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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 01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那是中國商業社會最早成熟的時代。

朝廷大修黃淮,疏通運河,為農業生展鋪路,朱元璋方能自誇:「朕養兵百萬,不費民間一粒米。」永樂時「邊餉恒足」,四川涪州及長壽縣倉儲「約可支百年」類的記載不少,「湖廣熟,天下足」更是提供所有勞動力的來源,並為南征安南,北伐沙漠,七下西洋,遷都北京,提供堅若磐石的穩固基礎。

基礎來自商業社會,商業社會又造成強盛的國力。明朝治水工程達兩千兩百次,冠絕歷代;工藝技術,爐火純青,現存北京大鐘寺的巨大古鐘,永樂年間鑄造,鐘身通高五點八米,重八點四萬斤,鐘口鑄有《金剛經》,鐘內鑄有《華嚴經》、《金光明經》,鐘外鑄有各菩薩名稱,共約二十二萬字,全部以楷書鑄成;此外,據《續見聞雜記》記載,一閒居官員李樂一日進城,見滿街生員秀才,臉上塗妝,服飾華美,不禁感慨「遍身女衣者,盡是讀書人」;各類經濟作物廣泛種植,棉花已「種遍天下」,位於江南的松江府成為棉紡織業中心,歌謠「買不盡松江布,收不盡魏塘紗」道盡繁華社會,富庶生活。  

商業發展帶來經濟利益,經濟利益造成超強國力:稱臣藩幫,史無前例,包括遠在非洲的木骨都束(今索馬利蘭);經常入貢者就有朝鮮、大小琉球、安南、真臘(今柬埔寨)、暹羅、緬甸。此外,馬六甲、三佛齊(今蘇門答臘)、爪哇等,無不仰望天朝神威。這就是《明史》卷三三二說的:「自成祖……西域大小諸國莫不稽顙稱臣。」

廣大的樹蔭,必有巨大的陰影。

江蘇的藷州府、綢州府和簞州府,冒名頂替兇手的情形非常多。有錢人、有權人殺了人或弄出了人命,拿出很多錢付給窮人,替他坐牢,甚至替他償命,這就是所謂的「宰白鴨」。雖然有廉潔的官員,鍥而不捨追查真相,但或受蒙蔽或遭壓力,追查受阻,辦案中斷。

簞州府衙門近日審理一個新案,兇犯剛滿十七歲,文質彬彬,弱不禁風。仵作檢驗被害人屍身,有十幾處傷,肋骨斷成七、八截,顯然不是一個人所犯,更不可能是這樣的文弱書生所為。但他招供時滔滔不絕,彷彿背書;再叫別的差役審問他,然後對照筆錄,也是一字不漏,一字不錯。原來他把口供都背熟了,承認犯案,一口咬定,絕不改變。

簞州府的知府曾柏,年約三十,中等身材;濃眉大眼,方面大耳;頭戴紅帽,身穿藍褂;辦案以清廉著稱,外號「曾青天」,屢屢勸書生:「你作偽證,後果更嚴重。」書生面不改色,完全不怕。

曾柏無奈,只得把案子往上送。到了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幾次開導,柔聲勸說,他才承認自己是「白鴨」。審判主官鬆了口氣,道:「你別再認罪了。」把案子駁回縣,諭令曾柏重新審理。曾柏承諾:「不畏權勢,清查到底!」

不久,曾柏把案子送回,認為審理過程清楚,無人受逼迫,無官受賄,維持原判。

審判主官又提審,嚴厲問道:「你怎麼又來了?我不是叫你別認罪?」書生無論如何也不肯翻供,堅決自己就是殺人兇手。府裡議論紛紛,還有人認為主官迂腐,於是書生被押進大牢。

三日後最高審判長官提審,見書生還是堅持口供,終於失去耐性,大叫:「你年紀輕輕,為何如此兇殘?」

「我就是恨他,恨可以讓人做出做不到的事。」

「你不過是文弱書生,如何斷人肋骨?」

「我不說了嗎?恨可以讓人做出做不到的事。」

案子定了,押回本縣。

這一日,曾柏在衙門,召來他最器重、能力最強的捕快領班李三石。不多時,一人入內,年約二十五,身長八尺,胸寬背闊,虎體熊腰,面色黝黑,一雙大三角眼鑠鑠放光,大獅子鼻,四方海口。

曾柏道:「三石,你幫我去牢裡問問,看他有什麼遺願,我們就幫了他,也算做一件好事。」頓了一頓,又道:「他被我審問時,滿口應承,毫無推諉,而且情甘認罪,絕無異詞,我心下為難,也暗暗思忖:看他樣貌,決非行兇作惡之人。難道他素有瘋癲不成?或者其中別有情節,礙難吐露?也說不定他怕死,又再度翻供?此事我倒要細細訪查,再行定案。」李三石應命,心下惻然:「這書生只是白鴨,若還是認罪不改,將押入死牢,秋後問斬。」

李三石往府內花園走,正北有個豹頭門,上頭畫著個豹頭,底下是柵子門,雖面似虎頭,乃是龍種。民間傳說,是一龍生九種之內的一種,其性好守,吞盡乾坤惡人。但惡人若是能悔悟,或好人被冤枉,吞了之後,仍然吐出。守獄的差役都習於畫在門上,以此自惕:伸張正義,毋枉毋縱。

李三石走過外邊大門,過七間東房,直走許久;當值差役開了柵子,讓李三石進了貔犴門。門內兩側各有三房,裡面均有人當差。再聽裡面鐵鍊聲響,悲哀慘切,直是鬼哭神號,慘不忍聞。李三石不禁嘆了口氣,心道:「這種場景,不用拷打,我什麼罪都招了。」

順著北邊夾道走,走到盡頭,見一小屋,一個柵子門,沒有窗戶。那守門差役指告:「李大哥,盡北頭那間,就是關那位書生的。你自己去看吧!我剛剛已經開了門,犯人上了手鐐腳銬,我在外邊等。」李三石嗯了一聲,逕往小門走去。

