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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1)「你不記得了?」

(1)

      亨利雅科夫有一雙藍眼睛,不是仰望晴空時能見到的那種清澈蔚藍,而是一抹沉在冬日湖面下的淡淡霧藍,神秘、冰冷,只是一瞥,便烙在心頭,永生難忘。

      至少對伊森蕭來說是如此。

      他在按下引爆開關前遲疑了短短半秒鐘。沒有人知道那雙藍眼睛對他的意義,那雙此時此刻閃著殺氣與敵意,急速迫近的藍色雙眼。

      以後也再不會有人知道了。

      轟然引爆的炸藥中斷了伊森蕭和亨利雅科夫之間的生死相搏,樓板塌陷,石屑木料紛飛,伊森被震飛數公尺,摔在已成廢墟的殘破地板上,全靠好運才沒有受到致命傷。他嚐到滿口血腥味,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肌肉都在尖聲叫痛,但是他沒有喘息的餘裕,漫天煙塵中他辨識出模糊的人影。亨利雅科夫沒有倒下,人就在他的面前。

      伊森抬起單手,瞄向雅科夫的左胸口。

      子彈的速度很快,快得只在那雙藍眼睛裡留下一抹錯愕。雅科夫往後跌出兩步,然後是墜落的聲音。

      雅科夫從視野消失後,伊森的手指仍緊緊扣著扳機,臂膀仍高高抬著。有短短的片刻,他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他的眼睛和耳朵都在騙他。

      煙霧終於散去,反擊遲遲沒有出現,四周空無一人,他的胸腔裡彈動得急切的心跳是他唯一聽得見的動靜。

      是真的,子彈真的擊中了雅科夫。

      伊森蕭喘了兩口氣,拖著傷痕累累的腿爬行,想儘可能靠近對方墜落的位置,腳下的樓板卻再也經不起折騰地崩塌了。這一次重摔,他的最後一絲力氣也終於被奪走,只能一動也不動地趴在地面,讓意識慢慢沉進黑暗當中……

*             *             *             *             *             *             *            

      八週後──

      情報局總部大樓,特別行動科所在的樓層有間欠缺裝潢的小會議室,一扇門,沒有窗,門邊角落有一套桌椅,安置著記錄員和他的設備;靠近東牆的長桌上擺著咖啡壺和一疊紙杯,三名主管盤踞在長桌一側;伊森蕭在另一側,獨自坐在房間正中央不甚舒適的椅子上。

      上個任務傷得他不輕,他在醫院待了八個禮拜。醫生放行後,他不浪費半點時間立刻進入復職程序,與長官們的面談已是最後的關卡,他經歷過無數次同樣的例行程序,心情並不緊張。

      「你的氣色不錯。」首先開口的是他的直屬上司西奧多勒曼。

      伊森蕭立刻在座位上挺直背脊,「是的,長官,我已經完全康復,隨時能返回工作崗位。」

      他的神情或許有些過於熱切,因為他實在需要他的工作,五十多個在病房裡備受限制的乏味日子,讓恐怖分子和他們的陰謀變得像老朋友一樣叫人懷念。

     

      西奧多微笑著翻動手裡的文件,「你的各項報告的確令人滿意,我們似乎沒有理由在如此成功的任務之後拒絕讓你──」

      「先等一等,什麼叫做我們?你不能隨意代表別人發言。」

      西奧多詫異地轉過頭。打斷他說話的是反恐中心的主任茱莉亞金恩。他接著看了看長桌邊的第三人,秘密行動處的處長,在場的最高階主管,對方似乎還不想開口介入。

      西奧多只得把注意力再轉回茱莉亞金恩,「我不懂妳的意思。伊森在造成民眾傷亡之前摧毀了失竊的武器,甚至擊斃了該行動的執行者亨利雅科夫,達成我們努力多年的目標,如果妳不認為這叫成功的任務,我可找不出什麼更完美的案例。」

