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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村之千奇百怪-作者:白九陰

「小卯……我在等一個人……」

床上的老人這樣說,聲音虛弱無力,床邊的青年必須要很靠近才能聽得清。老人手裡緊緊抓著相框。

      「我在等……等先生……」

青年點點頭,那位「先生」他早就聽爺爺——也就是床上的老人,說過很多遍了。

      ——『小卯,你甘知?你細漢時,就是先生領回來的。』

不知道。小蕭卯搖搖頭。

      ——『小卯,你要知,先生會帶迷路的囝仔轉來。先生是咱村內的神仙。』

      七歲多的年紀,蕭卯聽的不是很明白,只知道點頭。看自己的爺爺拉起自己的手,讓他看自己手中的淡粉色疤痕。

那是個貓爪印一樣的疤,淡淡的印在掌心。

雖然自己爹娘總說那是爺爺養的貓小妖抓的,但是爺爺堅持那是先生帶迷路山林的他回家時印上的。

      ——『那是先生的紋章!』

      不管信還是不信,但總之這疤痕就是烙在這上面了。蕭卯也很肯定,爺爺的小妖絕對沒有傷過自己。

      「小卯……」老人的聲音含糊不清,蕭卯聽起來,有點像在叫小貓。他連忙湊近,他爺爺肯定是還有什麼話要說。

      「看。」老人顫抖的手指向照片裡的鈴鐺。

      蕭卯知道,這是黑貓小妖的鈴鐺。

      小妖是隻大黑貓,帶著四隻白爪,俗稱白腳蹄,跳過棺材會起屍。剛撿到的時候,才巴掌大小,沒有村民想要養,說是晦氣。不過蕭卯知道自己爺爺不同,他爺爺就是當時唯一敢把貓帶回家養著的人。

      ——『阿醜,你養什麼貓不好?偏要養這白腳蹄。』

      ——『那叫踏雪尋梅,咱小妖俏的很。』

      五歲多的年紀,小蕭卯抱著白爪黑貓聽爺爺說。

      說黑貓四爪肚腹白,那叫烏雲蓋雪。

      說黑貓只有四爪白,那是踏雪尋梅。是會抓老鼠的好貓。

      只是這些話,蕭卯的爹娘全不聽,只有蕭卯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知道懷裡的小黑貓,不是白腳蹄,是踏雪尋梅。

      後來的確也驗證他爺爺的話。小黑貓長大,聰明的緊,人說什麼話牠都能懂。一雙金眼滴溜溜的轉。特別會記仇。有次鄰居說了聲『這貓真晦氣。』隔天鄰居家的前院馬上撲天蓋地的堆滿了死老鼠死青蛙。而已經長成了有一般貓一倍大的黑貓得意的坐在爺爺家的圍牆,長長的尾巴甩呀甩的,完全不想掩飾那些老鼠青蛙全是牠抓來的。

      至於對牠好的?

      蕭卯沒見過其他人,不過黑貓對他爺爺倒是挺好,爺爺眼睛看不太清,黑貓便會湊到邊上,尾巴勾著爺爺小腿,領著他往前。

也因為太聰明,爺爺總笑著說黑貓真像小妖精,直接取了名字,叫做貓小妖。跟蕭卯似乎有種別人也說不上的親近,貓小妖除了在家中,其餘時候都是黏著蕭卯在跑。蕭卯出去玩、牠就跟著,蕭卯玩水,牠也跟著跳水。

      小妖小貓。便是當時村子裡最常見的一人一貓雙組合。

      但是就算是聰明如小妖,也是有壽命期限。跟在蕭卯身邊一起搬出小村子的貓小妖在兩年前死在一場車禍。似乎是因為出去溜達時遇上直衝的汽車,沒有力氣閃躲,直接死在車輪下。

      為了這個,蕭卯翹了一天課,從中部的大學趕回北部的家,要送小妖最後一程。

      他哭的要死。抱著小妖的屍體哭的比小孩更像小孩。

      現在再看見照片,蕭卯馬上又有了想哭的感覺。裡面是貓小妖。年輕時的貓小妖。

      「小妖的……?」蕭卯看著那個鈴鐺。

      老人笑著搖搖頭「那是跟先生借的……借給小妖……」白內障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什麼了「要還……還給先生……」

      又是先生!

      蕭卯已經見怪不怪。

      『先生』幾乎佔了他爺爺生活中的大半,還能走、還看的見時,爺爺的生活就是在尋找那個『先生』。

聽說是在小妖來了之後,爺爺才不再日日夜夜往山上跑。

      「好,會還給他。」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個先生在哪裡就是了。他連先生是胖是瘦是圓是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那人到底死了沒有。

      床上的老人長嘆了口,露出微笑。

      「小貓……要乖啊……快回家啊……」

      蕭卯一愣。

      不是小卯。是小貓?

      爺爺的眼神沒有聚焦,所以蕭卯並不知道那是不是在叫自己。

      小貓啊……

      要乖啊……

      「啊你真的要去喔?」

      「爺爺的東西要還啊。」看著自家弟弟蕭乙,蕭卯笑一笑「別跟爸媽說喔。」

      大概也不會擔心吧?他想著。都多大的人了。

蕭乙並不是他的弟弟,他很清楚,雖然有血緣關係,但不是他的弟弟——這是他幾年前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就在爺爺搬出了村子之後。他就隱約有種感覺——他沒有家了。

      他覺得他沒有家。雖然這樣的想法非常可笑。因為在他的記憶裡,他有父母、有個弟弟。會笑會打鬧,蕭乙甚至常常跟他搶奪電腦使用權。

但是打從心裡的。

      無家可歸。

      彷彿那個地方才是真正的家。少了爺爺這個依憑,要回去也沒了理由。好不容易現在終於找到理由了,蕭卯是絕對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

或許,能找回家的感覺。

      「小妖要是在,絕對會阻止你!」蕭乙亮出了一直放在床頭櫃的黑貓與他家老哥的合照。照片裡面,名字叫做小妖的黑貓已經長的有當時七歲的蕭卯的三分之二大,蕭卯要抱著貓已經很吃力。

      「才不呢,牠會跟我一起去。」蕭卯哼哼兩聲,彎腰在那張相片上戳了兩下「是吧?小妖。」

      照片上的黑貓一臉不屑,好像把拿相機的人當成什麼壞人一樣戒備,靠在小蕭卯懷裡,長長的尾巴勾著蕭卯小腿。

      雖然不會喵聲回答。

      但蕭卯知道。

      蕭卯走到哪,小妖就跟到哪。

      跟他現在住的北部有著天壤之別,爺爺住的村子,在南部的一處山區。整個小村子就在山腰上,因為村子後方不遠的森林有一潭叫做『春澤』的水,所以村子也被稱作春澤村。據說那潭水有個可以找回所有遺失東西的神奇功用,不少人會為了求春澤來到山上,又因為那山上的環境實在清幽,久而久之就變成了避暑的觀光勝地。村子也就靠著這個活絡起來。

      搭了幾個小時的車、歷經波折還要路上攔車。蕭卯早上出發,終於在黃昏時到達村子所在地的半山腰。要進村子還要往上再走個一個半小時多的步道。

      跟七八年前的景色不同,這裡變了很多,蕭卯想著,以前的階梯是木製的,還是村裡的壯年人一塊一塊修上去。現在變成石子階梯。多了扶手跟告示牌,兩旁的樹木也被修剪的整齊,沒了原本的自然感。不然蕭卯記得,小時候總是跟著小妖爬東爬西,老樹的枯藤糾纏在一起,要撐起一個小孩的重量也不是難事。

      「變了好多啊……」他嘆著。一邊一階一階往上走。他還年輕,腳程挺快,很快就走了全程的三分之一。兩邊掛著的兩排燈籠發出微光。

      「叮鈴。」話才說完。一聲鈴噹聲傳來。

      ——叮叮噹噹,鈴鐺響了,跟著貓小妖,就能回到家。

      蕭卯腳步頓了頓。

      他沒聽錯,是鈴鐺聲。

      跟著鈴鐺,回家。

      「小妖……?」蕭卯的聲音顫了顫「不、不是……」他恍惚了一下,回神。

不可能,小妖已經……已經死了……

      「叮鈴。」又是一聲鈴噹響。蕭卯連忙聽著聲音跟上去。

      誰?會是誰在這樣的地方……

      「嗨,先生。請問,你在找什麼嗎?」還正在找,另一道聲音傳來了。蕭卯一抬頭。

      往上幾階的地方,站著個年輕男人。看上去大概是二十不過三十的年紀。一身黑衣,套著深綠大衣,眼神溫潤,嘴角勾著淡淡的弧度。

      「啊……」原來這裡有人啊……會不會是他身上的鈴噹呢?

蕭卯心理遺憾了一把「請問,你有聽見鈴鐺聲嗎?」他問。

      年輕男人搖搖頭,笑容變得帶著點困擾「沒有呢……啊、如果是鈴鐺聲的話……那應該是是貓在巡山喔。」他道。

      「貓巡山,要安靜點,別讓他生氣才好。」朝著蕭卯溫和的笑著,年輕男人伸出食指抵在自己唇前。

      「真是抱歉。」蕭卯連忙道歉,剛剛他一路亂踏,腳步聲大的跟什麼一樣。雖然不知道這山裡什麼時候有了會巡山的貓,但當地人對自己的信仰總是特別憧憬,還是別亂來比較好。

男人搖搖頭「不會,貓不會計較的……對了,我叫做胡岳。要怎麼稱呼你呢?」

      「我叫蕭卯,草肅蕭,地支卯。」

      胡岳的眼神有一瞬間閃爍,不過蕭卯並沒有看到。

      「你是要到山上去嗎?」胡岳看著他,接著轉頭往上走「如果是的話,我能帶著你去喔,畢竟現在再往下走,還要幾個小時才能看見旅館呢。」

      蕭卯嘿嘿笑了兩聲:「是啊,就是要上山。要回家。」

      說著,他也跟了上去。

      「回家?」胡岳走在前頭。疑惑問。

      「是啊,回家。」蕭卯看著走在前方的人。莫名覺得,這人身上是不是帶著點……脫俗的氣息?就是那種得道仙人的感覺。

      「呵……」胡岳突然笑了。

      「這麼久了,還有人想要回春澤啊?」

      蕭卯的腳步頓了頓。

      「打從先生搬出去,就沒有人再到這種地方來了。」胡岳說。

      怎麼可能?

      蕭卯愣了。

      這裡不是觀光勝地嗎?

