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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根 第一章 2.意外來電

徹夜奔忙,再加上離開永安漁港時,馮初與凌子猶一起在深夜幾乎不見人車的路上走了快一個小時,才總算招到輛計程車願意載他們前往台中。

體力消耗過度,剛吃完早餐,馮初就感到睡神的熱情召喚。

勉強撐著殘存的體力,洗去一身奔波時染上的塵沙與汗水,回到房裡,馮初只記得自己往床上一倒,旋即徹底失去意識。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床邊櫃上的室內電話發出驚人的鈴聲,馮初才猛然驚醒。

中斷的睡眠尚來不及補足體力,疲倦壓得馮初無力起身,只是伸長了手,勉強搆得不斷發出震耳鈴聲的電話,摸索了片刻才抓住話筒,湊到耳邊。

話筒剛湊近耳邊,就聽到肺活量十足的大喝:「死囝仔,是在做什麼?拖這麼久才接電話!」

馮初把話筒稍微拿遠點以拯救震得生疼的耳膜,有氣無力的喊道:「媽……」

「怎麼這種聲音?生病了?」

「沒有,只是昨天比較忙,有點累。」濃重的睡意仍糾纏不休,令馮初幾如夢囈的含糊低語:「怎麼突然打電話給我?」

「中秋節也不打通電話給你老母,去哪裡忙了?」馮母林桂蘭先是啐了句,才吶吶的低道:「就是想說很久沒有聽到你的聲音了。」旋即爆出一大串快得找不到換氣空檔的碎碎念,「就跟你講,沒事要記得打通電話給你老母,好讓我安心。我講了幾十遍,你每次都講好啦!好啦!會打、會打!結果咧?若不是你老母自己打電話給你,攏是想到才打來給我!護理師還講啥要通知家屬,叫兒子陪同檢查!誰知道我兒子一出門就像是弄丟了!有回來是撿到!」

睡意濃濃的聽著母親激動時國台語交雜的話,仍運轉不靈的腦袋無法正常思考,馮初似夢似醒的聽著林桂蘭說了一大串的話,緩慢地拼組急衝進耳中,勉強撈得的字句,才總算抓到了林桂蘭轟炸式的發言裡的重要關鍵詞。

馮初用力捏了下臉頰,強自驅散睡意,「護理師?妳生病了嗎?」

「沒病啦!你老母勇壯得像是一隻牛!」

馮初從「你老母」這個母親平日並不使用的自稱,知道這是自家老媽在耍任性的表現。對於明明已五十多歲,卻還是總像是小孩一樣鬧彆扭的老媽沒輒,馮初有些無奈的先是低喚了句:「媽。」盡可能軟化語氣,猶如在哄著孩子般,問道:「我知道妳最討厭去醫院了,怎麼突然想去醫院做檢查?」

「你老母突然檢查一下,不行嗎?」

知道母親必定是不想讓自己擔憂,所以不願多說,就算繼續追問也問不出什麼,馮初直接跳過在這個問題上繼續周旋,「妳哪天要做檢查?」

「下週四和五。護理師講要在醫院住一晚,做徹底檢查。」

「我週三晚上就到新竹找妳?」

「不用啦!週四下午才開始檢查,你那天坐火車來就好!」林桂蘭話題一轉,「子猶咧?最近好嗎?」

想著昨晚還活蹦亂跳的跟自己一起到處跑的至交,馮初沒好氣的說:「很好,好得不能再好!」

「講這什麼話!我是這樣教你的嗎?」林桂蘭忍不住又斥了句,才說:「他父母都不在了,就只剩他一個。做朋友的,本來就要多照顧,知道嗎?」

馮初不正經的回答:「我發誓,只差沒有辦法幫他談戀愛,所有他需要幫忙的事,我都已經盡力了!」

林桂蘭被馮初逗得忍不住笑了起來,「最好是他還需要你幫他談戀愛啦!小女生要給他的情書,連我都代收過。」林桂蘭說著突然重重嘆了口氣,「可惜我就只有一個兒子。」

即使林桂蘭沒有將話說出,馮初仍是明白她沒說出口的話。

母親對好友毫不掩飾的喜愛之情,馮初想破腦袋也不明白,凌子猶嘴不甜,大部份時候又端著張不愛理人的冷臉,完全不符合深受長輩喜愛的晚輩類型,到底是怎麼討得母親的歡心。不過因為日久,馮初也就習慣了自家老媽這種簡直把好友當成第二個兒子的態度。

