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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夢:螢火

      他說:「那只是個人類,不值得的。」

      她說:「值得的,因為我遇見了他。」

      那是一切的開端。

      至今他仍記得那雙如月銀眸裡的毅然與無畏。

      湖上煙波如紗,粼粼水光透出空濛。長而曲折的迴廊如沉睡的修長神獸,靜默地躺臥於此。水榭美侖美奐,映著月色,潤澤如珠。

      男子一襲黑衣,憑欄而立,清風揚起衣擺,墨色長髮飄散於空,隱隱透出一股王氣,磅礡地掩蓋一切事物,甚至是男子己身的美貌。他抬起黑色的眼瞳,顏色深濃而純粹,夜色裡卻光采奪目。

      他將視線落於遠方的樹林與林間的流螢。片刻後,他皺起眉,露出厭惡與無奈並存的複雜表情。

夜景如夢,回憶似幻。

      「妳還記得那個夜晚嗎,羅夢?」

      夕陽西移,大地一片殷紅。

      那是血的顏色,既是開始,亦為結束。

      婦人在屋外的水缸旁洗去汗漬與塵土,小心而緩慢地推開殘破的門扉,輕輕地踏入屋內。

      水聲。

      門軸聲。

      腳步聲。

      以及幾不可聞的歎息。

      少女倚牆而坐,她睜開與母親相似的眼,灰白瘦削的臉頰帶著憔悴的笑花,「母親,您回來了。」

      「怎麼不躺著休息呢?」婦人在她面前落座,黝黑粗糙的手探向她的額頭,「好點了嗎?」  

      「這樣休息就好了,成天躺著反而難過,」又是一陣暈眩襲來,她閉了下眼,繼續微笑著。

      「今個兒晚了,明個兒再請大夫來看看吧!」

      「不用了,媽媽,」她皺起眉,心理與身體的苦相交逼迫,「家裡用不著花這種錢。」

      「說的是什麼話呢?這家裡就只有咱母女倆,妳要是有個萬一,媽媽可怎麼辦好?」婦人的聲調輕柔若幼雛的羽絨,字裡行間帶著埋怨,不是對她,也不是對自己。

      但,是對誰呢?

      是上天?

      是命運?

      還是人心?

      她想回答些什麼,一股腥甜爬上喉頭,她困惑地皺著臉,接著發現自己什麼也看不到了。

      母親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急切而慌亂。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這麼慌呢?她想問,但聲音卻忽然中斷了。

      天色,暗得這麼快嗎?

      「殿下,您要歇息了嗎?」

      「不,」男子沒有回頭,聲音幽渺地傳來,幾乎掩沒在枝葉的沙沙聲裡,「宇方,這樣的夜晚,沒有讓你想起什麼嗎?」

      明月。

      清風。

      流螢。

      湖畔密林。

      那個仲夏的夜晚。

      身著水色長袍的灰髮男子一怔,感受到某種細微的痛苦,正如水中的氣泡般緩緩浮出,隨即幻滅,散出淡淡的心酸。

      究竟過了多久時間?

      原本是那麼沉重的痛苦,如今卻幾乎要不復記憶。

      歲月撫平了傷痛,他明白,卻無法接受。

      那道創傷,應該永遠淌著血,永遠扯著疼,好提醒他曾經犯下的錯誤。

      良久,他開口回答,聲音裡有著罕見的顫抖:「是,殿下。」

      食夢回過頭來,墨黑的眼睛燦美如星,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的侍臣,輕輕地應了一聲。

      葉間的流螢隱隱約約地移動,遠方的湖面朦朦朧朧,是個寧靜而美麗的夏夜。

      然而,少女眼裡所見並不是月光下的奇特美景,而是一片的漆黑與鬼影。她赤足踏著沾染夜露的土地,涼意沁入,她不由得顫抖起來。

      少女仍記得她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劇痛,仍記得母親在耳邊的呼喚,然後呢?

      某種物事此時自林間竄出,擦過她的臉頰,留下怪異的濕意,隨即消失不見。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她拔足狂奔,穿出樹林,直至湖邊。然後,她腳一軟,即刻跪坐於地,放聲大哭。

      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這裡是什麼地方?