      蕭卯在已經面目全非的地方找到爺爺曾經住過的祖屋時,天色早就暗了下來。整個村子漆黑一片。想是這鄉下地方,老人家早就睡了吧?

      那老舊的房子空了兩年,屋內滿是灰塵。不過格局一點也沒變。

蕭卯找到藏在花盆底下的鑰匙開門。

      「有需要的話,我會在村子大路走到底的房子,可以來找我。」走前,胡岳告訴他。

      「你們這裡人……這麼早就睡了啊?」蕭卯笑笑,指指外頭。

胡岳給他一個不明所以的表情「人?」

      「是啊,人。」蕭卯認真問著。雖然知道兒時記憶裡那些人不可能還在。

「你還是快點睡覺吧。」不過卻只得到胡岳充滿同情的眼神「你累了,別亂想。」

      怎麼了?不對嗎?

      胡岳走後,蕭卯在那棟沒了人的老房子裡找了個房間隨便掃掃睡了。

      捲著自己帶來的毯子。蕭卯從沒想過,在這樣一個地方,竟然會讓他比在家中安心許多。不用翻來覆去就能睡著。

      『小貓,要乖喔。』

      恍惚間不知道哪裡來的聲音這樣低喃著。

      『哪是在山裡迷路,去求先生。』

      『先生會把囝仔從山大人那裏領回來。』

      『快回家吧,別出現在這裡。』

      『山是離散的所在,不知不覺,就會被帶到魔神仔的所在。』

      『小卯。』

      『小貓……』

      『要乖啊……』

      『卯……』

      模糊間,蕭卯抬起頭,看見腕表上是清晨五點,倒回床鋪才閉上眼睛,便覺得有誰靠近了自己的床旁邊,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踢到旁邊去的毯子又蓋回自己身上。

      「小貓,要乖啊。快回家啊。」

      什麼?

      最後那一聲小貓喚的太熟悉,他翻身坐起。腦袋完全清醒過來。

      已經是早上八點。

      陽光從窗簾縫隙間射進來,照的空氣中的灰塵也清楚了起來。

      看來這裡空氣品質不怎麼樣。

      蕭卯胡思亂想著。一時之間把那什麼熟悉的小貓都忘了。

     

      簡單盥洗過後,蕭卯吃過自己帶來的乾糧。接著在家裡翻了一個多小時的雜物,找鈴鐺活動出師不利,讓他非常沮喪。

      「休息一下吧……不然我帶你去找貓先生?」一大早跟來關心的胡岳問。看著這年輕人關在房子裡一個早上了。不去透氣說不定會悶悶死。

      「別擔心,有目標,就不會找偏。」

      胡岳拍拍他的肩。

      「貓先生?」現在蕭卯對各種有關「先生」兩個字的辭彙都特別敏感,當下直接問了。

      不知道是不是爺爺口中的「先生」。

      胡岳衝他笑笑,清雅的蕭卯有一瞬愣了愣,覺得說這人是仙人真的不為過,儘管蕭卯認識他還不滿十個小時「貓先生是個很好的人,村子裡很多事都能問他。」

      感覺是個長老角色?蕭卯想著,一邊問道:「對了,你聽過有個人叫做『蕭醜』嗎?」

      蕭醜是他爺爺的名字,從小到大認識爺爺的都這麼叫他。小時候還不覺得什麼,長大了聽著,覺得阿祖真是過分,怎麼給自己的小孩取了這麼個不三不四的難聽名字。

      「蕭醜?」胡岳滿臉疑惑「沒聽過,是我們村子的嗎?」

蕭卯皺眉:「兩年前搬出去的。」該不會胡岳兩年前還不在這個村子裡吧?

胡岳搖頭:「不好意思,沒有呢。」他歉然一笑「如果貓先生在的話,也許你能問問他。」

      「他會知道?」蕭卯奇道。怎麼就不知道找東西這點小事也能讓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別小看貓先生啊。」胡岳道,「他在這裡住了很久了。」

      「我怎麼沒看過?」蕭卯問。

      「呵呵。」胡岳這次沒回答他「對了,我們這裡最近有個祭典,要參加嗎?」

      「祭典?」蕭卯想了想,好像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小時候常央著爺爺帶他上街,但是爺爺總是笑著拒絕他,讓他媽媽好好抱著他別讓他亂跑。

      『尬小卯牽緊點,毋通讓伊跑出去。』

      『會讓魔神仔抓去喔。』

      「是啊,祭典。」胡岳笑笑「今天下午開始,連續一個禮拜。現在是準備期間,外面很熱鬧喔。」

      蕭卯點點頭。跟著胡岳一腳前一腳後的踏出蕭家祖厝。

      走出門,蕭卯就被眼前景象嚇了一下。

      昨晚看著還很冷清的街道上此時來來往往的多了許多人。有些看起來還不是本地人、背上背著大包,倒像旅人。

      一路上,不少人停下來對著胡岳寒暄,順便多看了蕭卯幾眼。

      「來玩的啊?」

      「是啊。」胡岳停下腳步,對著在村裡山神廟前廣場樹蔭下乘涼的人打招呼「小卯,他是三笑。三笑、這是蕭卯。」他說,指著那個矮小的男孩。

男孩瘦削、拄著拐杖,只有一隻腳。他看著蕭卯,咧開一個古怪的笑容「來找東西啊?大人,別騙我啊。」

      胡岳哈哈笑了兩聲「阿笑,莫在意,咱跟你說笑呢。」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枚硬幣,放到三笑手裡。蕭卯稍稍看了一下,是個外圓內方的古錢。

給他這個幹嘛?

      「要找物件,要去問春澤啊。」三笑收了錢,指指旁邊一條通往山林的小路「貓先生哪是有在,問伊就好。」

      「貓不在?」胡岳問。

      「去參加喪禮了。阿鬼走了。」

      「啊……」蕭卯看見胡岳露出某種遺憾的表情。還一邊看了自己一眼。不過這一眼倒是讓他摸不著頭緒。

      幹嘛看他?

      「歲數也到了。」那古怪小孩再度勾起嘴角「要找物件就趕緊走,莫在這裡擋視線。」他揮了揮手中的拐杖。讓胡岳只好笑笑,拉起蕭卯的手趕緊走人。

      「等等,大人。」

      三笑突然開口叫住胡岳。

      蕭卯最先回頭。

      只見那古怪男孩再度咧開一個笑。

      「先生會生氣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是滿口尖牙。

      胡岳偏頭笑了笑「不能走回頭路啊。阿笑。」

      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蕭卯完全不明白。

      兩個大男人在小村子裡逛了圈,畢竟也是住過這地方的,蕭卯在所有他有印象的地方都晃過了一遍。

      很意外的,這裡的居民雖然他已經一個都不認識。但那些居民似乎都跟他非常熟悉。一聽見他要找東西,熱心的提議,要他去找春澤。

      「春澤很靈的啊。只要有目標,找什麼都可以。」

      啊,還有。被稱為「阿鬼」的人不斷出現在他們的話題裡。

      胡岳只是略帶傷感的笑笑。

      「節哀啊。」蕭卯這樣說。胡岳一愣「……是啊,是應該節哀。」

      青年的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走吧,去找春澤。」

      說到春澤,蕭卯自己其實也沒去過。這個地方變成觀光勝地是他搬出去之後的事,在那之前,他爺爺一直非常小心不讓他靠近山中的湖泊潭水之類。當然,附近的小溪例外。

      ——『水通陰間,哪是你被抓走,爺爺會哭。』

      ——『喵。』

      就連貓小妖也在旁邊幫腔,當蕭卯想要偷偷溜過去,就會被抓回來。

      貓小妖會咬著他的褲管不讓他走。而很神奇的,有時候貓小妖沒空管他時,山中的樹像是會自動排出鬼打牆陣勢一樣,他怎麼走也走不到位置。

      ——『迷路的小貓,乖喔,快回家。』

      接著,有股力道會往他背後輕輕一推。

      再回神,眼前是沉默的貓小妖跟爺爺,還有熟悉的村子口。

      很快,他們就到了那個春澤。

      前方出現了岔路,一邊是春澤、另一邊的盡頭則有座小廟,跟蕭卯見過的土地公廟有得拚。

      「貓先生?」蕭卯覺得哪裡好像不太對。

      「是啊。」胡岳點點頭「春澤有個小傳說,只要小孩在山裡迷路了,就來這裡求貓先生。給祂點魚乾之類的就行了。誠心點求,當聽到鈴鐺響,就是貓先生應了。一定會把孩子帶回來。」

      ——叮叮噹噹,鈴鐺響了,跟著貓小妖,就能回到家。

      蕭卯的腦子裡閃過這樣的話。

      還有一聲鈴噹響。

      接著,他的腦袋空白。

      「小卯?」看著身旁人的異狀,胡岳皺皺眉。只見蕭卯眼神空洞了一瞬,又馬上回神。

      「還好嗎?」胡岳有點擔心。換來蕭卯一個略帶歉意的笑「不好意思,沒事。」

      他們先往那小廟去。

      蕭卯看看那個小祠堂,沒有什麼牌位,就是塊木板上面刻著貓先生。前面還放了條掛著顆鈴鐺的紅線。

      「原本是有兩顆的……」

      蕭卯聽見胡岳這樣低喃著。

      對著這小廟拜了拜。蕭卯直起身子,轉身。卻突然被胡岳拍了肩膀。回頭,只見那青年對著自己無奈的搖搖頭。

      「小卯,下次不能這樣喔。」

      這樣?哪樣?

      蕭卯滿臉疑惑。

      胡岳嘆口氣「山中有靈,你突然轉身,會把一些孩子嚇到的。」他語氣溫和「況且,人是不能走回頭路的。走過的路就不是路,這樣子走,有一天被煞到都不知道。」

      耶?蕭卯呆了呆「那、那要怎麼走……」他現在應該是該轉回去還是怎樣?

「這次就算了,我在的話想怎麼轉就怎麼轉,下了山之後也一樣。要先告知一聲才能轉。」胡岳摸摸他的腦袋「人啊,沒有回頭路能走啊。」

      似懂非懂的點頭,胡岳聳聳肩,沒再多說什麼,領著蕭卯往另一條岔路走去。

      春澤。一如它的名字。就是個水潭。不會太大,一眼就能望到對岸。不會很小,繞完一整圈也需要時間。

      沒有源頭、沒有盡頭。安安靜靜待在山中的一潭水。就在一個稍微低陷的窪地。周圍是樹林環繞,但很神奇的,沒有一片落葉落在水面,整個春澤水面靜的像面鏡子,雖然水很乾淨、但卻見不到底。

      「春澤的水是來自雨。跟地下水。」胡岳很盡責的跟他解釋。不過也只是照著旁邊的告示牌念而已。

      「要許願的話,只要投錢進去就行了。」胡岳說,把一枚古錢塞到蕭卯手裡「誠心點,對著春澤說願望。願望不要太大、也不要太沒目標。只要說得出口,付得起代價,春澤都會幫你實現。」

      ——要是那位大人不要忙著打雜的話。

      胡岳在心裡偷偷補上一句。

      又是這枚!

