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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冬城

陌飲川撿到那小鬼的時候正值深冬,冷風噗颼颼地刮,如刀似劍,凜冽得能刮掉人一層皮。

不,不該說是他撿到的。

那小鬼是自己撞上來的。

髒兮兮的一個小叫化子,營養不良的小身子板高度甚至連陌飲川的腰都不及,一雙眼卻像是闃黑夜裡的一盞燈,亮得晃眼。

朱門酒肉臭,腐敗的地方官搜刮完底層子民後,所剩無幾的糧食僅能讓家家戶戶勉強過冬,每餐都得斤斤計較,能吃上飯的都恨不得將碗底舔得連渣都不剩才好,更別提餘出殘羹分予遊民。城邊無主的樹能被搆著的外皮都給生生剝了一層,估計過了這冬天也差不多該歇菜。

大抵是多日未能好好吃上一口糧食,那小鬼瘦得人一摸都能數出肋骨有幾根。

陌飲川當然知道——怎能不知道,那小王八蛋想偷他銀兩,被他逮著按在地上痛扁了一頓。

一排肋骨入手,磕得很。

小鬼倒是硬氣,挨了一通好打,愣是咬著牙一聲不吭,要不是陌飲川看對方年紀小沒真下重手教訓,光那身板子挨他一拳都能歸西。

陌飲川一邊落拳一邊歪著頭看,那小鬼被揍得狠了,紅著眼齜著牙,像是要生啖他血肉般恨恨地瞪著他,要這視線能化虛為實,保不定自己身上早多幾個透明窟窿。

看過要飯的,但還真沒看過這麼野獸作派的要飯。

陌飲川沒忍住,笑了:「你這小鬼要哪天給人打死也是真活該。」

說著就站了起來,跩著小鬼的後領把人拖起來就往街尾走,這時節路上行人本就不多,就算看到了也不會在意有個小叫化子被人跩著走——尤其這人才剛當街打人。這年頭,人都是懂得明哲保身的,不過是個行乞的,死了也不一定有人瞄上一眼,更何況是個快死的。

小鬼被陌飲川像拎小雞般拎著走馬上撲棱著掙扎,喉嚨裡發出不成句的低吼。但不敵身體早餓得發慌,又被揍得渾身都要散架,使不上力氣。

狠勁是有的,然而陌飲川都走到了目的地手臂也才給抓了幾道不痛不癢的紅痕,連滴血都沒見。

陌飲川拎著人悠悠踏進客棧,店小二見生意上門立刻帶著笑迎了上去,但看到他手上那個小的,笑容卻是一僵。

「這位爺,您這……」

「白酒一斤,再備幾道吃食,這些銀兩能下些什麼你自己看著辦罷。」

陌飲川懶得跟人囉嗦,銀兩直接拍在小二掌心就逕自朝店裡的座位邁步。有生意不做是傻子,那店小二眼珠一轉,樂呵呵地捧著銀兩,麻溜滾了。

那小鬼就乞討的命,這輩子還沒能踏進這種地方過,穿那一身破布往店門口一站都能給人提著掃把趕開。這時突然被帶進來,本還激烈掙扎的手腳瞬間都不知該往哪擺,僵著四肢被陌飲川按在桌前坐下。

小要飯身上是真髒,陌飲川放手後皺著眉拿過布巾隨意擦了擦手,倒也沒太過在乎,翹著腿讓小二先把酒給送上了,看也沒看那小鬼一眼就喝了起來。

小鬼侷促地朝店門口瞅瞅,挪了挪臀部就想站起來。

『鏘——!!』

小孩眼前一花,只見一柄刀離了鞘給砸在旁邊,與自己大腿只勘勘一指節的距離。

「坐下。」男人的聲音從杯盞之後冷冷地傳來,一雙眼微瞇著看他:「大爺我讓你動了麼?」

「……」

於是小鬼鎮定地挪了回來,也不往陌飲川看,頭不抬地盯著桌面,彷彿能看出花來。

客棧廚房備食極快,沒多久店小二就端著幾道菜上桌,熱騰騰的直冒白煙,溢了滿桌的菜香。

陌飲川什麼話都沒說,慢騰騰地拿起筷子,一口酒一口吃食,淡定自若。

「……」那小鬼看著滿桌的食物,再看看陌飲川,突然就覺得這人是故意的。

想吃嗎?