      「等我的疑慮都得到澄清,我會做出我自己的判斷。」

      「什麼疑慮?」

      茱莉亞金恩不理睬西奧多的追問,她身子前傾,手臂交疊在桌面,對神色略顯錯愕的伊森問道:「你在報告中說你命中了亨利雅科夫的左胸口,是嗎?」

      「是的。」

      「為什麼?那似乎不是最致命的部位。」

      「當時我的視野受到爆炸的影響,加上手臂有傷,難以精確瞄準。因此我選擇了更容易命中的胸口,而不是頭部。」

      「我們並沒有在現場找到目標的屍首。」茱莉亞金恩往後靠住椅背,她沒說出口的「為什麼」三個字明顯表現在聲音與眼神裡。

      「報告長官,現場鄰近河岸,依據目標最後所處的位置,他很可能掉進河裡,被沖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伊森的視線在西奧多與金恩之間流轉,對於面談的發展方向感到既疑惑又驚訝,「這些資訊都能在我的報告裡找到。」

      「哦,我看過的,每一份報告都看過,」金恩朝堆疊在手邊的文件比劃了一下,「但是它們都沒有提到,你是否親眼看見目標掉進河裡,被水流沖走?」

      「沒有,我確實沒有親眼看見。」伊森極不情願地承認。

      茱莉亞金恩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對伊森的不信任寫滿在臉上。

      「現場的確有血跡,雅科夫的血,位置符合伊森的敘述。」西奧多聲援下屬道。

      「但是打撈沒有成果。」又一次,金恩的視線不對著說話的西奧多,而是鎖定了伊森,「很奇怪不是嗎?你覺得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伊森頓了頓,補了一聲,「長官。」

      「不知道?你不知道?」金恩的聲調逐漸拉高,「亨利雅科夫是一名只看報酬多寡,不在乎法律、道德或良知的冷血殺手,多次受雇於恐怖組織,造成難以計數的傷亡。我們追捕他超過十年,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與人力物力,得到這一次極為重要且難得的機會,最後換來什麼?血跡、推測、數不清的財物損失!」

      伊森蕭聳聳肩。

      他立刻遭到責問,「那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意思,」他幾乎能聽見西奧多的嘆氣聲,卻還是忍不住咧開嘴一笑,「長官。」

      大部分人都認同伊森蕭的笑容別具魅力,配上他的出眾外貌,妥善運用時,他能更快獲得信任、哄人開心、獵取無數芳心,是工作上的一大助力。而用來激怒別人,也有同樣的好功效,就像此時此刻。

      他知道他不應該,可是他又能怎麼辦?當茱莉亞金恩的那種語調開始出現,誰都曉得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沒有用處,還不如讓自己開心一點。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究竟哪裡得罪了對方?自茱莉亞金恩上任以來,他就處處被找麻煩。起先他還努力挽救,裝乖裝傻、正經嚴肅、親切友善,甚至無恥諂媚,什麼模式都嘗試過,卻越是努力越慘烈,只好雙手一攤宣告放棄。

      反正他始終在特別行動科的第一線屹立不搖,證明國家需要他的程度遠勝過金恩討厭他。而他的功績的確亮眼又有效率,很少像這一回,搞出需要被同僚救援送醫的場面。但是,對手可是雅科夫啊!每一個人都理解、都說著,「既然是雅科夫,那可真沒辦法啊!」每一個人都這麼說。

      每一個人,除了茱莉亞金恩。

      「優於常人的體能與反應,在任何環境都能精準發揮,是你們這些獨立作業的外勤探員必備的條件,若你們無法發揮優勢,只剩下不受控制的我行我素,那是非常危險的事!所以我一直反對給予外勤過多的自由。執行任務需要的是團隊,是監控與約束!」

      「長官,我很不願意自吹自擂,但是,和亨利雅科夫直接交手過,還能活著聽長官訓話的探員,我可是非常稀有的一個。其他時候,或者說大多數的時候,妳只能在葬禮上致詞,那樣的演說內容有點尷尬吧?」