      蕭卯認得手上這枚古錢,跟三笑手上那枚一樣「這是……」

      胡岳朝他笑「你要求的,可是很古早之前的春澤欸。拿信用卡丟,誰會刷啊?」

      ……很好,他接受這個理由。

      蕭卯有點死目。

      「你快許願吧,下午還要準備祭典呢。」胡岳推了他一把。

      深吸口氣,蕭卯站到水邊,閉上眼。回想鈴鐺的樣子,還有聲音。

      「叮鈴。」

      清脆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

      心口一陣發熱。

      找到鈴鐺。然後才能回家。

      他想回家,所以得找鈴鐺。

      『咚。』

      古錢落水的聲音並沒有想像中的大,沉悶的一聲、沒有太多波瀾水花,就這樣安靜的被這個池子吞進去了。

      嗯,用吞的。

      這樣就好了?

      回程的路上意外的安靜。

      來時還有看見路上的人,返回時反而什麼人都沒遇上。

      已經下午四點多快五點了。陽光逐漸暗下,山裡的溫度也慢慢降低。

      「我說啊……不是要祭典嗎……?」蕭卯走了段路,終於忍不住問「怎麼這麼安靜?人呢?」都已經到廟前廣場了。一個人都沒有。

      村子死氣沉沉的。一點生氣也無。

      蕭卯突然發現。這個氛圍跟昨天剛上山時非常像。

      那時他還以為是大家都去睡了。但現在太陽還沒下山啊,睡什麼?

      「人?」胡岳愣了愣。張口欲言。

      「是啊,就是下午那些人……」蕭卯還記得,那些人跟他們寒暄、胡岳還回話了,所以不可能是夢。

      胡岳啊了一聲「你說那個啊,因為是蕭卯是人類的關係,對鬼沒那麼敏感、有時候會出現視線死角所以看不到……蕭卯?」

      蕭卯正一臉錯愕的看著自己。

      胡岳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麼。

      就這時。蕭卯看見了。

      一團火光在胡岳身後的空中燃起。

      淡黃色的、溫暖的光芒。

      然而蕭卯現在一點都不覺得溫暖。他只覺得好冷。一股從心裡開始冷的感覺。

      「小卯。」胡岳的聲音不清楚了、樣貌也不清楚了。

      火光在空氣中一簇一簇的燃起,映照在四周的建築物上,讓所有灰暗老舊的磚牆都鍍上一層橘色。包括胡岳的身上。明明滅滅的燈火帶著陰影也浮動了起來。

  

      蕭卯看著胡岳,張張嘴,想說話。

      但他住了嘴。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那個溫雅的青年似乎有那麼一瞬間,像隻狐。

      像隻恬淡優雅的黑狐。

      「小卯。」胡岳有點擔心的看著他「沒有人告訴過你嗎?」在這大路最底的地方,有個廣場。有棵榕樹。橘色的火光一團一團的像燈籠一般在這裡圍繞了一圈。

      燈火映照著,蕭卯看見了廣場聚集起了淡淡的黑色影子。

      蕭卯下意識的搖搖頭。

      「咱春澤村,是沒有人的地方啊。」胡岳輕聲道。

      若說人生有這麼幾次是必定要接受一些事實的。

      蕭卯覺得那人生的幾次已經到了。

      他看著眼前的景色,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小時候爺爺總不讓自己出來。

      什麼會被魔神仔抓走?根本不是在哄他。

      蕭卯愣愣的看著,耳邊完全聽不見胡岳的聲音。

      那些黑色影子的身影隨著燈籠燃起更多,身影更加清晰。他甚至看見了下午看見的三笑的影子。

      難怪他問胡岳人的時候胡岳會讓他早點去睡覺……難怪胡岳會說沒有人到這裡來……難怪、難怪……難怪一個人影也沒有。

      「小卯,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麼……」被胡岳拉著到角落,蕭卯還是有點呆滯「……但是……」「你們都不是人?」蕭卯的聲音有些顫抖。雙腳也是勉勉強強還能穩住。

      胡岳一臉敗給他了的表情「是的,小卯,我們都不是人。」他不知道蕭卯會這麼害怕,當初引著他進來,就是怕他太晚下山被其他東西抓走……真是要命,貓先生會氣死的。

      「那、那爺爺……」蕭卯腦子稍稍能轉了,第一件想到的就是「糟糕,爺爺也不是人。」

      胡岳倒被這個思維弄得有些跟不上,噎了一下才回答:「你爺爺,應該是叫做蕭酉鬼,不是蕭醜。」

      「咦?」蕭卯還是第一次聽見這說法。

      胡岳無奈笑笑「酉時的酉,鬼怪的鬼,合在一起,不就是『醜』嗎?」他伸出手理了理蕭卯一頭亂髮「酉鬼酉鬼,蕭家的酉鬼是春澤村的守村人啊。」

      春澤村,是山中鬼門所在的地方。

      傳說中,山是人間連接黃泉地獄的地方,山溪匯聚最後流到黃泉水、山路走著走著到盡頭就是酆都鬼城。

      山是離散的地方,走著走著,很容易魂飛魄散,和塵世的緣分散開。

      蕭卯的爺爺,就是在這裡守著這塊地方的人。守這這裡,作為信徒祭拜山神與門神。要是沒有蕭卯的爺爺,山無神、門無形。鬼門打不開、鬼魂回不去,不出個幾百年,這座山就會變成鬼山。

      而春澤村,則是容納那些鬼的地方,每年鬼門開、鬼就在這裡開祭典,迎接那些將要入黃泉的魂魄、也在千萬年來無盡的刑罰之中得到喘口氣的機會。

所以基本上,這裡不是屬於人的地方,而是鬼。

      蕭卯結結巴巴的問起了觀光勝地的事。換來胡岳狡詐的笑容。

      「在鬼門開前,我們也是需要吃穿用度的。」

      胡岳搞了幾個小術法,讓到這山裡玩的人都不知不覺走到這裡,接著開始有聲有色的「經營」起這塊鬼地方,沒想到越做越大,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

      「不過我們今天鬼門開,所以把所有幻術撤掉了,不讓人類上來。」胡岳笑瞇了眼,不知道是不是蕭卯眼殘,看著更像狐狸了。

      「那,現在呢?」他看著人類的孩子。

      「鈴鐺還找嗎?」胡岳問,蕭卯現在知道了這村子裡一個活人都沒有。

      他還會留下來嗎?為了找那個就連他自己本身也不明所以的鈴鐺。

      「……」蕭卯沉默,看著外頭忙碌的一群「人」。

      那些由黑色影子凝聚而成的,多半沒有人樣,全都不是他原本生活會看到的。

      祂們有些是人、有些不是,頂著顆野獸頭顱的也不在少數。

      「找。」蕭卯點點頭。

      貓小妖的鈴鐺,意味著的不是爺爺的等待,也是過去蕭卯在這塊非人之地的回憶。

      ——叮叮噹噹,鈴鐺響了,跟著貓小妖,就能回到家。

      對蕭卯來說,鈴鐺是屬於他過去的一部分,也是回家的證據。

      為了迎接地獄來的鬼,也為了迎接外來準備進入地獄的鬼。每年的春澤村都會熱鬧的像要舉辦祭典。

      只是這個祭典一般人不能參加,只有身為死人的祂們,才能參與這樣的盛事。

      會有狐火燃起的指路燈籠。

      會有戲台子演出給鬼的戲。

      會有大大小小的販賣來自地獄的商品。

      會有誰來打開通往地獄的鬼門讓人間與地獄之間沒了界線。

      這是鬼祭、鬼戲、鬼市。

      以往這樣的場合,不只有鬼,人間也有很多身負奇異命格的人有門路可以來到這裡。

      畢竟在鬼市裡,可以淘到人間淘不到的好貨。

      「你是人類?」像現在,蕭卯就遇上了一個看起來好手好腳沒有死的人。

      剛剛胡岳安撫了他之後,問他要不要上鬼市看看。他要去為迎神做準備,沒辦法陪他逛。

      『有看到喜歡的,報我名字,算你免費。』

      所以他就隻身一個人來了。還遇上了這麼個青年。

      那青年看上去年齡跟自己差不多,棕色的髮和淺色的眼,眼型十分溫潤,但眼神卻帶著些冷硬。身上穿著簡單輕便的上衣薄外套,背後揹著個長型包裹。也不知道裡面裝的什麼。

      「耶?」蕭卯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青年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你知道這裡是鬼祭嗎?」

      蕭卯點點頭。

      只見青年一臉疑惑的皺皺眉「來淘貨的?叫什麼名字?」他看蕭卯一臉不諳世事的樣子,看著就不像同道中人。

      「姓蕭……蕭卯……」蕭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被那道凌厲的視線一盯著,馬上就忍不住想說實話。深怕一不小心就被宰了。

      「蕭?」青年沒聽過這姓氏有出什麼家族「抓鬼?聽鬼?畫鬼?」

      那什麼?