必然是想的,但一低頭看到那柄刀噙著寒光貼在他腳邊,僅存的理智仍是勉勉強強壓過了飢餓,教他只得把持住自己。

這是一柄看得出頗有年頭的刀,刀柄必然常被人握在手中,上頭纏的皮革都給蹭亮磨薄還起了花;刀面發亮,血槽卻卡了什麼似的泛黑泛紅;刀口有些地方微微捲了邊,像是曾砍進什麼硬物又被用力拔起。

那小鬼在市街裡打滾長到今天這樣,見識不多但也不算太少、該看過的亂象也看過了,這柄刀砍過什麼似乎並沒有那麼難猜。

小鬼捏著衣角默默地盯著腳邊,盯著那柄刀,耳邊是客棧裡人群恣意的談天,有人豁拳數支喊得開懷,但聲音傳到他身邊卻像穿過空氣,明明身在溫暖的客棧,他卻覺得這空氣實在冷到了骨子裡,四肢百骸都凍得發麻。

「抬頭。」在一片嘈雜聲中有聲音從他對面傳來,聽起來不耐煩至極。

他望向聲音的方向,只見那男人筷子一擺碗盤一推長刀一拔,與落刀時無異的一聲鏘響就這樣歸了鞘。

陌飲川喝了口酒下巴一揚,神色据傲,据傲得天經地義,像是這人天生就是該伴隨著這份傲氣。

「吃了。」他道,「若敢餘下,老子打斷你的腿。」

小鬼看著桌上幾道菜,每道不多不少都剩了正好一半,他遲疑地看了看面前盤飧,又看了看自顧自飲起酒來不再開口的男人,好一陣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筷子,學著男人方才的動作捏著那兩根小小木棍往盤裡探。

小孩在街上討了多年的生活,一直是有什麼抓了就往嘴裡送,從沒這樣正正當當地、好好地坐在桌前用一餐過。

這輩子第一次舉起筷子,怎樣拿都不對,怎麼夾都不行,失敗了幾次後乾脆也不夾了,抓著一雙筷子用撥的,半趴在桌上張口貼著器皿邊緣將還熱呼的食物掃進嘴裡,即使手指發顫也使勁地掃,整張髒透了的小臉幾乎都要埋進那碗那盤與一切觸手可及。

從未正常進食過的胃袋並不適合如此胡吞海嚼,但他無法停止。

有什麼東西,滾燙而炙熱的,從眼裡滾落。

小鬼舉起破爛的袖子擦了擦,塞了滿嘴的吃食用力咀嚼著下嚥,他眨眨眼,更多的水液滔滔不絕的又落了下來,於是他再擦,感受著溫熱的食物熨燙著他的舌頭他的喉嚨他的胃,感受著腹裡逐漸脹起的、陌生的飽足感。

那些灼燙的液體不斷湧出,阻擋了他看清面前這些難得而美好的東西;每一次呼吸都憋得發堵,他抽了抽鼻子,低著頭繼續吃,即使嗆著了也努力地吃。

這一切像是做夢一樣,他不敢停,生怕一停下,夢就醒了。

他要多吃一點。

在夢醒之前,多吃一點。

陌飲川瞥了一眼那個狼吞虎嚥的小鬼幾乎要給逗樂,這都什麼個樣子?他嗤笑一聲,望向窗外。

陰翳滿佈的天,遠方的雲一層壓一層地鋪過來,這幾天估計該落雪了。

仰頭豪飲,溫過的酒液入喉,只在口裡留下一點餘香,胃裡全是暖的。他咂咂嘴,懶洋洋地開口道:「小鬼,你聽好了,方才揍你,是因為老子最看不得別人動我東西。」

回應他的是碗盤與筷箸輕輕碰撞的聲音。

「而分你這頓,是要你給本大爺好好記住這份腹中飽食的感覺。你當走出市井旮旯,無懼阻礙,不畏路遠,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讓這天地間再沒有你去不了的地方!」

「敬你那三分勇氣、七分硬氣,」陌飲川看著那小鬼忙著與菜餚廝殺,倒也不在意對方是有沒有聽進去,只哈哈笑著舉起杯盞:「……和整整九十分的不長眼!」

他飲盡杯中最後一滴酒液,酒杯一放,舉起酒壺往杯裡又添了點,想了想,重新拔出那把刀放在腿上細細地看了看,拿著一塊布緩緩擦起刀來,也不管地點是否合適,全然無視這動作帶來多少竊竊私語。

陌飲川獨行江湖,從來就不是個會管顧他人眼色的貨。

他瞧著那柄刀的眼神像在凝視一個老友、一名兄弟、一位摯愛,沉靜的眼裡彷彿有川河流動,有火光跳躍,有千言萬語也訴說不盡的一世豪情。

小鬼低頭又扒了幾口,吃相野蠻粗魯。

一滴炙熱的淚在沉默中沿著臉頰滑落,像是流星劃過人與碗盤之間的天,墜在桌面。

重若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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