      誰來救救她?

      「怎麼救妳?是救妳離開痛苦?還是救妳離開這裡?」

      少女聞聲抬頭,眼前的景象讓她立時忘了恐懼,忘了哭泣,僅是怔怔地望著對方。

      那是名有著白色長髮的年輕女子,優雅地立於湖畔,雪色羅紗隨風飄動,花瓣似的唇噙著淡淡的微笑,銀眸彷若月般皎潔,靜靜地看著少女,平淡的目光裡,沒有任何情緒,冰涼如月光。

      螢火無聲地動。

      枝葉沙啞地笑。

      湖水沉默地晃。

      夜風溫柔地說。

      「妳希望別人怎麼救妳呢?」女子的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彼方,雖然溫軟,卻有力地推動著時間的巨輪,「請告訴我。」

      「妳……是誰?」一種褻瀆的罪惡感湧上心頭,少女垂下頭,為自己的提問感到羞愧。

      女子微笑,銀色的目光與月光交疊,穿透濃密樹林,以及少女的靈魂深處,她輕啟櫻唇:「我是羅夢。」

      「我……在做夢嗎?」

      「不,」羅夢斂去笑容,「妳迷路了,這裡,是我的樹林。」

      「殿下,」一名年紀稍長的藍衣男子忽然出現,「原來您在這裡。」他撫去垂落額前的髮絲,深褐色的髮髻因著月光而透出光澤,溫和可人,剛毅的臉上有著放鬆的寬慰表情。

      雪白的仙靈對他輕輕點頭,「有貴客來訪哪!宙亞。」

      螢火流轉,明明滅滅,如風中燭,如人性命。

      她的人生起於某個有螢火遊蕩的夜晚。

      那時,人們說,這麼瘦小的孩子,一定會夭折吧!

      那時,母親說,無論如何,她會盡力保住她的孩子,因為,那也是他僅存的血脈。

      那時,戰亂與盜賊交替,刮著強勁的腥風,落下淒楚的血雨,溫飽的潔白雲朵漸行漸遠,終至完全不見蹤影。

      溫飽的日子是什麼模樣?

      人們以為,溫飽其實是虛幻的夢境。

      「你們是神仙?」少女那麼問,「還是妖魔?」

      「都不是,」羅夢那麼說,「我們是捕夢者。」

      「捕夢者是什麼?」少女那麼問,「捕夢者做什麼?」

      「我們見夢,我們聽夢,」羅夢那麼說,「我們聞夢,我們吃夢。」

      「夢可以吃?」少女那麼問,「夢怎麼吃?」

      「夢可以吃,」羅夢那麼說,「夢這麼吃。」

      相同的流動的螢火。

      相同的朦朧的月光。

      相同的寧靜的湖水。

      她開始不自覺地以目光追逐那琥珀眼瞳的擁有者。

      他是那麼地溫柔。

      然而,他們的視線從不交會。

      那澄透如蜜的眼睛裡,惟有那似月的女子而已。

      「你也是捕夢者嗎?」她如此問,「你也吃夢嗎?」

      「我不是捕夢者,」他如此說,「我不吃夢。」

      「那你是什麼人?」她如此問,「那你做什麼?」

      「我是個僕人,」他如此說,「守護著珍貴的東西。」

      「你作夢嗎?」她如此問,「是惡夢還是美夢呢?」

      「夜深了,請歇息吧!」他如此說,並且使用了她的名字。

      那是她聽過最美的聲音。

      螢火微明,閃閃爍爍,似夜之星,似人記憶。

      她的記憶起於某個有月華照耀的夜晚。

      那時,人們說,這麼孱弱的孩子,只是虛耗米糧吧!