推開小門,不禁一怔:只見一少年席地而坐,面如敷粉,白而生光,唇似塗朱,紅而帶潤,惟有雙眉緊蹙,二目含悲,長噓短歎,似有無限的愁煩。

李三石在書生對面坐下,溫言道:「現在你要死了,可以跟我說了吧?」書生緩緩抬起頭,尚未開口,淚流滿面,隨即說道:「我很感謝大家相信我是清白的,我被押到刑部大牢後,差役、獄丁對我施以更嚴厲的刑求,令我痛不欲生,求死不得。我爹娘又來牢裡,對我大罵說,賣你的錢,都已經花掉了,你要是翻供,是想害死我們兩老人家,讓我們慘死嗎?如果你翻供被放出來,我們一定把你弄死。我想來想去,不管怎樣都是死,還不如順從雙親的意願,一死了之。」李三石見他說出這番話,本想說些什麼來安慰他,卻知從何說起,輕輕拍了書生肩膀,問道:「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或是你特別想見什麼人?」書生搖搖頭,掩面啜泣。李三石嘆了口氣,隨即離去。

回到府內大廳,曾柏問道:「如何?那書生有說什麼?」李三石搖搖頭,眉頭深鎖,甚是無奈。

曾柏語重心長,緩緩說道:「三石,做我們這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麼?」李三石精神一振,腰桿挺直,答道:「大人公正廉明,愛民如子,屬下恭聆教誨。」曾柏微微一笑,點頭嘉許,道:「東漢龐仲達,任漢陽太守時,郡中有名士任棠,品性高潔,隱居淡泊,教授門徒。龐仲達為表示尊敬,特別先到他家等待,見面後任棠卻不與龐仲達交談,只是將一大株薤,一盆水放在門口屏風前,自己抱著兒孫,伏門下。主簿認為任棠這種態度過於倨傲,龐仲達說:『他不過是想暗示我這個太守罷了!水的用意,是要我清廉;一大株薤的用意,是要我打擊強勢宗族;抱著兒孫伏在門下,是要我開敞大門撫恤孤寡。』於是歎著氣回去。從此龐仲達抑制強權,扶持弱小,果然以惠政博得民心。」頓了一頓,又道:「打擊強勢宗族,談何容易!」

李三石默然,他當然知道曾柏所謂「打擊強勢」有多困難。時值明英宗在位,工商繁榮,盛況空前。江南一代,最興的是地方富豪放債「印子錢」。何謂印子錢?譬如民間有赤貧小戶,要做買賣,苦無資本,只好向富豪借貸。若借了一千文,就要每日攤勻若干文,逐日還債,總收以利加二為率。每日收錢之時,就蓋上一個私刻的小鈐記,以為憑據,就叫做印子錢。其利最重,貧民因為困乏,無處借貸,只好為之,原是個不得已的事,但許多地主、官閥,倚著自己權勢,到處重利放債、抽剝小民。

曾柏道:「那個城東員外尤望財,這次真的做得太過份了。近年來家業愈做愈大,市井小民,販夫走卒,哪個敢賴他的?所以越放越多,得利不少。這案子,我不用想也知道,尤望財借錢給小販,小販還不出來,他叫人逼債,失手把小販打死,為了脫罪,找了書生頂罪,宰白鴨。」李三石大怒,忍不住在桌上拍一掌,道:「尤望財目無王法,我一定要弄弄他。」曾柏卻道:「你有這個心,當然很好,但並不容易。」

李三石原以為他決定動用「私下的力量」,來整尤望財,一定會被如此公正廉明的曾柏斥責。沒想到曾柏只是說不容易,並不阻止,隱然有默許之意。想來是因為尤望財行事作風已經天怒人怨,因此李三石只要能讓尤望財吃點苦,受點辱,百姓額手稱慶,官員大快人心。

天色已晚,曾柏要李三石先行休息。

       

李三石離府,往後院走去,過了垂花門,順著正院往東,來到校練場。北房是五大間,東西房各三間,都搭著硬架的天棚,棚下是四方大平台,有三尺高,三面台階,漢白玉的條石做幫,當中間雖是土的,但這土砸得很平整,周圍有幾條矮腳粗腿大板凳,上頭放著幾身實納的褡褳和幾條駱駝毛繩。周圍有礅子、石鎖、沙子口袋、沙子筐、檀木棒,應有盡有。在這台上練武,風還刮不著,雨也淋不著。  

其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兵歸甲庫,馬放南山,海晏河清,萬民樂業。要是在村莊上,無非是農務,春種秋收,提籃撒種,半年忙,半年閑。當時不少地方農閒時,一些青年子弟,在家無事,知府就請府內的團練師傅,帶領習練。

空蕩蕩的校練場,但見一人身高七尺,膀闊三停,頭挽中心髮髻,穿一身青汗衫,衣褲俱都破損,一雙舊布靴子,腰間繫著一個小布包,地下放著一根齊眉棍。但見其人馬步一跨,氣貫丹田,二目凝視,心無雜念,左手在前,右手在後,左腳虛,右腳實,拿樁站穩,龍驤虎座,提頂調襠。站好了以後,取無極之勢,然後晃動身形,開步跨走,雙掌揉動。忽地大喝一聲,演示八八六十四式四海遊龍掌,翻動自如,步伐靈敏,身手矯捷。

李三石大喜,叫道:「阿虎,好俊的身手!」

那阿虎名叫馮虎,是簞州府衙門捕快,捕頭李三石手下,兩人於公是上下,於私則如兄弟。馮虎正練得滿身大汗,全身真氣充沛,回過頭來,虎目圓瞪,一見李三石,高叫:「來得好,接我一掌。」他與李三石相距十尺,但掌風說到就到,端的是剛猛凌厲,正是四海遊龍精妙的一招「瞭如指掌」。李三石更不答話,見這一掌瞬間已籠罩上身三大要穴,叫了聲好,往上一縱,腳尖一點地,一弓腰,抱元守一,白鶴沖天,身輕似燕。馮虎這招還沒使到一半時,李三石輕飄飄馮虎背後,右手拇指扣中指,輕輕往馮虎手腕一彈,隨著出手之勢往下一落,馮虎一怔,李三石飄身而下,立地不動。馮虎大聲鼓掌,喊好不絕。

李三石與馮虎在校練場邊木椅坐下,李三石將尤望財宰白鴨之事說了。馮虎往地下一呸,道:「尤望財找人頂罪坐牢,往往沒有留下證據,被收買者拿錢,畏懼尤望財勢大,若翻供反悔,死路一條,下場更慘。尤望財做此事已是得心應手,方法熟練,不知大哥有何良策?」