      蕭卯滿臉呆朦。

      而青年看他滿臉無措,心裡大概也明白這是這場鬼祭裡面唯一的「正常人」,當下從口袋裏掏了個紅色小袋子出來,往蕭卯頸上一套。

      「保平安。」青年認真說道「我姓魏,魏席湮。」

      魏席湮說到他是除魔師家族族長的時候,蕭卯整個人都呆滯了。

      「你是族長?」這個聽起來很偉大的頭銜是怎麼回事?蕭卯看著魏席湮頂多          二十好幾,就頂著除魔師這樣一個帥氣的名號到處跑。

      不得不說蕭卯是有點羨慕的。

      「是。」魏席湮點點頭,在鬼市之間穿梭,要是蕭卯一個不小心落了後面,還會繞回去把人找回來「別離太遠,會被吃掉。」他警告道。

      「除魔師是做什麼的?」蕭卯好奇問。

      「殺鬼。」頭也不回,魏席湮簡短回道,在一家攤子前蹲下身子,攤主是隻長了鬍鬚的烏龜。據說背上龜甲有那什麼陣。本身就是個活寶。

      「真是難得啊,大除魔師也會來這樣的小地方。」鬍鬚烏龜捻著鬍鬚,坐在    懸空的吊籃裡瞇起眼睛說道。

      魏席湮伸出手在那一堆看上去都有年代了的小物件裡翻找,拿了幾個看上去黑的有些可怕的珠子端詳。

      「不愧是魏家啊,眼力挺好。」烏龜眼睛微微睜大「那是封了惡鬼的珠子,你要就便宜點算給你吧。」

      魏席湮抬頭看向烏龜「要做刀的。」

      「碎七刀啊?」烏龜煞有其事的點點頭,爪子朝另一堆雜物點了點「那裏應該會有妖魂。」

      「你們家殺鬼,可以來這裡?」蕭卯是純粹的外行人,看不懂魏席湮在這裡挑揀什麼。

      鬍鬚烏龜乾啞的笑了兩聲:「後面的人類小孩,你不懂。專殺狗的人就不能養狗啊?誰說的?」

      「我殺鬼,殺惡念成的鬼。」魏席湮一邊認真在一堆奇怪的小罐子小珠子裡翻找,一邊回答「這裡的鬼,都是人死之後的魂魄。跟惡念不同。」

      「這裡的鬼,地獄來的等著到人間,見一見祂們生前見不夠的人。人間到地獄的,洗刷罪孽等著輪迴進入人間再一次感受塵世……活著很好,活著知道世界長什麼樣子,很好。」魏席湮說的隨意,蕭卯聽的很認真。

      因為爺爺也常常這麼跟他說。

      爺爺說,人能活著,就是件最值得的事。不管命好、不管命壞,命輪轉著轉到了適合自己的地方,每個人的靈魂都有一個可以鑲嵌進這世界的緣由。

      『尋一個理由,給自己厚顏無恥的活落去啊。』爺爺曾經這樣告訴墮落賭博賭的家財散盡準備自殺的人。

      『活,系世界上最正常的歹置。哪是想死,世界上每天那麼多人想活卻死的一乾二淨,不差你一個毋想要活的人。』

      ——『所以啊小卯——跟小妖好好的活啊。找個理由活,沒理由也是理由。』

      鬍鬚烏龜看向蕭卯「哎,你這小孩挺有趣啊?普通人而已,卻能到這地方?總不會是除魔師先生帶你來的吧?」

      蕭卯支吾兩聲。還是魏席湮代為回答了「來淘貨。」

      「是嗎?是客人啊……這樣就不能吃了呢。虧我還覺得你挺像之前也在這裡的孩子。」鬍鬚烏龜看著蕭卯的眼神都有些變,讓蕭卯很是不知所措「來淘什麼啊?」

      蕭卯用無助的眼神看向魏席湮,後者看著他聳聳肩。

      「要淘什麼?」

      「連目標都不知道可是很糟糕啊,看來可以去死一死了呢……」鬍鬚烏龜的嘴咧開「剛好跟著鬼門開一起。」

      看著那雙黑珠子似的眼睛用非常讓蕭卯恐怖的眼神盯著自己,蕭卯嚥了口口水。

      「呃……有鈴鐺嗎?」他問。

      「鈴鐺?什麼樣的鈴鐺?」

      「就是……」蕭卯抓抓頭,伸手比了個小圈「差不多這麼大……」「行了小孩,你當老夫能憑這點小事知道你要啥啊?」鬍鬚烏龜有點頭痛,打斷蕭卯。

      「讓除魔師給你找找,鈴鐺這種小物件,都堆那兒了。」烏龜指指魏席湮正在翻找的那堆「小孩,你要好好找啊。沒有目標青菜找,找到天涯海角也找不到一根毛。」

      最後還是沒找到。

      魏席湮看上去冷硬冷硬的,不過還是拎著他一個大活人滿場鬼市跑。看見有鈴鐺的,就停下來問一問。

      當中有不少鈴噹,蕭卯看著很像貓小妖的。但他一概搖頭。

      不,這不是、那不是。

      全不是貓小妖的。

      「那鈴鐺……誰的?」兩個青年逛累了,到一旁樹下坐著。鬼市裡也賣小吃,只是他們兩個大活人不能吃。

      「一隻貓的。」想起小妖,蕭卯表情也柔了下來。

      魏席湮喔了一聲「貓?怎樣的?」貓是很有靈性的動物,被貓戴過的鈴噹,或多或少都帶著點力量。

      「踏雪尋梅,你有聽過嗎?」蕭卯笑笑,自從聽了爺爺說過小妖是那踏雪尋梅,他就絕口不承認小妖是白腳蹄。

      魏席湮點頭。

      「小妖是很聰明的踏雪尋梅,跟著爺爺……」

      跟著爺爺、也跟著他。走過好多好多年,甚至願意離開這個小村子只是因為他哭著要小妖跟著一起下山……

      嗯?

      當初為什麼要下山?

      蕭卯想著想著,有些愣了。記憶裡,當年似乎發生了很重大的事,旁邊的大人都很慌張。

      他腳下的地面溼溼滑滑的。很難走,一不小心就會滑倒。

      小妖不在他身邊。

      他好像一直哭,哭著叫爺爺。

      『走吧,我們回家。』

      然後有個黑色的影子,就在他面前。對著他伸出手。

      金色的眼眨了眨。很亮。像燃著火光。

      ——叮鈴。

      魏席湮愣愣地看著那個原本還在說話的青年沒了聲音往後倒下。

      「蕭……蕭卯?」魏席湮連忙把人拉起。

      「這孩子,失神了。」

      低沉的嗓音在背後響起。操著濃厚的家鄉話。

      魏席湮回頭,看見了個粗壯大漢,滿臉鬍鬚,穿著粗布衣,身上攀著兩隻淺色的小獸。正睜著水亮的黑色眼睛看著他。

      「你好啊,除魔師先生。」大漢朝他笑笑「我叫左護……甘需要幫手?」

魏席湮上上下下看了那叫做左護的大漢一眼,點頭「好。」

      「這樣子的純人類到鬼市來,已經很久沒見了。」左護幫著魏席湮把蕭卯整個人扛到榕樹那邊的山神廟那裡「就待在這裡吧,岳大人會幫他擋擋陰氣。」

      魏席湮點點頭,抽了紅色香火往山神塑像拜了拜「但是他不在。」他說,他感覺不出這廟有神靈。

      左護哈哈笑了兩聲,中氣十足「驚啥?阮可是守廟石獅!」

      魏席湮一愣,重新審視一遍左護「……麻煩你了。」有個廟中神靈在,總是比較安心。尤其石獅本業就是守門。守了山神,還怕守不了他們兩個人?

      「說來真是奇怪,怎麼你知道大人毋置欸,卻看瞴我系什麼物件?」左護抓抓腦袋,身上的小石獅已經爬下他往地上的蕭卯身上爬。

      「鬼進不去廟。」魏席湮聳聳肩。指指手上的一串七顆黑珠鍊。

      「這樣啊……」左護點點頭,看向地上蕭卯,話題一轉「甘知影他是誰?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大漢眼裡閃著某種情緒。

      魏席湮皺眉。

      「鬼市是冇可能會有人類進來的。」左護盯著地面上的人。聲音低沉。

      「這個囝仔,其實鬼市的大家嚨總看過……先生,莫怪左護一個小妖亂說話。不過除魔先生該看的出來。」

      魏席湮沉默,不說話就同意一切。

      「這囝仔,早就該回鬼門關。」

      ——小妖、小妖……

      ——小貓名字已經死了,換一個。

      ——小卯、小卯……

      視線裡有很多不是人的人。蕭卯看不清楚。他們喧嘩,然後安靜。最後看向同一個地方。

      隱約聽見附近有水聲,空氣有點濕黏。帶著山中的一股陰涼。

      而他們看的地方。

      有隻大黑貓。金色的眼睛。

   「大人,來接貓回家?」

      有人問。

  

      蕭卯只是看。看那金色貓眼睛不急不徐地眨了兩下。

      「這不妥,這囝仔……」

      「帶不回去了,大人。」

      有誰這樣勸阻:「再幾天鬼門就要開,不能這樣黑白來。大人會出事……」

      金色的貓眼還是眨了兩下,沒回話。

      蕭卯眼前開始模模糊糊,只知道黑貓朝自己走來,一步一步走的優雅輕緩,長長的尾巴低垂在身後威武的左右輕輕搖擺。像隻縮小版的黑豹。

      踏雪尋梅,踏山尋貓。

      大黑貓上前說了話,低下頭在他耳邊呢喃。

      ——不過就是魂飛魄散。沒啥好怕。

      ——紅線綁上了,違天逆地,也不會斷了緣。

      ——貓,帶你回家。

      蕭卯睜開眼,眼前沒什麼大黑貓,沒什麼不是人。只有魏席湮一張清秀冷然的表情。

      明明有雙水靈貓兒眼,偏偏板著臉不笑,實在有夠浪費。

      「你還好嗎?」魏席湮問。眼神已經有點不一樣。只是蕭卯看不出來。

      他搖搖頭,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

      「你失神了,不過有救回來。」魏席湮告訴他「正常人,在鬼裡待久,會失魂。」尤其是魂身本來就不穩定的人。

      這個人,失神了一會兒,差點不等鬼門開直接進陰間。他沒辦法,只好拿了定神的薰香,配上他家祖傳的術,把人從失神的地方拉回現實。

      「走吧,準備要迎神了。」

      魏席湮顯然也是個挺有名的人物。一拉著蕭卯進鬼群,馬上被包圍,喊著除魔師大人。

      魏席湮沒辦法,告訴蕭卯乖乖待在原地別亂跑,便被一群鬼啊妖啊簇擁著走了。

      跟著鬼排排站,這可是蕭卯第一次經驗。

      不過也沒什麼不同,除了冷了點外,基本上跟人無差異。

      迎神的過程很簡單。

      胡岳先帶頭從村子外走進村內,接著依序跟著蕭卯叫不出名字的妖怪鬼魂敬酒。最後胡岳仰頭將酒一飲而盡。算是迎神結束。

      不過就算結束了,眾鬼還是沒有散開。

      蕭卯隱約聽見有鬼說:「貓先生回來啦。」

      這樣的私語一開始只有一點點、後來逐漸變多。

      「貓先生來了!」不知道有誰起了頭。

      「貓先生!」

      「先生!」

      接著此起彼落的呼喊聲響起。抹著額頭的汗,蕭卯伸長脖子,想看清楚那所謂的「貓先生」是何方神聖。

      「別擋路!貓先生要過去了!」另一個較為沉重的聲音這樣道。一下子讓廣場的鬼們都安靜了,乖乖地讓到一邊去,留出一條通道。

      跟著群眾,蕭卯被擠到鬼魂中央,只露出顆腦袋。

      只見那邊有道修長身子走來,步伐一致,整個人的曲線由頸骨至背脊,延伸到大腿小腿,完美的無懈可擊,彷彿這人隨時可以輕鬆的拗折自己的身子、優雅的身段讓蕭卯想起了某種動物——貓。

      這就是貓先生?