      那時,母親說,無論如何,她會盡力養育她的孩子,因為,那也是他愛她的證據。

      那時,天候與蟲害更迭,母親守著貧瘠的土地,守著殘破的屋舍,守著她。

      母女倆一起回憶著父親的往事,排遣飢餓的感受,即使她從未見過父親。

      她最喜歡天寒時節,因為可以在取暖時汲取母親身上的淡淡香氣,抵擋凜冽的嚴冬。

      「妳可以選擇一個夢境,」羅夢這麼說,「生活在那裡。」

      「夢?」少女這麼問,「任何夢嗎?」

      「任何夢,」羅夢這麼說,「以妳的其他夢作為代價。」

      「那麼,從此我不能做夢嗎?」少女這麼問,「那麼,我只剩一個夢嗎?」

      「唯一的一個,」羅夢這麼說,「永恆的美麗夢境。」

      沒有病痛,沒有飢饉,沒有災禍,沒有戰爭,惟夢而已。

      宙亞這麼說。

      少女忽然感到憤怒,為什麼他們對她的夢視若無睹?

      「我想回家。」少女這麼說。

      偏著頭,那雙銀色的眼睛含笑,「是嗎?」

      月兒高掛天際,樹林裡是恍惚的涼爽,少女輕閉了一下眼,「是的,請您讓我回家。」

      「這裡不好嗎?」蛾眉微蹙,羅夢伸出白玉般的纖指,螢火停留於上,透出森森的綠光。

      「這裡很好,只是這裡並不是我的家。」

      「是嗎?」羅夢喃喃道:「家……嗎?」

      少女微笑,勉為其難地,「我…想念家母。」

      「母親啊……」羅夢合掌將那螢火收起,露出一個悲傷的微笑,「妳真的想回家嗎?」

      「可以嗎?」少女的眼睛閃閃發亮,「我以為……我以為……」

      「以為你已經死了嗎?」羅夢一嘆,「確實如此,」她站起身,任螢火圍繞,「妳喜歡螢火嗎?」

      少女一怔,「…喜歡,它們……很美……」

      「是嗎?」雪白的捕夢者微笑,「這些,是人類呢!」

      「人類?」

      「是啊!這些,是人類用陽壽,向我交換的夢。」

      羅夢話聲一落,螢火便躁動起來,移動的光影令少女眼花撩亂,這,真的不是夢嗎?

      「這不是夢唷!」銀鈴般的清脆笑聲回盪於濃密樹林之中,「這是現實。」

      「我不明白……」少女感到寒冷,她環抱自己,微微退縮,「我……只想回家……而已……」

      「無論如何,妳都要回家嗎?」銀色的眼瞳裡有著哀求的意味,「不能留在這裡嗎?」

      少女將視線移向宙亞,琥珀色的眼睛坦然承接她的目光。

      裡面,什麼也沒有。

      於是,她回答道:「是的,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家。」

      羅夢垂下眼,「這些,裡面有陽壽,也含有災厄,妳願意承擔嗎?」

      「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交換回去的機會。」少女困惑地望著羅夢,「難道,死亡會好過活著嗎?」

      羅夢不語,宙亞不語。

      遠方的蟲兒咯咯笑著。

      「那麼,這,是妳的了。」銀眸擁有者將手裡的螢火放出,螢火一竄,隱沒於少女胸口之中。

      一直沉默隨即在側的宙亞欲言又止,琥珀色的眼睛裡有著擔憂,在場者皆未注意他深鎖的眉宇,即便是他本身亦未曾察覺。

      毀滅的暗示一閃即逝,如流星般劃過夜空。

      那時許下願望的話,是否能在一切成空前實現?

      十年壽命。

      十種煎熬。

      母喪,她無力善後。

      屋塌,她無力修繕。

      田焚,她無力復原。

      村毀,她無力逃離。

      盜賊享用了她纖弱的身體,隨即離去,從此她沒有見過這群盜賊,卻仍聽見他們證明自己存在的惡行。

      人生,確實苦短。

      有時,她會想起那個仲夏夜裡的螢火,與那名為「羅夢」的女子。

      而更多時候,她想起的是那名為「宙亞」的男子。

      羅夢好嗎?

      宙亞好嗎?

      他是否如同往常一樣,琥珀色的眼睛僅僅注視著羅夢呢?

      那個夜裡,羅夢對他說了什麼?

      「這裡好冷,哥哥。」羅夢有沒有這麼說?

