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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Chapter 1

如果一個月前有人說我會去沙漠做心理諮商,肯定會笑破肚皮。

但我人現在就站在沙漠裡,極目一片黃海,熱風吹得本就亂糟糟的鬍子更加猖狂。沙海道道波浪,每秒都在成長、變化、消逝,幾隻爬蟲在沙裡鑽進鑽出,無需移步也知道鞋裡的沙子多到搭機會超重,回家刮鬍子臉也會是半紅半白,背包裡沒水沒食物,也沒有羅盤帳篷,就腰際一把短刀充面子。

但如果現在有人說我死定了,我也會笑破肚皮。

壓了壓帽子輕步滑下深比峽谷的沙丘,丘陵的影子有效地阻擋了烈陽,短時間眼前一片黑暗,等眼睛適應反差後已經到了谷底,繼續爬上對面的沙丘眼睛又被閃白佔領,重複了好幾次才隱約看見目標的小鎮,與空中的海市蜃樓形成上下兩個城市。

這是大陸最乾燥的地帶,各類危險地形及兇猛的野獸充溢其中,人跡罕至,唯一的例外是眼前這個沙漠邊緣的小鎮,藉著丁點綠洲維持文明與野蠻的平衡。這兒可見各色商旅,也有軍隊假藉慈善名義巡邏,滿足他們暗地侵佔中立城鎮的計劃,絕大多數人與政治無緣,只想在蠻荒之地求個溫飽,對來來回回的軍人視而不見。

城鎮廣場正中央立了個公佈欄,幾個灰衣人用鐵鎚將新的通告釘在板上,廣場邊的三層樓旅社「臨終一杯」,是沙漠裡難得的休息場所,提供了在潮濕悶熱的野地旅人所需要的陰涼。盛陽之下,有比冰啤酒更吸引人的飲品麼?

然而旅社如此破舊,裡頭人蛇混雜,遍地污物,暗示了各種人畜霉臭,猛烈挑戰我的想像力。我交代老闆後便踩了唧唧叫的樓梯上樓,不理會走廊裡其他好奇的眼光,來到走廊底端最豪華的一扇門前,敲三下,接著兩下,最後又是三下,裡頭才傳出一個冷峭的人聲,「等你很久了。」

推門進房,迎面而來的冷冽洗刷了疲勞,這樣的上房在蠻荒之地價格不菲,也有著相襯的舒適,二樓西邊巧妙的迴避了白天的陽光,讓房客能在進房後立刻清涼。除此之外,這房間還附有客廳與私人浴室,跟兩個獨立臥室,全家人來住都不會感到擁擠。

後頭兩個守衛在我進門後立刻關上鎖死,好在那阻止不了我離去。客廳圓桌邊坐了三個人,左邊的半暴露美女,右側的虯髯大漢,以及正中央一位相貌俊美的年輕男子,劍眉星目,長辮混以淡藍絲帶悠閒的垂在脖子邊,肌膚白得不像是在沙漠旅行的人,微微翹起的淡粉紅嘴角帶著狷狂。

「阿松啊,吾的宿敵,你終於來了!」那美男子圓睜雙眼散發出強烈意圖,「今天我們便做個了斷吧!」

我拉椅子在對面坐下,「能否等會晤結束後再打?」

「生死大事,豈能耽擱?」

我十指交叉,「總得先盡職責。」

右首的虯髯大漢哼聲說,「老大,這傢伙分明瞧不起你。」

左首的美女則嬌然嘆,「本以為能交個朋友呢。」

同伴的言詞令美男子感到滿意,嘴巴更彎了,「阿松,我跟閣下也認識一段時間了,為何仍是如此拘謹?人生苦短,應該更加恣意妄為才是。」

我肚裡暗罵,臉上神情不變,「如果今天不方便,我可以改天再來。」

後方兩個守衛往我身後走近幾步,虯髯大漢也喀啦喀啦扳著長滿長毛的指節,美女連連驚嘆,不知是對我的大膽還是無禮感到訝異。這五位俠士加在一起稱作「敬天愛人」,是武林最強,萬人崇拜的武裝勁旅,但那份名氣地位此刻只有參考作用,毫無威脅性。「你意思如何?」

