至偏殿一間已打掃乾淨的禪室與曇曜等人會面,樓可廷問曇曜法師:「後庵山白泉寺有遭到搜查與破壞嗎?」

曇曜法師仍然現出家相,身著灰色七條僧衣,他無奈的說:「白泉寺的大雄寶殿及觀音菩薩殿受到破壞,當日已近傍晚,位於後山的藏經樓沒過來,真是龍天護法保佑。」

拓拔齊好奇的問:「法師沒被迫還俗嗎?」

曇曜笑著說:「關中與渭北的僧侶何止數萬,佛寺禪院何止千家,我不去長安逛大街,要找到我還真有些難。」

曇曜環視了一下眾人後說:「這些時日已來過十餘次,我引導你們通過奇門洛書陣法。」來到舍利塔外的銀杏林,一踏入森林,四周突然昏暗起來,曇曜輕聲道:「跟隨我的腳步,你如果迷失在陣中,恐怕只有無相禪師用幾個時辰,才能救你出來。」

舍利塔看似就在前方,結果用了幾乎兩刻的時間,才到達塔底的木門前。底層的藏經室已布置成整齊的禪房與書房,無相禪師與師賢沙門已在此等候多時。

樓可廷先向在座介紹拓拔齊與游雅,再向拓拔齊介紹無相禪師與師賢法師,而僧導與僧周法師是師賢的舊識。

在蒲團上落坐之後,拓拔齊以誠懇的態度說:「皇上雖是已授籙天曹的道長,然對佛教的態度不是『廢除』,而是針對涉及叛亂集團的武僧,以及不守戒律的僧侶加以整頓,太子更是盡力阻止對佛教的迫害,不過各地的督軍、刺史在執行上曲解上意,加上道教團體推波助瀾,才造成完全失控的局面。」

曇曜有些激動的說:「可是兩個月以來,破壞已經發生了!焚毀經典的餘火未熄,無差別的屠殺血跡未乾,今天將軍承皇上與太子的秘令而來,似乎太晚了!」

僧周沙門也嘆著氣說:「我帶著數十位僧侶及時離開佛寺,這一段時間躲在寒山,不過實非長久之計。」

僧導也說:「我在尹法興道長的協助下,暫住華山純青宮後山懸洞,計畫過華山,沿洛河逃往洛州,目前在華山及附近寺院的僧侶,也有上百人希望同行。」

樓可廷聽了備受鼓舞,他相信還有無數不少的佛弟子,能即時逃離,並藏匿於各地山中寺院,他轉而對趙池說:「務必再加把勁,把能找到的僧侶人數與地點整理出來,也請僧周及僧導法師委請其他佛弟子代為尋找。」

趙池猶豫了一下說:「我在阿育王寺巧遇一位故友,名叫王逢辰,原先是拓拔將軍您麾下的幢將,後因護駕有功,被改編至拓拔那的關中衛戍軍,他已經暗中協助部分譯經師逃往隴西秦州,雖然逢辰有違軍法,不過他的努力正合太子賦予將軍的任務。」

拓拔齊想了一下說:「是有這位幢將,不過他應該隨拓拔那去杏城捉蓋吳了!」

趙池說:「依據逢辰的經驗,僧侶最好是蓄髮,著俗家服飾,化整為零,在商隊的掩護下離開關中。」  

拓拔齊點頭同意說:「這種方式應該可行,我可以暗中保護與協助通關。」他接著說:「如果欲往隴西,則隴西李家與我熟識,金城宇文家也可接洽。」

趙池說:「鹽城猗氏與我有往來,往洛州、洛陽等地可考慮聯繫猗氏商隊。」

樓可廷關切的問趙池:「有志玄法師的消息嗎?」

趙池說:「沒有!不過聽說他們已經經由子午道逃往漢中,投奔劉宋。」

拓拔齊與僧周、僧導、趙池繼續討論執行細節,臨走前,拓拔齊恭敬的對無相禪師與師賢法師說:「兩位是佛門的得道高僧,如果能得兩位許可,我希望能安排兩位與太子會面,太子是皈依玄高法師的佛弟子。」

師賢法師雙手合十說:「感恩太子的厚愛,貧僧已不再參與凡塵俗事。」

拓拔齊也不再勉強,因為此事為他臨時起意,還需與太子商議並從長計議,或許等一段時間後,廢佛運動平靜下來時,再敦請太子親自登門拜訪。  

*********

曇曜法師領眾人離開之後,樓可廷對無相禪師說:「他們不知道此塔供奉著佛骨舍利,只是來會見幾位法師。」

無相禪師未置可否,反而平靜地說:「去上層禮拜佛陀吧!」

樓可廷心知面對具有「他心通」的禪師,無需再多言,他恭敬的向禪師行禮之後,登上搖搖欲墜的木梯,剛登上三樓,他頓時愣住了!佛壇的釋迦牟尼佛寶像前,盤坐著一位長髮披肩的靈秀女尼,他不禁叫了出來:「白玉芝!   喔不是!妙淨比丘尼,是妳嗎?」