      那時是否見到晶亮的淚珠滑落,褪色的櫻唇輕顫?

      「宙亞……不回來嗎?」羅夢有沒有這麼問?

      那時是否聽見自己不耐的回答?

      是因為宙亞未盡輔佐責任?

      是因為宙亞已被驅逐?

      「不!不!」羅夢有沒有這麼喊?

      那時是否見到雪白人影飄然而落,於是他安撫她?

      別再想宙亞回來了,乖乖聽話,嗯?

      「那……不是他的錯……是我的……是我的……」羅夢有沒有這麼低喃?

      那時是否聽見不知名的怒火在胸臆中燃起?

      是否拂袖而去?

      為什麼憤怒?

      為什麼讓羅夢獨自飲泣?

      湖畔密林裡,殘餘的螢火光芒閃動。

      風穿越樹林。

      風穿越湖面。

      風穿越水榭。

      風在嗚咽,徘徊不去。

      誰在哭?

      湖畔密林裡,有月亮在哭。

      為什麼哭?

      因為月亮犯了錯,所以身邊的星辰消失了。

      「若有朝一日,我觸犯禁忌,」食夢低語:「會有人阻止嗎?」

      「殿下,此即微臣存在之意義。」

      他是宇方,守護著捕夢者本身。

      因此,食夢不常笑。

      與那輪天真的明月不同。

      「這個地方,好靜啊!」

      「是,殿下?」灰髮男子凝重地看著他所服侍的捕夢者,側耳傾聽。

      風兒不是在嘆氣嗎?

      蟲兒不是在哭泣嗎?

      那純正黑暗的男子,想聽見什麼聲音?

      誰的聲音?

      「我一直以為,只有人類才會畏懼寂寞哪!」低沉的男聲,如歌似地詠嘆。

      螢火飄移,浮浮沉沉,若池中萍,若人際遇。

      她的綺想起於某個有辰光燦爛的夜晚。

      那時,人們說,這麼悲慘的孩子,必是受到詛咒吧!

      那時,那人說,或許他可以共享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屋頂,因為,他也同樣遭受詛咒。

      那時,她初次見到人生裡的曙光。

      那是名男子,擁有她魂牽夢縈的面容,與湖畔密林裡所見的琥珀色眼睛。

      他們共同生活,互相扶持,淪落天涯,相逢相識。

      然後,她作夢了。

      在沒有螢火,沒有月亮的白晝。

      一片光亮之中,他朝她走來。

      對她微笑。

      對她說話。

      「羅夢呢?」她問。

      「那是誰?」他問。

      他從不問她的過去。

      他從不提他的過去。

      許多時候,她會見到他坐在屋外,凝視螢火,眉頭深鎖。

      但他不說,她就不問。

      夜晚屬於夢。

      夢屬於捕夢者。

      捕夢者屬於黑暗。

      黑暗裡不應存在任何發光的事物。

      可偏偏存在。

      光明本該排拒任何黑暗的事物。

      可偏偏吸引。

      於是,他想要擁有她。

      母后說,那片雪白,是骯髒的顏色,是象徵禍亂的異象。

      然而,他卻以為,那樣耀眼的白色,那樣純潔的白色,好美。

      他想要她只對他笑,只看見他,只對他說夢裡的秘密。

      於是,他看不見其他黑暗想要得到她的企圖。

      他們想要她光明的力量,以變得更巨大,以變得更黑暗。

      就算是碎片也好。

      又是相同的夢境。

      白晝裡,沒有月亮,沒有螢火。

      一片光亮之中,他朝她走來。

      對她微笑。

      對她說話。

      他忽然手指向天,「妳看,那不是月亮嗎?」

      順著他的指引,她果然見到一抹蒼白而透明的月影,孤獨地漂浮於晴空之中。

      回過頭,她正想同他說點什麼,卻發現他消失無蹤。

      「醒醒,醒醒。」

      是夢……?「我睡著了?」

      「是啊!」男子回答。

      雲朵隨風而行,在如茵的田地上落下陰影,籠罩兩人。

      她試圖起身,雙腿卻不聽使喚,他適時地扶住她的纖腰,咕噥著要她當心的話語。

      「抱歉,我沒事的。」她垂下頭,不想讓對方見到臉頰上的紅霞。

      「妳大概是累了,這幾天的日頭挺毒辣的,」他體貼地提議:「我先送妳回去吧!」

      「不…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的……」明知他不過是一番好意,她仍是感到心頭一熱。

      「不用客氣,」他在她面前蹲下身,「我背妳回去吧!」

      這是真的嗎?

