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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藍,2017

      李柏恩睜開眼,只看見慘白的天花板。或許是因為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他感到僵硬、痠痛,彷彿骨頭要散掉了一樣。溫暖陣陣從他的右手傳來,他轉頭,看見向藍正握著他的手打瞌睡。向藍的下半身安穩地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卻因為睡著而不停晃動。李柏恩忍不住笑了。他動了動右手,向藍便馬上睜開眼睛。

      「李柏恩!」

      「為什麼我在醫院?」透過視覺與嗅覺,李柏恩推測自己正身處在一間醫院,他不了解的是,為什麼自己會躺在病床上,全身不對勁。上次閉上眼之前不是才剛從地獄爬出來嗎?

      「你的管家發現你手拿著高中制服,昏倒在房間裡面,趕快把你送急診。醫生說你的狀況回穩,再住院觀察個一兩天就可以出院了。」向藍說道,「李柏恩,你到底是怎麼了?」

      「呃,我──」李柏恩一時之間無法以三言兩語解釋。

      但是向藍似乎愈發急躁,他提高音量,略帶怒氣地說:「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這樣?」向藍的瀏海亂掉了,但是他並沒有去梳理。

      「我好像進行了一場很奇怪的旅行。我記得夏綠蒂的那棟宅子、克莉絲蒂的咆哮、田波爾小姐的溫柔善良,還有很多細節──」李柏恩想要繼續說,卻被向藍粗暴地打斷。

      「不要再說了!」

      「什麼?我正要開始告訴你這段時間我做了什麼,我一定要跟你說夏綠蒂是怎麼樣子的一個人,我有好多、好多事情要跟你分享,他們一定都不會相信──事實上,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但是你一定懂。我穿越了,我到了夏綠蒂.博朗特的那個時代,然後住在一個叫做亨利的人的身體裡,然後……」

      李柏恩看見向藍低下頭,幾滴淚水在床單上暈開。他停下話語,捧起向藍的臉,問道:「怎麼了?」

      向藍只是搖搖頭,不說話。

      「對、對不起!我太自私了,都還沒好好感謝你,我就開始講我自己的遭遇。謝謝你這一路來一直陪在我身邊,從以前到現在都是。我真的、真的很謝謝你。」

      向藍還是繼續抽泣著,道:「你還記得剛升高中的那次聖誕節,全班一起做薑餅屋的那次嗎?」

      「我記得啊!你蓋的薑餅屋很漂亮,很整齊。」

      「那時你笑得好開心、好天真,就好像生命中沒有煩惱一樣。」向藍說道,「高二時班上參加英文歌唱大賽,你為大家彈鋼琴伴奏,後來還得了名次,你笑得很高興。到了高三,全班去畢業旅行的時候,你雖然不是很開心,但是卻也好多次露出像高一時那樣的笑容。我最喜歡你笑的時候的樣子,感覺真的就像是天使。」向藍說道,眼淚慢慢止住了。

      他吞了吞口水,繼續說道:「為什麼這麼多好的回憶你都記不起來,只記得壞的,然後讓自己不停陷進去?」

      「向藍,如果可以學習一種《哈利波特》裡面的魔法,我會希望你學會記憶咒。」

      「不要再說這些不重要的話了!你應該要認真的面對現在的生活!」

      「你不懂。如果可以一直笑,誰想要一直哭?如果可以遺忘,誰想要一直記得?誰會想要記得那些令人渾身不舒服的往事?我倒是希望你可以用記憶咒修改我的記憶,讓我不要再一直被折磨。」

      向藍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戶邊,背對著李柏恩。「過去那些事情,並沒有那麼悲慘。你沒有理由一直在裡面出不來。」

      「你沒有經歷過,不會懂那種感覺。那些事情就是這麼悲慘,就是這麼刻骨銘心,就是這麼熱鐵烙膚,就是這麼變成一個又一個的夢魘,纏繞著我。」

      李柏恩越講越憤怒,但也隱含著深深的悲傷,「你不會了解哭著從夢中醒來的感覺。從班上的矛頭一致指向我的那天起,我每天都做惡夢。我夢到我被關在廁所裡、被鎖在陽台上、被一群人拖去學校屋頂;我夢到我的課桌椅被拖出教室,課本散落一地,書包浮在學校的水池上面。我做過太多次惡夢,我甚至跟惡夢裡最可憐的自己成為兄弟般的好朋友。」