      蕭卯想著。

      貓先生是個長的挺俊秀的男人,皮膚略顯蒼白,稍長的黑色髮絲下大大的貓兒眼是金色,淡然的掃視在場所有鬼。

      接著,停住了。

      蕭卯愣了愣。

      對上一雙金色的眸。

      望進一雙沉靜的眼。

      「……貓……」小妖……

      下意識的,蕭卯就想叫出聲。

      雖然眼前的貓先生跟他的貓小妖種族體型完全不同。

      但蕭卯就是在那雙眼睛裡看見了貓小妖的影子。

      他看見那雙金色的貓兒眼猛地睜大。

      「你……」

      「給我滾!」

      「你不能出現在這裡!」那個黑髮的男人氣急敗壞的對著他吼。

      全場譁然。所有妖、所有鬼的目光一下子跑到他身上。

      蕭卯不知所措。

      「狐岳!你在幹什麼,為什麼……」那就是名為貓先生的男人。長相溫雅俊秀的男人一下子失去了那身優雅,只剩下滿腹怒意。

      整場的鬼與妖們有些呆滯,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貓,冷靜點。」胡岳定了定神,這樣告訴他。一邊轉頭過去安撫「所有人都還在。」

      「你讓我怎麼冷靜?狐岳!」貓先生的表情有些扭曲「他不應該待在這裡。」他看著蕭卯。他是一個早就該死的孩子。所以現在更不能在這裡。

      胡岳皺著眉頭,一把抓過貓先生,在他耳邊低喃了什麼。貓先生不甘的瞇了瞇一雙金色的貓兒眼。總算是安靜下來。狠狠的瞪了蕭卯一眼。

      接著,儀式繼續。

      貓先生和剛剛胡岳的動作一樣,跟幾個妖族與鬼敬了酒。再在胡岳面前行了禮。    這個階段蕭卯並沒有看到,在剛剛那個短暫的騷動之後,他被擠到了後方。

      同時他心中也有些疑惑。

      他的記憶告訴他,他並沒有惹到貓先生,而那氣質如貓的貓先生看來非常不歡迎他出現在這裡。

      與他腦海中的形象不同。依據胡岳提到貓先生、還有這裡的居民提到貓先生的表情,他以為貓先生是個溫柔的人。或是溫和……總之,就是跟發怒搭不上邊的人。

      顯然不是。

      蕭卯想找魏席湮,同樣身為人,說不定他能給自己解釋一下貓先生要表達什麼。

      「喵。」他還在鬼群中尋找。一聲貓叫自他腳邊傳來。

      蕭卯低頭一看。是隻虎斑貓。頸上掛著紅線。綠色的眸子盯著他,然後甩甩尾巴,往離開鬼群的方向跑。跑了一段距離又停下回頭「喵。」

      像要帶他去哪裡。

      蕭卯疑惑了一會兒便跟上。

      虎斑貓領著他一路往上,離開廟、離開廣場,沿著下午蕭卯才跟胡岳走過的山路往上。雖然疑惑,但是只要蕭卯有一點想要停下腳步的動作,虎斑貓便會凶狠的抓著他的褲腳把他往前拉。

      『人啊,沒有回頭路能走啊。』那句不能回頭也是蕭卯沒有拔腿轉身就跑的原因。

      一路跟到盡頭。就在岔路口。

      那裡站著道纖長優雅的身影。

      幾乎是馬上,蕭卯認出了那是誰。

      是剛剛在廟前廣場對著他喊要他滾的貓先生。

      ……他怎麼會在這裡?

      胡岳看著廟門。手裡冒汗。

      鬼門開了。

      開的不合時宜。

      就在蕭卯離開了這個廣場之後。鬼門突然就開了。

      一點防備都沒有。

      他不敢想像要是他再晚一點讓他的座下虎爺去帶走蕭卯,現在會發生什麼事。

      有個官兵打扮的人從那鬼門裡走了出來。是個表情嚴肅的青年。眼下有厚重的黑眼圈。扶著腰間官刀,掃視全場。

      「我為簡壹。閻王第一輔佐官。閻王有令。春澤鬼門開。服刑者返陽。」低沉沙啞的嗓音說著,所有鬼與妖皆低頭以示敬意。

      這是閻王第一輔佐官簡壹。是地獄一人下、萬人上的人物。

      胡岳曾告訴過蕭卯『這位大人其實是隔壁山上山神的兒子,每次鬼門開一開就跑去隔壁山上找他爹。』

      也因為這樣,所以春澤這個小地方的鬼門,才會是這個獄界大人物來開。

      不過蕭卯現在看不到就是。

      「一個月整。限期至則歸陰。」輔佐官的目光冷然,一點情緒也無。背打的筆直,跟軍人沒兩樣。

      「以上。」

      一如以往的幾十年幾百年,簡壹來開了鬼門,地獄與陽間一下子沒了界線,裡面的到了外面、外面的要在一個月之後才回去裡面。

      一下子,廣場擠滿了鬼,有的狂歡、有的忙著趕路下山。

      祂們有自己的目標,死了之後也一樣。

      胡岳正想鬆口氣。

      也許就像以往,開了鬼門之後去找他心愛的爹,不會注意到這裡多了個早就該回鬼門裡的孩子……

      「狐岳大人。」

      胡岳愣愣的抬頭。

      年輕的輔佐官正盯著自己。

      眼裡有著不容懷疑的堅毅。

      「狐岳大人,春澤有個孩子。很久很久以前,就該回鬼門關。」

      糟糕。

      胡岳握了握掌心。他現在面對的不是很久很久之前會在簡手中任他把玩逗弄的小壹,他現在面對的是全地獄的第一輔佐官。

幾乎等同於整個地獄的人物。

「大人……」沉默了一下,胡岳還是略略低頭開口。

「狐岳大人。」簡壹皺眉頭「你系阮尊敬的人,阮希望你可以老實說。」

「小壹……」胡岳深吸口氣,越過簡壹,他能看見鬼群裡面愛孫心切的另一個孩子。

也就是貓先生最疼愛的孩子。

——『別擔心,阿鬼,咱嚨會幫你,顧這囝仔顧著著,是吧?貓。』

——『嗯。』

酉鬼酉鬼,蕭家的酉鬼。就為了守著村子。留在這裡。

他們是神、是妖、是鬼。

胡岳就不信,蕭卯不可能會是歹命的孩子。

就連神也站在他那邊。

從小時候起、那孩子身邊就有三方保護。

他、貓還有那個愛孫的囝仔。

神、妖,還有鬼。

蕭卯不是個歹命的孩子。不是。

他有大好的人生、他可以好好的活著,不是魂飛魄散在這樣的山。

蕭酉鬼的身影出現在鬼群裡。蒼白的像快散去。

但仍舊是堅定的往簡壹走了一步。就算被輔佐官身側的鬼氣打亂的快站不住腳。

胡岳不信。

他不能信天、不能信地。他從來只能信自己,信自己這年歲久遠的命。

「大人。」山神看向早不是孩子的輔佐官大人。緩緩地、安靜的跪下了。

「大人,小的,從未見過蕭卯。」

額頭叩在地面上。山神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有點好奇接下來他怎麼辦。

或許就跟貓說的一樣吧。

「不過就是魂飛魄散,沒什麼。」

要散,就一起散。

簡壹沉下臉。

陰風吹起。

「快走。」貓先生對著他說。

蕭卯一愣「什麼?」

貓先生沒有等他,上前兩步「你自己知不知道?你是個已經要死的人。」

呃?要死?

蕭卯下意識的搖頭。

他怎麼就要死了?

貓先生著急的看著眼前不明所以的孩子。遠處那邊,陰風吹起,帶動著山中陰氣,陰氣一重、空氣裡的水氣增加。

不一會兒,山裡下起大雨。雷聲陣陣。

貓先生的表情陰沉了下來。

他知道,山裡的天氣,從來就不是外力可以介入。

這樣的狀況,只能是狐岳出了事。

貓先生再顧不上解釋,一把拉起蕭卯,往山裡跑。

也往山下跑。

他不能再把蕭卯扯進來。

他好不容易把他送出去的。他不能再把他牽扯進這個離散的地方。

陰間從來不是蕭卯該去的地方。

「罪魂蕭卯!」有如鬼神一般、低沉陰涼,簡壹的嗓音震的整座山都為之顫抖。

蕭卯整個人僵了僵,被黑髮青年強制拉著繼續跑。

「你不是罪人,不是!」

一股恐懼在他心裡蔓延開。

沒來由的,他好想跪下、不知道跪誰,也許是跪這座山、或是什麼神。

他好想跪下。但他不能,前面的人還帶著他跑。

「喂……到、底怎麼了……?」

他什麼都不知道,腦袋裡糊成一團什麼也想不起來,但是身體不由自主的做了決定。

他在恐懼,整個人都在恐懼。

雷聲、打在身上的雨滴,腳下的泥濘、還有那不知道在哪裡的目標。

貓先生金色的眼睛往後看了他一眼「正常的,那是鬼嘯。會怕是正常的。」他回答了個牛頭不對馬嘴的答案。領著蕭卯繼續在山林之間狂奔。

泥水濺起,冰冷的、濕滑的、要是不小心跌了下去……就會死……

蕭卯想著。全身冷的可怕。

他不想要死……

輔佐官的身影在山林間形同鬼魅。

提著官刀,簡壹怒目瞪視著這地方。

該死的。整座山都在保護那個孩子。

整座山!