      這好像夢啊!

      在那寬廣溫暖的背上時,她這麼想。

      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向方才休息處的古木望去。

      「怎麼了?」她問。

      「不,沒什麼。」他喃喃地道:「是我眼花了吧!」

      雲層漸低,天色漸暗。

      雨滴墜落。

      在湖面上畫出一道又一道的漣漪。

      青白的閃光突然出現,映著食夢毫無表情的容顏,他開口道:「你先退下休息吧!宇方。」

      「殿下……」

      「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退下吧!」見侍臣仍堅持陪伴,食夢脫口道:「你與那人,就如同我與羅夢,難道,你沒有什麼只想自己私藏的東西嗎?」

      「……沒有,殿下,臣的一切,只要殿下垂詢,臣定--」

      「住口!」食夢長嘆,墨色的眼瞳平靜無波,「宇方,身為人類,你沒有夢嗎?」

      掏出絲帕,他仔細而小心地替白衣的人兒擦去髮梢上的水珠,「回家吧!羅夢。」

      羅夢沒有應聲,僅是凝望著遠方,表情空茫。

      「那已經不是妳要找的宙亞了,跟哥哥回去吧!」他將羅夢拉入懷中,輕撫她的臉,觸感冰涼光滑,宛如美玉。

      「……宙亞他……很辛苦吧!」她喃喃說道:「他變得好老……」

      「那就是人類,他們與我們不同,這就是光陰。」

      「原來,這就是光陰啊!」羅夢微笑,朦朧縹緲,極不真切。

      「是啊!」

      「哥哥,我想向宙亞道別,那時他走得匆忙,我什麼也來不及說。」

      食夢有些猶豫,不知怎地,他有不祥的預感,「這個……」

      「只要說句話就好。」

      「……好吧!」

      羅夢將臉埋入他的懷中,表達感謝之意。她身後的樹叢裡有影子移動,食夢皺起眉,暗自盤算著那些雜碎妖魔有沒有出手的價值。

      很久以後,他爲自己的怠惰而悔恨。

      那時的他眼裡,只有她,卻未曾注意其他妖魔的眼底,也映著相同的身影。

      虛幻的,不真實的,獨一無二的。

      月之光華。

      他的。

      他以為是。

      世道荒蕪。

      盜賊橫行。

      妖魔肆虐。

      就著燭光,他用筷子攪動米湯,挑出破碎的米粒,緩慢地咀嚼著。

      她望著他,幾度欲言又止。

      問?還是不問?

      她是否必須逃避現實才能保住現實?

      然而,一切都是必然,絕非偶然。

      「妳不吃嗎?」

      她放下箸,深深地吸口氣,道:「你,為什麼在這裡?」

      他的眼睛閃過一絲情緒,不是悲傷,不是憤怒,不是仇恨。

      是一種思念。

      他學著她放下餐具,「我是個罪人,被主人趕了出來。」

      「是嗎?」她沉吟一會兒,繼續道:「下午,我聽見一個可怕的傳聞。」

      他不作聲,僅是看著她。

      她強迫自己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聽說,附近有好幾個村莊,被一個全身雪白的妖魔攻擊。」

      琥珀的眼睛微微發光,有如螢火。

      「據說那個妖魔是個有一頭白髮的白衣女子。」

      「據說她到處問人,有沒有見到一個叫『宙亞』的男人。」

      「據說她--」

      「不過是謠傳而已。」他站起身,突兀地道:「我累了,我要休息了。」

      「宙亞。」這是她第一次用這個名字稱呼男子。

      而這也將是最後一次。

      他頓了一下,「妳在叫我嗎?」

      「你……真的是?」她害怕對方的回答,以及伴隨而來的改變。

      「當然不是,妳太累了吧!」他勉強地扯動嘴角,「妳怎麼會不知道我的名字?」

      「抱歉,我說錯了。」

      那夜,她一夜無眠。

      她再也無法作夢了吧!