良久之後,李三石道:「阿虎,今晚你跟我去一趟翠芳塘。」馮虎搖頭晃腦一陣,道:「我只知道花生糖,紅糖,沒聽過什麼翠芳塘。」李三石道:「好,你幫我各買兩斤。你耍蠢啊,翠芳塘是新開的妓院,了解自己的轄區,才能當個好捕快。當我還是小差役時,我花很多時間去瞭解這種地方,花很多錢跟這些交朋友,花很多心力去取得他們對我的尊重。」

馮虎道:「這樣他們才會信任我們,信任我們,才會提供我們想知道的消息,是吧?」李三石道:「正是。這樣查案會快很多,也會輕鬆很多。妓院這種地方,嘿嘿,問題最大,人物最多。他們不來拜訪我們,我們先去下馬威。」馮虎應了。

申牌時分,李三石與馮虎往南大街而來,直至翠芳塘。門首座西朝東,外面搭著天棚,掛著酒幌兒、茶牌子,上書對聯:「名馳冀北三千里,味壓江南第一家。」只見說書的,唱戲的,賣藝的,熙來攘往,人聲鼎沸。兩人對望一眼,心想:「這新開的場子,如此熱鬧!」往裡就走,見天棚底下坐著好些吃茶之人,都是二、三十多歲男子,衣著華麗,有的交頭接耳,有的獨自凝望,有的不時交頭接耳,似乎在討論什麼。再進到中庭,奇花秀木,目不暇給;荷花池裡,數對鴛鴦,戲於水上;清幽雅致,晚風徐來,沁人心骨。

不多時由側間上房內出來一個姑娘,約有二十歲,青絹帕兜住髮,紅縐絹滾身,窄窄金蓮,腰紮青綢汗巾。滿臉脂粉,柳眉杏眼,鼻頭端正,口似樱桃,耳上金環,深深道個萬福,請兩人到左廂房坐著。

隨即有兩個小廝上來伺候,獻過香茗。馮虎見那茶色碧青,飲了兩口,只覺香氣異常,正要開口稱讚,一婦人向二人走來,好生兇惡:身長八尺,高大魁偉,頭上一塊絹帕,把她那一腦袋的黃頭髮包住,臉色深黃,還搽了一層厚粉,畫了兩道重眉,蒜頭鼻子,厚嘴唇,穿一件藍布褂,腰中系著一塊藍油裙,兩隻大腳,一臉橫肉,年紀約四十多歲,說話聲音洪亮,道:「兩位是來點牌、聽戲、採花還是探花?」李三石道:「我們是來禪修。妳耍蠢啊,來妓院不採花?」

婦人滿臉陪笑,道:「李捕頭大駕光臨,好說好說。不過,兩位來得晚,稍具姿色的都被挑走了。這位馮大爺,我待會幫你找個好姑娘。」馮虎道:「看起來像豬我還可以,聞起來像豬我就不行了。」三人大笑。

李三石道:「白二媽果然是厲害角色,難怪生意越做越大,嘿嘿,嘿嘿,高明高明,佩服佩服。」

那白二媽正是翠芳塘老鴇,江湖人稱白水仙,她在此間大開妓院,豈有不認得李三石和馮虎?見兩位公差於夜間公然來訪,明目張膽,高調行事,絕非尋常。須知明代刑罰規定:官吏宿娼,其罪僅次於殺人。所以認定他們不是來尋歡,必另有用意。當下不敢怠慢,隨即帶二人進入東廂房。但見名人字畫,古玩銅器,桌案几凳,雖是幽雅沉靜,卻有大家風度。桌上四碟小巧茶果,四碟精緻小菜,極其齊整乾淨。

馮虎從褡褳取出一小塊布包,裡面包著相思套、顫聲嬌、銀托子、勉鈴一弄兒淫器。李三石笑罵:「天殺的,好傢伙,你還真的帶了。」馮虎甚是得意,哈哈大笑。白水仙雙掌啪啪兩聲,一姑娘走進,二十多歲,頭髮用一塊鵝黃絹帕紮住,玫瑰紫小襖,綠汗巾紮腰,桃紅中衣,大紅弓鞋;蛾眉杏眼,鼻如懸膽,口似櫻桃,生得雖然美貌,卻帶妖淫的氣象。

李三石看了馮虎一眼,白水仙掩口一笑,叫道:「巧蓮,進來。」只見一個女子,從西廂邊門娉娉婷婷走出。柳眉杏臉,櫻口桃腮,身穿月白單衫,罩一件無色花綢的半臂,李三石見了,魂靈兒飛在九霄雲外去了,瞪著眼睛,對她呆看。巧蓮見李三石面如塗炭,身上卻穿的花蝴蝶一般,坐在那裡張著口,只對她看,不覺向李三石嫣然一笑。這一笑實是千嬌百媚,李三石見了,恨不得便上前摟抱。隨即恢復鎮定,肅然道:「白二媽,我有一事請教。」態度甚是謙卑。白水仙道:「李捕頭不用客氣,就當是自己人,請說無妨。」李三石道:「城裡那位尤望財,常常到你這走動走動?」

白水仙不動聲色,心念電轉:「魚幫水,水幫魚,老娘的店還想在這開下去。你要老娘幫什麼,照辦便是。」笑道:「尤望財,外號尤肚臍……」馮虎覺得有趣,道:「有肚臍?哈哈!誰沒肚臍啊?」一看李三石,馬上自己摀住嘴巴。白水仙淡淡一笑,續道:「原來他身體肥胖,夏日的一天,喝醉了酒,躺著睡覺。鄰居小孩爬到他肚子上玩耍,頑皮興起,於是將七八顆李子塞在他的肚臍眼裡。他當時已經大醉,一點也不知道。幾天後才覺得疼痛,李子逐漸潰爛,汁水流了出來。他以為是肚臍眼爛了,擔心會死,呼天搶地,唉唉大叫。於是叫來妻子兒女,交代後事,哭著對家人說:我的腸子爛了,馬上就要死了。我的錢財怎麼辦啊?我的土地怎麼辦啊?我的房產怎麼辦啊?第二天,李子核爛了,掉出來,才知道是孫子惡作劇。」

馮虎心想:「這樣的事妳都知道,真是新鮮又有趣。難怪大哥說要多花時間跟這些市井小民接觸。這些小事,說不定就是妳白二媽平時用來教育姑娘,在嫖客面前說笑,說不定比酒助興還有效。」