妙淨轉過頭來,微笑中難掩眉間的憂鬱,她安詳平靜的說:「過來禮拜佛陀及佛骨舍利吧!」她站起身來讓出蒲團,樓可廷這才回神過來,深深的望了燭光下的妙淨一眼,彷彿又回到雲莊的「無漏蘭若」。

他恭敬的走到佛壇前,行三問訊禮後跪在蒲團上,閉目合十的念了三遍金光明神咒,緩緩站起來後,眼神一直離不開散發出柔和白光的白玉舍利塔,以及塔前那串發出微弱黃光的佛珠法器,妙淨見到樓可廷望著佛珠法器,恭敬的說:「無相禪師能見到舍利塔外,有一環狀護法結界,其上顯出清晰的梵文『十禪支』。」

猶豫片刻後,她紅著眼眶說:「實在需感恩玄勇的殊勝因緣,牽引他發現玄高法師的遺體,找回此佛珠法器,也感恩師兄您將法器妥善保存,帶來此舍利塔,讓此法器與天龍八部呼應,於此佛難期間共同為佛骨舍利護法。」

樓可廷察覺她哀戚的情緒,忍不住問道:「玄勇師兄與妳一起來嗎?」

妙淨眼眶泛淚的說:「玄勇回到雲莊不久就往生了!背部那一劍太深,傷及左腎與腰部經脈,他從離開武關道後,就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她擦了一下淚後說:「我覺得應該圓滿玄勇的遺願,經父母同意代為照顧小兒,我就來到清涼禪寺拜見師父,請求他同意讓我在此護法。」

樓可廷也不知要說甚麼,此時任何言語似乎是多餘的。  

妙淨默默坐回蒲團後,樓可廷也找來一個蒲團,在她旁邊坐下。不知過了多久,妙淨嘆了一口氣說:「將軍請回吧!」

樓可廷望了她一眼說:「白足禪師給我的法號是悟元,妳就稱我悟元吧!」他接著說:「數年前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找回佛骨舍利,我的妻子名叫沙柔,也是在藏有舍利的石窟前重傷,回飲汗城的沙家溝後不治。」

他停了片刻之後說:「自從與師父一起將舍利供奉於此,我一直沒機會為佛陀法身誦經,今日因緣殊勝,我要為佛陀及師父禮拜《金光明經》。」

午齋過後,兩人與無相、師賢表明禮拜《金光明經》的心願,無相禪師非常讚許,稍作午休之後,兩人跟著無相禪師上了佛堂,三問訊禮佛之後,無相禪師以「梵唄」領唱,妙淨做「維那」,悟元做「悅眾」,一場莊嚴的《金光明經》法會,在佛骨舍利前展開。

酉時初,曇曜見樓可廷沒出來,以為他迷失在奇門洛書陣中,擔心他還有公務需趕回長安,忙再進入舍利塔找他,在底層藏經室的師賢法師告訴他,樓將軍在三層佛堂參加法會,曇曜不知道樓可廷何時要離開,想到佛堂瞭解情況,一到二層樓梯就聽到「梵唄」唱頌,爬上佛堂,他索性也找個蒲團,加入此難得的法會。

值此千古難遇的佛難,在佛骨舍利的白光普照下,常斷輪迴之間,萬法生滅已如幻影,   梵音迴盪不息,是來是去已無意義。師賢漫步走入塔外的月光中,隱約聽到佛堂的誦經聲,心生讚嘆的說:「這將是個慢慢的梵音長夜!」  

[第十四章   何需留影]

樓可廷帶著已懷孕的艾拉,與沙二娘一起回到飲汗城沙家溝的沙家大院,沙家總管領著沙家各堂管事,在五里外相迎。

沙家大院裡一個淡雅的花廳內,樓可廷終於見到了沙大娘,她應該有五十歲了吧?一身樸實的裝扮,卻隱隱散發出攝人的威嚴,她以柔和關懷的眼神,仔細看了一下這沙家的女婿,微笑著說:「你是朝廷三品大員,兩個月後就是金城郡的都督,民婦理當向您行跪拜禮。」

樓可廷被說得不知所措,忙拱手說:「我也是沙家的女婿,不論是已故的沙柔,還是現在的艾拉,都是我鍾愛的夫人,應該是小婿向您行禮才對。」

艾拉先跪了!她眼眶泛淚的說:「大娘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倆成婚只拜了天地,尚未拜高堂。」說著硬拉著樓可廷也跪下,接著說:「我倆這就給您補上了!   」