      「請問,您有聽過白色妖魔的傳聞嗎?」

      抬起頭,提問的人一頭灰髮,穿著上好的水色長袍,有種似曾相識的違和感。

      「我聽說過。」

      一名黑衣男子立於不遠處,大概是灰髮男子的同伴,他極為俊美,卻滿臉不悅,透出陣陣寒意與殺氣。

      因此她打了寒顫,在酷熱的仲夏。

      「請問您知道那些被攻擊的村莊在什麼地方嗎?」

      她指了路,眼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名黑衣男子。

      對方似乎感受到她的視線,忽地大步走上前來,用一種鄙夷的眼神打量著她,半晌方道:「就為妳這個卑賤的人類嗎?」

      「主人……」藍衣男子嘗試勸阻,卻極為無力。

      「怎麼回事?」與她同一屋簷的男子忽然出現,出聲後才發現眼前的不速之客,頓時臉色慘白,「怎麼會……」

      「原來你在這裡啊,宙亞。」黑衣男子冷笑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她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被冷汗溼透,卻發現他正坐在戶外的長廊上,仰望明月。

      螢火色暗,隱隱約約,彷霧裡花,彷人私心。

      她的恐懼起於某個有萬籟俱寂的夜晚。

      那時,人們說,這麼駭人的聽聞,必須找法子解決吧!

      那時,那人說,那只是謠言而已。

      若這妖魔真如此冷殘,哪裡還會有見過它的倖存者?

      若那法師真如此厲害,哪裡還會任憑這妖魔屠村滅里?

      妖魔的傳言是假,法師的道術亦不為真。

      那時,她初次聽見他隱藏的激昂靈魂。

      那是人們頭一次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也是。

      夢境變了。

      在沒有星光,沒有他的夜晚。

      一片漆黑之中,羅夢朝她走來。

      對她微笑。

      對她說話。

      「請還給我。」羅夢說。

      「還什麼?」她問。

      「那是我的東西,請還給我。」羅夢低泣,接著她抬起臉來,臉上血淚交錯。

      睜開眼,對上一雙熟悉的琥珀眼睛,她鬆了口氣。

      「作惡夢嗎?」他柔聲問道。

      「……沒有,」她看著他,心裡感到一種罪惡,「我只是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

      「是嗎?」

      「是啊!不過是夢罷了。」

      「說的也是。」

      「你從來不作夢嗎?」

      她感到背對她歇息的他似乎輕輕地顫抖,半晌,他傳來一個模糊的回答。

      「……我的夢早就醒了。」

      夢境成為現實,現實成為夢境。

      她從未想過,會再度與羅夢見面。

      在那樣的情況下。

      「我來接你了,宙亞。」羅夢無聲無息地踏入屋內,頓時銀光滿溢,「我們一起回去吧!」

      宙亞看著滿室光華,強忍著即將潰堤的情緒,低聲說道:「殿下,這三千多日以來,臣日日夜夜惦記著您,見到您平安無事,真的是太好了。」

      依循記憶中的禮節,他俯下身,親吻她的裸足,「但,臣以後不能服侍殿下了,請殿下千萬保重。」

      「為什麼?」

      「殿下的身旁已無臣的立身之處,殿下請回吧!」

      「宙亞……」

      「臣不用此名久矣。」

      羅夢蹙眉,半晌,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那麼,祝你有個好夢。」

      他望著那張悲傷失望的臉,心裡不忍,答應的話幾乎脫口而出。

      然而,那時孿生兄長的話語卻言猶在耳,於是,他恭敬地叩首,接受了羅夢的祝福。

      他就要回去了嗎?

      這些日子對他毫無意義嗎?

      躲在庭前的樹木之後,眼淚悄悄地落。

      不知從何處出現了一個尖銳沙啞的聲音:「妳可以阻止啊!他已經是你的不是嗎?」

      這個聲音好耳熟啊!在什麼地方聽過呢?

