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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那個早晨後,韓知穎的日子走得快了些。

      晃眼又一個月走過,是年末了。

      捷運與忙碌的週五街道與大樓、低矮的天空與紛飛的雨,看慣的景色其實並沒有變,卻不再乏善可陳的難熬。

      走出另一種顏色了嗎。雜沓的十字路口,綠燈轉紅,韓知穎停下腳步,腦中突然閃過初次推開柏林圍牆的木門的夜晚,自己對於生活的形容。唯一的不同,是這路上沒有陌生人的足跡,只他一人,走出不黑不白的小徑。

      現在的我是灰棕色。他想,黑色、加進男人擅自替他沖的幾杯咖啡牛奶的顏色。

      燈號轉回了綠。韓知穎拉起衣領,隨人潮徐行,穿過那片奪走他睡眠與時間的雨時,想起躺在公事包裡的那本舊雜誌、以及其他的一些什麼,揚起了簡單的笑。

      昨天,傍晚五點三十分,指針正壓過工作與休息的界線,韓知穎的分機便響了。

      他接起來,「朝理法律事務所,韓知穎。」

      「我找我的委託人。」

      「抱歉。」他一愣,「您是否撥錯電話了。」

      「我找我的委託人,韓先生。」那耳熟的帶磁性的男音說,「這裡是並不是古書店的柏林圍牆。」

      「……張敬霖?」

      通話那頭,男人低聲笑了,「是。」

      想起幾週前遞出的那紙名片,韓知穎也笑了,「就這樣子撥進辦公室,你讓我成了不良示範呢,公器私用。雖然我明白你想說:現在是下班時間了。」

      幾面之緣後,他隱約察覺到,自己正拼湊著這個男人。並不多積極,大約是願意、而有把握地猜測他想法的分量,卻也足夠多了。畢竟,是那樣害怕摸索他人心思的自己。

      而男人總會替他提出的猜測解答。

      「是啊。」這次是乾脆的滿分,「就像我明白你會加班,卻還是想問你要不要過來一趟。」

      「給個理由。」用肩夾著話筒,他婉拒一樣地說,另隻手卻自然勾過擱在桌邊的公事包,「況且我不記得我委託過什麼。」

      「雜誌。那本舊雜誌,我找到了,等你過來和它有緣。」

      他失笑,「柏林圍牆真的不是舊書店嗎。」

      「真的不是。只是間希望你別太頻繁加班的酒吧兼餐館。」

      「那好吧。」韓知穎鬆口,給對方他其實未曾糾結過的答覆,「晚餐,可以替我準備三明治嗎,店長最推薦的配料。」

      「當然可以,那麼,我等你過來。」

      通話結束了。韓知穎放下話筒,眼裡是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許久未見的柔軟。

      晚上六點四十分,他推開那扇木門。不是古書店的柏林圍牆,有著抹去時代與時代邊界的落地書櫃。電影雜誌、刊載不錯影評或影星訪談的週刊、剪下的新聞、也有些原聲帶的樂評。要形容,或許再沒有比男人的熱愛更貼切的說法。

