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樓梯間的轉角處還殘留著昨晚大雨過後的痕跡。我慢步走下附著一層潮濕感的樓梯，從二樓的窗口確認是否還在下雨，眼前的景象朦朦朧朧，我定睛仔細觀察，依然分不清映入眼裡的細線是真實還是幻象，我把觀察目標移至路人身上，一位年過半百的大叔身穿暗藍色成套短袖運動服從我眼前慢跑過，看來是沒下雨，但沒過幾秒，一位國中女生撐著花花綠綠的點點傘跟大叔擦身而過。算了，自己推開大門走出去就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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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一片白茫茫，就像我現在的思緒一樣蒼白。毛毛細絲從穹頂落下，落在我的頭髮上、鼻尖上、臂膀上，好似存在又不存在，像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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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是個美夢，這點我很確定，我起床的那瞬間心裡仍是幸福的，但下一秒我卻完全記不得那個夢的內容，一點殘存畫面都沒有，腦中是空的，只有心還微微記得那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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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世界的風好冷。我把外套的拉鍊拉上，右手插在口袋裡，往巷口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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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可惜不是黑色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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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抵達巷口時紅燈正好轉綠，今天天氣不怎樣但運氣倒不錯，我就這麼速度不減地過到馬路另一端，走到立在狹窄人行道上的公車站牌下。等了不到一分鐘，親愛的上學好伙伴不疾不徐地從遠方駛近，停在前方路口的紅燈下。難得上學行程會這麼順利，一點時間都沒浪費！我的蒼白思緒頓時飄進了一絲愉悅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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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能伸手招停公車的三十六秒前，手機鈴聲響起，我取出手機查看，是一個不認識的號碼，通常我看到不認識號碼的標準動作是立即切斷，但這個當下我卻異常地有股想接的衝動，我的頭腦還沒想清楚，手指就先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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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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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沒有回應，但我有聽到電話接通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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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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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沒有人回應我。我把手機拿離右耳，看了一下螢幕，通話秒數持續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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詐騙電話、推銷電話、廣告電話、惡作劇電話、無聲電話，這世上莫名奇妙的電話還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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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切斷電話的下一秒，有人輕輕拍了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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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妳是孫星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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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頭看，一位外貌清新學生樣的女生在我眼前，我想她應該是大學生吧，她的頭上綁了一條紫羅蘭色的暈染髮帶，配上微微內彎的瀏海和及肩深褐色長髮，整體看來很有氣質，順著風，她身上的淡淡香味飄向我，不是一般在路上會聞到的平凡香水味，感覺像是衣服上殘留的洗衣精的味道，但洗衣精的香味又不可能這麼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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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是孫星荷。妳……妳是誰啊？」我仔細認真地盯著她的臉看，我想我應該不認識她吧，會在我生活圈裡遊走的只有跟我同齡的高中生，我不認識什麼鄰居，她長得也不太像是好久不見的堂姐或表姐。但她卻認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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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星荷……」她舉起右手食指輕輕指了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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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回答她時跟著輕輕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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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就是……該怎麼說好啊……」她有點困窘地欲言又止，下一秒好像突然想到某個艱澀問題的解答般，興奮地從她的帆布包裡拿出一本線圈筆記本，快速翻到某頁遞到我面前給我看。「妳有申請這個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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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看到筆記本上畫的圖案，我就明白她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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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有朵花的十字架。只是這張畫是白底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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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於我的死神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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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妳本人申請的沒錯吧？」她看著我的眼神帶著些許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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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有申請這個。」不知道為何我說出這句話時語氣會如此肯定，比我說「我是孫星荷」還要肯定，可能我就是真心很想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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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朝停在不遠處的一輛計程車招了招手，計程車慢慢駛近我們。「我們先送妳去學校吧！再晚就要遲到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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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跨步走近計程車，開了乘客座的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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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雙腳仍釘在原地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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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渴望已久的死亡就要到手了，為什麼卻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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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我怕的不是死神，我怕的是人類，萬一她不是死神而是變態殺人魔怎麼辦？不過，她剛剛好像說要送我去學校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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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上車吧！」我的死神已在乘客座坐定，用她溫柔的語氣勾引我上車。上計程車。還是上靈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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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頭望了一眼已走遠的公車，它的車尾燈越跑越遠，把我留給下一條命運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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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線。可是我不相信命運耶。算了，不要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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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是孫星荷耶，你爸說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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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記憶力本來就很好，而且黑色的卡片只有那一張。不過，她真的是高中生耶，未成年的我們應該不能收吧？」開車的男生透過後照鏡瞄了我一眼，他的年紀看起來跟死神差不多，應該不可能是這輛車的主人，會有這麼年輕的計程車司機嗎？我稍微傾身看了放在擋風玻璃前的司機資料夾，「蘇太戊」大叔開朗溫暖地對著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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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沒人規定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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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覺得王正會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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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那種『超凡』的思想，應該不會在意年齡吧，都賣這種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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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覺得有點不妥，年紀輕不夠成熟的高中生，開的價碼又低，不管是道德上或商業利益上都不該接吧！