李三石道:「很好,很好,原來如此。」故意欲言又止,左右為難。白水仙察言觀色,道:「不知他哪裡得罪李捕頭,真是不長眼。」也是輕描淡寫,若有似無。

馮虎又想:「兩個人都是厲害角色,不如我先來暖個場。」於是道:「欸,白二媽,我問妳,尤望財最喜歡什麼?」

白水仙笑道:「小虎哥不但威猛勇武,心思端的是細膩。要毀掉一個人,一定要先知道他喜歡什麼。嘿嘿,我倒問問你,有錢人最喜歡什麼?」她剛剛還稱馮虎「馮大爺」,這時已改口叫「小虎哥」,更顯親近之意。

李三石和馮虎對望一眼,馮虎道:「當然是更多的錢。」

白水仙道:「照啊,就是更多的錢。」

李三石道:「白二媽,妳若能幫我,我保證妳的翠芳塘開的安安穩穩的。」這句話三分威脅,三分請求,四分賄賂。白水仙久歷江湖,各種牛頭馬面,各類手段都見識過了,當下笑道:「這個自然,李捕頭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全力配合便是。」

這是尤望財宅第,一進門就是大花園,既有四時不謝之花,又栽八節長春之草,君子竹、大夫松,牡丹,桃紅李白芬芳,綠柳青蘿搖曳,紅紫芳菲,爭奇鬥豔。大廳當中一張桌子,桌上黃紙朱筆,一個量天尺。旁邊一張楠木椅,一個天地珍珠算盤掛牆上,十足商人模樣。

忽有一男一女快步進入,作了個揖,滿臉堆笑,說道:「尤大老闆,自湖南一別,已有數年不見了,最近好啊?」尤望財與來人素不相識,聽他口音又非本地人,心中略感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又見男子衣著華麗,器宇不凡,當即拱手還禮,說道:「你好。」男子笑道:「小弟名叫莫可寧,這次到貴寶地,帶了十萬兩銀子,想辦一批貨,只是人地生疏,好生為難。來到鎮上,眾人都說尤大老闆金眼識貨,珍藏許多異寶,因此冒昧登門,尚祈見諒。」

尤望財家財萬貫,但一聽到「十萬兩銀子」,心想交個朋友無妨,連忙問:「這位是?」莫可寧道:「是我小妾,賤名不足掛齒。」隨即命僕人抬進幾個大皮箱,不多時,大廳中擺滿珍寶器玩,金瓶銀甕、漆盒瓷甌。單飲酒用的器具,就有水晶缽、瑪瑙盃、琉璃碗、赤玉缻等等幾十種。材料名貴,做工精巧,都是從西域弄來,中原所沒有的東西。珍珠寶貝、綾羅綢緞,各種繡品和毛織物,以及布帛麻葛和錢幣,多得無法計數。

莫可寧淡淡一笑,來到最小的木箱前,叫人打開了鎖,取出四件寶貝。尤望財道:「莫老弟,這是什麼寶貝?」莫可寧道:「這是醉仙塔,這是醒酒氈,這是夜明珠,這是避水珠   。」尤望財道   :「這寶有何奇異?倒要請教」莫可寧道:「醉仙塔放在金盤之內,將水從塔頂上灌下,變成美酒,憑你大量之人,吃了一杯即醉倒。醒酒氈放在地下,將醉人抬放上面,即刻醒轉。夜明珠放在暗室中,四壁光明,如同白晝。避水珠放水中,水即兩邊分離。」

尤望財連連點頭,嘖嘖稱奇,他雖然富有,各種奇珍異寶見了不少,但卻是首次領教。莫可寧卻搖頭道:「這只不過是開胃菜罷了。」又叫手下抬出一個大木箱,打開一看,蟠龍紋盤、亞醜方簋、倗祖丁鼎、紋羊首罍、嵌綠松石獸面紋鉞、鳳紋方座簋、康侯方鼎、縣妀簋,前四個白銀鎔成,後四個黃金鑄造,閃閃發亮,不可逼視。

莫可寧笑道:「尤大老闆,這些寶器,還看得上眼嗎?」尤望財又是嫉妒,又是羨慕,驚喜交集,忽冷忽熱,道:「老弟,明人不說暗話,這些黃金如何得來?可否見告?」莫可寧道:「尤大老闆果然快人快語,只要精通煉丹術,你一個月後,寶物數量是我三倍,易如反掌。」說完哈哈大笑。

尤望財暗想:「無功不受祿,此人必是有求於我。」又想:「無事不登三寶殿,哼,憑我連某的財力與勢力,天大的事我也擺平得了。」再想:「口說無憑,說不定這些黃金器皿是借來的。」於是說道:「老弟何不露一手,讓我開開眼界?」

莫可寧知道尤望財看過的黃金比看過的人多,一看就清楚自己帶來的是真貨,現在只是試試自己的身手。當即說道:「這個自然。」雙手一拍,自門外魚貫進入十二人,在後院搭了一座三丈六尺法台。速度之快,紀律之嚴,手法之熟,尤望財睜大了眼,張大了嘴,無法置信。法台上面預備七色彩綢,擺八仙桌一張,預備五穀糧食、香菜根、無根水、朱砂、白芨、黃毛邊紙、新筆;台下預備乾柴、硫黃、焰硝。法台四周遍插旌旗,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左側最後一人拿出一杆白八卦旗,十二人分立兩側,殺氣騰騰,威風凜凜。

此時莫可寧也已換裝完畢,頭戴四角紅綾巾,勒著紫抹額,二龍鬥寶,身穿綠緞蟒箭袖袍,周身繡金色團花,腰繫絲鸞帶,套玉環,佩玉佩,足下青緞快靴;先將魂幡左右揮舞,焚結靈符,換紅幡;次於火沼內焚郁儀符,換黃幡。高聲唸:「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煉,乃成真形。」點燃銅爐,約莫一炷香時間,將爐內溶液倒入模子,隨即快速浸入水中,將模子撬開,一個黃金的鴨型香爐就在眼前。

尤望財目瞪口呆,雖匪夷所思,但親眼所見,不得不信。自負財大氣粗,人脈、勢力與影響力均無人能及,無論莫可寧有求於己的是天大的難事,也一概難不倒,就算犯了死罪,也能隨便買個人「宰白鴨」。於是大張旗鼓,將宅地內最好的房間讓給莫可寧和其小妾,派了五名家丁供其使用,舉凡煉丹所需設備,全數備妥,應有盡有,並送上五萬兩,先做為煉丹的丹引。