      ──老大和我都一樣,沒電影會枯萎。有些花草乾癟了還是好看,但我們不是,說起來可能比較像樹木,一旦斷了養分枯死,就什麼價值也沒有了。

      韓知穎記得皓是這麼說的。

      那是個週六,他要了角落的單人座整理資料,太過忙碌的午前十一點,難得不是由店長端上他的咖啡。青年挑著一旁架上的原聲帶,突然開口。

      比起電影工程,我們、尤其那傢伙,都適合更藝術的課。青年的語尾沉入樂聲裡,他聽著,卻還是清晰。

      一切憑感受過生活,愛什麼,就用全力去愛。張敬霖便是這樣的男人。

      望著書牆,韓知穎突然更明白了些。關於隨性、關於感受,那些他以為自己或許找不回的一些什麼。

      他轉身往店內走,逕自坐上吧檯角落,倚著牆,安靜地看張敬霖用烤牛肉三明治換下保留席位的桌牌。三明治與馬鈴薯濃湯,說健康又不盡然的菜色。

      拿起湯匙,他不住調侃,「我深刻感受到你對馬鈴薯的喜歡。」

      「薯條更好。光是在油鍋裡用看的,都讓人心滿意足。」

      「那為什麼不?」

      「太疲倦的人不能體會它的好。」男人往熱茶沖牛奶,放朵鮮奶油,繞上兩圈楓糖,「連續加班好幾天的人更是。」

      韓知穎輕哼了聲,「話說得這麼有把握,總該有證據。」

      「直覺。」張敬霖說,端上濃厚的奶茶。

      「可惜那並沒有證據力。」

      「我知道,所以我當不了律師。因為不會用更好的說詞包裝直覺,也不喜歡找佐證強化直覺的可信度。」他回得坦然,「不過關於你的加班,已經得到證明了。」

      「怎麼說。」明明可以保持安靜,韓知穎卻不由自主接下男人的話。

      「你的反應說明一切。如果錯了,你只會笑著看我摸索,而不會反駁。」張敬霖說,帶著恰好的、非常有魅力的得意,「你不怕誤解,只怕被看透。」

      韓知穎沒回話。指尖停在馬克杯握把,全身都靜著,只用清澈的眼睛看向男人。對方卻不再開口,像明白那是最重劑量,多了他便不能承受。背景樂淡出一樣,幾乎不見,他閉上眼,聽著自己的呼吸,摸索那句帶刺卻真實的關於他的說明。

      不怕誤解,只怕被看透;因為不夠堅強,若讓誰看透自己的脆弱,便什麼防備也沒有了。坦白承認脆弱不困難,忍受他人對脆弱的輕視,卻不容易。

      他不想要這樣。或許可笑,但這是倦於生活的他僅有的自尊。

      可是,男人的看透不同。他仍是想逃,卻有更多留下來被男人看得更深的期待。所以他睜開眼,選擇不離開高腳椅,從馬鈴薯濃湯、烤牛肉三明治、沙拉,最後用留有餘溫的楓糖奶茶收尾。

      「烤牛肉很香。」他把餐盤放上吧檯,「不過我不喜歡酸黃瓜。」

      「嗯,你下次不會看到它了。」

      張敬霖說,等待韓知穎的反應,換得自然的一聲好。他的邀請與他的接受,都不太直白,而是舒服、形似平淡度日那般,讓人揚起嘴角的默契。

      接過餐盤往水槽收,他沖過手,搖起下一杯特調,一面讓工讀生傳話給皓。在櫃檯的青年收到後只擺擺手,先回頭忙結帳,好半晌才帶著本雜誌走近吧檯,順手遞上半途被攔路加點的單。

      「這什麼鬼畫符。」

      「不懂書寫體的藝術的傢伙。」皓白他一眼,抓過紙,重新塗上幾個字,「麻煩老大您專心搖酒,雜誌的事交給我處理就好。」

      「那可不行。就算我是借你的花也不行。」他笑著推出兩杯特調,「先送去,這張的等等再來拿。」

      青年放下雜誌,帶著托盤、與對見色忘友的店長的怨懟,離開吧檯長桌。那背影滿是哀怨,看得他們不約而同揚起嘴角。還沒回神,韓知穎就聽見男人的聲音。

      「看看吧,你委託我找的東西。」又是那樣,誰都抵抗不了的菸嗓。

      雜誌被張敬霖推到了面前,他只能伸手翻開。泛著黃的書緣、註記一樣的折角、磨痕,並不是保存得太好,卻令他難以形容地安心。韓知穎想,或許是它染上了前個主人的認真,比起珍惜更好的、給了它存在的意義的認真。