      「聽著,你們兩個──」西奧多試著勸阻,可是一切都太遲了。

      茱莉亞金恩拍桌站起,椅子摔翻在身後。她的臉孔因怒氣而發紅,手指指著大膽嘲諷她的下屬,「如果我擁有決定權,你這個傲慢輕浮的混蛋早就被調到最落後最不堪的地方發霉腐爛了!」

      「什麼?要調我去妳的身邊嗎?」

      「我的老天……」西奧多勒曼捂著額頭發出呻吟。

      這場面談最後是在處長的插手之下勉強結束。

      伊森蕭沒有得到正式的復職許可,茱莉亞金恩咬著牙火冒三丈離開,西奧多勒曼嘆氣連連,處長灰敗著一張臉,沒有人心情好。

      落在眾人後方,伊森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西奧多就在門外等著他。

      「你知道你剛才那種說話方式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吧?」

      「我很抱歉,長官,但是我懷疑我是否還能招惹到更多的麻煩。」伊森感到輕微的喪氣。他不在乎遭到責罵或誰給他臉色看,他介意的是立即復職的希望落了空。

      西奧多當然明白下屬的心思,他拍拍伊森的肩頭,「好了,就當作假期延長,回家多放鬆個幾天吧!我保證你很快就會開始想念能休假的日子。」

      「你也是一樣的想法嗎?認為我失手,或是根本沒有盡全力,所以才找不到雅科夫的屍首?」

      西奧多本來已往外走開幾步,聽見伊森的疑問,他停下來,眉毛高高揚起,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其實,我不該告訴你這件事,但是連你都開始懷疑自己……」

      他走近伊森,小心朝四周張望數次,確認遠離任何可能的耳目。他壓低音量接著說,「從前,我和茱莉亞金恩有過一段誰都不願意再提起的感情牽扯,我有過錯,而她非常記恨……」西奧多尷尬地笑,兩頰露出少見的柔和線條,「所以你得明白,她不是針對你,而是怨恨所有和我有關的人事物,尤其針對我最優秀的部下。」

      伊森努力不因為「最優秀的部下」幾個字傻笑得太明顯,「你們?你、你和茱莉亞金恩?你們兩個?」他可真是一點都沒有察覺到。

      「絕對不准對任何人說起。」

      伊森用力點頭,好幾次。他還想多說些什麼以示鄭重,卻難得詞窮,一時找不到什麼恰當的話說。

      「能讓伊森蕭啞口無言,我吐露秘密也算值得了。」西奧多再次拍拍他的肩頭,不太自在地笑了兩聲,

      長官走後,伊森低落的心情已平復大半。

      入行十多年來,西奧多勒曼一直是他最敬重、最信任的人。西奧多勒曼說沒有問題,就絕對不需要擔心;西奧多勒曼不懷疑自己的處置方式,旁人再多的質疑他都不放在心上。他甚至因此窺探到些許對方的感情世界,心情頓時開朗,穿過內勤辦公室的腳步也輕快了起來。

      一名年輕的女性內勤朝他揮手,美麗的臉蛋上綻著極為燦爛的笑容。

      伊森走到她的桌邊,也回應地笑。

      女子挨著桌緣靠近他耳畔,「金恩長官剛剛經過,很難不注意到她的表情,你又激怒她了對不對?看來某人恢復得很好,個性和健康都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我真感到慶幸。」

      「容我提醒妳,親愛的凱特琳,會議室裡除我和她,還有其他人在,妳可不能冤枉一個受盡折磨的可憐人啊!」伊森誇張地吐出一口氣,「唉,我還以為沒有任何事可以比困在醫院的病床上更叫人沮喪。」

      凱特琳掩嘴笑著,「少來,你在醫院就是吃飯睡覺招惹醫護人員,有資格沮喪的人才不是你呢!」

      她從辦公桌下拿出一只墨綠色長形旅行袋,收斂起頑皮的笑容,開始進行她的分內工作,「我們已經準備好所有你需要的東西。換洗衣物、旅行基本用品都是你平常慣用的,沒什麼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旅行過程中增加的品項,比如照片、禮物以及文書資料等等。」她將旅行袋裡的物品順序取出,一樣樣清楚地交代給對方。