      「不過,最痛苦的事情才不是做惡夢,而是我後來才發覺,這些惡夢的內容,竟然就是我高中三年的日常。夢中的事情才不可怕,傷害不到我,最可怕的是,這些事情竟然硬生生地塞滿我每日每月的生活。」

      「向藍,如果可以認真面對現在,誰想要一直耽溺在過去?但是一切並沒有那麼容易。你永遠都不會瞭解『那段時間』對我來說到底有多痛苦的。」李柏恩搖搖頭,向他說道。「夏綠蒂跟我是相像的。不知道你有沒有辦法相信,我穿越到夏綠蒂的那個時代,然後與她進行了一場對談。她真是足夠悲觀,你永遠不會覺得像簡愛這樣一個樂觀的女孩,竟然出自她的筆下。」  

      「……」向藍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握緊拳頭,敲在窗台上。這明明不可能是真的,他昏倒後都一直躺在床上,怎麼可能穿越,又怎麼可能遇見夏綠蒂.博朗特?  

      「李柏恩真他媽的病入膏肓。」向藍憤恨地在心中吶喊。看著好朋友越陷越深,自己卻什麼都做不了。  

      「向藍、向藍,你記得海倫死去之前,跟簡愛說的那一段話嗎?」在李柏恩的呼喚下,向藍轉過身,與李柏恩面對面。「我穿越的時候,海倫已經快要死掉了,於是我趕緊叫醫生來,把海倫暫時留住,最後簡愛才有機會與海倫說到最後一段話。」  

      說到這裡,雖然感傷,但是李柏恩的臉上還是漾起了微笑。他繼續說道:「我告訴海倫,如果簡愛沒有與她告別,簡愛會抱憾終身的。我想,這段旅程雖然讓我更勞累,但我還是改變了一點什麼。」  

      從前,向藍最無法抵擋的就是李柏恩的笑容,每當生氣或難過時,看到他的微笑,所有的負面情緒便都煙消雲散了。但是現在,向藍卻只感受到深深的憤怒。他最好的朋友──那個沒有生病的李柏恩──已經消失在這世上了,但為什麼眼前這個人的笑容卻還是一樣好看?  

      現在的李柏恩瘋言瘋語、幻想過度;文學雖然一直是他的愛好,但是向藍覺得,現在的李柏恩只是畏縮在文學世界的一角,自我安慰。他並沒有任何長進,「那段時間」的一切經歷重重地打擊了他。  

      其實「那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情,向藍都是可以阻止的。以向藍在班上的好人緣,他大可以大聲地喝斥那些霸凌者,阻止所有事情發生,但是他沒有;以向藍與老師們良好的關係,他也大可以請老師來協助解決這些事件,但他還是沒有。  

      他太過懦弱,害怕與他人為敵,擔心為李柏恩挺身而出的自己也會成為他人的矛頭所向,一起受到傷害。因此向藍看著李柏恩一次又一次地被壓入恐懼的深淵,而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只是等他爬出來,在他遍體鱗傷時給予他安慰。  

      直到李柏恩的幻想次數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怪力亂神,他才明白,原來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好朋友的人格在一次次的霸凌中被殘酷地磨蝕乾淨。  

      如果李柏恩是被逼到不得已才躲進文學世界的角落,那麼向藍也是步步侵逼的一員。

      向藍呼了一口氣,朝李柏恩走去,給他一個深深的擁抱。前面犯下的所有錯誤、所有的袖手旁觀,都讓向藍感到無比愧疚,也讓他在心中暗暗立誓道:只要李柏恩需要他,他就會用一生的時間去照顧李柏恩。

 

 

      出院後的某天,兩人坐在向藍家裡,手持裝著冰涼檸檬水的馬克杯,享受著炎炎夏日中難得的一股清涼,李柏恩突然對向藍說道:「嘿,如果我是以色列人,那你就一定是我的摩西。」  

