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打開臥室的門，映入眼簾的是白色的床單和上面綻放著的朵朵鮮血之花，以及倒在血泊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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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裡人來人往，她安靜地坐在病床前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偌大的醫院裡只有這裡是靜默的一隅。病患們有的如老師那樣臥在床上，或沉睡、或兀自出神；也有的正在病房內走動，卻走在只有他自己能看見的夢境中。家屬和醫護人員們呼喚著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那聲音能否傳入他們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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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在這裡與老師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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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蒼白削瘦的臉被羽毛枕頭簇擁著，彷彿要陷入更深沉的夢境似的，他看著她用眼神細細地雋刻出老師的臉龐，一筆一畫，細緻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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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他低聲呼喚，聲音低啞，輕柔得像要飄散在充滿消毒水味的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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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啦。不過，恐怕沒辦法讓你好好休息了呢。」她聞聲抬起頭，一樣面帶微笑，那弧度卻彷彿隨時要從臉上剝落下來一樣，一縷秀髮自盤好的髮髻上垂落，其中夾帶著星辰的顏色。「請坐。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醒，你就暫且等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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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依言坐下，凝視著老師被她緊緊握住的手，「最近還好嗎？老師……有好一些嗎？」妳呢？過的好嗎？他閉上嘴，看著她嫻靜的側臉，靜靜感受心臟傳來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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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還好。我也變得能夠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不落淚了。」她牽起一抹弧度，那笑容透明得幾乎要消失。「他還是一樣。只是不再要筆和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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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子嗎……」他嘆息，想起了帶來的牛皮紙袋中的琴譜，換了個話題：「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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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個，前些日子真是麻煩你了。你不只幫忙帶他去醫院，還代墊了醫藥費……如果那時你沒有突然回來拿東西，他現在大概沒辦法躺在這裡──總之，真的、真的很感謝你。」她轉頭直視青年，意外地望進他眼底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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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情緒她很熟悉。曾經出現在她和他的每一個對視之中──在她年少之時他們之間那段瘋狂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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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凝滯了一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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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客氣。」青年的語速很快，像一串流利的三十二分音符傾瀉而出，切碎了尷尬。「那是我應該做的。我還有一件急事，剛剛才想起來，就不留下來等老師醒來了。請轉告老師我曾來訪，並祝他早日康復，」他的表情已經不復剛才的柔和，變得僵硬而生疏。「我先告辭了。」他轉身離開，淹沒在嘈嚷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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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回伸出的手，一直以來放在心底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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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的老師的提攜和指導之外，她大概──不，不是大概──就是另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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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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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露出微微訝異，甚至稱得上是驚詫的表情時，他就知道他看著她的眼神出賣了他深藏已久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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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只剩下這個念頭在腦中反覆播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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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這件事不想讓他們兩人中任何一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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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產生的已經不重要了，曾經希望成真的荒誕夢境也不重要。這種感情──這種悖德的愛戀、晝夜難眠的煎熬──只需要讓他自己承擔就好，和他崇拜的老師無關、和心愛的克拉拉也無關。正如歌德那句有名的情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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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以輕快的蹄聲離開了位於市郊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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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擾他已久的問題，已經到了必須做出抉擇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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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來的時候，誰也不在他身邊。或該說，他身邊沒有清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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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灑滿病房，瀅瀅似水，耳邊很自然地響起那首著名的奏鳴曲，只有他聽得見，貝多芬那略帶哀傷的第一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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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這裡的年日遠超乎他想像得久。久到他已經無法計算今天是星期幾，也不記得上一次看到克拉拉是什麼時候；久到他都忘記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抗拒吃藥，忘記什麼時候開始一個音符都寫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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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起來，環視了病房一圈，看著和他承受同樣痛苦的人們沐浴在月光下享受片刻安息。忽然，床頭櫃上一封牛皮紙袋映入他的眼簾。他很熟悉這袋子，讓他想起那位熱情而才華洋溢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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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署上了青年的名字，一如以往青年來拜訪他時所做的。裡面是一份樂譜，標題是升C小調鋼琴四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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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的時光又悄悄地回來拜訪他。於是他就著銀色的月光仔細地審閱起這份新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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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青年藏在音符之間的祕密也被無聲地彈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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