樹木、花草、那些竊竊私語的存在。

全都在保護那個逃竄的孩子。

那個早在十幾年前就該死到地獄去的孩子。

「喂,大人啊。」才拐了個彎,兩者的身影消失了一下,再出現,只剩下了那隻同樣該死的黑貓妖。

簡壹此生熟悉的只有自己父親的那座山、對於這座屬於他人領地的地方,他只能妥協。任由那些生長的錯綜複雜的樹木將他攔在後頭。讓前方的兩個該死身影逃的遠遠的。

「他在哪裡?」簡壹沉著嗓音問。魂魄將死不死,還讓他還陽十多年,這已經是極限,就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這麼一個魂魄能躲過天地,躲得過這些天理地律。

「我來跟大人玩玩吧。」黑貓這樣告訴他。黑貓的體型大的離譜,已經不能算是貓,而是頭野獸。乾淨的白色腳爪踏過地獄陽世,不知道牽了多少迷路的魂魄回地獄。

但也同樣是這乾淨的白色腳爪,將那個該死的魂魄從地獄牽回人間。

八條黑色的尾巴在黑貓背後伸展開來。

簡壹突然理解了什麼。

貓生九尾,從沒見過只有八尾。也只有九尾可以領魂。

會出現八尾的引魂黑貓。只有一種可能。

「貓的命可是很多的啊。」黑貓對他笑笑。

簡壹瞪大眼。

「分一條出去,也沒什麼?」

蕭卯從藏身的地方鑽了出來。

他大概知道那股讓他發抖的是什麼樣的力量。切身體會到何謂地獄。

『你趁現在,快跑。』貓先生金色的眼珠對著他不急不徐的眨了兩下。

非常認真、也很嚴肅。讓他不得不點頭。

『卯。』然後,貓先生突然用非常認真的眼神看著他。

蕭卯朝著他眨了兩下眼睛,緩慢的。這是個習慣,面對貓小妖、他只要眨兩下眼,貓小妖也會用同樣方式回應他。到後來,只要面對人,他下意識就會眨眼。雖然從來沒有人回應過他。

一下。兩下。金色的貓兒眼眨了兩下。

『我不會讓你被抓下去。』從見到面到現在,才不過短短的一個多小時,蕭卯聽著貓先生低沉的嗓音,卻覺得溫柔。

不管是那聲充滿急切的、讓他滾的話。還是現在這樣,下定決心一般的語氣。

『我會帶你回家。』

接著外面傳來幾句簡短的對話,就如同貓先生說的一樣。他們雙方纏鬥了起來。

他只能趁這時,往外跑。往山下跑。離開這個地方。

腳下踩的是泥濘的路。全身溼淋淋的,他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跑,只知道不斷、不斷的往前。身邊突然多了很多熟悉的聲音私語,讓他快回去。讓他不要再跑了。

但他沒有停,繼續跑。就算不知道他在跑什麼。

但他似乎原本就得像這樣跑。

沒有目標、沒有目的、沒有原因。

跑的路途沒有終點、沒有起點。就只是一直跑。

——『連目標都不知道可是很糟糕啊,看來可以去死一死了呢……』

他突然想起在鬼市上那隻鬍鬚烏龜說的話。

所以這是他應該要死的原因嗎?

因為沒有目標。

但是他不知道從哪裡來、又怎麼會知道要往哪裡去?

蕭卯的眼前模糊了。

似乎有個什麼正朝他走來。

一隻腳、身形矮小。

掛著詭異的笑容。

『蕭貓。』乾啞的聲音喚出了一個他並不熟悉的名字。

「……嗯?」而鬼使神差的,蕭卯應聲了。

那是……三笑?

蕭卯想起在榕樹下坐著的小孩。

「小孩啊。」

眼前一花,蕭卯回過神,發現自己正站在春澤邊,剛剛他跑的路,都是沿著春澤跑。

沒有起點、沒有終點。

而三笑,正站在他面前看著他。

臉上是詭異至極的笑容。

「山魈的話,可不能亂應啊。」

一陣樹枝被壓褶的聲音傳來。他們兩個同時轉頭。

只見那個名為簡壹的輔佐官站在春澤池邊,前方,黑色的貓滿身泥濘,低吼著想再站起,一看見旁邊的蕭卯,整個愣了好大一下「你怎麼還在這裡?」

他不是把他送走了?

蕭卯滿臉茫然的搖搖頭。他不知道。就只是跟著三笑、走著走著就到了這裡。

「大人。」三笑還是笑。

「嗯?」簡壹皺眉頭,應了聲。

「沒有過去,就沒未來。這囝仔,命斷了一截,怎麼也走不出輪迴。」

三方對峙,三笑笑著。黑貓瞪著簡壹,而簡壹,則看著滿臉茫然的蕭卯。

「哪是要找過去,就得回陰間。」過了不知道多久,三笑才開口。看著簡壹「不過,大人,不是回你們那沒血沒淚的陰間。」

三笑掏出一枚古錢。

那枚胡岳給的古錢。

黑貓跟簡壹同時做出了動作。

要去搶。

但很神奇的,誰也動不了。

三笑咧嘴,裡頭果然是滿嘴尖牙「我說過啊,山魈的話,莫亂應。」

古時的傳說,山魈會叫人的名字,若是應聲,就會被山魈牽引到奇怪的地方。

只是在這裡,在山中。顯然三笑的規則力量比身為輔佐官的簡壹還要來的大。

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三笑將那枚古錢投入春澤。

雨滴落下。春澤依舊不起波瀾。

只因為這春澤,通往的不是一般的陰間。

而是陰間最偉大的打雜工的房間。

簡壹心裡很清楚。只要交給那位,基本上,天理地律都不再管用。

黑貓心裡也很清楚。雖然交給那位,蕭卯會沒事。但只要離開那位大人的視線,身邊這個可惡的傢伙就會上去搶蕭卯。

就跟蕭卯當時祈願一樣,古錢被吞了進去。

三笑看向蕭卯。後者無意識的往前了幾步。走到岸邊。

「大人,笑給你送囝仔過去。」

三笑如此說著。伸出手,輕輕一推。

如同一片無重量的魂魄。

蕭卯跌了進去。

在那所謂實現願望的春澤旁邊。

眼前陷入一片黑。

「不是你許的願嗎?」

有人在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瞬間、或者一世紀。蕭卯恢復了意識。

蕭卯睜不開眼睛,就算有睜開,眼前也是一片黑。

那聲音很好聽、低緩溫和。

「怎麼還沒等到實現,就到這裡來了呢?」聲音的主人說著。一邊輕輕探手往他胸口摸去。似乎抽出了什麼。

「不過,也幸好你有來到這裡。否則你要的東西,我還真的給不出來。」

接著他的手裡被塞了什麼進去。圓形的、冷硬的。就像他一直在找的那東西。

「拿好啊,這是你要的東西。」

回……去……

蕭卯想著。

得回去啊……

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但是好想回去啊……

「回去?你的意思是回家吧?」聲音這樣說「對不起啊,你沒有過去,所以沒有家可以回。」一隻溫暖的手放在自己頭頂,輕輕的揉了兩下。

「沒有過去未來的孩子呦。」

沒有過去……未來……

要是可以,蕭卯真想起來、看看到底是誰在說話。

「不過如果你的意思是回去活著的地方,那麼我可以幫你。」聲音繼續說「世界待你不公,我雖然不那麼強,但至少能給你擁有公理的機會。」

公理?公平?這樣的東西,會存在嗎?找的到嗎?

「當然。」聲音溫柔的告訴他「不要懷疑我啊。我可是掌管著界秤的七呢。」

他被一雙手牽著、引領著。掌心握著那個東西,往前。

「看不見吧?這裡是黃泉路。去往彼岸的這裡、通往隔岸的那裏。」

地面上踏著沒什麼感覺。但蕭卯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確有在前進。

「你的命有兩段、中間斷了。所以才沒有過去……走過黃泉回去吧。沒了過去沒辦法往前,就這個理由,讓你走走回頭路。」

「好讓你記起到底是怎麼走到這地方的啊。」

七告訴他。

伸出手,在他背後推了一下。

蕭卯跌入了那條不能走回頭路的黃泉。

——過來,來這裡。

蕭卯眼前出現一個女人。面貌已經模糊了,看不出是誰,只知道是自己很熟悉的人。那女人笑笑的、看著他。對著他伸出手。

「小貓、小貓來這裡、來媽媽這裡。」

小貓?

蕭卯不確定是不是在叫自己,有時候、爺爺的腦子不太靈光時,也會這麼對著他喊。

喊著小貓、小貓。

而不是小卯、小卯。

那是個很漂亮的小村子。陽光灑在地面上。四周的樹林綠蔭遍佈,風吹來了還會發出好聽的聲響。

這裡是個很漂亮的地方。村子裡有憨厚的村長、喜歡八卦的婆婆們。有間廟裡供奉著山神。有個廟主……優雅的就像隻黑貓,總是笑著的、溫柔的讓人忍不住靠近。

『貓先生。』

大家都這麼叫他。蕭卯看見了年輕了許多的爺爺。但是影像很模糊。只看的出來。爺爺跟著貓先生坐在廟門前,兩人身後還有另一個淡色的影子。

很安靜、很安靜的一段畫面。

蕭卯就看著。

接著大點大點的雨滴落下。

——不,別到那裏去,到我這裡來。

一段他從未見過的畫面闖入腦海。

蕭卯愣了愣。他發現自己正在跑。腳下踩的是泥濘的路。

全身溼淋淋的,他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跑,只知道不斷、不斷的往前。身邊有很多熟悉的聲音私語,讓他快回去。讓他不要再跑了。

小小的他,約莫三四歲的年紀,就這樣邁著小小的步伐往前。沒有目標、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

「貓!別過來!」

直到他看見了。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容。

他想抓住那隻熟悉的手,但是他還是個孩子,泥水又濕又滑、他什麼也抓不住。

縱使找到了,也找不回來。

被稱作母親的存在跟著父親的背影一起消失在腦海裡。消失在那片崩塌的山。

山殺了他的父母。

蕭卯看著山,看著那些對著他私語的影子。

那都是山、是山的一部分。全都是他們害的。沒了、都沒了……

——小貓名字已經死了,換一個。

在那些私語中,冒出這樣的聲音。

蕭卯沒辦法分辨是哪裡來的。只能在泥水中用模糊的視線狠狠的、恨恨地仇視這個地方。才四歲多的年齡,眼裡已經混濁的無以復加、就像地面一攤一攤的泥水。就算沉澱了,在最深處的地方,還是會停留那一池汙水。