      這就是她的工作,單純,但瑣碎,從任務所需的身分證件、車馬行程、通訊聯絡到間接相關的日常大小事,所有讓伊森正常工作的必要事項,幾乎都由她經手處理。

      最後,是一串車鑰匙,「你的車,停在老位子。」凱特琳瞇起眼,半嚴肅地望著他,「說真的,你該換一台新車,你看不出來你的可憐老吉普已經不想活了嗎?」

      伊森只是大笑,揚了揚扣著車鑰匙的手,向凱特琳道別。

*             *             *             *             *             *             *            

      回家的路程不趕時間,伊森駕著他的愛車,一台千瘡百孔的二手老吉普,悠悠哉哉花了一個多鐘頭才抵達黑桑市。

      黑桑是歷史悠久的大港都,駛過懸著葉片與果實徽紋的鐵灰色港務局大樓,將市立水族館的整面玻璃外牆拋在背後,便是伊森居住的舊城區。

      伊森轉進餐館與花樹夾道的舊城中央大街,車速逐漸放慢,最後在一棟老式磚造六層樓建築前完全停止。

      熄了火,他輕快地跳上人行道,假裝漫不經心地左右張望了幾眼。

      離開數個月的街區並沒有任何明顯的變化。房東一家人經營的海鮮餐館就在一樓,時間還不到用餐尖峰,座位已有六、七成滿,店內每個人手都不得閒。

      他不打擾房東的生意,從旁邊的樓梯直接上了樓。

      六層樓的建築,一層只有一戶,伊森和表弟同住在五樓。進了門,伊森隨手將鑰匙扔在門邊小桌的瓷盤上,清脆的聲響在室內迴盪了片刻,又復歸平靜。表弟似乎不在家。

      對兩個人來說,屋內很寬敞,房東威金森太太把他們當兒子關心,還提供了許多家具,全是溫馨的鄉村風味。與這些家具為伍的視聽設備、運動器材以及餐具器皿之類住客自備的用品則是走暗色的冷硬路線,兩者極度不搭調,卻奇妙地總能帶給伊森別處難以覓得的寧靜與放鬆。

      他經過表弟的房間,半開的門板完全遮不住一床一地的混亂。

      伊森笑了笑,搖搖頭,在心中暗自感謝表弟至少沒讓混亂往外漫延。

      他自己的房間仍是數月前的狀態,還算井井有條,因為他每回待在家中的時間總是不長,沒有機會搞出什麼離譜的髒亂。

      不過,鑒於今天悲慘的復職面談,他知道他打破個人休假最長紀錄的時刻多半就要來臨。

      換掉身上的衣物,他順便在浴室洗了把臉。抬起頭,洗臉台上的半身鏡中反射的影像令他停下動作,僵在原地。

      當然那是他的臉。他的臉,帶著陌生的神態。他甩了甩頭,試著擺脫那抹從眼底直透出來的疲倦、與肉體的操勞不完全相關的疲倦。

      在醫院休養的最後幾天,他的傷勢已痊癒,拖延他的是情報局的內部需求,與醫療無關,他整日就是吃飯睡覺散步做報告,他看起來不該這麼疲倦。

      也許,那壓根不是疲倦。

      「別傻了,伊森蕭,」他立刻壓下腦裡的怪念頭,「你不過是需要睡在自己的地盤。等你獲得真正的休息,一切就會恢復正常,完全恢復正常。」他用催眠般的語氣對鏡中的影像喃喃自語,然後匆匆離開浴室,不敢再多看自己一眼。

      返回臥室,他讓自己像癱瘓般倒進床鋪。

      偏硬的枕頭,上了年紀的木製床架,古怪的黃綠色天花板,裝飾著花朵和小鳥的吸頂燈包圍著他。

      他的確感受到醫院無法提供的溫暖與放鬆。

*             *             *             *             *             *             *            

