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掛前準備】張先生與蘇小姐

那間養老院建在北邊郊區一處斜坡上,王威志每次打工都要騎三十分鐘以上的車才到得了養老院大門。

起初也覺得有點苦和不想去,但習慣以後倒是把這件事當成每周三天的健身活動去做,時間久了多少也品出點奇怪的地方來。這裡雖然是郊區但也算不上荒涼,環境可以用清幽安靜來形容可是怎麼說呢──沒太陽時總是涼颼颼,實在不適合養老……但他畢竟只是個拿錢辦事的打工仔,像這樣偶而升起的想法總會在資數不斐的月薪中被打壓下去,直到心中某處的異樣感又一次冒頭時才會第N度想起這些事。

養老院的訪客時多時少,裡面住的老人家也是時多時少。王威志在這裡已經工作兩年,老人家們總是親切地稱這位大學生叫『小王』。「不要叫小王啦,我又不是別人的姦夫。」雖然也曾這樣嚷嚷過,但最後還是選擇順從老爺爺、老奶奶們的趣味和順口,摸摸鼻子認了這個外號。

誰知最後居然就這麼叫開了。

「嗨,午安啊,小王。」

就連經常來訪的熟客也習慣叫他一聲『小王』。

張先生是位相當年輕的男性。

從外表上來看,輪廓是連小王這種新時代年輕人也覺得相當斯文俊逸的那種。不說話時氣質帶著幾分憂慮,說話時神態和語氣卻是相當明亮輕快,為人還很健談。

他雖然穿著一套再正式不過的兩件式西裝,但兩腿微開坐在花壇邊沿的姿態卻是十分隨意的模樣。脫下來的淺灰色外套被擱置一旁,就連襯衫袖管也被捲到手肘上緣,左手兩指間夾著支已經抽掉一半的香菸,因為沒抹髮膠而顯得輕軟的前髮兩邊留得有些長──但那長度倒也不算過分,也就是恰恰蓋住耳朶罷了──給人的感覺並不特別成熟穩重,似乎也就是比仍在上大學的小王年長個兩、三歲而已。

「午安,張先生。」他說,「又來看吳爺爺了喔。」

「老爺子最近迷上年輕人的電玩,叫我帶新遊戲片過來,說是要跟黃老頭他們對戰。」

張先生是南邊院落裡吳老先生的外孫,祖孫倆感情相當濃厚,雖然因為工作繁忙沒辦法每周報到,但也是每隔十天半個月就上養老院一趟。他第一次拜訪養老院時因為找不到路而差點上不來,要不是因為小王剛好路過他大概會成為養老院有史以來第一位在山坡下迷路的訪客。但也是由於如此他才與小王認識,兩個年紀相近又同樣容易自來熟的年輕人一來二去就這麼混熟了,經常在養老院內聊天。

「吼,不是吧?我聽說南邊那邊幾位爺爺老花眼超嚴重欸?」小王和張先生走在前往南邊院落的石板路上,他們要穿過中央庭園才會到達目的地。

張先生勾勾嘴角笑了兩聲,「還不是靠著內孫是眼科醫生就有恃無恐地帶動這股不良風潮的林老頭不停『鼓勵』之下才沒放棄?」

「四個加起來快三百歲的老人家打起電玩簡直讓人頭痛到快掛掉,我從不知道老人家原來可以這麼有活力!」

對年輕人來說老頑童大抵都是難纏的,可是兩位年輕人從來不覺得面對這些老頑頭很糟糕;楊老先生是張先生的外公,他來到這裡並讓楊老先生玩玩含飴『弄孫』乃理所當然之事。但王威志只是個工讀生,卻也願意忍耐老頑童們時而讓他尷尬或困擾的嬉弄。