更何況我們的主目的是賺錢耶，這價錢會虧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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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齡跟成熟度又不一定成正比，你長到這歲數還不是一樣幼稚！我們用低價賣給沒能力負擔的人也算是種社會回饋吧！再說你也不知道成本多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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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覺得比較像是扼殺幼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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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怎樣不是重點，王正是老闆，接不接交給他決定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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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知道妳偷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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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偷跑喔！是『我們』偷跑！現在開車的人是你耶。等等，照SOP走，應該要先跟申請人確認那項重點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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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程車因第二個紅燈緩緩止步時，這對陌生男女好像才發現我不是靜悄悄的屍體，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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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尋求死亡理由』是什麼啊？」死神轉頭問我，我覺得她的雙眼裡有小星星在閃爍的亮光，充滿熱情，像在問我「妳的夢想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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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我的申請表上有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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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那個欄位是寫『沒有理由』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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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我是填『沒有理由』沒錯。我的理由就是『沒有理由』。」我現在的表情真的非常誠懇，但死神似乎覺得我是來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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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認真的想要買妳的死亡嗎？我是說，妳真的會死喔！沒有呼吸心跳的那種！變成一具屍體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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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啊，我是真的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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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呢？妳有罹患什麼罕見疾病或不治之症嗎？跟父母不和？課業壓力太大？被同學排擠？不對，妳看起來不像是會被討厭的人。失戀了？男朋友劈腿？養了十年的小狗死掉了？還是某個比賽輸了？想死總會有個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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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什麼事都要有理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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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盯著我看，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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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活著的理由是什麼？」我追加了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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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蹙了一下眉頭，動手拍了駕駛座的椅背。「蘇譽，這個問題由藝術界的你來回答，你不是文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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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要當什麼文青。」那位蘇譽不出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嘲笑文青，嘲笑我的問題，還是在嘲笑他的同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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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出的兩個問題似乎太巨大了，小小的計程車已經被它們塞滿，再也沒有多餘的空間能容下其他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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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三人就這麼一路沉默，直到今日司機把車停在距離校門不遠的人行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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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不好意思，我沒有錢可以付計程車費耶！」計程車上的跳表似乎並沒有開啟，但沒開才可怕，要是他們隨口跟我要巨額車款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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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台車今天不是計程車，我爸休假，不會收妳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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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蘇太戊』先生是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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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他的回答附帶了一個淺淺的笑容，雖然淺淺的，但跟蘇太戊大叔的笑容一樣，讓人感受到強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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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把我的手機號碼存起來吧，就是打給妳的那個號碼，我會再跟妳聯絡。我的名字叫鍾晴，金部的鍾，晴天的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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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說話的同時，我打開手機通訊錄，把「鍾晴」加入名單裡，括號「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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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手機放回口袋後，有點尷尬地默默打開車門準備下車，總覺得結尾應該要說點什麼，但我實在不知道該對這兩位初見面不知是好是壞的陌生人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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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認真上課喔！下次見！」死神為我們的初見面劃下充滿朝氣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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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我禮貌回應，有點力道不足地關上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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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並沒有馬上開走，等我走到距離校門口不到五公尺處時，計程車才從我旁邊開過。聽到它離我遠去的聲音，我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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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過教官面前，往操場方向前進時，被背後突如其來的拍擊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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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星荷！唉呀，今天搭計程車上學，被我看到囉！又跟妳爸吵架啦？不過，剛剛車裡還有別人喔？我看到妳要關車門時好像有跟後座的某人說話。」慧琪一臉好奇地看著我，一邊喝她手上那瓶柳橙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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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那是我表姐啦，碰巧遇到，她就順便載我來。」我自然地脫口而出，比說「我是孫星荷」還要不假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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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為何要對慧琪說謊，謊言不知不覺就自己冒出來了，可能是種防衛本能吧。但我是在防衛什麼？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在經歷一件聽來有點荒繆的事情嗎？如果告訴慧琪這件事，她會覺得我真的瘋了吧！畢竟看看死神網站是一回事，真的召喚死神是另一回事。而且所謂的「死神」根本就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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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喔！我們放學去吃冰好不好？天氣冷就突然好想吃冰喔！」她完全相信我的話，沒有半點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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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琪沒有懷疑，但我開始懷疑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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