夫妻二人恭恭敬敬的向大娘行了禮,又行了個夫妻對拜禮,站在旁邊的沙二娘也紅了眼眶,因為她的親生女兒沙柔,還未來得及行大婚禮就重傷而亡。

沙大娘也十分感動,開心的說:「晚上補給你們一個紅燭喜幛高掛的洞房。」

艾拉撒嬌的說:「娘!我都懷孕了!還來洞房呀!。」逗得滿堂哈哈大笑。

眾人喝茶嘗瓜,談笑聲不斷,沙迴雪悄悄來到樓可廷身邊,笑著對艾拉說:「我借妳相公一用,好用可就不還妳了!」艾拉還沒會意過來,男人就被沙迴雪拉走了。

走入種滿牡丹與芍藥的花園,樓可廷似曾相識,想起第一次在此遇見沙二娘,也快十年了!   沙迴雪帶著樓可廷到一個松木亭內坐下,劈頭就說:「沙柔臨終前哭得好慘,一直叫著你的名子。」

樓可廷鼻子一酸,兩行淚落了下來,沙迴雪見到他與艾拉拜堂,實在氣不過,就是要鬥他哭,沙迴雪知道沙二娘不會看錯,這個女婿是重情之人。

沙迴雪遞給他一塊絹帕,耐心的讓這個外剛內柔的男人,盡情的發洩心中的哀傷與愧疚,她隨後悠悠的說:「沙柔的墓園在賀蘭山下,明天去陪陪她吧!」

接著她嘆了口氣說:「兒女私情說得差不多了!談點國家大事吧!」

她整了整喉嚨說:「襲擊太子的主力來自殺手組織『大燕谷』,谷主極為神秘,不過既然是與我同行,就逃不過我的耳目,他名叫慕容納羅,曾經是燕國的輔相,故將基地所在的山谷取名『大燕谷』。」

樓可廷憂心地說:「太子知道嗎?內侯官總管知道嗎?」

沙迴雪一副逗趣的神情看著他說:「你不是被外放金城了嗎?還管太子死活幹嘛?」接著遙指東方揶揄的說:「喔喔喔!放不下那個內侯官的玉芙蓉,玉巡查史對嗎?」樓可廷好像覺得臉頰燙燙的。

她接著說:「不過,據我密探來報,此次『大燕谷』在皇城內犧牲了近三十名高手,元氣大傷,恐怕近年內無法再出擊,這或許這是對太子有利的訊息。」

說著她站了起來說:「該說的我已經說了!接下來就仰仗你們當官的去處理了!」

隨著補上一句:「艾拉美麗又能幹,她是大娘的義女,好好善待她。」

*********

賀蘭山東麓較有水氣,雖然無茂盛的林木,還是多少有些耐旱的植被,沙柔的墓位於沙家墓園內,墓園蓋在賀蘭山南面的小山坡上,園外是一排石屋,樓可廷與艾拉先在石屋的佛堂內禮拜之後,在墓園內尋到沙柔的墓,在墓碑前哀悼許久,過午時分,兩人信步來到墓園後山的胡楊樹林,找了塊大石頭緊挨著彼此坐下,兩人默默的眺望著廣闊的西套平原,遠處的大河與飲汗城清晰可見,還是樓可廷先開口說:「迴雪跟我說了些有關太子遇刺有關的事,如果換做是一個月前,我可能會立馬採取行動,不過經過清涼寺古塔內的《金光明經》法會後,我猶豫了!」

他面帶憂傷的說:「玄勇的妻子白玉芝也在塔內,她又回歸法號妙淨的修行生活,玄勇曾經想在午陽峽扭轉曇無懺的宿命與業報,他失敗了!   兩次護送殊勝的佛陀佛典,想遠離是非之地,卻都眼看著佛經陷入火海。」

艾拉想緩和他的情緒,望著前方喃喃的說:「經書寫在紙竹上會被焚毀,那就刻在石頭上吧!再也燒不掉。」  

他未置可否,嘆了口氣說:「太子自有其應受的業報,是善報還是惡報,已經不重要,也非我等能改變的。」頓了一下又接著說:「至於佛門劫難,是佛弟子們的共業,試圖力挽狂瀾也將是徒然,生、住、異、滅,循環不息,惡業的盡頭,也必是佛門重生的時刻,這天必將到來。」

艾拉將頭靠在男人的肩膀說:「所以你會安心做你的金城都督,伴我一生無悔?」  

樓可廷牽著艾拉的手站了起來,將美人拉入懷中,給了她一個深情的長吻,然後與美人緩緩步下山坡,再次留戀的看了一眼沙柔的墓,喃喃的說:「我不想在紛亂的塵世中,在歷史的洪流中留下身影,是該把自己的故事畫個句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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