十天過去,這一日莫可寧在房內專注煉丹,尤望財匆匆領著一名蓄長鬍子的人進入,那人低聲在莫可寧耳邊說了幾句,莫可寧臉色大變,隨即走到尤望財面前,伏地就拜,垂淚道:「尤大老闆,小弟喪父,必須立刻趕回家鄉奔喪。我父茹苦含辛,一人把我撫育到大,若無父母,何有此身?還盼見諒!」尤望財忙扶起,道:「死事為大,你可先返鄉奔喪。」莫可寧收淚道:「多謝尤大老闆。我這位身邊小妾,自會照料煉丹一切相關事宜,以免功敗垂成,前功盡棄。請連大老闆放心!」

尤望財見他雖聞噩耗,但神智清晰,交代餘事,可見對己之忠心,更加滿意與信任,於是拿了一百兩銀子,當作奠儀與路費。莫可寧收下後,又當著尤望財面前把小妾叫來,務必忠心耿耿,守爐七七四十九天,又不厭其煩諄諄教誨一番,方才離去。

       

二個月後,翠芳塘的梅廳房裡。

陳年紹興,鮮魚湯,小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三石哈哈大笑,道:「莫可寧,來來來,我敬你一杯!」莫可寧乾了一杯,抿了嘴唇,道:「那天我一離開尤望財他家,這色老鬼哪還把持得住,我的小妾媚功一流,任何男人手到擒來,兩人通姦,還管他煉什麼黃金、綠金?」李三石道:「尤望財怎麼信了你的話?」莫可寧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道:「我在離開後七七四十九天回到尤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丹爐,故意驚叫『完了!看來似乎碰觸到不潔的事物。』尤望財玷污我的小妾,心裡有鬼,賠錢了事。賠錢事小,看他被耍,我心就爽。李捕頭,可惜你不能當面看他表情,那真是有趣得緊,哈哈哈哈!」喝了一口酒,對白水仙道:「能讓翠芳塘的白二媽陪坐,嘿嘿,真是不枉了。」白水仙又為莫可寧斟滿一杯酒,道:「尤望財這種人,有四大弱點。第一,好色,雖然他三妻四妾,妻妾成群,但這種人對女人的需求,是多多益善,來者不拒。第二,喜新。越是新奇有趣、稀有罕見的奇技淫巧,對他來說越有吸引力。第三,愛面子。以為任何小妾手到擒來,易如反掌。殊不知摔了筋斗,傳出去實在太丟臉。第四,太自負,認為就憑自己的惡勢力,沒人敢上門撒野。」頓了一頓,又道:「就是不知李捕頭去哪找來莫大爺?如此奇才,藝高人膽大,實屬難得。」

李三石得意一笑,道:「白二媽,我倒問問妳:天下人才最多的地方在哪裡?」白水仙道:「紫禁城?」李三石道:「紫禁城只有吃大米的死官。要人才,那還不容易,到牢裡找。」馮虎一直一言不發,聽到這裡,明白了莫可寧是牢裡囚犯,去年因為偽造琥珀入獄,必是李三石以作弄尤望財為條件,要莫可寧出手,如果成功,日後找機會,方便放人;萬一失敗,繼續坐牢。但他關心的是另一事,問白水仙:「那位小妾又是何人?」白水仙嗤喫一笑,道「小虎哥莫非貴人多忘事?你和李捕頭第一次來翠芳塘,那位陪酒的巧蓮便是。」說罷,高叫道:「巧蓮,妳進來吧!」話聲未落,一個活潑伶俐的身影蹦蹦跳跳進來,道了個萬福,站在一旁。隨即躲在白水仙身後,小聲問道:「莫大爺,你那些閃閃發光的黃金,還有道士作法的排場和聲勢,究竟是真是假啊?」語氣頑皮,動作頑皮。

莫可寧道:「假的。但可以騙倒尤望財了。」洋洋得意,意氣風發。巧蓮又問:「你不怕演示煉丹或檀台作法的時候,被看出來是假的嗎?」莫可寧道:「怕,但我裝作不怕。」馮虎一邊咬著雞腿,一邊說道:「這世上有一種人,無論你怎麼凌虐他,你都不會不安。尤望財就是這種人,廢物。」

一個報復心切的李三石,一個久歷人事的白水仙,一個機靈萬變的小妓女,一個想要將功抵罪的牢犯,四人聯手,把尤望財狠狠刮了一筆錢,四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痛快無比,難以言宣。

這日午後,曾柏把李三石叫進衙廳,面色凝重,道:「我最近得到一個消息,說給你聽,參詳一下。」李三石見曾柏如此慎重,恭謹答道:「是。」曾柏道:「離此不遠的大明寺,住持叫清正和尚,他不但長相奇特,還聲稱可以多日不吃飯。鄉民為了證實和尚的話,就把竹筏拖到河中央,和尚隨身只有一件袈裟和一個缽,不帶一粒米。結果十多天不吃飯,還能面無饑色。這事傳揚開後,善男信女爭相膜拜,都把他當活佛供養。」

李三石甚是不解,道:「聽說有些修行很高的和尚或道士可以多日不進食,莫非這位和尚已經到了這種境界?」曾柏續道:「和尚看見鄉民崇拜的表情和敬仰的眼神,又說:『你們無須供養我,我本是廣東大蓮山寺的方丈,由於山寺傾毀,必須重建,所以想向各位求佈施,捐錢建寺,這是功德無量的事。』說完拿出一本帳簿,讓每人簽名後,約定日期在大明寺見。到了約定那天,眾信徒都到寺裡找和尚,卻不見和尚蹤影,突然發現有尊佛像,容貌與那和尚相仿,懷中還放著前些日子讓信徒簽名的帳簿。眾信徒認為這是佛陀顯靈,紛紛解囊,一共捐出千金,又惟恐將佛陀顯靈事洩露出去,會有損自己功德,還相互告誡不可張揚。」