我緊咬不放,天若無情俠那對迷人的閃亮眼睛暗了下來,隨即抬起下巴,右手食、中指對準天空,四位同伴悻悻然出了房。

天若無情提酒壺說,「沙漠嚴苛,路上沒出亂子吧?」

優雅的儀態,忽邪忽正的態度,讓我想起了鄭少秋詮釋的「楚留香」,這類角色不管在哪個時代都令人著迷,也難以信任。「諮商時請不要喝酒。」

天若無情酒到唇邊放了下來,「醫生應該很清楚這酒是喝不醉的。」

「對我無效,對你如何我不清楚,還是小心點的好。」我頓了頓,「醫生與當事人盡可能保持清醒是對彼此的尊重。」

天若無情手一擺,「進房脫帽也是尊重。」

我知道他想中斷話題,順意脫下帽子,「還不大習慣角色扮演。」

「既然是扮演就該做得徹底一點,」天若無情指著我身上各部位,「為什麼鬍子這麼亂?綁馬尾太普通了,還有你怎麼總穿灰色衣服,走路見人,要不要我送你一匹馬?」

「我跟病人見面都用真面目。」

「所以陽世裡你也有馬尾跟啤酒肚?」

我不讓對方扯遠話題,「最近過得如何?」

「老樣子,打怪找寶,沒人能招架吾一招!」

「聽起來很愉快。」

「哪裡愉快了,根本是無聊好不好,一點挑戰性都沒有,」天若無情搔著胸口,「遊戲兩個星期後出新版本,應該會更有樂趣。」

「上次你提到對這世界感到鬱悶,讓你有了『輕生』的念頭,現在卻顯得無法割捨。」

「誰叫遊戲定期改版,讓人家想走都走不了。」

「你覺得被綁住了?」

「有一點,」天若無情撇嘴說,網路遊戲裡當然做不出「撇嘴」那麼細緻的動作,但心理醫生是個很會腦補的職業,從對方言詞裡多少能假設真實的行動跟聲調。「人家是不是中了網毒。」

「成癮代表心理上或生理上對某事物的依賴,但你情況特別,網路是你存在的世界,」我舉起空酒杯,佩服它的精細,「如果我問某個活人是不是對『活著』感到上癮,他也絕不會那麼想。」

「但人家已經死了,」天若無情五指對他的酒杯一抓,酒杯便從桌面浮起,「難道還能死第二次?」

「離開熟悉的一切本身就是一種死亡,是成癮者難以擺脫習慣的原因之一,也意味著重生的開始。」

「不生不死的狀態,怎麼想都不正常。」

「但你還是留了下來。」

「所以才說像成癮啊,」天若無情聽了皺眉頭,食、中指一剪,凌空的酒杯喀嚓變成兩半,「如果我在遊戲裡死了,是否也會投胎?」

「玩家角色是死不了的,」我不禁好笑,「為了找這城鎮我被盜賊殺死,被怪物吃掉,還有落下懸崖過,都能復活。」

「我不是一般玩家,」天若無情神色混了得意與苦惱,「我是競技場排行第一,所有關卡都能第一個破關的高手,死不了的。」

「真有那意願,只要脫掉裝備請任何一位玩家下手即可。」

「不行!」天若無情低吼,「讓一個明明打不過我的傢伙取人頭到處炫耀,想到就不甘心!」

這傢伙在臉書肯定也是跟人辯到山窮水盡。「那到沙漠裡找隻怪物如何?」

「看到怪物,下意識就想打倒,」天若無情輕嘆一聲,「天下無敵,也是罪過啊……」

我接著便想說,那跳樓如何?但心理醫生勸病人自殺畢竟有虧醫德,「如果你讓哪個玩家還是怪物殺掉,不成功至少能知道這條路行不通,但你從沒去試過,給我的感覺似乎是還不想投胎。」