其實小王已想不起自己當初為什麼會來面試這份工作(那絕不是因為薪水很高的緣故)養老院裡的老人家們基本上都很和藹可親,雖然也有性格孤僻暴躁難伺候的,但更多是因子女把自己放下後就一去不回頭而鬱鬱寡歡,最終在孤獨中與世長辭的長輩存在……他既然是個心腸不壞也不夠硬的年輕少年郎,當然也就無法習慣這種事──以上只是好聽話而已,因為真相是:他後來更不習慣的是面對教會他如何直觀生死這回事的『老師』。

但王威志看見了。

王威志今天又在老地方看見那位令他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師。

那大概是老鼠遇上貓、青蛙被蛇盯上、人類將被喪屍活吞才能勉強勾上一兩分的驚恐感,他只知道自己現在非常之弱的「呃!」了好大一聲,明明打從心底十二萬分的害怕敬畏卻無法移開目光。

與此同時,張先生也看見了她──

那名少女,即使只從側面看也覺得身形非常嬌小。白衣藍裙又捧著書的樣子頗有幾分學生氣息,卻不知是否真是位名副其實的學生。

她微彎著背的姿態十分嫻雅,坐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梧桐樹下似乎正低聲唸著什麼東西。纖細骨骼支撐著的薄薄肌理令人聯想到七、八月裡潔白芬芳的茉莉,線條柔軟的頸項上戴著一串珍珠項鍊,半長頭髮在細碎陽光下帶著幾分咖啡色調,鬢髮蓬鬆地覆蓋在耳朶上頭。

走近時只聽見兩句「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他不懂詩詞,只覺得聽起來頗有俠氣;語調嚴肅鄭重,倒和她的外表不太契合。

因聽見枯枝樹葉被踩碎的聲音,她抬起頭慢慢地巡視身邊,顆顆圓滾飽滿的珍珠從胸口處滑回鎖骨左右的位置,朝小王他們看過去的眼神中並沒有任何驚慌與畏縮,幾秒後便抱起書施施然離去。

「那位是?」

小王用一種見怪不怪卻無法擺脫尷尬的古怪表情沉默一秒,「那位是蘇小姐。」說話的音量居然比之前一路嘮叨小了很多,還帶了幾分畏懼。

「蘇小姐?」

「西側院那邊有位李老先生,以前好像是某個寺廟的住持……年紀有七十了吧,頭上光溜溜的,」說到這他突然摀住嘴悶悶一哼,「──比月亮光還亮。」大概是因為想到本尊而差點笑出聲來。

張先生聽了只是莞爾一笑。

「是那位老先生的外孫女喔,蘇小姐。」打工仔喃喃自語著,悄悄抹了把冷汗。

張先生單獨見到蘇小姐是在一個傍晚。

香檳黃雪紡襯衫配皮質銀扣細腰帶,湖綠色百褶裙溫婉地蓋在膝蓋骨上緣。脖子上仍舊是那條顆顆飽滿的珍珠項鍊,周身外觀依然是體格嬌小模樣嫻雅的風貌,姿態卻是比初次見面那日更加新穎入時,風流拔萃。

她踩著厚底樂福鞋的雙足立在乾燥土地上,瘦瘦長長的影子斜斜地沒入了一大片灰暗之中,她這次既沒有捧書也沒有將手放在腿上,張先生卻反而更能看清楚她手掌修長,指尖纖細。

她抬手掠了掠頭髮,橘紅夕色為髮絲染上的幾許耀眼灼色,如波浪般隨著髮絲上下起伏。逆著光的表情讓人看得並不真切,只有聲音扎扎實實地在空氣震盪中不緊不慢的傳遞過來。

「你好。」

聲如其人。淡雅清涼。

「你好。」

那是他們第一次說話。

並不像小王所說的那樣可怕嘛。

對女性防備心很低的張先生如此作想。

「那大概就是所謂的很傻很天真吧?」

事後知道這件事的張家長子不由得溫和地評論了。

不過是鬼迷心竅。

「蘇小姐好優雅啊。」

「真的!而且氣質好好,聽說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是嗎?可是李爺爺他們家好像只是小康吧?」