隱約聽見附近有水聲,空氣有點濕黏。帶著山中的一股陰涼。和一點點、死亡之後的寂靜。

有隻大黑貓。金色的眼睛。給人的氣質就像貓先生。

「大人,來接貓回家?」那些山中的鬼啊妖啊問著。看著那隻不請自來的大黑貓。

黑貓一直以來都是它們尊敬的對象。

黑貓點了頭。金色的眼裡淡漠。波瀾不起,不是山那般的沉穩,那是時間經過的沉澱。也是時間經過之後留存下來的沉重。

「這不妥,這囝仔……」有妖馬上開口。那個孩子,早就踏進死人的地方,怎麼帶也帶不回去。四歲的年紀,還是地獄的孩子,並不完全屬於人世。

這點,它們相信貓先生也知道。

「帶不回去了,大人。」

但它們也知道,貓先生沒有這麼容易低頭屈服。

這隻迷路出走的蕭家小貓,是貓先生最疼愛的孩子的孫子。

貓先生此生此世,最愛的也只有那名為蕭酉鬼的孩子。

就這樣延續了三代。

有誰這樣勸阻:「再幾天鬼門就要開,不能這樣黑白來。大人會出事……」

鬼門開、要是鬼差大人發現貓先生私自帶走地獄的孩子,貓先生會被地懲的。

金色的貓眼還是眨了兩下,沒回話。

顯然完全沒打算妥協。

金色的鈴鐺在他的尾尖叮叮噹噹。

人類都在說,跟著這聲叮噹響,就能回到家。

牽過黃泉、牽過地獄。牽著牽著。在山這樣離散的地方牽著魂魄回到家。

大黑貓朝著那孩子走。底下的蕭家孩子已經因為魂魄離了身體太久,開始渙散。要不了多久,就會被重新帶入閻王殿分發到陽世。

貓先生不想給地下那些傢伙這個機會。

他腳下踏著血。

那是踏過黃泉與陽世交界的傷。雪白的腳掌染上紅。

踏雪尋梅,踏血尋魂。

貓先生不是普通的踏雪尋梅,他能踏雪、也能踏血。

由血來牽引,引他走上黃泉帶回魂。

大黑貓彎下腰,對著那孩子說話。

——不過就是魂飛魄散。沒啥好怕。

——紅線綁上了,違天逆地,也不會斷了緣。

——貓,帶你回家。

掌心一痛。

蕭卯的意識被那股疼痛拉回來。

視線中掌心被貓的爪子開出了個口子,紅色的血液泊泊流出,滴到手腕上、牽引出去。

就像條紅線,綁了他的手腕、另一端牽到了那隻大黑貓爪上。

「走吧。」

眼前一花,蕭卯回過神,眼前沒了大黑貓。也沒有了那些低低說著話的影子。

只剩下那個他印象中,曾經跟著爺爺坐在廟前台階的貓先生。

黑髮的金眼男人正看著他,兩人的手腕上牽著紅色的絲線,但蕭卯完全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綁上的。

他跟著往前一步。

——沒錯,就是這樣,過來。你做得很好。

應該是貓先生的聲音吧?蕭卯想著。

一步一步,跟著貓先生走。

一步一步,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

被埋葬在山裡的是誰?這個金色眼睛的男人是誰?名字呢?家呢?為什麼會在這裡?在找什麼?什麼?什麼?什麼?

——走吧,我帶你回家。

蕭家的孩子表情迷茫,黑髮男人知道。

雖然這樣牽魂能讓他活下來,但這孩子會忘記一切。名字、身分、家。過去。

一乾二淨。

蕭貓這個名字已經死了。現在跟在他後面走回春澤旁的,是個無名無姓的孩子。與這世界,只剩下與他手腕上這條紅線的牽連。

違天逆地。

——小卯、小卯……

直到蕭酉鬼跑來。他才敢放開手。

他早就跟酉鬼說過了,所以當他叫出蕭卯這個名字時,他一點都不意外。

好了。這就行了。

孩子回到家了。他也該回去找回自己的身體……

「不好啦!山崩啦!」

不、不是山崩。

他迅速轉頭,看見酉鬼也白了一張臉。

鬼門開了。

在不合時宜的時候開了。

「罪者……」那鬼差念著的是連他也沒什麼印象的名字。

「魂飛魄散!」

他只聽見最後對自己的判決。和鬼臉上絕望的表情。

但貓笑了。張狂傲氣。

傻呢、傻呢。說你這鬼傻著呢也不信呢。

紅線還牽著。牽著不斷、緣就不散啊。

貓先生死了。

春澤的貓先生死了。死在山崩裡。但蕭家的小卯卻回來了。

大家都夢到了。夢到貓先生牽著小孩的手,站在村口。接著鬼差打扮的人指著貓先生念著甚麼。

最後、最後。

最後貓先生就沒有再回來了。

大家都說,是貓先生帶回了小卯。

只有蕭酉鬼還在找。天天上山、天天叫喚。一聲一聲,對著廟裡山神叩拜,對著山祈願。

大家都說他瘋了。

直到那隻白腳蹄出現在村裡。酉鬼叫牠貓小妖、說牠是踏雪尋梅。

小妖、小卯。一個走、一個跟。誰也分不開誰。

大家都說這是貓先生回來了。

蕭酉鬼笑得很開心。

蕭卯靜靜的看著。記憶缺失的地方補了回來。

那年他們下山,因為颱風又要肆虐。爸爸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叔叔,帶著他還有他的嬸嬸,一起下了山。就怕他再被土石掩蓋。

再接著,他名義上的弟弟蕭乙出生。再接著。就沒有接著了。

他沒有再回到那個他出生的家,直到爺爺病榻上告訴他要回來。

『小貓……要乖啊……快回家啊……』

黃泉路走到了盡頭。

蕭卯睜開眼睛。

身邊沒有貓、沒有男人。只有他。

還有還剩下一小段的黃泉路。

他還沒走完。

眼前仍是一片黑。

雖然他看不見,但那個地獄第一的輔佐官就站在他的道路前面。

而貓先生正擋在他面前。

「罪魂蕭卯,應當判回地獄。」低沉的嗓音這樣說。蕭卯不知道那是誰,聽起來跟那個剛剛追著自己的很像。

「世界待他不公,又有何理由讓他回歸地獄!」

啊……貓先生……

蕭卯記起來了,那是黃泉路上的聲音。那個說要帶自己回家的聲音。

是貓先生……

他整個人被抱起,熟悉的感覺,就跟那時一模一樣。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男人的側臉。蒼白冷然。

「你也是,貓。擅自帶魂歸陽,是重罪。」

「我是引魂的貓!」貓先生說「簡壹,你這是明知故犯!」

「沒有鈴鐺。」

名為簡壹的人哼笑了聲「天理地律,沒有證明,世界就不會承認你。」

鈴鐺……?

蕭卯想起手裡握著的那個鈴鐺。

他很勉強的伸出手,把手裡的東西遞到他手邊。

貓先生低頭看了眼,接著笑了。

「誰說我沒有鈴鐺?」

——叮叮噹噹,鈴鐺響了,跟著貓小妖,就能回家。

簡壹瞪著蕭卯手上的鈴鐺。

「就算這樣,你手裡的魂還是回不去。貓。」

貓的鈴鐺有兩顆,一顆貓拿在手上使用。另一顆卻在那死去的孩子靈魂裡當作鎮魂。

沒了鈴鐺,貓不是引魂的貓。沒了鈴鐺,蕭卯活不下去。

咬咬牙,貓先生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魂魄。再拖延,他就得看著這孩子散在陰間。

看著魂魄直接消失在世界上,那是最痛的光景。

痛的不是身體,痛是連靈魂也痛。因為魂魄消失,就代表連輪迴的機會都沒有可能。

他沉默了會兒,終是勾起笑容。

「好,就這樣吧。」貓先生俊秀的臉龐上多出股狂妄傲氣。

——不過就是魂飛魄散。沒啥好怕。

——紅線綁上了,違天逆地,也不會斷了緣。

——貓,帶你回家。

貓先生低頭對著懷中魂魄說了什麼。

簡壹瞪大眼。

「你想幹什——」

——不幹什麼,就是為了貓!

彷彿聽見那隻白腳蹄的黑貓這樣說了話。

叮叮噹噹。

違天逆地的紅線。

牽過黃泉、牽過陽世。

也牽下了深不可及的煉獄。

「我送你上去吧。」那個名為阿七的打雜工蹲下身子,對著黑貓說。

黑貓犯了地律,把魂魄送回陽間,判打入煉獄不得超生。

微弱的喵聲傳出。

小打雜笑了笑。

「世界待你不公,我來還你公理。」

喀啦喀啦。

秤子秤出了黑貓手上的紅線與世界的重量。

「紅線啊紅線,牽過兩岸、隔水不斷。」

唯一可以違天逆地的存在。

——過來,來這裡。

——不,別到那裏去,到我這裡來。

——沒錯,就是這樣,過來。你做得很好。

——走吧,我帶你回家。

斷斷續續的回憶沖刷進沉寂的腦海一角,蕭卯模模糊糊的睜開眼睛,想看清楚在前方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是不是、修長纖細的背影?

是不是、有雙漂亮的、像貓一樣的眼?

是不是……溫雅低沉的嗓音溫柔的說著要帶他回家?

他看向前方。

那裏有個男人,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淡漠的金色眸子緩緩地眨了兩下,接著蒼白的手輕輕牽起自己。往前,彷彿眼前的森林泥濘不是阻礙。彷彿跟在他後方,路面便會是平坦的。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

男人消失了。變成了——

「小……妖?」蕭卯覺得頭疼欲裂,鑽心刺骨的疼痛不斷擊打他的腦袋。他只能勉強的辨認出熟悉的身影。

是小妖……蕭卯確定自己沒有認錯,小妖的尾巴上有鈴鐺,用紅繩繫著,是他給牠繫上的。

大黑貓聽見了蕭卯的聲音,回頭。金色的貓兒眼緩緩地眨了眨。

熟悉的畫面讓蕭卯失了神。

就在他懷疑是不是自己摔到有點出問題的時候,黑貓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散了開。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他也非常熟悉的人。

「啊……」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眼前的人皺起眉頭,——儘管那樣,蕭卯還是覺得這張臉美的過分,雖然說一個男人美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貓……」蕭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好想要伸手抓住這抹淡的像要散去的影子。

他好怕剩下的這個人,也會像前面的那些幻影一樣消失在他面前。而他什麼也抓不到、留不下、記不起。

幸好沒有。

最後出現在他面前的貓先生伸出手,握住他「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低沉的嗓音裡帶著點不滿和擔憂。這讓蕭卯多了種安全感。那是種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人在乎自己的感覺。這幾年以來積攢的,對於沒有家人的不安、被欺騙的不安、面對生死交界的不安……還有對於自己的過去空白的不安,一下子全都得到紓解。

他奮力的給了貓先生一個微笑,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他擠不出多一個字來表達他現在有多開心能見到他。

隱約聽見貓先生嘆了口氣。蕭卯突然想起什麼,掙扎著抬起頭望向那張蒼白的臉。

墨黑的柔軟髮絲、姣好的唇形,淡漠的眼神,金色的貓兒眼……

為了證實自己所想,蕭卯用緩慢的頻率對著他眨了眨眼。

一下、兩下。

貓先生看著他。微微抿著唇。

蕭卯等著,撐著。他知道他會看到他想要的,也許早就該知道了。貓小妖從來沒有離開過。

那隻據說跳過棺材會起屍的白腳蹄,誰會知道就是那個領著他的魂魄歸來的踏雪尋梅?