馮初不正經的玩笑道:「這輩子沒機會了,沒關係,下輩子努力點,還是有機會生一個女兒啦!說不定運氣更好點,下輩子妳就自己嫁給他了。」

林桂蘭笑著罵了句:「連你老母也敢消遣,死囝仔!」

馮初還想再說,林桂蘭已先一步說:「有客人上門買金紙了,我去招呼他們。」不忘又補了句:「記得沒事就打通電話來給我,知道嗎?」

馮初趕緊連連保證,才結束了電話。

即使仍覺得疲倦,但是馮初卻已沒了再會周公的心思。

即使無心睡眠,馮初卻也一時不想下床,只是翻過身躺在床上,看著床畔的地板,與殘存的睡意猶自溫存。

入睡前正高懸於天的烈日,在睡夢間已然悄悄偏斜,染上了將晚的橘紅。

秋日午後的斜陽,從百葉窗的間隔透入,在床邊的鋪木地板上,勾繪出了一塊塊形狀方正的淡黃色陽光,像是一格格分割定格舊日時光的老照片。

馮初現在的寢室,是過去父母仍同住時的主臥室。

臥室的格局,仍然是馮初雙親在此同住時的樣子。床還是馮初雙親共同睡過的新婚床,只換了張不得不汰換的床墊;房裡的桌椅櫃子,也都是馮初的父母曾經共同使用過的家具。

房裡的一切擺設,馮初一直盡力維護著不更動。

雙親的床與窗間的地板,曾是童年的馮初最喜歡待的地方。

父親送給他的積木,他花了數天,在地板上築起了道小小的城牆,緊連著父母同臥的床。那是他的堡壘,他的家。

童年時馮初曾以為會攻擊、推倒堡壘的,一定是床邊故事裡不安好心的惡人,是形貌駭人的怪獸。馮初每日精心維護著自己一手堆砌的城牆,抵禦著在心裡描繪的各種恐怖侵襲者。

但是親手推倒家的城牆的人,卻不是外來的威脅,而是馮初的雙親。

與雙親共同生活過的這間房子是馮初心裡永遠的家,但是卻不是早已搬離數年的雙親的家。

雙親離婚時,馮初才只有六歲,仍是懵懂無知的年歲。

雖然馮初的雙親離婚後,馮父並沒有立刻搬走,只是搬到客房,和已成為前妻的林桂蘭繼續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維持著早已不存在的雙親家庭假象,但是雙親和睦共處的時光,馮初卻已幾乎無法在記憶裡搜尋到殘留的碎片。

唯一清楚記得的,是他在鋪木地板上堆著積木,偷覷著背對他坐在床沿的母親的情景。

馮初童年記憶裡的母親,明明是相當嬌小的身形,卻總是以著出人意料的音量大聲地笑著,大聲地說著話,彷彿隨時都充滿用不完的朝氣。

街坊鄰居的嘴裡,母親是個相當樂觀的人,總是笑容滿面,而且不管發生何事,只要經過母親轉述,明明是倒楣的衰事,也往往能逗得與母親閒聊的人哈哈大笑。

馮初不只一次聽到鄰里用掩不住酸意的話說,他的母親就是嫁得好,丈夫薪資高又顧家,所以母親可以絲毫不需要為生計煩憂,才讓母親總是天天眉開眼笑。

一直到馮初十歲那年,父親與已經懷孕的女友再婚搬走,街坊鄰里才發現他的雙親竟早已離婚數年。

雙親刻意隱瞞了彼此之間的問題,從兩人離婚前到離婚後共居一個屋簷下的數年,馮初一次也沒有見過父母起爭執,也幾乎不曾見過母親為了離婚而表現出的任何異樣情緒。

只有那個午後,平日總是一刻不說話就會渾身不對勁的林桂蘭,一句話也沒有說,安靜的在床沿坐著,就這麼坐了一整個下午。

當時的馮初雖尚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何事,但是天生易感的馮初,卻依然察覺了母親的異樣,只是不知所措。馮初只好裝著玩得起勁的樣子,偷偷覷著母親石像般矗立不動的背影。