      猛然睜開眼,伊森睡意矇矓的視線費了幾秒鐘才變得清晰。房間是暗的,穿透窗簾縫隙的月色隱隱勾勒出室內家具的簡樸輪廓,門板下方看得見起居間的燈光。

      已經入夜了。

      微微偏過頭,他隔著房門找到自己驚醒的原因。幾秒鐘後,那個原因推開了房間門。

      「伊森!你回來了!」

      吉米,他的表弟兼室友,一轉眼已撲上他的床,弄得床墊上下晃動,床架的哀號聲清晰可聞。

      「你這一趟出去好久!要不是每個禮拜都會收到電子郵件,我真的懷疑你是不是還活著呢!」他輕輕朝伊森的肩膀揮了一拳,咧嘴笑得像個十歲小孩,而不是已成年的大學生。

      「嘿,你帶什麼土產回來給我?」

      吉米跳下床,逕自翻看被扔在牆邊的旅行袋,一個經過伊森允許的習慣。

      「別抱太高的期待,這回沒什麼私人時間可以購物,」伊森閉起眼,一隻手枕到腦後,試圖抓回已越逃越遠的睡意,「再說,禮品店可不會開設在需要醫療救援的地方。」

      吉米並不知道伊森的真正職業。

      對親人、鄰居、舊友,或者說絕大部分認識的人而言,伊森蕭是保全公司的員工,帶著有執照的武器天涯海角四處奔波就是他的生活,比如這一次,就是以護衛民間的醫療救援組織做為遠行的掩護。

      醫療團是真的,保全公司的護衛工作也實際存在,只是伊森一到當地就悄悄離開,越過國境,去執行真正的任務。

      事實上,阻止一個雅科夫,等於拯救許多人命,他覺得自己的貢獻倒也沒有和保護醫療團相差太遠。

      伊森瞄了一眼吉米翻出來的提袋,認出機場免稅店的包裝花樣。他記得凱特琳自信滿滿地說那是近來非常受歡迎的食品禮盒,一定合吉米的胃口。

      她猜得不錯,快速拆開包裝的吉米發出驚喜的歡呼,下一秒鐘已塞了滿嘴的餅乾。

      下次再見面,他得記得把那張開心的笑臉回報給凱特琳知道,感謝他的好同事對自己的傻表弟的用心。想著想著,伊森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揚起。

      兩年前,吉米申請上附近的大學,距離伊森的住處只有二十分鐘車程。伊森因此受到照顧他長大的舅舅舅媽請託,從此多了個室友,結束獨居的生活。

      他在情報局的工作屬於不能公開的秘密項目,原本他只需在每年節慶返鄉時,拿出保全公司的偽裝,口頭上敷衍過去即可,一年頂多兩三次。現在他連日常生活的細節也得處處小心謹慎,難免增加許多困擾。

      但是吉米的存在也有好處,伊森發現自己喜歡在高壓緊張的工作之後有另一個世界可以回去,一個陽光比較燦爛,可以輕鬆呼吸、真正熟睡,醒來會有張傻兮兮的笑臉跟你聊學校聊打工聊所有瑣碎小事的世界。

      況且,他從不否認自己疼愛吉米,在一眾表兄弟姊妹當中,他們總是特別親近,儘管有將近十歲的年齡差距,儘管對方正在用餅乾屑毀滅他的床單……

      「喂喂,不要在我的床上吃東西!」

      「那你為什麼還要繼續待在床上呢?你不在的時候發生了好多事,我才剛要開始講呢!」伊森還來不及回應,吉米已經開始談起某個新來的打工女同事,關於對方的外表年齡出生地學校主修學科以及他們交換過的每一句話。

      伊森重重嘆了一口氣,慢慢爬出溫暖舒適的被窩。他再不情願,被趕跑的睡意也不會回來了。

*             *             *             *             *             *             *            

      對伊森來說,窩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配著深夜電視節目和凱特琳在旅行袋裡塞滿的零食,聽吉米時而興奮時而懊惱地講述青春煩惱也是一種樂趣,安全、穩當的樂趣。