黑髮的男人又嘆了口氣。專注的對上那一雙已經逐漸渙散的眼。

一下、兩下。

金色的貓兒眼眨了兩下。

哈……

蕭卯滿足的笑了。接著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攔腰抱起。穩穩地往某個地方走。

「……妖……」他吐出一個字。一個他們倆都明白代表什麼意思的字。

貓一般的黑髮男人低頭看向懷中已經昏睡過去的青年。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弧度。

「喵。」學著貓,叫了聲。

那是個無夢的好眠。

蕭卯再度張開眼睛,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一睜眼,馬上被爸爸……不,是叔叔蕭吟賞了一個巴掌。接著得到一個結實的擁抱「你個小子,我不是說過不要到山上去嗎……」身材高大粗壯的男人聲音都帶上了哽咽。讓蕭卯什麼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沉默,然後伸出手,環住男人粗壯的腰身,安撫這個養了自己十幾年的「爸爸」。

接著是媽媽——蕭卯還是比較習慣稱她為媽媽,畢竟已經叫了十多年。

「媽——」當他在她走進病房中喚出這一聲時,他確信自己看見了她眼角的淚光。然而她本人還是一臉沒事的樣子往他病房的桌子上擺上各樣強身健體的湯湯水水「怎樣?還叫媽啊?我的話都不聽了,還叫你媽嗎?」

蕭卯看著她,笑笑沒回答,只張開雙臂,看著她。

他親眼看著這個十多年來盡責的負責家務、養育小孩、曾剽悍的一手一個揍爆他們兩兄弟的女人臉色由僵硬轉為動搖,最後直接撲進他的懷裡。一聲不吭,就只是哭。

「混帳小子!差點以為你會死掉啊……」她連哭也是含蓄的,掉眼淚不出聲,不過滿是鼻音哭腔的聲音出賣了她,抱著已經比自己高上兩個腦袋的「兒子」稀哩嘩啦的哭的像小孩。

最後是蕭乙。他背著高中書包一臉淡定的走進房間「還活著啊?」一臉賤樣的打了招呼,直接走進房間佔據他半邊床。

對此,蕭卯一點都不意外。蕭乙的理性簡直到了沒有人性的地步,他完全不期待他的弟弟會對自己哥哥在鬼門關前走一遭的事表達任何緊張著急。

蕭卯說了。一字不漏的,把山上所有事情都說了。

途中蕭乙並未表態,只是安靜的聽。然後點頭,說了聲他其實都知道。

「爸跟媽讓我不要說,他們想要你繼續當他們兒子……但要是你知道了……他們會尊重你的意見。」蕭乙的語氣淡淡的。

蕭卯沒有回應。

接下來的時間他們一個低頭看手機,一個玩平板,病房內安靜得只剩空調運轉的聲音。

「喂。」突然,蕭乙打破沉默。

「幹嘛?」蕭卯應了一聲,專注的看著某篇新聞。有關春澤村被土石流沖刷的新聞。時間是三天前,也就是他被送下山之後。

「哥。」

「怎樣啦?」蕭卯抬頭,被人叫了喂又叫了哥,結果對方一句話也不說,這讓他有點煩躁。

才一抬頭,蕭卯便看見一張表情有些扭曲的臉。蕭乙眼神複雜的看著他「哥。」又再叫了一聲。

蕭卯挑眉,突然明白了什麼。

「介不介意我跟你搶爸媽?」重新低頭。蕭卯問。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了,從他懷疑父母是否親生開始。

「我介意你搶我電動。」

「那爸媽呢?」

「我介意你搶我棉被。」

「所以爸媽呢?」

雖然不厭其煩地問了同樣的問題好幾次,但是蕭卯只覺得想笑。

得是怎麼樣的好運氣,才能讓他遇上這麼好的一個家?

好半晌沒聽見回答,蕭卯再度把目光從螢幕上抽離「所以你到底是思考好答案了沒……」

「……我還以為我會少一個哥哥。」蕭乙看著眼前跟自己長得只有三分像的哥哥。還以為真的會失去一個安安靜靜的任自己欺負、卻會幫自己討公道的哥哥。

他其實一直都很怕,怕這個哥哥走出家門再也不會回來。

「想太多。」蕭卯擺擺手「小心我下次回去跟你搶女朋友。」

「哼。」蕭卯好笑的看著蕭乙不滿的撇過腦袋,忍不住伸手在那一頭蓬鬆的亂髮上揉了揉。

很奇怪,平時會還手的。這一次,蕭乙只是安靜的讓蕭卯在自己頭頂放肆。

「卯……」

「叫我哥。」蕭卯哼笑了聲「我親愛的乙。」

蕭卯住院住了一個禮拜,除了輕微腦震盪還有一點擦傷之外,一點事也沒有。連醫生也嘖嘖稱奇,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貓先生在,他要是真出事,才叫奇怪。

說到貓先生,他爹娘絕口不提。還警告蕭乙不要亂說話。最後還是蕭乙冒著被自己父親爆打一頓的危險偷偷告訴了他。

蕭卯被發現的地方就在春澤村的入口處,那裏已經被大石塊掩埋住,不過蕭卯運氣很好,沒有被石塊或者泥水覆蓋。

奇的是,當他們發現蕭卯時,他的胸口窩著一隻黑貓。

那隻黑貓很大,有一般貓的兩倍大,整隻縮成一團趴伏在蕭卯身上,見到有人來,就眨著一雙金色的貓眼叫。

被抬上救護車的蕭卯有一度沒了呼吸心跳,那隻黑貓很乖巧聽話的縮在一個不會打擾到醫護人員的位置,斷斷續續的發出貓叫聲。最後蕭卯終於恢復心跳,那隻黑貓又再度跳上他的胸口,和原本一模一樣的位置縮成一團,接著斷了氣。

「你說……死了?」蕭卯一愣,眼眶有點發酸。

蕭乙篤定的點頭,給了他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個地址,就在他們爺爺的墳墓那裏。

「雖然很不想相信……但我覺得牠是小妖。」蕭乙撇撇嘴,他絕對不會說他那幾個晚上常常夢見一隻黑貓跑來他夢裡,凶狠的要他把牠埋在他爺爺旁邊。縱使沒有真的看見過爺爺和那隻叫做小妖的黑貓,但蕭乙還是覺得應該要遵從神秘力量的指引,以免真的出意外這就不好交代了。

「爺爺是在你上山隔天走的,媽說她夢到爺爺告訴她,說你被子沒蓋好,他先走一步去幫你蓋棉被,免得你感冒。」說到這事,蕭乙的表情有點摸不著頭緒,只有蕭卯自己心裡明白。

那聲小貓,叫的是自己沒有錯。

蕭卯挑了個下午又回到了春澤村的位置,那裏已經被封起來了,不過蕭卯沒管那麼多,鑽過封鎖線就往上走。

往上的山路還是泥濘遍布,蕭卯知道這次沒那隻貓給自己帶路,走的格外小心。

到了村裡,他還是愣了愣。

幾乎沒有破壞,只是死氣沉沉的。一隻鬼、一個妖都沒有了。

……不知道狐岳在不在。

他想著。走進那座廟。

果然,是狐仙。狐仙的旁邊還擺著一隻全黑的白爪虎爺,脖子上綁著紅線。

「胡岳……狐岳啊……」狐岳就是這座山的名字啊……蕭卯想著。忍不住伸出手。

細小物品的掉落聲傳來。

「欸?」蕭卯愣了愣。

只見背後一捲被香火燻得快變成黑色的紅線慢慢滾了過來,停在蕭卯腳前。

『緣分不斷、塵緣不散。』

蕭卯心念一動,看到手腕上的紅線。那是他在下山之後有的,如果沒有錯的話。

另一端、綁的便是貓先生。

「啊……」蕭卯激動了,對著狐狸塑像喊著「狐岳!狐岳!謝謝、謝謝……」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塑像的嘴角似乎往上揚了揚。接著一股力道在他頭上輕柔的揉了揉。

「狐岳……」蕭卯知道。

『小卯呦,有目標,就不會走偏啦。』

淡淡的,空氣裡傳來了溫雅青年的嗓音。接著再度歸為平靜。

蕭卯下了山,才剛踏出封鎖線一步。山那邊便傳來了轟隆聲響。

山又塌了。

蕭卯回頭看著。沉默了很久,然後才離開。

不知道,會不會到黃泉。

一個禮拜之後,大學開學。蕭卯得回學校了。

「你要把貓帶去啊?」蕭乙看著自己老哥的大包小包,再看看那隻窩在蕭卯肩上、足足有一般貓兩倍大的金眼黑貓。

突然有點羨慕那隻貓啊。可以整天靠在蕭卯身上不會被趕。

「是啊。」蕭卯笑笑。

蕭乙翻了個白眼。

這隻黑貓是蕭卯那天給爺爺掃了墓之後帶回來的,四爪全白,他哥硬說這不是白腳蹄、是踏雪尋梅。

……他怎麼就不知道自己的哥哥什麼時候走這文青風了?

問他帶貓回來幹嘛,他哥也就笑笑,然後說了聲緣分。

不過也罷,反正是他哥想養,就給他養吧。

那隻貓看著,就很像照片裡的小妖。

「那,我走了喔。」

「過年記得回家啊。」

「好。」

蕭乙愣了愣。以往蕭卯從來沒有說過好的。只用嗯一聲帶過。走出家門就像再也不會回來,每一聲再見都像在訣別。

只是這一次不一樣。

看著蕭卯的背影。蕭乙確信這人還會再回來。

前腳後腳。

卯往前一步、貓也跟在後頭一步。

貓與人的影子疊在了一起。

「……小妖。」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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