「我……當然想投胎,」天若無情支支吾吾,「但人家寶物收集了好幾年,離開等於全部報廢,不是很可惜嗎?我在港區還有三棟房子,政府那邊也有戶頭,至少得等我把它們送完為止吧。還有我離開的話就變成親朋好友要跟我道別了,我可捨不得他們難過,得跟他們一一說再見才是,或許還該寫封遺書讓大家知道來龍去脈,這樣『天若無情俠』的傳說才能永遠維持下去,不是嗎?」

我靜靜聽完問,「你估計完成這些程序需要多久?」

「這個這個……」這遊戲沒有流汗的設定,光從語氣猜測天若無情正在狂冒汗。「其實還有一件事,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子。」

我聽了很意外,「什麼樣的女孩?」

「很古錐,會打扮,而且講話滿滿武俠腔,沒見過這麼王道的女孩。」

網路上說的王道不止是帝王之道,也用來形容穩賺不賠的人事物。「你喜歡的是某個玩家,還是那玩家的角色。」

「角色,沒見過本人。我們常一起農(收集遊戲獎勵),一起過關,還到各個城鎮去角色扮演,」天若無情電子繪成的臉亮了起來,「死這麼久還是頭次遇上想交往的女孩子。」

我說,「那女孩聽起來很有魅力,比起名譽財產更讓你捨不得。」天若無情猛點頭。「她知道你是鬼嗎?」

天若無情沉默半晌,「還不知道,我是單戀,遠遠期盼而已,但童話不也是身分懸殊的兩人結為連理?」

童話裡的王子公主可都是活人。「玩家扮演的角色跟現實身分是可以差很遠的,哪天她想見你本人你怎麼辦?」

「何必真的見面?」天若無情舉起另只完好的酒杯敬了我,一口喝光,神采奕奕地說,「遊戲裡我喜歡扮演公主的她,她學著喜歡扮演王子的我,一輩子用遊戲身分相愛就夠了。」

「你一旦投胎轉世,就可能再也見不到那女孩了。」

他煩躁起來,「當鬼就不能喜歡人嗎?」

「沒這意思,」我數手指,「一方面你覺得遊戲世界十分枯燥鬱悶,想要離開投胎轉世,另一方面你卻覺得這遊戲有很多你捨不得的人事物。比起未知的終點,留下來能帶給你更多能掌握的愉悅。」

「這樣講雖然沒錯……」天若無情訕訕地說,「但人家是真的想離開遊戲世界。」

「那女孩九成是個活人,你離開就是陰陽永隔,不希望你到時難過。」

天若無情別過頭朝窗外望去,這兒正好能俯瞰城鎮廣場,他的大本營,曾在這花費無數時光心血經營,可以理解他為何如此猶豫。

「不必馬上做決定,只請你將選擇放在一起做衡量。」

「我想離開。」他說這話時很堅決,不像在掩飾。

「既然如此,我們的療程繼續以投胎為目標,你……」

話未說完,房門嘩一聲開扇,那虯髯大漢踏步進門,「老大,我們該走了。」

天若無情的角色作驚訝狀,「是了,我跟人約好要打怪,」他抬起胸膛,「今天算閣下走運,待得他日清閒再一決雌雄!」

「沒問題,」病人有權自由離開諮商,「下次約個你比較空的時間,就不用中斷了。」

「哼哼,只怕你經受不起。」

他八成覺得話題沉重,私訊同伴要他們來打斷。反正療程本來就得順著病人的心境走,沒必要揭穿。

天若無情俠維持坐姿從椅子上竄起,翻身佇立於半空中,恍若神人。但他賣弄完後沒跟同伴出門,反而回身俯視我,私語說,『醫生,我們會晤本來還有多久?』

我回,『差不多二十分鐘。』

『我若在遊戲裡死了,說不定就能投胎,』他邪笑,『不如來證實看看吧。』

天若無情伸展右臂,掌緣閃爍,幻化出三把長短樣式都不同的半透明寶劍,晶體構造反映著午後的多種金橙色。

『如何,醫生?』他操作三把刀刃對準我眉心,『來超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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