      只是……偶爾吉米的嘴巴裡食物塞得太滿,或是注意力被電視內容吸走,沒有人說話的短暫空檔,伊森的思緒仍會飄開,他仍感覺得到那股睡眠無法修補的疲倦。

      這次的任務是特別的,至少就結果來看是如此。亨利雅科夫不再是他的頭號目標,雅科夫的個人檔案被劃上記號,消滅了、結束了,跟假的一樣。

      世界少了一個人,一個壞事做盡的契約殺手。而世界變得多麼空蕩,伊森蕭的世界多麼空蕩。

      他猛烈地倒抽一口氣,為這個忽然出現在腦中的危險字句心跳加快。

      不,太荒謬了!終結雅科夫不是他的人生目的,而是一項新的成就,是勝利的標記,他不該覺得空虛,不該感到茫然無所適從。

      或許是因為屍首尚未尋獲,所以心裡還不踏實。流動的河水,又深又廣又冷,誰都知道打撈有多麼不容易,說不定永遠也撈不到能證實他沒有失手的證據。

      無論茱莉亞金恩怎麼說,他知道自己沒有失手,槍彈命中左胸口,雅科夫死透了,他永遠輕鬆了,他只希望能快一點讓所謂的輕鬆成為實質的感受……

      「……森?伊森!」

      吉米在叫他,似乎已叫了好幾聲他才聽見。伊森回過神,吉米的兩隻大眼睛正直直盯著他,聲線和眼神都帶著明顯的關切與憂慮。

      「怎麼回事?你剛剛好像靈魂出竅,對我說的話完全沒反應。」

      「我很好,有點疲倦罷了。」他沒說謊,他真的累,精神上的累。

      「你剛剛才起床。」

      「因為你吵我起來。」

      「喔……」

      「說笑的,你沒真的吵到我。」看見表弟歉疚的神情,伊森立刻換上笑容,「是這一趟工作特別累人,讓人忍不住想要……想要……嘿,你覺得在山裡的湖邊蓋棟小木屋,提早享受清靜的退休生活怎麼樣?」

      「爛透啦!拜託,你才三十多歲而已哪!」吉米的反應很大,雙手往上高舉,仰起頭彷彿對著空中的某種神祕力量吶喊求助。

      「我不知道,我不覺得年紀有什麼關聯。」

      「喔,喔,我曉得了!我知道我們能怎麼做,一個好男人可以解決你所有的煩惱!」他用手肘頂了頂伊森的腰側,促狹地眨眨眼,「高大憂鬱英俊,還有一雙藍眼睛的好男人!」

      伊森抱著靠墊蓋住臉,發出痛苦的呻吟。

      「我是認真的,伊森!你需要有個伴,不是那種消遣用的砲友,而是一個真正的伴侶!」

      「好吧,」伊森把靠墊扔向表弟的臉,起身走向廚房,「如果你堅持要繼續這個主題,我需要更多的糖份才能撐下去。」

      吉米是世上第二個、家族裡第一個知道伊森是雙性戀的人,他似乎因此把表哥的終生幸福視為己任,比當事人還要積極不懈。

      伊森不是不感激對方的支持,只是他的職業不適合和任何人發展長久的親密關係。他試過,和局外人、和同行,他甚至和套取情資的目標假戲真做過,結局總是不堪回首,無一例外。而他沒辦法對關切的親友解釋清楚。

      打開冰箱,伊森從各式各樣的過期食品與疑似外送餐點的殘骸中翻找出整桶未開封的冰淇淋,唯一相對安全的選擇。

      「老天,吉米那小子的腸胃怎麼能一直沒事?」他決定明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這座冷凍垃圾場。

      隱隱約約,他聽見門口有動靜,表弟正在和什麼人說話。受電視的聲音影響,他聽不清楚對方的聲音和兩人對話的內容。

      多半是樓上的住戶,三更半夜返家,順路來串門子。對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來說大概是很正常的行為,伊森有時真覺得自己老了。

      然而,當他返回客廳,門口並沒有什麼欠缺常識與禮貌的年輕人。站在吉米身旁的是個高壯男人,年紀比伊森還要大,一雙冰藍的眼睛正抬起來迎向他。

      冰淇淋桶從手裡摔下,伊森甚至沒聽見碰撞地板的聲音。

      亨利雅科夫。

      應該被子彈命中心臟,應該滾進河裡,應該被打撈,應該永遠困在地獄裡的亨利雅科夫。

      「嘿,伊森,這個人說──」

      亨利雅科夫,在他的家!