李三石當然不相信「佛陀顯靈」這類的話,但鄉民到廟裡看到佛像與自己捐錢的對象長得很像,想必認為靈驗無比,捐更多的錢,自是不在話下。

只聽曾柏又道:「聽說這位和尚來本縣之前,就以顯現神奇的感應聞名,追隨他的信眾很多,口耳相傳,信徒愈來愈多。」李三石道:「他如何顯現神奇?」曾柏道:「他每一次畫佛像,將其背後光圈留著不畫,然後在大型法會上,面對眾人,舉手一揮,光圈竟順著他手勢而呈現,觀者大聲歡呼,大大鼓掌,沒有不驚呼神奇的。」

李三石眉頭緊皺,隨即召馮虎前來,馮虎仔細聽完,道「曾大人,這和尚就算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詐財,若我所料不錯,背後應該是有一位有權有勢的人撐腰。」曾柏緩緩點頭,李三石道:「就是不知怎麼看破這些詐騙的伎倆。」馮虎道:「大哥,比騙子還厲害的,是哪種人?」李三石和曾柏對望一眼,曾柏道:「三石,交給你們吧。你上次弄了尤望財,很好的。」

馮虎跟著李三石,來到大牢。隨即把莫可寧調出來,兩人認為此人既然可以騙過見多識廣的尤望財,應該也能識破和尚的騙術。於是將和尚表現的「神奇」,仔仔細細說了。

莫可寧搖頭晃腦,道:「這個尤望財,連找個人都不會,找這種三流角色,可笑!可笑!」李三石和馮虎一起望著莫可寧,莫可寧眼睛瞇成一條縫,緩緩說道:「鄉民到廟裡看到佛像與自己捐錢的對象長得很像,認為佛陀顯靈。其實,和尚正因自己長相特殊,才依自己面貌塑了座像,愚弄信徒。」馮虎「啊」的一聲,莫可寧又道:「和尚的絕食也是騙人的,他把乾牛肉做成數十顆肉丸,藏在佛珠裡,每天趁人不注意偷偷吞下。」

李三石甚表佩服,道:「原來如此。那劃光圈呢?」莫可寧道:「這個容易。只要肩靠著牆壁,然後伸直手臂一揮,自然會畫出一個圓形。至於筆畫的粗細,則以一指距離牆壁為準,自然均勻不差,這沒什麼奇怪,更不算得上神奇。」馮虎連連點頭,恨恨的道:「既然明白是怎麼搞鬼,當然要當眾揭穿,讓和尚難堪。」李三石道:「羞辱和尚,當然也羞辱了背後的指使者。」心想:「這一定是尤望財搞的鬼。他上次被我惡整,心有不甘,知我厭惡、反對迷信,所以故意搞這種把戲,騙了這麼多善良鄉民,而且還騙這麼久。好,這次算你贏,下回且看我的手段。」

尤望財坐在他的花園,一人坐在他對面,二十來歲,獐頭鼠目,五短身材,本名揚霸天,外號咬人虎,此人在村裡無惡不作,打遍了街,罵遍了巷。平日假充調人,收調解費;與人結拜,擴充勢力;勒索店家,收保護費。最愛惹事,大事小事,逗寡婦,罵啞巴,騙傻子,欺弱者。要是得罪了他,到了莊稼長成,他夜間跑到你的地裡,放火燒地;幫人討債,他身穿孝服,抬棺材到欠錢人家,裝瘋耍賴,女子嚇了個膽裂魂飛,男子皺眉嫌晦氣。開店的若不順他意繳交保護費,他率領眾人佔據你店,讓你做不了生意。

若要打他,也不容易,他練過武,有點本事,跟地痞流氓打架,能打個十個。再說有能力傷他的,打輕了他不怕,打重了還得料理他,所以不想理他;平民之家,惹不起他;商行小販,不敢惹他;富貴人士,好鞋不踏臭狗屎,不願浪費時間理他。

他兇,你可能比他兇;他狠,你也有辦法比他狠,但他煩,你不會比他煩。

讓李三石最頭痛的人物,就是揚霸天。尤望財像一頭大象,大象衝向你,你知道怎麼躲,但揚霸天像蚊子,在你最想睡覺時一整晚嗡嗡叫,又打不到。打不到就更生氣,越生氣越打不到,卻又一直在你耳朵邊嗡嗡叫,足以讓人抓狂。李三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揚霸天關進大牢。沒想到尤望財漫天灑錢,賄賂同知、判官、通判、典史、提控、緝捕與觀察,常言道:「火到豬頭爛,錢到萬事辦。」其餘節級、原解,差役,也全都重金賄賂,上下打點妥當,竟把揚霸天弄了出來。這下尤望財可得意了:「李三石,我要讓你食無甘味,睡無好眠。哈哈!哈哈!」

尤望財見揚霸天凶眉惡眼,臉上怪肉橫生,但枯瘦如柴,弱不禁風,不禁問道:「小兄弟,所謂真人不露相,你也別深藏不露了,露幾手功夫來瞧瞧。」

揚霸天見院子有兩座白玉石獅座子,走到石座邊,雙手一抱,就將石獅抱起,繞著尤望財,轉了三圈,方把石獅放下。尤望財笑讚:「真有你的。」  

揚霸天道:「尤大爺,我這條命是你給的,明人不說暗話,你有何吩咐?」尤望財滿意一笑,道:「爽快。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此語一出,揚霸天大驚,他原先以為尤望財只是故意把自己從大牢裡「買」出來,在各地興風作浪,鬧個天翻地覆,讓李三石疲於奔命,勞心勞力。萬萬想不到他兩人積怨之深,尤望財已經起了殺念。須知殺個一般平民,還可以「買」個兇手,為自己頂罪,但殺害朝廷命官,此事非同小可。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妥,出言勸阻更是不宜,只好淡淡問道:「你要我殺誰?」尤望財道:「季書文。」

揚霸天又是一驚:怎麼你認識季書文?此人今年七十歲,教書法繪畫,至少三十年。書法雄深雅健,畫風孤高寒冷,作育英才無數。家裡也珍藏不少名畫,兼以販售文房四寶。季書文與尤望財,八竿子打不著,一個是文人,一個是惡霸;一個風雅有禮,聲聞鄉里,一個卑鄙毒辣,人人喊打;一個以書畫為生,一個靠高利貸過活。怎麼會認識?怎麼可能認識?又有何仇怨,要殺之而後快?又想:啊,是了。殺了一位地方名宿,李三石必定會背負維護治安不周的罪名,丟了官,說不定比殺死他更令他感到巨大的身心痛苦。不禁暗暗佩服尤望財的手段。於是道:「季書文?好。我殺了他,割下頭來見你。」尤望財點頭道:「你幫我完成此事,我小妾隨你選二位,再送你一位ㄚ鬟,還有三萬兩,讓你從此無憂無慮,不愁吃穿,你也別做壞事了,遠走高飛,好好享受你的。」揚霸天道:「好。你跟我說細節。」  