      紙張容易枯萎,記在上頭的事物卻不會隨著顏色褪去,而是發酵成另種氣味。他在某一頁停下,看著淡去的風景照片,蓊鬱和湖水似乎也走進了冬天。

      那年,紐約往桃園的長途飛行前,他在候機大廳用筆記型電腦看即將回去的城市,最後一張夜景留住他的目光。那片該擁擠而溫暖的街景很冰涼,調整色溫帶走的不只色彩。

      他想到自己,抑下情緒,最後離開的卻不只那些一時的情緒。

      拍攝的人是個影像創作者。網頁放照片、也寫日誌,記錄他流浪一樣的旅行。

      登機前他看完了幾乎整年份的日誌。某篇的最後有段補記,寫著接受獨立攝影刊物訪問,公開一些早期作品──或說是公開他向前延伸五分之一的人生。

      因為忙碌淡去的記憶,在走進柏林圍牆的時候再一次地清晰。不眠的夜裡他又滑起那篇日誌,最後在男人問起的那天,說出雜誌的出刊號。

      只是他沒想過真的能找著。

      關上書頁,對著等待他感想的男人,他說得很輕,「我以為你只專注在電影上。」

      「攝影我也喜歡,但的確沒有熟到能憑自己找到這本雜誌。記得皓剛才說了什麼嗎,我借了他的花。」他替他沖了另一杯薄金色的茶,「他以前做製片,好幾個攝影迷同事能夠求助。」

      三言兩語聽來輕鬆,但任誰都知道,聯絡交涉只會是場不簡單的大工程。

      韓知穎失笑,「真惡劣。他是有把柄在你手上?否則怎麼這麼慣著老闆任性。」

      男人也低聲笑了,「我比較喜歡的說法是:領袖氣質使然。」一面朝與他對上眼的皓挑眉,惹得對方賞他兩枚眼白。

      「果然是自戀狂。」

      「沒關係,懂得欣賞自己也不是什麼壞事。」見他難得微愣,張敬霖不住調侃,「這是我的看法,韓律師怎麼想。」

      他花了一口洋甘菊茶的時間思考,最後輕輕放下茶杯,「我認輸。」

      男人以他們相識以來最好看的微笑回應。

      話題如他們談再見列寧那晚一樣,平淡而蜿蜒,只是交換了立場。工作該懂的應對早磨得熟練,說自己的事卻不然。韓知穎感受字在舌上爭執,脫逃出的贏家總是重複,於是他的句子成不了型地打轉。

      不拍攝,或許就會遺忘。不記在心上,或許就會分不清自己是否有跨過換日線。正因自己是黑,照片中那些未曾見過的、容易隨時間老去的色彩,他便格外喜歡。

      大約是如此。說完他停頓半晌,又為自己貧乏的表達道歉。唯一的聽眾卻說:無所謂好或不好,表達並不只聲音,交談的目的,是讓對方知道你想說些什麼,而我聽得很明白。

      「確實是很重要的雜誌。」話題的最後,男人這麼說。

      「是啊。所以替我謝謝皓、以及他的人脈。網頁上的照片再好,也遠不及紙本,我想你應該比誰都懂。」韓知穎說,想想又補上一句,「似乎也該謝謝你和皓的緣分。」

      那點狡黠,張敬霖都看在眼底。他聳聳肩膀,坦然地回:「不客氣。」

      男人的反應令韓知穎莞爾。他隨口問:「那,與它有緣的價格是?」

      甩起雪克杯的他隨興地答:「結帳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了。」

      後來,他帶著發票與雜誌離開。搭上捷運後,他仔細看了內容,兩百七十的烤牛肉三明治、免費的馬鈴薯濃湯、一百六十的熱楓糖奶茶、與一百二十的洋甘菊茶。發票背面黏著張小便條紙。

      和雜誌有緣的金額是一份德式香腸堡。原味/蒜/香草/墨西哥辣椒。

      韓知穎忍不住低聲笑了。德式香腸堡的價格他不知道,但他猜想,明天又會是個不加班卻晚歸、接著能補足睡眠的週五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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