      「可是……羅夢是我的恩人……她讓我重返人世……」

      「什麼恩人?她給妳的壽命充滿了災厄不是?」

      是了,這個聲音屬於外來者,是遭妖魔屠村的倖存者?還是法師?

      「……不是那樣的……」

      「你應該要恨的,你根本不知道會有這些痛苦。」

      「……不是那樣的……」

      「沒時間猶豫了,看,他們要離開了唷!」

      「永別了,宙亞。」羅夢微笑著,表情卻是泫然欲泣,「我回去了。」

      宙亞站起身,準備最後一次恭送主人離開,「請您路上小心,殿下。」

      驀地一聲尖叫劃破深夜的寂靜。

      「有妖魔!這裡有妖魔!大家快來!」

      淒厲的叫聲掩蓋了陰冷的怪笑,誰也沒有察覺。

      「殿下,請快離開!」

      羅夢踏出屋外,卻僅能望著眼前景象動彈不得。

      「這就是白色的妖魔?」

      「那傢伙果然是同夥!」

      「快用神器啊!」

      「別讓妖魔逃走了啊!」

      妖魔還是人類?人類還是妖魔?

      人們畏懼羅夢的美麗。

      羅夢困惑人們的指控。

      她驚懼害怕。

      他憂愁焦慮。

      她徬徨無助。

      於是,她悄悄拾起神刀,銀光向羅夢閃動。

      於是,他急急擋下暗襲,紅光從身體濺出。

      於是,她怔怔目睹喋血,螢光往四方移動。

      「為……什麼?」

      「我……想要……作夢……」

      「什麼……夢?」

      「一個……永不醒……的……美夢……」

      這,是夢嗎?

      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她,與羅夢。

      「他已經是我的,我不准你要回他。」

      羅夢聞言,不發一語,僅是蒼白著一張麗顏,櫻唇微顫,淚珠滑落於地,將黑暗染成一片光亮。

      隱隱約約地,她看到了屬於金屬的光澤。

      就在她的手上。

      戳刺、劈砍,血肉翻飛,宛如晚春的落英。

      「我好恨!我好恨!」

      銀眸無神地看著她,染紅的恬淡面龐有著無法以言語形容的複雜表情。

      「我好恨!我好恨!」

      被害者伸出手,喘息問道:「這樣……夠了嗎?」

      她停下動作,看著仰臥於地的羅夢,那曾令她羨慕不已的雪色長髮散落一地,其間鑲著寶石般的血滴,美麗而觸目。

      那沾染鮮血的手繼續伸向前,輕輕碰觸了她的臉龐,「這樣……還恨嗎?」

      還恨嗎?

      她不知道。

      她感到茫然。

      垂下眼,看向那只血手,接著錯愕地發現,手的主人竟擁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夠了嗎?」宙亞的臉浮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對著她。

      不!

      不要!

      不要這樣!

      她聽見自己的尖叫,不停拔高,在頂點之時,嘎然而止。

      然後,一個清靈的嗓音問道:「妳,作惡夢嗎?」

      燭火默默地滅了,螢火慢慢地亮了。

      紅色,白色,黑色,紫色,藍色,黃色,綠色,灰色。

      一個個。

      永不醒的夢。

      最後的夢。

      他皺著眉,嫌惡地看著滿地血腥,血泊之中,站著一個白色的纖細背影。

      「羅夢?」他溫柔地呼喚:「沒事吧!都怪哥哥來遲了,我們這就回家吧!」

      「哥哥,我長大了,」羅夢緩緩地回過頭,「所以,回不去了。」

      紅色的月亮自雲朵後現身,光耀大地。

      食夢錯愕地望著曾經潔白無暇的她,接著感到椎心的苦楚,「羅夢……」

      羅夢眉間出現一隻鮮紅的眼睛,如寶石般璀璨動人,她閉上眼,淚滴滑落,留下一道血的路徑。

      他疾步上前,意欲將她擁入懷中,卻發現羅夢的身影逐漸變淡,終至消失。

      月亮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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