      「不要鬧。」向藍笑著說道。《聖經》中,以色列人最初遭到埃及人欺壓、凌辱,耶和華便向摩西降下使命,要他帶領以色列人逃離埃及,往一塊「流著奶與蜜之地」前進。一路上摩西以上帝之名與埃及祭司鬥法、降下十場災殃,克服許許多多困難,最後,在埃及人將以色列人逼到紅海,企圖將其一舉殲滅時,摩西將紅海分開,露出乾地,讓以色列人得以通過,並且淹沒所有埃及軍隊。  

      「向藍,『摩西』這個名字的本意是『從水裡救出』,如果我是在水中掙扎的溺水者,那麼你就是拯救我的人……」李柏恩一邊說道,一邊將馬克杯放在桌上,「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向藍回道:「你啊,好好照顧好自己比較重要。」  

      「我知道我的狀況並不好。或許病得跟那時候的海倫一樣重也說不定。」李柏恩又開始亂舉例,「如果之後我的狀況變差了,你也要一直陪我在身邊喔。」  

      「哈哈,你這是情緒勒索嗎?」向藍開玩笑道。

      「我是認真的。」李柏恩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沉,讓向藍驚愕了一下,「其實我知道我的狀況只會越來越糟。書本中的畫面變得越來越活躍、越來越真實,每一字每一句都會不時地在我眼前跳舞。我看到家外面的花園,便會聯想到《巨人與春天》;看到電視中的非洲草原,我竟同時看見《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行走沙漠的商隊;看到五、六十年前的舊電影,腦袋中便浮現《傾城之戀》裡那個混亂的上海,看見白流蘇或是范柳原的身影……不管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什麼,我總會把它看成是文學作品中的一部份。我幾乎無法正常地生活,我快要受不了了。」  

      「我想,我的負荷可能已經到了極限。這些經典文學作品在我眼前跳著慢舞,已經夠惹人不耐,更何況總還有一些過往畫面穿插其中。我還是會不停地夢到以前的事情,那些東西就像海草一樣纏著我的腳。」  

      向藍完全不知所措,他招架不住李柏恩突如其來的宣告。狀況是真的很糟,然而向藍能做的是什麼?  

      李柏恩的語氣是平靜的,平靜到讓人不解。  

      「向藍,告訴我,人世間的這些愁,為什麼要纏著我?到底這會是誰的錯,還是我不放手?到底是為什麼?」  

      五月天是他們倆最愛的一個樂團,李柏恩化用了五月天〈一顆蘋果〉這首歌的歌詞反問向藍。「為什麼霸凌總是找上我?」他的語氣沒有一絲起伏,卻還是保持著一貫尖銳的提問方式。  

      向藍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坐到李柏恩旁邊,左手搭上他的肩。向藍推推他,示意李柏恩也把右手放上他的肩膀。對向藍來說,這是朋友之間最互信、最溫柔的舉動──手搭在彼此肩膀上的同時,兩人也互換了一部份的自身重量,也將溫暖的體溫分享給彼此。  

      「你面對過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醫生跟我說,如果我的『病』再加重的話,我可能會喪失對自己的控制。那在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你還是會當我的摩西嗎?」李柏恩問道。  

      「當然。只要你還是受困的以色列人,我就永遠會是你的摩西。」向藍說道,「不論成為摩西需要付出多少代價,我也願意。」  

      「可是摩西一直到八十歲,還在奉獻心力,在所不惜……」  

      「相信我,我也會是如此。你來跟我說說,這段時間你經歷了什麼?」向藍想起李柏恩昏迷時醫生曾經說過的話,於是他溫柔地問道。  

      陪伴,就是最長情的告白。  

      李柏恩開始解釋他是如何醒在西元1846年,如何慢慢適應亨利的身體,如何開啟那一長串的冒險。他運用了很多生動的語彙去描繪夏綠蒂和馬克的個性與表情、克莉絲蒂瘋狂的作為、還有他昏迷之後未知的結局;他也描述了所有發生在「羅伍德」的事情,關於田波爾、海倫還有簡愛,他也沒有忘記他與田波爾小姐在樹林間的對話。最後他說到他是如何氣喘吁吁地爬出「地獄」……然後在醫院內甦醒。