尤望財從書櫃拿出一張簡圖,道:「你往北走,過大樹林,會看到絕壁山崖。有一條山道可以進去,不過就是窄一點,難走一些。以你的武功,應該不難。過了山脊,再往前,一條葛藤筆直垂下,你甭害怕,那個葛藤很結實。爬上去,再往前走,看到一個山縫,叫『一線通』。你穿過一線通,看到一間大房,就是季書文的家。」

揚霸天道:「那季書文和你有何深仇大恨,非至他於死不可?」尤望財想都不想,冷笑一聲,道:「一定要有深仇大恨,才能殺人嗎?」揚霸天低頭思考,不再言語。良久之後,方道:「好!刀山油鍋,戟林劍樹,我揚某人的也得闖一闖,告辭!」

當晚,揚霸天就順著尤望財指引的路走。穿過樹林,滿天星,月微隱,黑森森,冷氣逼人。再往前走,盤著山脊上來,走不多時,是個峭壁。近前一瞧,垂下來一條葛藤。揚霸天摸到手裡才感覺到不是葛藤,是一條繩子。心想:「什麼人拴這繩?又有何用?」稍一遲疑,順繩而上。來到上面,往前走才發現這大山崖遠看很高,爬上來卻極平坦,前方就是「一線通」。一彎腰鑽進去,看見前方有亮光,精神一振,順著路鑽出去。

但見遠處一大院,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五間。左右無鄰,獨此一家。揚霸天施展輕功,躥縱跳越,很快來到房外,再仔細看,好俊一所宅院:紅瓦高牆,雕樑畫棟,風流富貴,王侯氣象。

揚霸天縱身一跳,直接進院,隨即跳上屋簷,伏身細聽,又向各處一看,見燈火尚明,不便貿然硬闖。正在遲疑,只見更夫遠遠敲著三更而來。等他走近,揚霸天便從屋上跳下,抽出短刀,向那更夫面上一晃,狠狠道:「你嚷,就是一刀。」那更夫嚇得魂不附體,哪裡還喊得出?只得跪下來磕頭,卻說不出一句話。揚霸天道:「我且問你,季書文的房是哪一間?你若告訴我,便饒你狗命,若有半字虛言,一刀砍你為兩段。」那更夫道:「王爺饒命,小人願說   。」揚霸天笑道:「混帳,我看起來很老嗎?我不是王爺,告訴你,我是揚霸天,外號叫咬人虎的便是。季書文對我有恩,我特來報恩他。快說出來,他現在住在何處?」那更夫聽說,更加嚇得要死,只得戰兢兢說道:「小人有眼無珠,不識咬人虎大駕前來,尚求免我一死。」揚霸天道:「誰同你說這閒話!快講季書文住在哪一間房。」那更夫道   :「走此一直過去,末了一進上房,便是他的內室。」揚霸天道   :「你這話可真麼?」那更夫道   :「小人何敢撒謊。只因季老爺本來住在西側第三進,不久討了個姨太大,甚是美貌,卻住在東邊最末一進。」揚霸天點點頭,道:「今晚呢?還住麼?」那更夫道:「我剛剛才去了不多一會,此時老爺多半尚未歇息。」

揚霸天聽完,手起一刀,將更夫殺死,隨即前去。來到房外,不見人影,未聞人聲,等候許久,確定房內只有一人,直接進入。

一進房,燭火通明,椅子上一位老人,方臉圓額,幾無皺紋,兩道殘眉斜飛入鬢,一雙虎目閃閃發光,白鬍飄灑胸前,年在七十上下。揚霸天心想:「就是你。」快步走近,不看還好,一看大驚,探了鼻息,再摸臉頰,冰冷如霜,已氣絕多時!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緩緩將季書文眼皮闔上,暗想:「此人死後還如此炯炯有神,可見是一位生命力極強的人。」正想著,猛一回頭,門口站著三個人。東邊這個人長相俊美,二十多歲,中等身材,細腰窄背,扇子面的身骨,藍綢長衫,白綿綢褲,面似三月桃花,紅粉相間。揚霸天心想:「邪門!你明明是男人,卻長成了姑娘樣。」當中是個大個兒,三十來歲,胸寬背厚,肋下佩帶一口金背鬼頭刀。黑臉粗眉,一雙大眼炯炯有神。西邊也是個壯漢,約四十來歲,臉色發青,眼珠發綠,身上斜背一個包袱。

中間那人冷冷的道:「你得知季書文的大秘密之後,殺人滅口,這是何苦呢?你一個人可以完成嗎?就憑你?」揚霸天知道自己惹上麻煩了,那季書文不知有何秘密,各路人馬都有興趣,現在他死了,不但這筆帳算到他頭上,說不定日後人人都來問他大秘密,後患無窮,永無寧日。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撈什子鬼秘密,此時只有先殺了眼前三人滅口,再割下季書文人頭,回去向尤望財領賞。主意已定,舞動雙掌,正是獨門掌法「霸氣十足」,他隱約覺得三人絕非庸手,不敢怠慢,連續使出躥、進、跳、躍四字訣,攻向西路的青臉大個兒。

那大個兒「咦」的一聲,似乎對揚霸天武功之高表示驚異,隨即往左一滑步,右手穿掌,順著揚霸天的右臂外邊往前直插,左手照著揚霸天的前胸,啪一聲響,這一掌打得結實,揚霸天連退五步,哇的一聲,口吐鮮血。此時無暇多想,又使出閃、輾、騰、挪四字訣攻向東側的公子哥。那人讚道:「很能打啊」,左手輕描淡寫一揮,反腕一壓,右拳快如風,砰磅一聲,正中揚霸天前胸,揚霸天頓覺天旋地轉,五臟六肺瞬間易位,「噗」一口鮮血噴出老遠。