直到多年以後,馮初才終於知道,雙親簽字離婚,就是母親異常安靜的那個午後。

那個枯坐在木質地板的午後,馮初每每想起,就覺得似乎背脊又攀上了夏日也驅不散的寒意,再度隱隱痛了起來。

雙親離婚這件事,對十歲的馮初而言,是個太過複雜的概念。

雖然對於父親說走就走的行為感到憤怒不解,他也幾乎忍不住想追問父親理由的衝動,但是面對表現得毫不在意,甚至還幫著父親迅速打包了行李的母親,馮初卻無法吐出隻字片語,不管是不捨,惶然,疑惑,甚至連憤怒,都無法表露。

即使不懂母親複雜的心情,但是馮初感受到了她不願示弱的逞強。

於是馮初也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

父與子的分離,所熟知的世界一夕翻天覆地的改變,馮初表現得極其漠然,像是那並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可是憤怒並不會因為強抑而消失,它仍然固執糾纏著,盤旋在心底揮之不去。

馮初對於父親複雜的心情,交纏著青春期後,對於情感的表達從孩童的直接無隱,轉為晦澀,父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終於發展成了無可跨越的鴻溝。

升上國中以後,馮初開始抗拒接觸父親相關的人事物,甚至排斥在自己的身上見到父親的影子。

馮初曾不只一次聽到街坊笑著說,若不是馮初的性子比較像開朗的母親,總是常常眉開眼笑,馮初不笑的臉,簡直和父親馮亭君是一個模子翻不出兩張臉,父子都一樣的帥氣。

即使在心裡一再告訴自己,這不過是鄰人隨口的寒暄,是客套話,但是馮初每次聽了,都覺得臉上一陣熱辣辣的痛。

馮初從不覺得自己的樣貌有哪裡與父親相似,更是打從心底厭惡極了這種父子紐帶的理所當然糾纏,但是無論街坊對著一個跟著母親生活的單親孩子說出這些話,實際的用心是什麼,至少在表面語意上是讚美,即使馮初心裡不悅,卻不能形諸於色,每每只能笑著糊弄幾句,轉移話題。

若只是偶然相遇的街坊也就罷了,但是林桂蘭卻也如此,且比鄰人的玩笑更甚。

林桂蘭不只在街坊說起時笑著附和,甚至常常在母子獨處時,不只一次看著馮初的臉,說:「你的樣子,真的像極了你的父親。」

馮初無法理解母親注視著他,這麼說著時的心情。

一個毫不留戀的捨棄她而去的男人,即使已消失在生活裡,卻仍深刻地烙下了痕跡,在他們共有的孩子身上,交織著屬於她的部份。

這麼說著的母親,究竟是緬懷著在她的生命裡佔有一席之地的父親,或者是憤恨著父親,連帶著厭惡有著相仿容顏的孩子。

馮初無法想。甚至是恐懼去想。

無論是厭惡、恐懼或是其它,這些複雜的,因為雙親破碎的婚姻關係而浮躁騷動的情緒,馮初都強自壓抑著。

剛脫離了孩童階段,踩進了過渡往成人的時期的馮初,是仍半生不熟,還需再等待隨著時光累積的經歷陶冶,才能水到渠成的醞釀出熟成芬芳的少年,是還需要細心呵護的年歲,但是他卻已等不及了。

回想起來,馮初仍記得那些年,自己恨不得一覺睡醒,睜眼,就是二十歲,不再是眾人眼中的孩子的迫切心情。

因此即使十幾歲時的馮初,心裡曾不只一次浮現過期盼父親能給予關懷的念頭,甚至是向父親耍任性撒嬌的渴望,或者是質問父親為何捨棄了他和母親,卻又與另個女子重新組成家庭,馮初都是絕對不會正視,也不會說出口的。

只用更為激烈的行為,去對抗、甚至是敵視「軟弱的」自己。

上了中學以後,馮初開始拒絕再搭數小時的火車去見父親,總是在林桂蘭催促著他前往台北見父親前,就先一步躲到凌子猶的家中。

林桂蘭卻並不放棄,仍不斷地念叨著他,讓馮初找時間到台北看望父親,而這也成了林桂蘭獨自搬到新竹後,馮初下意識逃避與她聯絡的原因。

不同於笑臉迎人,總是喋喋不休說著話的母親,父親在馮初的印象裡,一直是寡言少有表情的,與性情孤僻的凌子猶有些相似。

這麼一想,怪不得曾有朋友說,他對凌子猶沒來由的好感,是一種心理補償作用。

馮初強自拉回四遊的思緒,專注於想像著這些話若是讓凌子猶聽見了,凌子猶可能的吐槽。

馮初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本籠罩在心頭的些許憂愁,也沖得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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