      「柏恩,醫生說你的病是源自於精神壓力過大。」

      「嗯。」  

      「出去走走吧。」向藍拍拍李柏恩的肩膀,這樣說道。  

      向晚時分,他們在賣滷肉飯的小攤子匆匆解決了晚餐。李柏恩才剛坐上向藍的機車,向藍便迫不及待地發動。夏天的晚風吹拂過他們的臉,雖然帶點白日的暑氣,卻仍然可以感受到微微的涼意。李柏恩精神一恍,回過神來時,發現機車正在爬坡。  

      「去哪?」李柏恩問道。  

      向藍笑了笑,沒有回答。直到機車在一個類似停車場的草坪停了下來,他才說道:「看夜景囉!」  

      迎接他們的是一道長長的階梯,遊客如織,向藍拉著李柏恩的袖子,帶領他穿過來來去去的遊客,一階一階往上爬。  

      李柏恩邊走邊看向四周──山坡上站著一尊高大、表情慈祥的土地公,從體內散發出亮光,眺望整個臺北城,順著祂的目光看過去,他驚訝地發現隨著天色越來越暗,下方的燈光也越來越顯得耀目。「再爬上去一定更美。」他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道。土地公旁邊盤踞著一隻青龍,金色鱗片耀眼,旅客每走一步,就看到青龍不同鱗片反射的亮光。  

      「這是全臺最大的土地公哦。」向藍這麼對李柏恩說道。看見李柏恩的表情,他再補上一句:「你真沒來過這裡啊?」  

      他搖搖頭。  

      向藍驚呼一聲,道:「怎麼可能!身為臺北人,沒有來過『烘爐地』?這裡的財神特別有名,聽說是求財特別旺。」他們繼續往上爬,「這段樓梯總共有四百多階,我們爬到最上面吧。」  

      李柏恩與向藍見到每一尊佛像,便停下來拜一拜,就這樣速度緩慢地到了最上層。居高臨下看著整個臺北城,燈光一閃一閃,也許是車子,又或許是開開關關的電燈。  

      這時候,臺北人都在做什麼呢?  

      一旁掛著的燈籠都寫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李柏恩發現自己在這裡心情特別平靜。他可以專注享受著現在的時光,不會再為任何事物分心。臺北城盡收眼底,臺北101也在黑暗中閃閃發亮。101觀景台上的人們,是不是也同樣在望著這裡?  

      李柏恩總是讚嘆於臺灣宮廟藝術的偉大,每個梁柱的刻紋,每個門廊紅磚的排列方式,都有所不同。每每站在宮廟藝術跟前,李柏恩都會忍不住質疑自己究竟是何等渺小的存在,為何能脆弱地如此不堪一擊。

      走至主廟正中央,李柏恩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在心裡說道:「土地公呀,請保佑我平安順利,不要遭遇太多困難。」李柏恩沒有求財──事實上,他家中的財富讓他根本不需要求財──反而是求「平安順利」,在李柏恩眼裡,他的生活到目前為止一點都不平安,更是連順利的邊都搆不著。他多麼希望能夠平安順利地過著他的人生呀。  

      李柏恩睜開眼睛,看見向藍站在身旁,緊皺著眉頭,口中唸唸有詞。他等了至少有五分鐘之久,向藍才睜開眼。  

      「你是求什麼呀?好久哦。」李柏恩說道。  

      「沒什麼啦。」  

      「說嘛──」  

      「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之類的啊。」向藍被李柏恩逼著回答,最後勉勉強強才說出口。  

      「怎麼這麼無聊!」李柏恩笑道。向藍也笑了。  

      向藍跟上李柏恩的腳步,來到了水池邊,水池上掛著好幾個銅鑼,分別代表事業、學業、愛情……。一旁的告示牌上寫著:拿硬幣丟擲銅鑼,如果擊中便會發出巨大聲響,也就代表著未來這段時間,在這方面的運氣會特別好。李柏恩看完便興奮地說道:「我要來投投看!」  

      他從口袋中掏出了好幾個一塊錢,告訴向藍:「我來丟個學業好了,最近都沒念什麼書,只好祈求神明保佑了。」  

      他瞄準後向「學業」丟去,沒想到卻正中「愛情」鑼的紅心!李柏恩一邊懊惱地跺腳,一邊告訴自己再來一遍。      

      「……」向藍看著這個景象,還有持續震動著的愛情鑼,笑聲久久無法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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