      伊森一個箭步衝向前,伸手抓住吉米的肩膀,快速把人扯到自己身後,另一隻手拔槍瞄向不速之客的眉心。

      但是他勾住扳機的手指遲疑了。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不,不只一個地方,首先是雅科夫的雙手──看得見的左手空著,微微靠著左腿褲縫,另一隻手插在褲袋裡,裡頭的空間最多容納一把折疊刀。槍呢?這傢伙沒有握著任何其他武器就踏進與他為敵十年的情報局探員的家門?

      正常的情況下,亨利雅科夫進門的那一刻,如果沒有任何一方立即斃命,屋內現在應該已是戰場,而不是彼此傻傻對望,一同上演一齣沒人笑得出來的差勁喜劇。

      另一個不對勁是雅科夫的表情,雖然他盡最大的努力不顯露出來,卻瞞不過訓練有素的行家。伊森在雅科夫的眉目之間瞥見微微的錯愕,彷彿他想都沒想過會被伊森用槍指著,彷彿他們之間的十年歷史沒有沾染丁點血腥與仇恨。

      難道,這個人不是真的雅科夫?伊森自個兒的腦袋終於出了差錯,見到鬼魂?還是幻覺?

      「……你也看得見嗎?」明知荒謬,伊森還是硬著頭皮詢問吉米。

      吉米張大嘴巴,過一會兒,闔上,又打開,重複好幾次,還是發不出聲音。他知道表哥有槍,工作的需要,卻不知道對方隨身攜帶,不知道一個深夜的訪客能引起這麼大的反應。

      「你到底看見那傢伙沒有?」伊森加大音量又問。

      「什麼?有、有啊!不是你的朋友嗎?」吉米差點跳起來。他真不喜歡自己受到驚嚇時飆高八度的聲音,活像恐怖片裡最早死掉的角色,「至、至少,在你突然變身成終極戰士之前。我以為你們認識……呃,你知道的,他的確高大憂鬱,還有一雙藍眼睛……」

      要不是翻白眼就不能好好瞄準,伊森的眼珠早就翻到後腦杓去了!

      而那個高大陰鬱、還有一雙藍眼睛的不速之客正朝他們兩人揚起眉毛。比較起手持致命武器的敵人,他似乎對吉米說的話更感興趣。

      他從褲袋緩緩抽出右手,向伊森攤開空空的雙手掌心,「我沒有敵意,只想和你談一談。」

      一陣戰慄竄過伊森的背脊。他不知道哪一件事實最令他恐懼,是確認了眼前的雅科夫不是鬼魂不是幻覺?還是對方的聲音仍能對他造成影響?

      「沒有敵意?」他譏諷地嗤笑,「亨利雅科夫想要談一談?從沒聽過這麼可笑的事。」

      雅科夫皺起眉,腦袋微側,接著做出伊森從沒見過的動作──把視線從用槍指住自己的敵人身上移開,無法對焦似地隨便落向地板。才短短兩秒鐘,已足夠被人打成蜂窩。

      伊森咬住牙關,發出威嚇的低沉喉音,「你搞什麼鬼?」

      雅科夫的視線又回到持槍人的雙眼,專注地望著伊森,「除了姓名,你還知道哪些關於我的事?」

      伊森等了一會兒,等對方揭曉這個破爛玩笑的用意。但是亨利雅科夫不愛說笑,跟他的血液沒有溫度一樣,是不會改變的事實。

      慢慢地,伊森不自覺放低槍口,不敢相信自己正要做出的結論。

      「你不記得了?」

      現在他知道那雙藍眼睛、那張冷冷的臉皮上的不對勁源自何處。

      亨利雅科夫失去記憶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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