「可惡,蘇小姐上次那條裙子超美……好想問她哪裡買的!」

養老院裡的女工讀生們總是很活潑,即使是討論別人聲音也照樣大聲。站在庭院中的蘇小姐卻恍若未聞,只是像仕女畫中的美人般安安靜靜地佇立著。

她今天穿了藍寶石色吊帶褲與深褐色馬靴,頭上帶著一頂紅色窄邊帽,活脫脫是個正要去馬場的貴族小姐。張先生卻是坐在長椅上發愣,他手中沒有拿菸,只是看著遠方不知在想什麼。

討論聲忽而轉小,隨著此起彼落的腳步聲漸漸散去。蘇小姐將帽子拿下來放在手中翻轉把玩,露出底下用兩支銀底鑲水鑽細髮夾交叉固定起瀏海和潔白耳廓。

「您去過後面山丘上嗎?」

「山丘?」

「是啊。」蘇小姐說,「養老院後面有著小山丘,爬上去後能從上往下俯瞰整個養老院。」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她的語調一如初會時嚴肅鄭重,又帶著幾分莫名豪情。

張先生後來回想:當時大概是被那名少女所蠱惑,所以才會對「您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的邀約立即答應。

等到回神之際,他已經和蘇小姐並肩站在山丘上唯一一棵大樹之下,柔和清淡的香氣隨著微風一點點飄送過來,那肌膚原來不是茉莉花而是散發著檀香木的芬芳。

張先生想:這麼近看,更覺得她青春年少。但不知為何有點頭暈目眩。

這當然不是因為貪愛美色的緣故,而是他確實身體出現異狀。

蘇小姐的手指已一吋吋地滑上他的背脊,指腹即使隔了兩層衣料也將她的柔軟冰涼滲入張先生的脊椎。

他想咬牙,卻連咬牙都無法動彈。

當那雙掠起鬢髮時格外秀美的手掌貼上頸側時,他的冷汗已經從髮際線沿著背部肌肉沒入襯衫裡。即便到了此時此刻此種境地他也依然記得這雙手何等纖秀,不過是在此時此刻此種境地下追加了殺氣騰騰這種屬性。

那也許,可能,或者,不是針對他的殺意。然而恐懼不需理由。張先生甚至有頸椎會被一爪掐碎的預感。

「您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就覺得:您啊,真是非常『特別』。」

「明明是什麼也不會、什麼也感覺不到的人,居然還敢跑來這裡──該說是個笨蛋或者是勇者?實在很佩服您呢。」

手指戳入肩膀,她的聲音變得越發輕柔。言詞用語明明洋溢著一股嘲弄與不屑,語氣卻只有不含任何雜質的純粹困惑,本就無法說話的當事人喉頭一噎,只覺得聲調、用詞、語氣三者並在一起時雖然矛盾感強烈,但融合起來以後居然讓人有心臟堵塞之感。

『致天國的老太爺,您快點下來救我啊啊啊啊──!』

「噓,你聽到了嗎?」彷彿聽見了他的心中吶喊,蘇小姐語氣輕柔地制止他繼續無聲慘叫,「你聽到了嗎?」

〝合歡樹下的約定,

豔麗芳霏的桃紅色臉頰……

鳳凰非梧桐不棲,

秋香色如細雪般落下……〞

飄過來了。

有女人的聲音飄過來了。

『那是……什麼?』

『這種想吐的感覺,難道是……』

扣住肩膀的手指在他分心之際往後收爪,有什麼東西在剎那間抽去的感覺簡直痛得他地老天荒。

「請安心上路。」

意識在聲音中化為一片模糊,視界中浮現了花朵綻放的姿態。美人有毒,生人勿近。他終於領悟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山下女人猛如虎的真諦與含意。

卻已無法回頭。  

[tbc]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