揚霸天無心戀戰,也無力戀戰,施展平生的武藝,手眼身法步,步步輕捷;心神意念氣,氣氣相連。躥、蹦、跳、躍,閃、輾、騰挪,輕若貓鼠,捷似猿猴。滴溜溜身軀亂轉。躥高縱矮,足下一點聲音皆無,類若走馬燈兒相仿,全講的是貓奔、狗跑、免滾、鷹拿、燕飛、虎躍、豹騰七巧之能。中間的黑臉人嘖嘖稱奇:「嗯,七巧移形連攻大法,很靈活嘛!」右手持鬼頭刀,綿軟矯速,小腕挎肘,一招之間,揚霸天的膝、肩、手都被劃了一刀,鮮血直流。他生平從未如此大敗,當下情況兇險至極,從懷裡掏出五雲筒,乃是硫磺焰硝加毒藥所配,內有自來簧,分出五筒,筒中打出煙彈,如核桃大,內分青、黃、赤、白、黑五樣顏色,疾射三人,那煙彈碰在衣服上就著,撲散一片火光。三人狼疾速閃躲,招架不及,揚霸天連滾帶爬,狼狽逃出。

皓月當空,繁星點點,揚霸天深吸一口氣,快步循原路,來到東廂房,稍一遲疑,開門躲入。他喘了口氣,思慮越來越清明:「季書文到底是誰?誰殺了季書文,想嫁禍於我?他到底有什麼秘密?尤望財要我來殺他,是要滅口,不讓秘密外傳?還是……」

忽然門外進來二人,身著公差官服,一人臉黑如墨,一人白臉如月。黑臉人喝道:「揚霸天!殺人滅口,罪大惡極,快跟本官回去。」揚霸天忽然覺悟:自己是遭尤望財陷害了,否則誰知道他來殺季書文?重傷在身,滿臉疑惑,被人冤枉,生平最恨被耍,最恨被騙,驚怒交集,大喝一聲:「我就是剩下一隻手,也打得贏你們,有本是就來拿我,拿得住,我在你面前自盡便是。」他見兩人身穿官服,只道是一般小差役,所以根本不放在眼裡。

白臉人冷笑道:「死到臨頭,還在逞強?快說出季書文的秘密,本大爺饒你不死。」此語一出,揚霸天更是心驚:「這兩人身穿官服,竟然問起什麼書文的秘密,究竟怎麼搞的?」他身上鮮血還在滴,唯一的五雲筒,火藥已在剛剛用完,說不得,只好硬拼。揉身而上,雙掌齊出,他雖受重傷,但天生神力,這兩掌虎虎生風,依然極具威力。

黑臉人左手虎爪,右手龍爪,一出手便封住揚霸天門戶。揚霸天變招奇快,左手晃面門,上右步,右掌接招,狂啪反擊。白臉人滑動右步,左手一穿,往下一壓,右拳就奔揚霸天胸前打來。黑白兩個人拆招換式,一進一退,天衣無縫。揚霸天往下一矮身,真是守如處子,動如脫兔,呼呼二聲「霸龍攥爪」,分打兩人面門,心想:「見鬼了,這二人跟本不是什麼官差,我不信一般官差會有這種身手,他們到底是誰?好快的身法,出手不俗。」自己命在旦夕,不敢疏神大意,抱元守一,氣貫丹田,奔左踏右,右手從左肘下一穿,左腳上步,左手一攥,正是生平得意之作「獨霸一方」,掌掛一團風,朝二人喉部就打。二人對望一眼,點頭道:「好俊的功夫。」一人進一人退,還招動手。步行門,讓過步,見招化招,見式解式,取己之利,乘敵之弊。摟打擋封,踢彈掃掛。眨眼之間,又是十幾個回合,揚霸天連連中掌,漸漸不支,他倒吸一口涼氣,忽然大叫一聲,勢如瘋虎,仆向黑臉人,張開大口,死命往方黑臉人頸部咬去。白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情景嚇住了,揚霸天雙腿猛踢,踢中二人胸部。

原來揚霸天見二人招術變化無窮,功底之深,經驗之大,無與倫比,幾次自己都不能化解,心中恐懼漸生,莫非今天要死在此處?但尤望財陷害自己,害自己不但蒙冤又惹上江湖厲害的殺手,還被官差盯上,此仇未報,死不瞑目,於是使出「怪招」,故意發狂去咬人,滿口黃牙,神情恐怖。二人果然被嚇到,一時愣住,揚霸天這一踢耗盡生平之力,砰砰二聲,對手胸骨斷裂,揚霸天死命逃出。

揚霸天找了一處空屋,自行療傷,白天不敢出去,夜晚偷了乾糧,剩飯殘肉,慢慢恢復。

一個月後。

曾柏召李三石到內廳坐下,柔聲問道:「三石,季書文的案子查得怎樣了?」李三石道:「稟大人,屬下的線民已經確定,季書文確是被揚霸天所殺。」曾柏點頭道:「揚霸天為非作惡,人人得而誅之。」李三石道:「正是。卑職必定早日將他緝捕到府。」曾柏甚是嘉許,道:「很好。不過,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幾分證據,辦多少事。我們也不能因為他素來惡形惡狀,就隨隨便便把案子算在他頭上。如果這樣,我們跟尤望財有什麼兩樣?」李三石道:「大人所言甚是。」心中暗暗佩服曾柏的公正不阿。

過了良久,曾柏又問:「是有人親眼看見揚霸天殺了季書文嗎?我是說,親眼看見。」李三石見曾柏表情凝重,緩緩說道:「據卑職所查,季宅大院有個遺落的五雲筒,這是揚霸天的獨門暗器,錯不了。」曾柏又道:「那也只能證明揚霸天去過季宅大院,不能證明揚霸天殺了季書文。」李三石道:「是!是!」心中更是佩服。曾柏道:「這案子很大,也很重要,希望你下個月就查出殺害季書文的真兇,把兇手緝捕到府。」說完快步離去。

李三石怔怔望著曾柏背影,很是不解:「這案子為何如此重要?還限期破案?依我看,多半是揚霸天殺了季書文,錯不了。」他立刻約了馮虎,一起去牢裡找莫可寧,其人江湖閱歷豐富,人面廣闊,三教九流,各行各業大小事均有耳聞,說不定可以問出些端倪。三人討論甚久,毫無頭緒,李三石道:「眼下第一要事,先找到揚霸天再說。」

忽然門外一個雄渾的聲音道:「我揚霸天在此,你們不用找了。」

待續……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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